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院中徘徊 火车到吉林车站已经是夜里9 点半钟。下车之后,由解放军武装战士押着往 解放团走。沿马路都站着岗哨,队伍已没有队形,零零落落。路上遇着一个卖酱 肉的,一群官兵围上去,把酱肉抢光了。卖肉的小贩喊起来:“你们是干什么的? 不是队伍简直是土匪!在长春你们抢人,到吉林还抢人。”解放军战士也没法子, 只好对那个小贩说:“你走吧,找不到人了。” 走了两个多钟头,到了一个有铁丝网的大院子,说是叫北大营。进院之后, 按人数编队,坐在院里等着开饭。到过夜两点饭才煮好,苞米干饭、白菜土豆汤。 一点也不好吃。吃饭时,我看见了李济才(警备司令部参二科科长,后调充五十 六师中校副官主任)、方学儒(东北剿总二处第三组组长)。李济才的那个日本 下女现在成了他的老婆,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他们怕我与他们说话,躲着我, 其实我也怕他们招呼我。心想,我是个危险人物呀,都怕我牵连了他们。 吃完饭,又集合。走了许久,天亮时走到了船营中心小学校。解放军战士把 着大门。在院里又编队,又分班,又举班长。我们这八九个人,我指定陈震寰为 班长,他比较能办事。我们这一队共100 人,10个班,被安置在一个大教室里。 教室地下铺着谷草,分成十块、一个班一块。我们这个班在中间一块。我看到墙 上有黑板,还有批评与表扬的文字。这里没有大伙房,是由区政府给米,给柴, 发动老乡煮饭。晚上吃的是高粱米小豆干饭,炖白菜豆腐,很好吃,颇有家乡风 味。 院里有许多送饭老乡,我看无人监视,就与他们谈了起来。先从东西贵不贵 谈起,谈到黄金,国民党,共产党,路条、户口,以至到沈阳好走不好走?最后 我问他:“明天你还来不?”“不一定,我们轮班往这送饭。”我计划利用这个 老乡,决定明天进一步做工作。 这是尉官解放团,有1000多人,年龄都在30岁以下,很少有四十岁的。新一 军的京剧团,新七军的政工队,与我在一个屋子住。这些人小孩子一样的脾气, 不是吃就是唱。他们把美式大衣卖了,到街上吃大炖肉。长春吃不到猪肉,吉林 的猪肉一万元一斤,便宜。大门站着战士,凡是请假就可以出去。解放团内只有 几个干部,忙不过来,许多军官在大门口一挤就出去了。站岗的年轻战士阻拦不 住。后来,根本也不请假了,秩序特别乱。 过了不久解放团成立一个小卖店,卖香烟、麻花、烧饼、花生米、鸡蛋、糖 块……应有尽有。据说成立这个小卖店是为了便利投降人员生活需要;另一方面, 这个学校作了解放团,损失了很多用具,用小卖店的盈利作为将来补修的费用。 担任售货员的都是小学校的男女教员。 解放团内不但有尉官,也有尉官的眷属。有眷属的尉官住在一个大屋子,一 个家眷一块地方。这些眷属们不断的吵闹、打架、女人埋怨男人:“我说不来吉 林,你说到吉林有办法,有什么办法?住没住的地方,站没站的地方,这成了讨 饭的。放好日子你不叫我过,叫我跟你受这个罪,你真害人哪!” “我早就叫你到沈阳,你不去;我要到沈阳工作你也不愿意,就舍不得长春。 都是你这个倒霉的娘儿们,把我给坑了,你还埋怨我。” 接着就是打、骂、哭、闹,这样的事晚上特别多,吵的各屋不能安睡,解放 团干部对这样的事也无可奈何,不知劝男的还是劝女的。 没有家眷的排连长,到街上买一只鸡、买一斤肉,没有锅,便把头上的钢盔 翻过来当锅用。炖鸡炖肉,喝上半斤白酒,酒话就来了。 “当了半辈子军人,从来没叫人缴过械,这回可好,一枪没放,什么也没看 见,全给人家了。真丢人!好歹打几枪,再缴械也是那么个意思,心中难过呀。” “难过啥?凭这一块,到哪不是当兵?共产党不要咱,咱回家种地。” 10月20日,早晨起床,我到厕所去,无意中遇见了好几个熟人。 “督察长也到这来了?” “我现在改名吴国栋了,是新七军辎重营的少尉书记,告诉别的朋友,别叫 督察长了。” “好了,好了。” 这样的事一天发生了七八次,我心想糟了,知道的人多了。 晚上,我把陈震寰、李继先、苗可成等人叫到院子,他们都是我从沈阳带到 长春的,是可靠的部下,我对他们说:“这里不是久居之地,必须尽早作决定。 你们没有关系,我要马上离开吉林。你们明天早饭后出去,找社会关系,没有社 会关系到饭馆、车站找小贩,打听好到沈阳的火车要不要路条?