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摔倒在地,双手痛苦地紧抓着,直到失去感觉。一时间,呛人的硫磺味使他 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感到知觉的膝盖,神经质地痉挛着。他感到捂在嘴上的那只冰 冷的手终于离开了,不禁松了口气。就在这个时候,疼痛却排山倒海地向他涌来, 连指尖都感到火烧似的断裂的痛苦,一股血腥味扑上舌尖。 那个比金属更冰冷的声音说:“即使痛苦得想要死去,弱者也没有叫喊的权利。 这就是战争。” (一) 1934 年春,柏林。 海德布雷克攀上了山顶。这座柏林郊外的山岭并不甚特别,既没有登高远眺的 景致,山岭本身也没有什么风景好观赏。有的只是光秃秃的山冈和一座废弃的教堂。 如果天气好时,说不定还可以俯瞰山脚的农田、河流,享受一番田园风光的恬静。 可是海德布雷克偏偏挑了这个时候——暴风雨来临前,郁闷的燥热与不安充斥着天 际以及无边无际的苍白与昏暗交织着的绝望,象狂风那般冲击着每一个人,无所遁 形。只有在这个时候,海德布雷克才会来这座山,来看那座废教堂。 废教堂颓然地伫立在眼前。由于大部分地基已经陷塌,让人感觉像一个无奈的 老人跪在面前。散落在四周的彩绘装饰已经被青草与爬山虎的大军所掩埋,完全找 不到了。只有当年虔诚的修道士精心培育的野百合还鉴证着曾有的辉煌,只是因为 久已无人管理,杂乱地生长着。看来,这座曾经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 色的旧教堂也被人们轻易地遗忘了。 大概是这个民族背负的宿命吧,这个可以被喻为世界上最智慧的种族之一,在 她仅仅一千年的历史中,由于过分自大与孤傲一再地妄图凌驾于世界之颠,也一再 地被自己的骄傲摔落在地上。为何他们会如此轻易地被人煽动呢?在梦想与青春的 装饰下义无返顾地走上悲剧之路?也许他们原本只是那么的天真、无知与软弱—— 因为天真才会相信梦想与骄傲,因为无知才去敬佩智者,因为弱小才想要依靠强者 ……于是,一代又一代背负着伤痕老死而去,新生者又会如纯洁的稚儿那般登场, 犹如在废教堂四周杂乱丛生的野百合,在狂风中焦躁地摆动着,仿佛想在绽放的一 霎那疯狂地夭折。 真理,真的是在生死之间被不停地背叛着吗? 唯一窃笑的是在一边默默耕耘着的爬山虎吧,以惊人的毅力与隐忍,悄悄地蚕 食着断壁残垣,最终征服似地把这座巨大的尸体一口吞了下去。 狂风、乌云、令人窒息的苍白。从山外直逼而来的层层黑云,像个幸灾乐祸的 观众,骤然间在教堂的背景上团簇起来。 在这个即将被无尽的绝望吞噬的时刻,海德布雷克感到自己也成了一支孤独的 野百合,在阴风下发出阵阵无声的悲鸣。 “教授!教授!”听到身后呼唤他的声音,他从沉思中醒来。转身看去,一个 有着新鲜面孔的金发青年正努力向他所在之处攀来,一边不遗余力地呼唤他。那个 年轻天真的生命在无形间向他炫耀着自己的力量,不断靠近的躯体令他毛骨悚然。 他禁不住想撒腿逃走,但是另一股力量又将他紧紧禁锢在原处。那是他的学生海因 兹,他默念道。 “教授,”海因兹终于来到他身边,抚了把热汗,脸红润润的。“教……授,” 他猛吸了一口气,说,“您府上请您马上回去。” “我知道了,麻烦你了。” 就在海德布雷克准备下山时,海因兹突然大叫起来:“在这儿!果然在这儿!” 他兴奋得两眼发光,瞅瞅教堂,看看海德布雷克,像个新进城的乡巴佬那样大嚷大 叫。 “是这个教堂吧,教授?安东尼……”当青年沉醉在新发现中不能自拔时,海 德布雷克转身望了教堂最后一眼,冷淡地告诫说:“趁早下山吧,快下雨了。” 虽然有点恋恋不舍,海因兹还是快乐地应了一声,跟着老师下山了。 一战后的德国百废待兴。由于政府参与的那场错误的战争,非但没有解决原有 的经济问题,反而因为长年的战争军需造成民用工业急剧萎缩,经济萧条,大量工 人失业;大片农田沦为战场遭到严重毁坏,农民流离失所。货币严重贬值,跌到1020 马克兑换1 英镑。加之英法等战胜国一再催逼的2260亿金马克的战争赔款更是使破 败的德国经济雪上加霜。