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讨厌这种感觉,氧气似乎被从空气里抽干了,鼻子里塞满了令人窒息的氮气。 他大口喘气,想要躲开这种酸酸的气体,却只是将更多的窒息吞进他的气管罢了。 他呛了口气,同时他感受到脸上布满的冰冷水气。这也令他愠怒,因为他会以为自 己也掉进了这个又深又臭的沼泽里。一想到这儿,一阵呕吐的冲动就无法抑制地从 胃部直涌上来。 他的面前是一池沼泽。池水黑得像墨汁,也发散着墨汁的臭味。飘浮在水面上 的,不知是植物还是别的什么的东西,也是和这池水一样的颜色。那几团像丝线的 扎结物的东西甚至让他联想到死人的头发。看着这个沼泽,就像注视着一具被淹死 许久的女人的尸体,充斥着未老先衰的风尘女子的肮脏与谄媚。 他走近这具尸体。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就像有人在身后推搡着他, 而且是很强硬地,就像对待奴隶的那种鄙夷态度——一脚把他踢了过去。 他面朝下地栽倒在地,脸庞立刻被潮湿且油腻的东西抹了一脸。他伸手去擦拭, 手上便都是黑且臭的粘液物了。这时,他感到嘴里的异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粘粘的—— “哇——”海因兹惊醒过来,张着嘴使劲地呕吐。然而除了从额角躺 下的汗水外,什么也没有。待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和后,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 在宿舍的床上。窗外的天色告诉他离天明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下铺传来维茨莱含糊的探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 “哦。”不一会儿,传来维茨莱温和的酣睡声。四周的声音慢慢走进海因兹的 耳朵里。被汗水浸湿的汗衫贴在后背上,被夜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为了将你们培养成为具有强烈主动性,主人翁态度的人,你们必须坚强你们 的内心——你们必须残忍,只有残忍能使你们坚强起来。在你们那些被廉价的小说、 肮脏的犹太科学污染的灵魂里,将你们血液里的日尔曼精神唤醒!只有日尔曼民族 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最勇敢、最伟大的民族——!!” “即使世界在我们脚下哭泣,我们的梦想也不会改变! “让那些阻挠我们的愚蠢人类去死吧! “今天我们掌握德意志,明天我们将拥有全世界!” “光荣属于永远的第三帝国!! 窗外传来学员们嘹亮的喊声,那是每天必做的早操。海因兹因为被发现夜不归 宿的违纪行为,被罚打扫教室直至他的分配任务下达。一直到现在,海因兹对这项 惩罚的感觉还是愣愣的,甚至有点庆幸。自己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教室里,而不必 担心被疯狂的叫喊声吞噬掉。对于群体生活一直怀有尽量避而远之的态度的他,真 的不知道群体生活的意义,是为了培养主动性?战斗力?被吞在那么多陌生人里面 让他感到一丝的恐慌。他就要被陌生人吃掉了,这有多可怕。他们没有意识到吗? 窗外的天色还是那么蓝,没有一片云彩的天空美得纯粹极了。海因兹伏在窗台 上,带着点燥热的风吹得他心口热热的,脸上烧一般的烫。他并不觉得舒服,但是 很暖和,这点很重要。因为他的四肢出人意料的冰冷。他猜想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经历了那么个倒霉的夜晚,好像把他的生气都抽光了。还好,现在是白天,没什么 好担心的。 学员们出完了操,安静地回到教室。在等待教员的时间里,学员们小声地说起 话来。海因兹又伏倒在课桌上打盹。维茨莱见状转身与后桌的西蒙讲话。 最近他们走得很近,这点海因兹发觉了。