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贫穷,两次义举,又一番生死考验 第六团开赴南县、华容一带,已经是1921 年8 月间了。这时候,彭得华被袁 植任命为三营十一连代理连长。他率领一个加强排,驻扎在华容县的注滋口。 小镇注滋口,河道似网,轻舟如梭,三教九流,终日周旋于市井。大兵一到, 那些官绅啦、商会啦、各色团体啦,都想要求得到他们的庇护。于是乎,时不时的 便有头面人物造访军官,将腰弯下来,脸上挤出些许笑容,说长官请赏脸请光临请 接受敝人的一点小心意啦。如此云云。 彭得华初到此地,尚未晓得其中名堂。有一天,他被请上当地的双喜堂酒楼, 刚刚落坐便有歌妓来陪。见那歌妓,小小巧巧,年纪也不过十三四岁,强颜欢笑之 后,少不得有难言的伤痛。 日子长了,得华便知道这小姑娘艺名叫月月红。月月红见这个连长为人正直而 忠厚,完全不同于那些到酒楼来寻欢作乐的家伙,反倒有些困惑不解了。她问:长 官到镇上一个多月,怎么还没有一个相好的女人?以前,这个连长啦那个排长啦, 哪一个不玩几个女人!看你又不贪色,又不爱财,这倒也怪了,你活着可是为的什 么呢? 得华想不到这小姑娘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便告诉她:“我是穷苦人出身, 我不能干坏事。”小姑娘听到这儿,想必在心里引起了共鸣,便顺口说她也是穷苦 出身,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原来,她的原名叫张素娥,因为父亲死得早,母亲 改嫁,她被寄养在叔叔家,不料前年一场大水,淹毁了庄稼,穷人没了吃的。 为了活命,叔叔只得将她送到这双喜堂,押下200 银元,并说定卖唱不卖身, 四年期满方能放人。有一次,一个姓王的连长来吃酒,见她有些姿色,便出200 银 元要她陪睡。她不从,被老板娘狠狠打了一顿…… 说到后来,月月红掩面抽泣,悲伤不已,她恳求好心的彭连长为她赎身,并且 情愿好好服侍他一辈子。 得华看着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心里不由得一阵酸痛。是呵,你不是立志救贫吗, 眼前就有一个。 回到连队,他立即写信给黄公略和李灿,说明月月红的凄苦遭遇,请他俩慷慨 解囊救助这个小姑娘。接着,他又给第三团的那个王连长写信,说双喜堂的月月红 因为不陪你睡,遭至痛打受伤,我如今想赎她出去,也希望你能相助。 几天后,黄公略和李灿分别寄来了50 元大洋。那个王连长,想必心中有愧, 又敬佩彭得华的为人,便也寄来了50 元大洋。得华又拿出自己积存的50 元,总 算凑足了200 元。 当天晚上,得华带着一班长和救贫会员王绍南,来到双喜堂赎人。老鸨子一见 有利可图,张口就要400 大洋。得华听罢,气得大喝一声:“拿押契来!”那押契 上写得明明白白,就是200 大洋。老鸨子在军官面前不敢放刁,只得乖乖放了月月 红。 小姑娘月月红感动得泪流满面,千恩万谢拜别了这个大好人彭连长,拿着他为 她买的船票回叔叔家去了。 得华站在岸上,望着月月红的影子渐渐消失在烟波之中。他转过身,再次看那 富丽堂皇的双喜堂酒楼,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从此,他再也不去那里喝酒了。当 地豪绅商贾来请他赴宴,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在注滋口,彭得华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练兵结束或偶有闲暇之时,便步 入老百姓家聊一聊,问一问疾苦。