另一方面,远东殖民地的丧失及阿尔萨斯——洛林的归还 使得德国的外交也一败涂地。更何况法国乘机以战胜国的姿态要求将西部鲁尔区划 作非武装区,而后又纠合比利时悍然出兵占领该地区,真是给傲慢的日耳曼民族一 个响亮的耳光。内外交困的政府只能以频繁换届与不断加强高压政策来遏制全国性 的罢工浪潮,整个国家陷入新一轮的动荡不安。1923年,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 (简称纳粹党)发动“啤酒馆政变”未遂,元首被捕。然而巴伐利亚法院审理该案 的过程却成为阿道夫。希特勒表演其卓越口才的舞台。虽然法院判处他五年的徒刑, 不到一年他就被特赦。魏玛政府在处理此事中体现的容忍与宽大令人匪夷所思。在 狱中我们的英雄写下了著名的《我的奋斗》一书,使他成为民众眼中的悲剧人物。 事过境迁,纳粹党已成为德国执政党,曾为囚犯的希特勒也在民主选举中登上了总 理的宝座,成为新生的千秋帝国(第三帝国)的唯一而伟大的元首阁下。 这时已是1934年的4 月。 如注的暴雨中,黑色轿车飞快地向前行驶着。车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 雾,看不清窗外的风景。前视窗上的雨刷大幅度地摆动着,可是密匝匝的暴雨也没 有给司机多少看清前景的机会。轿车行驶在一种无法探知的混混噩噩中,惟有车上 的电台不断地播放着总理的讲话,给人一种与世界尚有一丝联系的脆弱的安全感。 “德国的革命并没有结束,因为你们,伟大的德意志人民,从腐败的魏玛政府 手中拯救了德国,但是现在不是欢庆的时候,每一天都不要忘记你们的仇恨,只有 仇恨,亿万倍的仇恨才能是你们保持真理与正义,使你们的敌人感到惧怕,现在革 命才真正的开始了!……那些由于精神与道德低下的人群在德意志的过多繁殖,已 经使我们高贵的血统面临被劣化的危险……我们的人种将成为劣种,而不是全世界 的骄傲与唯一的革命者与拯救者……只有一个在种族被毒化的时代里致力于培养其 最优秀的种族成份的国家,总有一天会,也必定会成为全人类的君主……” “要关掉它吗?”司机望着后坐上精神萎靡的主人,体恤地提议。 “不,不用。”海德布雷克婉言谢绝,他把头靠在什么也看不见的窗上,疲倦 地说,“你以后还会听到更多的……这个全德国都在听的声音……” 轿车穿过宅邸的大铁门,向花园深处的别墅飞奔而去。随着别墅在视野中渐渐 清晰起来,司机放慢了车速,缓缓地停靠在别墅大门前。车门被打开了,老管家约 翰把着伞,面色凝重地替小主人遮雨。德里克。曼斯泰因。冯。海德布雷克伯爵, 即柏林大学哲学博士海德布雷克教授脸色苍白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客人现在在哪里?”可能是受了寒的缘故,海德布雷克的声音有点颤抖。两 人大步走进大厅,约翰替他解下外套,恭敬地站在一边回答:“在书房。 与老伯爵在一起。“ “父亲?!”德里克闻言失控地叫起来。他立刻丢下约翰,快步穿过两道回廊, 跑到别墅最西角的房间——那个连接着大温室,被称为海德布雷克家书房的地方。 德里克推开书房大门。房内几排森严的书架在惨淡的灯光下展示着知识的沉重。 他飞快穿过书房,径直奔入温室。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泥土的腐烂味与花香的 气味,加之闷热潮湿的空气使人感到一阵头晕。德里克忍住身体的不适,在这个人 工的生活环境里寻找父亲的身影。这个温室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屋,足有三百多平方 米的面积。在强烈的灯光下,上下有致地培育了各种乔灌木和花卉。虽然比起外界 有着不可多得的优越性,温室中的植物却一如它们时常在沉睡中的主人,陷入一种 濒死的倦怠中,放弃了自我的意志,机械地开放着。 按惯例老伯爵会在温室最深处的梧桐林里睡午觉。可是现在梧桐林里却听不到 任何的声响,连蝉都屏息不语,这种潜伏在宁静下的焦躁使得德里克心中的不安扩 大了。 这时他看到了那个背影,象笔直的梧桐树干,没有一点弯曲与瑕疵。 