第九章 炊事班在涧底溪水边埋上锅,用各班从林子里拣来的半干半湿的树枝燃起三道 灰蓝的炊烟,程明才腾出功夫来骂人:“妈拉个X 的,干什么吃的!……人都吃大 米吃糊涂了! 从昨天夜里到现在,程明没有遇上一件顺心的事:连队到达黑风涧后,为落实 刘副团长尽快让战士们休息和检查战斗准备的指示,他差不多和连里每个干部都吵 了架,最后连一向瞧不上眼的三排长上官峰也当众顶撞了他;凌晨三点左右他好歹 睡了一会儿,又被副团长和营长喊醒了,原来他们刚刚检查了九连的宿营情况,副 团长对一排二排居然没有挖猫耳洞防炮大为不满,狠狠地别了他一顿;副团长走后 他没有再睡着,不到五点就出了掩蔽部,到一排二排去将排长唤醒,传达副团长的 指示。排长们又去把战士们喊醒:,一时间林子里响起的不是掘土的响动,而是士 兵们的哈欠声和谩骂声。“摊上这个鸡巴连长,不打仗也得把你折腾死!”一个怒 火冲天的嗓门从黑暗中传过来,“昨晚上刚到那会儿我们要挖洞他不让,现在又半 夜三更地把人鼓捣起来!”“挖他妈那个X !”……许多声音附和着。程明火了。 “什么意思?! ……二排长,你的兵想干什么?你还管不管?!“他大声朝二排长岑浩吼,没 想到一向腼腼腆腆的岑浩也冲他冒火了:”连长,我管不了!……有本事你自己去 管!“丢下他就挖起自己的洞来1 程明气呼呼地离开二排,来到一排,心想挖不挖 随你们,炮弹炸死你们这些王八蛋已经不是我的责任了!后来从一排回到二排;发 觉猫儿洞还是挖了,心里才踏实些;回到连部掩蔽部,他以为,全线炮击前营里会 给各连来个电话,让大伙有个精神准备,但是并没有谁给他打这个电话,于是炮击 开始时他竟以为是敌人炮兵。 先行对我展开了射击,胆战心惊地躲到掩蔽部的角落里,觉得每一发从头顶 “嗖嗖”飞过的弹丸都会落下来,将掩蔽部炸飞,将里面的人包括自己炸得血肉模 糊。这时肖斌来了电话,传达副团长的指示,要他让全连注意防炮,做好战斗准备! 程明心中的错觉更严重了,等发觉掩蔽部内的人包括梁鹏飞都用异样的目光瞧他, 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抖,外面那些炮弹飞行爆炸的声音实际上距自己很远。“我 害怕了,”他恍然大悟地想,心渐渐安定下来一些,马上想到连部所有人都会因此 鄙视他,他在这个连更难干了!“……我并不是害怕,”他在渐次稀落下来的炮声 中为自己辩护,一时间心里委屈得很,“我的情况与梁鹏飞不同,我的老婆孩子要 是也像梁鹏飞的老婆孩子那样有城市户口,或者我也生在城市,吃商品粮长大,我 也不会有后顾之忧,我会比任何人更勇敢‘……”炮击结束时他的心情又紧张起来, 以为全连马上就会接到战斗命令,等了一会儿,却接到了一个埋锅造饭、全连务必 在四十分钟内野炊完毕的命令。程明心中的紧张情绪大为缓解,他来到炊事班,把 命令传达给司务长。司务长却冲他瞪起了眼睛:’。 “连长,你让我拿什么做饭!……总不能把我的大腿煮给全连吃吧!” 一句话把程明堵得脸色发青;他想起来了:昨晚出发时司务长曾请示过他,问 要不要让全连带上一天的米菜。当时他抢白了司务长一顿:“什么时候了,你还想 舒舒服服地做饭吃] ……你是嫌大家背的东西少是吧?!…;”回头望见涧溪西侧 七连和八连的炊事班已两处升起了炊烟,程明觉得自己心里的不痛快到了顶点。他 一直认为司务长有点儿窝囊,怒气不由自主地就发泄出来。 “我叫你吃屎你也吃屎吗?!”他大声冲司务长吼,“你是司务长,总知道该 做些什么吧!……为啥七连八连的司务长都让全连带了米?他们也请示了连长吗?” 忽然又想道司务长大约也像连里其他干部一样可恶,知道他不大懂行军打仗的事, 故意找个岔子给他难堪!“你难道是给我干吗?做不出饭来就饿我一个人吗?!” 他越喊,嗓门就越高了。 .司务长没有再顶撞他,赌气到七连和八连借来了够全连 吃一顿的米菜,程明也命令各班派人去林子里为炊事班拣柴禾。做完这些事情,时 间已过去了二十分钟,再回到涧底,七连已经吃上了,八连也吹响了开饭的哨子! 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的全部愤怒和委屈一下全涌上心头,程明要骂人了,司 务长成了最合适的目标。 “……他妈的个X ,这哪像打仗!游山玩水还带点吃的东西呢!……没吃过猪 肉没见过猪走?自己不懂也不瞅瞅别人怎么干的!