他出身于贫寒的农家,对土地和老乡总有一种深 沉的感情。 有一天,他走到舵杆洲,跟一个名叫姜子清的庄稼汉闲聊。姜子清见这个军官 不打人不骂人,还和和气气地问疾问苦,他就憋不住嚎陶大哭起来。 他说:“我辛辛苦苦淤积的湖田,都被‘欧猪脚’霸占了,这以后我一家人可 怎么活呀!”“欧猪脚”是什么人?原来,这家伙名叫欧盛钦,是当地的一个恶霸 地主,他仗着在赵恒惕手下当高级参议的哥哥,成了注滋口的税务局长兼堤工局长, 在乡里横着走路斜着瞧人肆意胡为。他不仅霸占土地,而且霸占水道,霸占苇田, 还要滥收苛捐杂税,奸污良家妇女,老百姓恨死了他。因为他走到哪里臭到哪里, 人们就给他起个绰号叫猪脚。 一天“猪脚”走到一片湖田边,见那里的稻子长势极好,就高声喝道: “谁围的田?我要收回了!”正在劳作的姜子清急忙回答:“是我围的田,我 每年都照章交税了。”“猪脚”挥动着文明棍说:“哼,你擅自开荒,照章早就该 收。收了!”就这么一句话,姜子清的湖田姓欧了。他有理说不清,又无力反抗, 只得看着自己的庄稼大放悲声。 彭得华问清缘由,对姜子清说:你们应该组织救贫会呀,人多势众,才能打倒 “欧猪脚”。姜子清叹了口气,回答说:口齐心不齐呀,说起来人人都恨他,可是 做起来人人都怕他。 “你也怕他吗?”“我不怕,可我一个人不行。”说到这里,两个人沉默了。 得华的心里翻腾着:这件事怎么办呢? 注滋口的黄昏,一抹血色晚照飘浮在河道上,有稻香和不甘沉寂的桨声随风而 来。这河水千回百转,在意念之中便悠悠地牵连了汩罗江和乌石山——故乡的山上, 就是易华庙哩。钟伢子,你不是从小就想当杀富济贫的易华吗?那么,如今有了这 个机遇,你还等什么! 想到这里,得华下了决心。他对姜子清说:“今晚,我派几个武装兵,你带路 去把欧杀了。”姜子清亢奋起来。临别,得华又对他叮嘱道:去时都化装,事后不 得有任何人泄露,只许杀欧盛钦一个人,不准伤害其他人。 第二天早上,注滋口街头巷尾出现了匿名布告,大恶霸欧盛钦果然在昨夜被处 决了。后来有人传说,这个姓姜的农民为了斩草除根,杀“欧猪脚”的时候将他的 妻儿也一起砍了,此事确否无从查证。 杀了大恶霸“欧猪脚”,民心大快,镇上那些苛刻的税收也随即停止了。 然而,三天之后,税收又在继续,这使得彭得华的心里很苦恼:砍掉一两个 “猪脚”又能有多大作用呢? 是的,杀富济贫,古来有之。那些绿林响马,义士侠客,干这种事也不算少, 可是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还是那么多,那么多。这个作法无异于杯水车薪。 事过三个月,彭得华奉命率领全连离开注滋口,乘小火轮抵湘阴上岸,取道平 江去追击旧桂系军阀沈鸿英的部队。开赴距长沙70 里的潞畲口驻防的时候,就到 了这一年的11 月底。 一天早操之后,团长袁植派遣特务排徐排长从长沙赶到潞畲口,说是特来通知 彭得华去团部一趟。两人走出大约五里,就到了一片苇塘中间。突然,一班伏兵从 苇塘里冲出来,七手八脚将彭得华捆了起来。得华上路时,见徐排长一脸的不测, 他心里就已经猜出了几分,情知是处决“欧猪脚”的事暴露了。 徐排长说:“欧高级参议告发你杀了他的弟弟一家人,赵督军就命令袁团长来 抓你。”彭得华理直气壮,向士兵们叙说了欧盛钦欺压穷人的一连串罪恶。末了, 他问大家:“这样仗势欺人的大恶霸,你们说该不该杀?”士兵们默默不语,脸上 却明显露出了对彭得华的同情。徐排长叹了口气,说:“我们抓你也是奉命行事不 得已呀!”士兵们听排长这么说,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了。有的说,你硬是不 承认这事是你干的,谁又能拿你怎样呢?有的说,欧盛钦平日里作恶太多,谁知道 到底是哪个人杀了他!也有的说,就说是土匪干的好了,他家有那么多钱,是土匪 来打劫杀掉的。 