那一身军装的黑色——恰如一团黑色的火焰,将四周慵懒的生气燃烧殆尽。一 股死的气息堵住了德里克的呼吸。 “父……”他不禁轻声呼唤。那个背影闻声转过身来,德里克看清他的相貌后, 声音仿佛在喉管中熔化掉了。 “库克。吉尔狄施?”许久,他才苦笑着说。 穿党卫队军装的男人有张刻板的军人面孔。在骷髅帽下的那双灰色的眼睛中突 兀地将对方抓住的视线,是冷酷的毫无怜悯心的傲慢目光。 “贸然打扰,请你不要见怪,冯。海德布雷克伯爵。”听着他那比冰窖里的铜 管更冰冷的声音,德里克居然松了口气。他一直觉得这个熟识的低沉嗓音给他一种 催眠的效果。 “你……找我的父亲?!”德里克突然打了个寒噤,他想起了吉尔狄施此行的 目的。 “老伯爵睡着了,真遗憾,我其实很想与他谈谈。”吉尔狄施瞥了一眼身后的 老伯爵,说。德里克偷瞄了一眼,在他身后的躺椅上可以看到一个银发老人的侧影。 吉尔狄施留意到他的神色,突然用异常冷酷的语调说:“别担心,如果我要杀 他,你也阻止不了。” “你不会是为了与父亲聊天才来的吧?是为了奥托?”德里克决定结束毫无意 义的虚情假意,直接切入正题。 “不,你弟弟的事不归我管。” “那你这次是来找我的?”德里克放下心来,接着问。 “我们到书房谈吧,我不想惊醒你父亲。”吉尔狄施向书房走去,德里克望了 父亲一眼,跟着他走了出去。进入书房后吉尔狄施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德里克站住 了。屏息的死寂与书页的霉味、惨淡的灯光造成了一种压抑的气氛。他转回身,问 德里克:“按照新宪法,你应该已经收到国防部的上任通知了吧?” 德里克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上周已经收到了委任状。” “什么时候走?” 德里克想了想,说:“尽快吧。” 突如其来的一阵缄默,使德里克感到吉尔狄施此行的目的并非如他所猜测的, 而是另有隐情。然而打破沉默之后吉尔狄施的建议却更令人匪夷所思。 “……来党卫队吧。” 党卫队是总理的直系军队,是由希特勒的心腹海因里希。希姆莱一手培植的。 在逐渐被总理看好的情势下,很有可能会凌驾在冲锋队之上。冲锋队的头子罗姆的 脸色会一天比一天难看的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进入党卫队就意味着进入纳粹党最 神秘最有权势的世界,但是同时也意味着更早的介入战争。 “这是党卫队的命令吗?”德里克问。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推荐你……”德里克很快拒绝了他,“象我这种在政府 眼中不怎么清白的人,还是不要给你添麻烦才好。” 见他如此坚决地反对,吉尔狄施不再多费口舌,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就告辞了。 “你特意来这儿就是问我这个?”德里克忍不住问。 “是的。” 德里克皱着眉,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向吉尔狄施道了谢。德里 克将客人送到门口,吉尔狄施的副官已经在军车里等候多时了。正想着用什么客套 话来应付时,吉尔狄施出人意料的行动却打断了德里克的优柔寡断。只见他突然一 拧眉头,伸直右臂,大喝一声:“嗨,希特勒!” 德里克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立时一片空白。许久他才勉强地伸出右臂,“嗨, 希特勒……” 不知有多少虫子在他的脾胃中翻滚,他感到恶心,却不得不伪装顺从。 也不知大脑回路出了什么毛病,他的脑海里居然跳出他不久前从一本杂志上看 到的一张女性的肖像。那女子在圆帽下露出一双迷茫忧郁的眼睛,紧闭的双唇上抹 着厚厚的深红色唇彩,使得仿若死者般的面孔极尽夸张。虽然模特是如此美丽,但 是从那张浓装艳抹的假面具中,只能让人感受到更多的空虚与无望。 吉尔狄施走后,德里克茫然地站在大厅里,抚着有点乱的发。忽然他想到了什 么,向温室奔去。远远的他看到约翰正替他的父亲盖上雪白的毛毯。