……” 炊事班长和一个叫于得水的河南籍的新兵抬着一锅淘好的米,赤脚从溪里趟过 来,架到沙滩边刚挖好的灶上;其余的兵或者忙着烧火,或者往前面三个已着火的 灶口搬柴,都哭丧着脸,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司务长站在一旁,催促各班送柴的 战士把树枝分开送到各个灶前。司务长今天早上也气懵了:全连没带米栗的责任本 来在连长身上,可他却倒打一耙!现在米和菜已借回米了,他还没完没了地骂!司 务长是个老实人,但并没老实到让别人随便当众骂自己娘的程度!他忍无可忍了, 抬头用冒火的目光瞪着程明,一开腔就是恶狠狠的:“连长,你你……你这是骂谁?!” “我骂谁谁心里明白!”程明没想到司务长还会接腔,这一接腔他倒没有台阶 下了,眼睛也红了,心想我到底是一连之长,你工作没做好我说两句还不行吗?! 人高马大的司务长腮上的肉团子哆嗦起来,拳头攥得咯咯响。今天连长没理, 还当着战士们的面骂他的娘,这口气太难咽下去了!我是来当兵的,不是来挨骂的, 你连长是上战场打仗,我也没想再活着回去,啥时候了,我还怕你不成!这样想着, 浑身就着了火,大步朝程明冲过去,嘴里高声喊:“你骂别人可以,骂老子就不行! 今天我跟你王八蛋拼了!” 炊事班长和炊事员们停下手中的活儿,看这场即将发展成殴斗的口角,谁也不 过来劝一句。他们心里也有气:事儿本不怪司务长,再说司务长已借回了米和菜, 你连长还骂什么?连长也太霸道了!炊事班长和司务长战前是从一个团调来的,觉 得今天连长是有意欺负外来人,他自己不去劝架,还摆出了一种态度,不让别的战 士去劝架:司务长身大力不亏,让他狠揍连长一顿,叫程明知道知道外来人不是好 糟践的! 既然没人劝架,司务长向连长迈出的步子就无法停下来。程明望着越来越近的 司务长,浑身的肌肉登时抽搐起来。他还想用气势唬住对方,厉声冲司务长喊: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揍你!”气疯了的司务长不吃他那一套,来。 一步步逼上两个人再差几步就要交手了;他们俩的喊声惊动了涧溪两侧的人, 七连八连的兵也都端着碗朝这边看;九连这一侧的林子边缘,指导员梁鹏飞也看到 了发生的事。他想走过来劝架,忽然又觉得还是走开好。程明心胸狭窄,此刻自己 出面他不仅不会领情,还会认为是看他的笑话。昨晚上他们的关系刚刚有些缓和, 他不能不处处留些小心! 谁都没想到,最后竟是刚才跟炊事班长一起淘米的新战士于得水跑过来,伸出 两只粗实有力的胳膊,拦住了程明和司务长,一边嘴里胡乱嚷着:“连长,司务长, 你们都是首长,和为贵!和为贵!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伤着谁都不好! ……” 于得水目前还不是炊事班长的亲信,因此就没看出班长对这场架的态度;部队 里连长和司务长还打架,实在让他吃惊;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按他乡下人的想法, 自己和周围一群人只顾站着看热闹而不去劝架就失礼了。最早他觉得这种出风头的 事应该由班长和老兵们去干,轮不到一个新兵,后来左看右看谁也没有劝架的意思, 只好不揣深浅地站出来,把两位“首长”给挡住了。一抬头在林子边上瞅见指导员 的身影,他高兴了,觉得这下好了,来了一位可以解决矛盾的“首长”,忙直着嗓 子喊起来:“指导员——!你快来一下!这边都打起来了——!” 梁鹏飞没想到自己会被人看到。他躲不开了,只好走出来。 “出了什么事?!”他一边往涧底走,一边煞有介事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炊事班长和炊事兵是不想回答;程明和司务长则从这一声 喊中听出指导员明知故问。程明浑身哆嗦得厉害:这个梁鹏飞,什么都看到了,却 装着不知道,躲在林子里看炊事兵和司务长出我的丑!瞧他这声喊,多得意,多响 亮,怕是想把全营的人都喊过来,瞧我挨揍!程明觉得自己今天早上是彻底“栽” 了,炮击时让梁鹏飞和连部的兵们看到了他的恐惧,现在又让几乎全营的兵看到了 司务长要打他他却无计可施!程明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红,脖子也涨成酱紫色, 一把甩开于得水的手,不再理会司务长,转身循一条与梁鹏飞不同的路向坡上林子 里走,一边回头气急败坏地喊:“好!好!……我领导不了你们!谁能领导谁来领 导!…… 司务长,咱俩的事没完了!