他微微睁开眼,望着身边的维茨莱。 维茨莱的表情看来很轻松,也很快乐。海因兹希望自己像个母亲一样看着维茨莱, 这不仅因为维茨莱比他小得多。 教员居然迟到了,在惊愕没有持续多久后,有个学员列兵跑进来大喊: “发 现了!发现了!!” “什么?” “尸体,尸体!!就是那个失踪的女仆!!” 海因兹的燥热一下子消失了,他抬起头来。 在那个列兵的指引下,学员们蜂拥而出。身边陆续有人跑过,海因兹也不得不 站了起来,但是跑动的人太多太快了,他被粗暴地挤到了一边。好像有股腐鱼的酸 味冲入他的鼻子,海因兹急忙捂住鼻子。 蜂群终于都离开了教室,海因兹也好奇地想跑去看看。但是他的视线突然被露 在自己课桌一角的白色物什吸引住了。他半信半疑地走上前,慢慢地伸手把那东西 拉出来。刹那间他像被蛇咬了一口那样,闪到一边。失去重心的抽屉摔落到地上, 发出很响的声音,之后,塞满一抽屉的白色卡片撒了一地。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 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 犯!!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手背上还是火烧一样的烫,甚至抽搐起来,神经微微地颤动着。 他想吐,全吐出来,将那种肮脏的感觉从体内排除出来。他听到自己咬着牙的 声音,那种齿间粗鲁碰撞的摩擦声,好像就在耳朵边轰鸣着那般令他怒火心生。他 大步上前,倾尽全力地撕着卡片,扭着,拉扯着,他想改变这些卡片,一丝一毫也 好。最终他将抓着这些卡片的手腕狠狠地向地面砸去,疼痛像声波那样在他的手臂 上传播开去,指尖神经质地抽动着。这时疼痛、屈辱、恶心、无法控制的惨叫着的 手腕,好像有血液流出体外那样刺激,苦涩……一股脑的冲上他的头顶,叫嚣着, 啃食着。 不对,没有,不是这种感觉,还不够。他想吐,吐出来,将那肮脏的灵魂、丑 陋的灵魂呕吐出来,被审判、被判决! 他可以对它喊叫:杀了它!杀了它! “住手!不要这样!!出来!!混蛋,你给我出来——!!”他拉扯着嘶哑的 嗓音,暴跳如雷。 教室里空无一人,学员们都去看那具尸体了,那具像婴儿一样躺在土地里的女 人的尸体。 “谁都可以,有活人吗,滚一个出来!!”海因兹虚脱地低声喊着。 “我不会滚不知道可不可以,尤利。” 海因兹的眉头颤动了一下。 “这儿弄得乱七八糟,李曼上尉看到会暴怒的。”那个声音低低的,不带一丝 的情感,一霎那间给海因兹的感觉竟是那么陌生。 海因兹低着头,嘴唇微微翕合着。 “什么?”维茨莱问。 海因兹没有回答他。维茨莱轻轻地叹了口气,俯身去捡卡片。 “别捡了……”海因兹的声音依旧遥远。 “嗯?”维茨莱抬起头,这时他手中的卡片被粗暴地打落在地,海因兹大叫着 说: “我说——你不要捡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麻烦你放回去,下次是什么地方?我的枕头下面吗?” 海因兹靠在桌角上,音调尖得有点浮夸,以至于还未到达顶点就消失了。不过 这个拉错弦的初学者很快又转入低沉、潮湿的下三和弦。这时尖锐、对立、矛盾的 两种感情,最终融合在一起了。 “尤利……不是我……” “不是你还有谁!!!”海因兹大喝一声,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能够进入宿 舍将卡片放在我的枕头下面;使我无法察觉地在我课桌里动手脚;除了你,除了你, 还有谁能轻易地接近我,在我背后捅我一刀?!” 维茨莱愣在海因兹面前,他的唇角触动了一下,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海因兹瞪着他,两人无言地对峙着。 “……我,算是你的什么人呢?”许久,维茨莱才勉强挤出一句。 “你?以前算是我的朋友,现在不是了!以后,永远都不会是了!!” 维茨莱垂下了头,仿佛隔世般的,一个缓慢的,如机器那样冰冷无情的声音渐 渐扬起:“你该庆幸,是我做的。” “庆幸?!”海因兹全身的血液顿时冲上头顶,他一把扯住维茨莱的衣领,大 声喊着,“你凭什么让我庆幸?