他放慢脚步, 悄悄地走到父亲身边,约翰向他点头致意。他探身向前,看到一头银发的老人正惬 意地睡着,雪白的毛毯把他像初生的婴儿那样包裹着。暴雨已经过去,四周亮堂起 来。阳光透过树木的缝隙照射进来,温柔地洒在老人身上。 “他睡了多久?”德里克问。 “大概两个小时,从吉尔狄施阁下来前不久。” “是这样?” “小主人,”约翰突然说话吞吐起来,迟疑了半天才不安地禀告,“刚才少夫 人回来了。” 约翰的话刹那间破坏了原有的和谐气氛,德里克脸上露出了烦燥的神色,眉头 紧蹙,好一会儿才故作轻松地重复:“是吗?” 海德布雷克面色疲倦地穿过海德布雷克宅冗长的走廊,用波斯墙毯装饰的墙上 挂满了著名画家所绘的家族像,那些曾经立过赫赫战功的死人面孔透过遥远的时空, 好像还在审视着他们软弱的后人。在普鲁士-德意志的军事史中,几乎没有一章海 德布雷克这个姓氏不在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个家族代代都出现有卓越军事才能的 英雄人物,说是海德布雷克家族在保卫德意志也不为过。在这个国家里几乎没有一 个别的家世能够与之媲美,在这儿海德布雷克家族是剑与诗、忠诚与奉献的化身。 德里克的高祖父西奥多。庞赛。冯。海德布雷克曾在腓特烈陛下的军队中担任 陆军元帅一职,被他的主人赞扬为“寡言实干的普鲁士军人的典范”,到死前一直 都受到宫廷的极高宠幸。在高祖之后的历代军人更是充分体现了“忠诚与勇敢”的 海德布雷克精神。然而到了德里克父亲汉德逊。格奥尔德。冯。海德布雷克这一代 却完全背离了家族传统——他成了一位哲学教授。受其影响,德里克也选择了哲学 的道路。唯一继承家族传统的也许是德里克的弟弟,老伯爵的么子——奥托。克莱 斯特。冯。海德布雷克。 德里克走到一幅肖像前,像中人是一个有着腼腆笑容的青年,眼神中却不失正 直与坚韧。“奥托……” 德里克快速地离开,仿佛已不在的弟弟的疯狂还可以通过肖像传染到他似的。 他得到弟弟的最新消息说奥托逃到了奥地利,建立了一个反希特勒的“黑色阵线” 的组织。 德里克终于穿过了走廊,松了一口气,他将束在颈口的领带扯开,深深地吸气。 接着他才颓败地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然而走到楼梯口他却遇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芭蕾娜。” 芭蕾娜。冯。海德布雷克站在房门口。她身穿着漆黑的丧服上沾满了雨滴,那 种阴冷肃穆的气氛将在粘湿的月长石色长发下的苍白脸色映衬得更加冷酷。 如冰冷的潭水般深不见底的翠绿色瞳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傲慢鄙夷的神色。 曾让它主人的万千追求者疯狂不已的紧闭的薄薄嘴唇,现在却只将嘲讽的冷笑挂在 一边。 德里克已经忘了当时追求她时的心境,剩下的只有对她的厌烦与恐惧。 “你去参加葬礼了?”德里克敷衍地问。 “唔。” 德里克心想自己讨厌她的重要原因也许就是她的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 “谁的葬礼?”他的声音不由抬高了。芭蕾娜瞟了他一眼,说:“朋友的。” “谁?” “你不会在乎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在乎?” 芭蕾娜冷笑着一针见血地说:“你难道还会为我吃醋不成?” 德里克顿时哑口无言。接着芭蕾娜似乎是以一种同情的口吻说:“我的一个朋 友自杀了。因为天主教区的墓地不接受自杀者,所以就去了别的地方——安东尼教 堂。” 德里克像被人从身后猛抽了一鞭子,毫不掩饰地露出羞愤的目光,“你……!” “对不起,那里似乎对您们日耳曼人是个圣地——我忘了。”看到丈夫痛苦的 表情,芭蕾娜显得十分满足。德里克最终将怒火压制下去,她看上去有点失望,她 原本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只有落空了。 “你应该有你的自觉,你是海德布雷克家的女人。”