“他的话是冲着梁鹏飞说的,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 没有听出来,又红着眼睛恶狠狠地冲他吼了一声:”老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等 着你哩!“ 司务长却梁鹏飞下到涧底时程明已经走远了。他想自己必须不等连长走进林子 就明确表一个态,让程明知道他并不像他那样小肚鸡肠。他的脸阴沉下来,高声训 斥司务长和炊事兵:“你们搞什么名堂?!……连长就不能批评你们几句?……你 们还想动手打人,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司务长转过血红的眼睛,凶凶地看了他一下,让梁鹏飞心底打了个寒颤,话也 戛然而止。他忽然害怕起司务长来:这个老实人今天正在火头上,什么事都能干出 来!他不怕程明,当然也不会怕他!司务长被怒火扭歪的嘴角可怕地动了几动,终 于没有把涌到喉咙口的几句话骂出来:你他妈也不是好东西!他没有把话说出口的 原因是:自己刚调到一个新连队,总不能同时跟两位主官都彻底搞僵啊! 梁鹏飞又简单地向炊事班长交代几句“抓紧时间把饭做好” 之类的话,没有再看司务长一眼,就走回坡上林子里去了。今天涧底炊事班的 马蜂窝是连长捅的,他犯不着跑来替别人挨蜇! 程明一回到连部掩蔽部就后悔了:今天早上他又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事情确 实不怪司务长,是他对司务长做得过分了!程明痛苦地想他哪儿是对司务长有意见, 归根结底,充满了自己心间的不愉快还是由那个老问题引起的。“我不适合当这个 步兵连长,我也不愿打仗,这场战争和我的实际生活风马牛不相及。” 那些一直萦绕在心的思想又悄然浮上来了,“至少,让我和梁鹏飞一道打仗是 不公道的,他和他们那样的人比我享受的国家的恩惠多得多,理应由他们来为国家 打仗。”他还想到了:让他当这个步兵连长是别人的一个错误,但事到如今,他却 因为这个错误不能不当九连的连长;昨天夜里,刘副团长又用“军事法庭”四个字 堵死了他的退路,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凶险和绝望了。战争今天早上已经开始,他 随时要带连队上战场,可他对于自己能否完成战斗任务仍旧没有一点把握。这场战 争已把他逼上了一座悬崖,他形单影只,绝望无援,灵魂愤懑而悲凉。他必须认真 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无论如何,目前这种精神状态是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再持 续下去,他在连队就更没有一点威信了!更根本的问题是,不管你是胆怯还是英勇, 你都不可能不带着这个连队去打仗了! 一种壮烈的感情第一次在程明心里升腾起来,让他的眼窝里涌满泪水。“…… 如果撇开老婆孩子不论,如果撇开同个人利益有关的一切不论,我程明即便不是一 个合格的步兵连长,难道连一个勇敢的人也算不上吗?……说到底就是一个死,大 伙一样上战场,炮弹和子弹也不会专打我自己,”他激烈地想道,忽然冲动地盼望 敌人现在就打炮过来,或者副团长命令他们马上去攻打一个山头,“那时我就要做 个样子给他们瞧瞧,让他们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胆小鬼!……”他这样想着,直 到手指间的一支烟悄悄燃完,自己内心中一点什么东西坚定和硬朗起来。 梁鹏飞离开涧底后没有马上回连部。这个时候他特别不想见到程明。今天早上 他并不为程明跟司务长发生冲突高兴。战争已经开始,拂晓我军炮击期间程明感觉 到的恐惧在他心中也是存在的。司务长刚才居然要对连长动拳头,炊事班八九个兵 干站着不动,末了靠一个满口河南土话的新兵拦住才没有打起来,此事固然再次证 明程明缺少能力和威信,却也给他敲响了警钟:这儿是战场,兵不是那么好带的, 他们和你一样处在生死未卜之际,闹不好什么情况都会发生。身为连队主官之一, 他和程明的处境并无多大不同。连长是个不称职的连长,兵又对领导怀有潜在的敌 对情绪,马上就要去打仗了,……想到这一切,他猛然觉得自己的实际处境比以往 任何时候都更危险更可怕了! 他心情恶劣地在林子深处的草地上坐下来,想抽一支烟,烟盒却空了。