你有这个资格吗?你什么都不是!朋友? 你也算我的朋友?!“ “你害怕承认我吗?” “朋友?这东西满街都是。只要想要,什么时候都会有一群人涌上来。 那种为了互相谩骂时存在对象的东西,就是你所说的友情!!用来骗取女孩子 的临睡前的调情小故事里的笑料!!——你是我的朋友,我什么时候让你做过我的 朋友?“ “不对,我们是朋友!!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 “你把我当作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吗?你在我眼里一钱不值,你对我有什么 用?你凭什么支配我?” “因为你害怕了。” “什么?” “你想让我救你。” “哈哈,什么时候?”海因兹的嗓音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回来为西蒙拿书的时候!你那时候等我去救你,可是我没有理睬你。”维 茨莱的音调是几乎无法把握的慌乱,但是又不仅仅是那样简单的情感。他并不感到 害怕,因为从海因兹的指尖传来的恐惧已经远远的超越了他的承受。他就像配合着 海因兹这个明星的小角色,已经完全被海因兹吞没了。 “你还真是自作多情啊!!” “是你自己当时的表情像丧家之犬一样!!” 维茨莱的右颊被痛击,他听到颈处一声可怕的“咯嗒”声,好像有什么断掉了。 头脑里冲满了鲜血的他毫不考虑地反击回去,抓着他衣领的手顿时松开了,他本能 地又向前打了一拳。 海因兹退后了两步,捂住了鼻子。红色的液体从他的指间淌了出来。 他面前的维茨莱大声地喘着气。 “这不怪我,是你挑起来的。”维茨莱的嗓音颤抖着。海因兹用力地擦去嘴角 的血迹,说:“是又怎么样,我还会怕你吗?” 头脑里的血液好像慢慢流回体内了,根据是身体变得暖和起来。头顶好像有风 吹过,清清凉凉的。可以听到对方的喘息声。维茨莱的急促而有力,海因兹则已经 沉淀了许多。好像有什么互相穿透了身体一样,尖锐地划过了表面。很痛,却很惬 意。 “你觉得人心是可以被操纵的吗,汉斯?” “嗯?可以吧。” “是吗?我觉得也是——因为我感到害怕了。在看到那些卡片时,我好像被人 重重地打了一棍,完全无法思考。等我意识到时,我已经站在焚烧炉边了。 我看到那些被我撕裂、抛开、毁坏的卡片,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而我站在那 里,一动也不能动。我内心的那个东西让我毁掉它们,他没有叫喊,他用那冰冷的 眼神抵着我的脊梁,令我无法抗拒。我害怕这个轻易就被煽动情绪的自己,害怕如 此软弱的自己……“海因兹完全沉醉于自言自语里了。 维茨莱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血红色的纳粹党旗,眼神里是他无法掩饰的阴郁。 “尤利,我算什么呢?”他的音调仿佛随时都会消失那样无力,之后他也确实 不再挪动他的双唇。如同经历了一场他无法承受的鏖战,连灵魂都冬眠了。 海因兹的自言自语嘎然而止。 “……朋……” “我得出去了!!”维茨莱从地上跳起来,快步地走向门外。阳光照在他身上, 拖了个很长的影子到教室里,甚至爬到海因兹的身边。海因兹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 影子,忽然消失在门外了。 天花板上那面纳粹党旗的红色仿佛血液那样,流淌着将一边的白色淹没。 有什么迸裂了,却没有新的东西生出来。 海因兹躺在地上,一只手蒙住了眼睛。 维茨莱在走廊里游荡着。女仆事件似乎很快就得到解决,学员们陆续都回到了 教室里。走在前面的西蒙看到维茨莱,大声招呼他。 “汉斯,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后面有更好看的戏呢。”西蒙凑上前,神秘 地对维茨莱耳语说,“我看到盖世太保的军车将尸体带走了,看来这又是个无头命 案了。” “哦,也就是说,不关我们的事么。” 西蒙对他的态度感到有点失望,无聊地说:“是啊——汉斯,上次借我笔记多 谢你了。那是海因兹的吧?” “嗯,因为他已经复习好了。” “真厉害!!”