说着,走着,可就到了下午,距长沙还有二十余里了。休息的时候,牵绳子的 士兵紧挨彭得华坐着,伸出手偷偷地松他背后的绑绳,那意思很清楚: 你快逃吧!还等什么? 后来,得华说他当时只觉得心里一热,他什么也没说,只用感激的目光迅速瞥 了那士兵一眼。他始终不知那士兵姓甚名谁,因为没找到时机询问这个,他只能牢 牢记住那士兵浓重的沅江口音。 又走了几里路,前面便是捞刀河了。得华心里想:我的命难道只抵一个大恶霸 的命吗?这也实在不合算。是的,我得逃掉!想到此,他暗暗打定了主意。 过捞刀河了。大家坐在一条船上,似乎也是心照不宣的样子。得华便对徐排长 说:“我大衣口袋里还有几十块钱,你们都拿去吧,不要好了那看管监狱的豺狼。” 就在徐排长伸手取钱的时候,他冷不防猛撞过去。“扑通!”一声,徐排长落入河 里了。 船,此时离岸不远。得华纵身一跃,跳上岸去,挣脱了绑缚他的绳子撒开双脚 狂奔起来。听得身后响了一阵枪,然而一点也没有伤着他,也许那些子弹都打到天 上去了。 就这样,他一口气跑了将近30 里,就到了七里巷。天,已经黑了。他一屁股 坐下来,此时已是大汗淋漓,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望着迷茫的苍穹、冷淡的星月, 一阵难言的惆怅便涌上心头。他随口念道:“天地转,日月光,问君往何方?天下 之大,岂无容身之处吗?”歇息一会儿,他又起身赶路了,夜半时分来到湘江岸边 的易家■。听得湘江浪涌有声,可知前行无路了。现在,还往哪里去呢? 忽然想起来:只要过得湘江,不就能去湘潭城南找到老班长郭得云吗。 想到这,他瞪大双眼向江上寻觅,那薄雾之中隐约可见一只扁舟。 平日里不苟言谈的彭得华,突然唱出一支乡音小调:“茫茫湘江畔,渔翁扁舟 有灯光。小姑在补网,老翁收行装。尊声大爷行方便,老翁笑问往何方?”那船上, 果然有一渔翁,又有一小姑。老渔翁闻声走出船舱,高举马灯喝问:“岸上是什么 人,深更半夜的唱什么?”彭得华说:“老人家,我要过江,却是身无分文。”老 渔翁说:“上船来,送你过江去,不要你的钱。”得华心中十分感激,问得老人的 姓名,将这位罗六十老倌牢记于心。那老倌也借着灯光上下打量彭得华,他说: “先生,我看你不像普通老百姓。”得华看出老人的豪爽义气,便叙说了自己如何 派人杀恶霸欧盛钦又怎样脱险的事情。老人一边听,一边点头叫好。船行至彼岸, 两人已有些恋恋不舍了。得华脱下身上的汗衫,要送给这位老人,可老人拒不接受。 上岸时,他便将那件汗衫扔到船上,一边走一边说:“留作纪念吧!”九年之后, 彭德怀率领红三军团沿着平江至长沙的大路直逼金井,继而突破何键大军构筑的浏 阳河防线,于7 月27 日午夜完全占领了长沙城。为了追击残敌,彭德怀挥师奔赴 湘江,驻足江边观察地形的时候,他发现此处正是当年罗六十老倌驾船搭救自己的 地方。在昭山下的易家■,他找到了那位年已七旬的老人,亲手送上打土豪分得的 几块钱和一袋米。此时,六十老倌已是须发皆白,他听说这个率领红三军团攻下长 沙的大名鼎鼎的彭德怀,就是当年从他的船头跳上岸去的青年人时,情不自禁流下 了激动的泪水。他从箱底翻出来一件旧汗衫,双手捧着它递给彭德怀。彭德怀一见, 也不由得流下了热泪,这正是那一年他送给六十老倌的白汗衫呵,这位老人还一直保 留着呢。 彭德怀呢,也许想不到他年会作出一番大事业来,但可以断言的是他已经怀有 扯旗造反的大志。又一次虎口脱险,不能不使他对旧军队深深地感到愤懑和失望。 是的,这样的军队不是革命的军队,更不是人民的军队,它不会为穷人办好事,投 靠它又怎能有一个好出路呢? 是的,你必须从旧垒中冲杀出去,但不是赤手空拳,也不是单枪匹马! 他坚定地对自己这样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