他气忿 地将空烟盒揉成一个纸团,远远地扔到林子外面去,那种在生活中一切盘算都错了 的念头又袭上心来:他不是为了打仗下到九连,却上了战场;以为留下程明当连长, 九连就不会有仗打,现在发觉那也是靠不住的。过去总以为自己聪明,却正是这种 小聪明将自己送进了今天这样的境地!西南方向001 号高地上下的枪声越来越激烈, 战争正在进行,他们随时会被拉上战场,然而透过林间的空隙望出去,对面涧坡那 茂密的森林上方,被朝霞染上了一派桔红色的天穹却依然高远、明净、安详,一团 白得耀眼的蘑菇云一动不动地浮在半空中,似乎世界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他 就要死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静静地坐在草地上,仰望苍穹和云朵,它们却依然 故我,无忧无虑,美丽闲适,他真受不了这个! 一直远远跟在他后面的号兵赵健悄悄走过来,无声地将自己的烟卷抽出一支递 给他,梁鹏飞没有拒绝。他找出火柴点上烟,贪婪地吸上一大口,思绪也跟着流畅 起来,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到这里来了。战斗行动可能马上开始,他对一件很重要 的事情还没有认真思考,做出最后的决断。“……不,我不能死。我不是为了被子 弹打穿身体、被地雷炸断腿、让炮弹皮削去半个脑袋,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一 个声音抖抖地在他心中清晰起来。“无论为了老婆孩子,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要 活下去,”那个声音又说。“现在我已经置身战场,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要 想办法活下去。”他并不清楚如何让自己“活下去”,但“活下去” 三个字却有力地撼动了他的心,使他的精神从惶恐、焦灼、不知所措中走出, 把握住一个明确的目标,人也变得又清醒又勇敢了,“人活着,世间的一切对你来 说就存在着;你死了,一切也就消逝了。因此活着是第一位的,其它的事情都可以 放到战后去考虑。……” 像程明一样,梁鹏飞也在这个清晨完成了自己精神上由软弱到坚强的过程。虽 然具体走向大不相同,但对于双方以后的心理和行为却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梁鹏 飞在这片林间的草地上坐下去时还是原来那个人,站起来时已是一位目标明确、内 心坚定的新人了。 他们谁都没有再去关心一下涧底的炊事班。实际情况是:梁鹏飞走后炊事班的 工作节奏并没有加快,反倒更加拖拉了。司务长一肚子怨气没地方发泄,干脆远远 躺到林子边的斜坡上抽起烟来;炊事班长觉得今天早上最后还是外来的人受了欺负, 心里琢磨着只有让连长和指导员饿上几顿,才会知道炊事兵不是好得罪的,就故意 怠起工来;炊事兵们看班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都心领神会,磨磨蹭蹭,竟让 几口灶相继熄了火;惟有刚才主动挺身劝架的于得水,心想指导员要大伙加快做饭 的速度,就应当加快速度,前后左右乱跑,哪里都要帮一把。炊事班长既嫌他刚才 拍连长马屁,没让那‘架打成,又讨厌他现在的积极,想一想,就冲他喊了一声: “于得水,你过来!” 于得水手里掂一把大铁勺,颠颠地跑到班长跟前,问:“班长,啥事儿?‘” 你小子很能干!大伙忙了一早上,都该歇歇了,你一个人照看这四口锅,把他们都 换下来休息!“”是!“ 于得水答应一声,又颠颠地跑到每一口锅灶前传达班长的指示。大伙明白是班 长故意整他,却乐于被换下来。于得水对挨整浑然不觉,他是干体力活长大的,从 小就形成了一种观念:多干点活儿累不死人!小伙子还高兴地想:班长看得起我, 让我一个人烧四口锅! 他忙得一塌糊涂,结果却很差。等梁鹏飞吸完赵健递给他白烟,走出林子,于 得水在涧底已将一锅菜烧得焦烂,一锅饭煮糊了,另外两锅饭则因好几次熄火,迟 迟没有煮熟。 .于是在刘宗魁为各连规定的四十分钟内,九连就没吃上饭又因为炊 事班在涧底拉开架式做饭给全连吃,战士们也没有接到应由连部发出的、可以吃自 身携带的压缩干粮的指示。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