西蒙想了一下,“对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向他借《战争史》的 笔记?那门课我不太明白。” “这个,问本人比较好吧。海因兹还是很好说话的。” 西蒙点点头,“那也好。” 他说完与维茨莱告别,跟上其它的学员。维茨莱心想不得不再回到教室里,有 点气虚。谁知李曼教官却突然叫住了他。 “汉斯。维茨莱,你跟我来一下。” “噢,是!”维茨莱懵懂地跟了上去。 天色还是那么的好,湛蓝的天空里,是没有一丝杂质的纯粹。整个利菲希尔德 士官学校再次沉浸在古老规范、整齐划一、庄严肃穆的气氛里。唯有太阳温柔地照 射在这片美丽而年轻的土地上,这群美丽而年轻的生命上。 国防部陆军最高指挥部的新兵分配命令终于下达了,学员们几乎毫无例外地进 入国防军的炮兵连部队。唯有两个人的分配命令引起了众人的争议。 “列兵汉斯。维茨莱,由于在利菲希尔德士官学校学习期间的出色表现,特准 许留校参加新兵的训练工作,教官编号:N03875. ”列兵尤利。海因兹,由于在利 菲希尔德士官学校学习期间一贯缺乏纪律约束,造成不好的影响。 今令其进入国防部工程兵部队,在今后的学习中彻底改正错误思想。“ “谁能想象全学年成绩最好的海因兹居然被调往工程兵部队?”吃完午饭,西 蒙在走廊里小声地嘀咕着,“维茨莱也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不少人发现这些日子里维茨莱与海因兹走得很远,就算是在走廊上偶遇,两人 也只是招呼几句就分手了。诸多的猜测在校内流传开来,有些甚至令人啼笑皆非, 比如说海因兹另结新欢,就把旧情人维茨莱给抛弃了云云。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虽 然这时把挡在两人之间的,那种分不清是孩子间的互相撒娇还是男人间的友情的行 为好好地下一个定论,无论是海因兹或是维茨莱,都还没有那份气魄和资格,但是 至少对于两个人而言,有着比应付那些男校生活中无聊的玩笑更急需他们去解决的 问题。这个问题在这个年龄就突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未免不是一种残忍,但是他 们既然已经在很多方面超前他们的同龄人许多,试着去寻找答案的他们虽然看似可 笑,却没有人能对他们的认真态度轻言否认。看来神轻易地开了一个玩笑,结果就 也只有神知道了。 尽管对同伴那种叽叽喳喳议论别人的主妇行径很不屑,西蒙也多少是有点看法 的。在他眼里维茨莱的举动相比海因兹更加古怪。维茨莱并不像海因兹那样拒人于 千里之外,他最近的冷淡态度才会更加令人起疑。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到底是谁? “嘘,你看!!”有人打断了西蒙的臆想,顺着同伴的指向看去,西蒙发现维 茨莱正在走廊另一头的温室里,试图与正在栽培蔬菜的海因兹交谈。 “真难以相信,他们不是朋友吗?维茨莱好像很紧张。”一个男生小声问。 西蒙躲在一边,望着维茨莱。紧张吗?不,好像是害怕,或者说还有点激动。 “尤利。”维茨莱叫了好友的名字。 “汉斯,有事吗?”海因兹没有抬头,手上抓着一袋正准备撒到土里的菜籽。 维茨莱一愣,然后他苦笑着说:“我们已经到了没事就不能说话的地步了吗?” 海因兹抬头看他,清澈的天蓝色瞳孔里有着维茨莱没有的东西。 “你太敏感了——如果你想对我表示同情(当然我想你并不会那样做),那比 你胡乱的臆测更无意义。事态会发展到这个结果,我多少也猜到了。” “你预测到会这样?” “因为我的确缺乏纪律意识啊。”海因兹摸了下额边的金发,满不在乎地说。 “你在想什么,你……!” “教授果然说得没错。” 海因兹望向摸不着头绪的同伴,露出天真的笑靥,“我只是不走运,如此而已。” 此时维茨莱除了惊讶地望着友人外,无法再说一个字。 海因兹摇了摇头,说要去打点行装,与维茨莱挥手告别。这个最简单的手势仿 佛在无形中暗示着,两人在不经意间已经认定这次分别后就再也不会相见了的未来。 “这两个人……”西蒙喃喃自语道。 “什么,西蒙?”身边的同伴问。 “不,没什么!这不关我们的事。”