他抛下一句,逃也似地溜 了。芭蕾娜的唇边又浮起了一阵冷笑。 冰冷的死寂的夜。月亮罩着一圈朦胧的光晕,挂在枝头。晚风穿过阳台,铺洒 到室内的地毯上。老伯爵感到寒冷,打铃唤仆人来关窗。然而推门进来的却是自己 的长子德里克。 这个天生带着忧郁气质的青年虽然年仅25岁,却给人超出实际年龄许多的老成 感。他那深邃的绿色眸子里紧紧地禁锢着他的思想,冷漠的眼神顽固地拒绝任何人 的关心与劝告。他默默承担着家族、婚姻的义务,从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即使是弟弟闹出那场大事件后,他也不过是外表平静的四处奔走,不遗余力地 保全家族的名声。只是从此之后,他更加不愿意让别人来探访他的内心,更多时候 他会露出疲惫与烦躁的神情。其实凭着如此年轻就担当大学教授一职的才智,他原 可以在知识的领域里获得更大的快乐,成就一番事业。可是他的性格却不允许他做 出这般任性的选择。看着他默默忍受的模样恰似一座被冰封许久的火山,不知何时 就会喷发出来。 德里克悄悄地上前关上窗,转身时他发现父亲醒着,吃了一惊。显然他并不是 听到铃声而来的,而是出于另一种感情。 “我吵醒您了?”他歉疚地问。 “不,”老伯爵摇了摇头,“月色很好,我可以静静地想一些事。” 因为没有被允许离开,德里克只好站在父亲面前。老伯爵躺在躺椅中,微眯着 眼,端详着自己的儿子。 “你明天就走了么?” 德里克点了点头。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约翰都打点好了。” “与芭蕾娜道别过了?” 德里克不语。 “至少该表示一下吧,她还是你的妻子。” “对不起,”德里克迟疑了一下,说,“我一会儿就去。” “你想去吗,施莱彻尔将军那儿?”老伯爵问。 他的儿子轻描淡地回答:“我得去。” “不用在乎我。” “不是因为父亲……是身为海德布雷克家后裔的骄傲。”德里克在父亲面前显 露出少有的固执。老伯爵显然了解儿子的脾性,但是仍忍不住问,“你还没有原谅 奥托?” “父亲您原谅他了,是吗?”看到他受伤的表情,老伯爵只有黯然地解释: “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但是这种自由就可以不顾及家人的感受了么?他可以一走了之,但是父亲您 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奥托是自由的,你也一样。” “我?——我不相信。”德里克别转头,试图按捺住内心的躁动,却只是掀起 另一波躁动的前奏罢了。 “如果肉体都不自由的话,又怎么谈得上精神的自由呢?!” 老伯爵凝视着长子的双眼,那个青年虽然心存疑惑,却固执地不愿接受别人的 意见。他提问了,但是并不奢望获得答案,抑或他质问的对象是他本人? 见父亲沉默不语,德里克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这时约翰终于赶来了。 他进来后,德里克向父亲深深的一鞠躬,说:“打扰了,请您好好休息。” “晚安,德里克,我的儿子。” “晚安,父亲。” 德里克离开房间后,老伯爵用手指松了下眉头,闭上了双眼。一边的约翰听到 老主人仿佛梦呓一般的低语,“为什么这孩子每次都要受伤后才能明白呢?” “什么,主人?”约翰问,老伯爵却缄口不言了。许久才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 “即使肉体不自由,至少希望灵魂是自由的。” 1934 年4 月25日清晨,德里克。曼斯泰因。冯。海德布雷克只身前往新巴贝 尔斯贝格的格里布尔茨,担任库特。冯。施莱彻尔将军的秘书官,军衔上尉。 临行前他抬头望了一眼父亲房间的窗口。然后自然而然地瞟了一眼芭蕾娜的窗 口,那儿什么人都没有。他扭转身,钻进车里。轿车缓缓地离开别墅,越来越远。 这时可以看到芭蕾娜的窗口前他的妻子身穿蕾丝睡衣,神情落寞地站在那里。 -------- 铁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