西蒙拉着同伴,大步地离开了。 天色很好,为什么总是这么好的天色呢?为什么不来点乌云密布的惆怅和压抑, 把灵魂中最原始的感情暴露出来的灰色和黑色?在这片湛蓝的天色里海因兹什么也 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还有其他的什么。在那片广阔得像盖子一样的蓝色下,他轻 轻地喘息。 学校的钟楼里,海因兹独自一人地望着窗外的天色。夏日的微风拂过他的脸庞, 带着丛生得郁郁葱葱的绿草的气息。他那慢慢扬开的金色头发不知何时已经长到肩 头,在阳光的照耀里,渐渐地融化了。伏在窗台上的他,不知不觉间和身边脱落着 油漆的墙面形成奇妙的对比。那种陈旧的辉煌和无时无刻不在重生的生命力之间的 默契,并非是一个年轻的仅有十九岁的孩子能够体会的,但是他眼中那种沉重与迷 茫,多少让人有种少年老成的疑惑。这也许是自己民族青年的特性吧,一个年轻人 很容易就成为坚定、忠实、睿智的信仰者,尽管他们未必能说清自己的思想有多少 是来源于自身的感触,但是一旦他们用他们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的敌人,他们的经验 告诉他们他们必须坚定信仰。 信仰即生命。 海因兹把脸枕在手臂上,想要休憩一会儿。夏日的燥热却打醒了他的美梦。 “……你后悔了吗?”出现在背后的那个声音,是海因兹不能再熟悉的低沉嗓 音。海因兹有时会想,那个人是不是在每次说话前,都会深思熟虑一番,精心地选 择下一句话所用的音调。他的声音总让人产生一种催眠的错觉,即使这种催眠是非 常致命的。 “我的家乡是被称为‘千湖之州’的梅克伦堡,那里的景色被称为有着七件法 宝的魔女,因为即使是常驻在那里的本地人偶尔也会在不断变幻的森林里找不到出 口。在家乡,我总在傍晚仰望天空,天空的色彩没有一次令我产生熟悉的感觉。她 总在和我捉迷藏,有时我会一时受了迷惑,以为自己战胜了她的变化,但是很快我 意识到了自己有多愚蠢。就像是我在不断的学习中掌握了语言的本领并为此暗自得 意时,也许神正在天上嘲笑我。人无法改变一切,即使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人 是无法自由的。对这个自然界,对这个命运,人永远只是失败者…… “可是我,并不准备改变自己的信念。我与别人观点不合,并不代表我就错了。 如果我没有错,即使被神嘲笑又怎么样呢?”海因兹默默地回答,他依旧望着窗外, 但是身体已经神经质地挺直了腰。 “哦?你能证明吗?证明你是强者,证明你所信仰的真理。” “证明?”海因兹眨了下眼,他慢慢地转过身,望向身后的男人。那是个有着 冷酷笑靥的英俊男子。 “我无法证明,因为语言是虚弱的。” 海德里希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把我的性命交给你——只要你乐意,你随时可以把它拿去。” “真是无法拒绝的证明啊,但是——”海德里希走到他跟前,冷酷地揭穿他的 虚弱,“太幼稚了。” “你这样急于把你的一切交给我,我多少会产生疑心的。” “无所谓。” “果然语言是虚弱的,海因兹下士。”海德里希轻轻一笑,用戴着白手套的右 手托起海因兹的下颌,“你总是这么急于掩盖自己的恐惧的吗?” “恐惧,我?我为什么要恐惧?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忘了什么叫恐惧了!” “恐惧是无法避免的。我清楚地看到在你的骄傲背后的恐惧。你这种恐惧是因 为被朋友看穿了你的软弱吗?” “不是!” “你那么辛苦才得来的朋友,原来——他却并不爱你。” 海因兹厌恶地甩开头,海德里希收回了右手。但是他的声音却更有侵略性地爬 满了海因兹的全身,就像一群肮脏且可怕的蚂蚁。 “他不需要你。没有你,他的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的操纵失败了,他让 你明白自己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废物……” “我不用你来告诉我这些!!”感受着那些声音,那些令人恼火的言辞和音调, 海因兹终于无法忍受地大声喝止。 海德里希看着海因兹的眼神,居然像是看自家的猫儿胡闹似的那样轻松,“看, 你又被人轻易地挑拨了情绪,轻易就因为他人否认了自己。看来对于自己,你并不 是如你想象中的那么自信——还是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这么个可怜、可悲的生物?” 即使是如此冷嘲热讽的语句,海德里希用的依旧是一贯的舒缓而揶揄的口吻。 然而这对于海因兹已经足够了。他已经被击中了要害,呆呆地站在了一边,脸 上写满了茫然而畏惧的神情。 “你害怕了吧?那么你害怕的到底是谁?维茨莱,你真的惧怕他吗? 那个勃兰登堡的小庄园主?他的话对你而言真的那么举足轻重?“ “不,不是。” “那么因为他是你朋友?——你爱他?” “我,我想我是不爱他的。我不想爱他。”海因兹恨不能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这样就不用去面对眼前的这个恶魔,不用去面对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个怪物。 但是,他的灵魂正疯狂地蜕变颜色,快到无法置信的地步。 “因为他卑微吗?” “不,因为他太平凡了……太普通,太健康,太……单纯了……”声音机械地 回答着他的问题,海因兹的身体再次烧烫了。 “你害怕那种单纯?” “不,我并不害怕。”灼热的热感燃烧着他,燃烧着他的神经,语言已经不是 自己的了,接着是什么,心吗? “那你到底怕什么?” “我感到害怕的……是我自己。” 海因兹的世界突然寂静无声,美丽得好像死去了。 “你认为人心是自由的吗?”这是写在名叫海因兹的那张空白纸上的第一道, 也是唯一的疑问。 人心是自由的吗?海因兹提问了。在离开教授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向教授之外 的人提问。 海因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人的笑容似曾相识,在他的回忆深处,海德里希的 影像和一个年轻英俊的黑发男子的影像重合了。那是海因兹去柏林大学报道的那天, 第一次见到海德布雷克教授时的印象。 是的,那是一年半之前的教授。在教授被幸运、崇高、尊严、自信的光圈包围 着,恰似天使的时期里,在他的世界为了他一个人的魅力而旋转时,在他轻而易举 就打败众人赢得美人归的日子里,他的眼睛里有着对整个世界的渴望,而现在这种 渴望海因兹在另一个男人的眼里看到了。 但是教授是不会回答的,他只提问。所以,海因兹并不奢望自己会幸运地获得 答案。 他只有怀着永无止境的心虚,不知何时会被嘲笑的恐惧,继续自言自语。 “没有人是自由的。我也一样。” “那么你疯狂了吗?”果然问了。 可是在那之后,那恶魔般诱惑的声音继续说,“如果你疯狂了,就让这个世界 也疯狂吧……那时你就不必感到害怕了。” 他的回答令海因兹大吃一惊。他获得了一个答案,这个他从来不敢奢求的幸运 奇迹般地落到了他的身上。答案?在这个被不断质问,却从不会得到回答的世界里, 有人给了他一个答案?海因兹能用来自我解释的语句,只有自己在发白日梦。 “你真的是学校的教员吗?”许久,他才眯着左眼,问。 “看来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名叫莱因哈特。 尤金。海德里希,职务是党卫队国家安全处处长。不过人们喜欢称呼我的部队 为‘盖世太保’。“ 海德里希把手轻轻一扬,伸到海因兹眼前。那个美丽得如同白莲花一般的手正 摆出与他的主人一样的讥讽颜色,带着无法揣摩的心情,向海因兹静静地展开。 就在幻灭的瞬间里,海因兹笑了,在那张习惯于天真和疑惑的脸上,露出了傲 慢而冷酷的嘲笑。他并没有回应海德里希伸出的右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真 理只有被证实之后才是真理。” 白天。太阳还没有落下,确切地说,它正在正空中燃烧着,像放置在化学教室 氧气瓶里的火柴。过于明亮的天色给人一种暴力的窒息,继而产生一种对于阴雨气 候的怀念。已经两个月没有下过雨了,空气里满是阳光的杂质,在透明的空气里游 荡。本来没有洁癖的维茨莱,在这种的气候里居然萌发了想清扫一切的冲动。 宿舍里比屋外更加闷热,维茨莱坐不住了,就随性地到树林里走走。 一旦阳光被茂密的树枝遮掩得只剩些许如雨一般渗过缝隙的光线时,森林的宁 静和阳光的灼热似乎才找到了最完美的契合点。落在肩头的光雨带着树林的清香, 将维茨莱的不快慢慢地打落到地上。 所以,来到那个忏悔堂之前,维茨莱的心情还是很轻松的。大概就是因为如此, 维茨莱才会轻易地推开忏悔堂的大门,丝毫没有预料到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 因为是白昼,忏悔堂里的圣母像前没有点蜡烛。圣母的脸庞相比夜晚多了份凝 重而庄严的美。如果说那个夜晚维茨莱眼中的圣母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女的话,现在 的圣母更像一个人制造的木偶,耶稣的母亲。 她用她洞察一切的冷漠眼神俯视着维茨莱,看得维茨莱很不舒服。情感就是这 么突如其来,维茨莱心头掠过的不安与愤懑,使得圣母的眼神在他的眼里慢慢开始 神似那晚他在忏悔堂外遇见的神父,一样的冷漠,一样的漠不关心。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不喜欢看对吧,”维茨莱低沉的、犹豫不安的声音慢 慢被无法抑制的、可笑的对于偶像发泄的狂怒席卷全身的狂暴淹没。 “你还算是神吗?不要那样看我!!”他不禁大声喊叫起来,什么东西落到了 地上,也许是维茨莱不慎打碎了祭祀的供具,可是现在的情形已经让他无法看清圣 母像之外的东西了,他逼近圣母像,近到毫无安全感的地步,他的愤怒真正的迸发 了。 “对,我就是不爱你,这又怎么样?我不信你,这有错吗?你没有拯救过我, 你不爱我,为什么要我来爱你?我为什么要去爱一个陌生人?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烦恼,甚至怨恨自己?海因兹也好,谁也 好,如果别人不需要我,我没必要去讨好别人!!就算是孤独又怎么样,人本来就 是孤独的!即使是感情再好的友人,彼此都是无法代替的,最终都会分手,都会变 成另一个人!!孤独也好,寂寞也好,不过是彼此相处的理由,总有一天也会变成 彼此伤害的借口! “所以……就算是一棵不开花的树也比一棵早调的树来的幸福,不是吗? “我即使一生不爱别人,又会有什么损失呢?我只是,只是不会爱了而已,又 有什么呢?” “被爱了又怎么样呢? “爱了又怎么样了呢?” 维茨莱捂着嘴,肩头抽搐着,含含糊糊的声音从口中传出。疯了,有什么疯了。 那些从他口中奔泄而出的言语,那些陌生又真实的语句,莫非真是他的心声?不, 那不是。那本该由另一个人,另一张嘴里吐出的伤人的话,为什么会从他的嘴里毫 无障碍地爆发出来? “不,不是,不对!别这样,我不是…… “我只是不想爱他…… “我,只是……害怕……” 真相,没有真相。有的是真实,自己看到的真实,自己意识到的真实,自己承 认的真实。胸口波涛汹涌,酸楚的呕吐感觉一遍遍地涌上舌尖。维茨莱紧紧地抓住 自己,唯恐有什么从内部撕裂这个身体,迸裂而出。颤抖,他不住地颤抖,脚下的 地面晃动起来,视线好像也模糊了。 不,不行,太可悲了,太可怜了…… 维茨莱脑海里塞满了自己对西蒙说过的话:“问本人比较好吧。海因兹还是很 好说话的。” 海因兹比较好,他好说话,他更被喜欢。所以西蒙应该去直接找他,因为西蒙 想见的人是他,想成为他的朋友。 住口,不对!不是的,你这个丑陋的家伙。 “我……我……我……算什么呢?我,是谁呢?我爱自己吗?我爱过谁吗?没 有……没有……没……我是什么?” “为什么不能爱他呢?为什么我做不到呢? “我自私了! “如果我能爱他,能用心去包容他……如果我不害怕…… “我害怕,害怕极了!没有缘由地害怕他,害怕我自己,我颓坏了,也许从来 不曾美好过…… “如果我能爱他…… “如果我能试着去爱他…… “如果我能用这个该死的胆小鬼的身体去爱别人…… “……来拯救我…… “真正冷漠的人……是我才对…… 狂躁一瞬而逝,剩下的是全身发冷,脚也发软,几乎站不住。他摇摇晃晃地站 着,想找什么支撑,却什么也没找到。眼前一片模糊,头晕晕的,耳根很热,头很 烫,手却冰凉。他勉强抬起手,摩擦自己的脸颊,脸颊上的液体使他的双手无法顺 利的完成任务,它固执的主人就一遍遍、一遍又一遍的机械地重复着这种行为。 冷,手还是冷,因为抚摸着滚烫的脸颊,所以才觉得手那么冰冷么? 怎么才能使手不冷呢?他空白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个问题,他好像找到救星似地 拼命思考,唯恐他不思考也许就此再也不会思考了,也许就此死去了。 “果然,神是不存在的。”他最终放弃了努力,嘴角突然蹦出这样一句。 这和神毫无关系,一开始就毫无关系。 维茨莱想通了,至少看上去如此。他点点头,算是下了个决心,然后他从口袋 里拿出一封信笺。他用手仔细地把信笺抚平,然后轻轻地放在神龛上,这时他完成 了使命,转身大步地离开。 门外的天色令他气馁,那种清澈的蓝不适合他现在心境,他现在渴望的是一场 暴雨,从灵魂深处把他彻头彻尾地冲刷一遍。他抬起头,瞑着眼,微风与他擦身而 过,什么话也没说。他沉重得像要死去的心情丝毫也没有改善,他叹了一口气,准 备回到宿舍时,他的身体僵硬了。 他猛地转身,没错,他的预想、或者是他过分良好的视觉使他发现了那个人的 存在。这个对他而言更像是魔鬼的男人,那个在夜晚用一句话让他的灵魂彻夜不眠 的男人,那个天使,那个神父,现在正站在他的眼前不远处,在那棵致命的泡桐下。 依旧是干净的亚麻色短发伏贴地梳在耳后,碧蓝色的眼睛里还是那和身上的黑 色衣装一样纯净而冷漠的目光。 “你,你是谁?”维茨莱心虚地问。神父没有回答,却大步走到维茨莱的面前, 维茨莱不禁后退了一步。 “拯救吧。”神父说。 这个在阳光下听来显得突兀的尖锐声音的主人,在说话的同时把一件物什放到 了维茨莱的手里。物什的冰冷让维茨莱的手指微微颤动,待神父从维茨莱身边走开, 终于使得维茨莱看清手中的东西时,他大吃一惊,几乎失声大叫起来。 那是一把手枪,桃木制成的手柄上还刻着家族纹章。但是无论外表如何华丽, 它是一把枪,杀人的枪这个事实使维茨莱的心跳加速。 “这个,这……”维茨莱虚弱地望向神父。 “拯救吧。”神父的言语有力让维茨莱无法反驳,他懵然地接受了神父第二件 礼物。他看着这件礼物,苦笑浮上了唇边。 “这是答案吗?”维茨莱握紧双手,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这次他没有迟疑, 大步地走向宿舍,一次也没有回头。 维茨莱的背影在视野里消失后,神父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项链坠子,那个 坠子上面有着和维茨莱带走的手枪上同样的纹章。神父把坠子的盖子打开,他望着 坠子里相片的表情和刚才面对维茨莱时完全不同,他变得孩子气和无奈。 太阳依旧在天空里燃烧着,散发着炭的杂质。 安静的树林里传来一声低声叹息。 “德里克……哥哥……” 维茨莱紧紧握在手心里的,也就是他刚才下决心遗放在忏悔堂的信笺上写着: “现任命利希菲尔德士官学校陆军部一年F 班汉斯。维茨莱列兵为党卫队第五大队 队员,队员号:GF02375.官阶晋升为下士。1934年5 月20日上任,不得延误! 党卫队海。希姆莱 一九三四年五月“ 1934 年5 月18日,从不知是神还是恶魔的手中接过利刃的维茨莱和投入同样 不知是神还是恶魔的怀抱的海因兹,踏上了他们漫长而短暂的征途。最终海因兹还 是没能确定犯人是不是维茨莱,不过无论是与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无法改变的是 那隐藏在两人之间的裂缝终于表面化,崩裂了。两人再也回不到那个他们曾经偷偷 聊天的惬意的书库,回不到那个也许并不怎么天真的少年时期了。面对杳不可知的 未来,谁也不能说这两位少年中有谁已经预见到了他们的未来。是年维茨莱18岁又 3 个月,而海因兹距他20岁生日还有3 天。 -------- 铁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