我先到沈阳再转 到北京。”我接着指示他们,“吉林有多少部队?警察对户口查的严不严?报户 口有什么困难没有?都要打听清楚,在可能内收集一切情况,做到对环境了如指 掌。” 陈震寰说:“昨天到街上遇见警备司令部一个参谋,原来他在长春,我与他 是朋友。明天我找他想办法。” 晚饭后,来了一个矮个的干部,不知什么职务,穿着布棉袄,给我们全体投 降的尉官讲话,他说:“朋友们,”这个称呼第一次听到。接着他说:“蒋介石 那个王八蛋,卖国贼,祸国殃民,把中国统治了20多年……”一听骂蒋介石,心 里不是滋味。胜败军家之常,出口骂人不应该。以后的话我没有很好的听,最后 他说:“据我们了解,从长春到吉林来的上校以上的军官很多,在这吃住不方便, 受委屈。我们准备了招待所,现在只有几个人。不要害怕,我们希望你们到招待 所去。”接着他又说:“你们这些人中还有隐藏武器的,希望今天当众缴出来, 不加追究。如果不缴,被检查出来,那就不按朋友办,按敌人办了。” 经过一再说服,有十几个人把匕首、手枪缴出来了。 陈震寰他们到街上收集了不少情况,弄路条也不困难;吉林户口也好上;没 有队伍在吉林,在吉林的都是地方武装,新入伍的战士;地方治安由吉林警备司 令部负责;大街上的军风纪有执法队维持。但是陈震寰认识的那个解放军参谋今 天没有见着。 我对陈震寰说:“这件事不要进行了,他会把咱们逮捕。自己送上门去,那 可是智者所不取也。” 陈震寰问:“那怎么找路条?” 我说:“咱们找老百姓,花几个钱买一张,这样办比较妥当。” 《吉林日报》发下来了,每队两份。我第一次看到解放区的报纸,报载:辽 西战事,解放军逼进沈阳,士气旺盛,势如破竹。我一考虑,锦州解放,沈阳的 国民党军队已成瓮中之鳖;长春解放,围长春的第一兵团再开到沈阳,沈阳危矣。 东北全部解放,华北也要动荡,这么一来,我到沈阳已无意义。战争的进展比我 走得快,我走投无路,徒唤奈何? 李继先从街上回来,对我说:“长春的人到吉林的不少,见面都问您,我说 不知道。他们说,您来到吉林有人看见了。” 陈震寰说:“在街上遇见督察处总务科长陈哲,情报科长杨绍林,他们都在 校官招待所。招待所在一个饭馆里面,一顿四个菜两个汤。他们还问您呢。”他 又说,“听说共产党有宽大政策,不管有多大罪,只要坦白就没事。” 我告诉他:“听共产党的话,要从反面解释,不要一听就相信。我们搞工作 这么多年,人家一说我们就相信,这样的人不配搞工作。” 晚上,我想找那个胖胖的,说话很迟钝,看之很老实的干部透问一些情况, 特别是宽大政策。上灯时候,他一个人在屋中写什么。我先叫李继先进屋反映情 况,说解放团里每天夜里有人赌钱,有人喝酒,有人骂共产党。接着又进去了两 三个人,也是反映情况,我也跟着进去了,由纪律谈到生活,拐弯抹角的谈到宽 大政策上去。 苗可成问:“干部,共产党真有宽大政策吗?有人说这是欺骗人的,有人说 新民主主义不杀人,说列宁主义杀人。” 他对宽大政策做了解释,说:“这个政策是共产党毛主席制定的,决不欺骗 人。我们干部都要按政策办事,不管过去有多大罪恶,只要老老实实地坦白,就 可以受到宽大。相反,就要受到处分。解放吉林的时候,有许多人到政府坦白了 过去对不起人民的地方,坦白得好,政府叫他回家生产去,不处分。这样的例子 很多,慢慢的你们就知道了。” 我听了这些话,也有些作用,不过我与别人不同,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情绪 始终忐忑不安,时刻提心吊胆预防着发生什么意外。有人看我一眼,干部在窗外 一站,我都认为与我有关。夜里失眠,精神恍惚,偶然入睡,有时梦中惊醒,吓 了一跳。 平素嫌官小,现在嫌官大。但是有人却在这个时候充高级伪官。有一些尉官 冒充校官到招待所去,解放团里也有不少尉官原是班长或者列兵,他们在长春弄 了一套美式服装穿上,冒充尉官,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士兵吃大灶,每天两顿粗 粮;尉官每天一顿粗粮,一顿细粮,还有荤菜;校官是每顿四菜两汤;将官吃席, 特殊招待。冒充的目的是为了改善伙食。校官有冒充的,将官就没有冒充的了。 一些尉官到这以后,无忧无虑,把自己带的东西拿到大街上去卖,什么美式 大衣、毛衣、毛毯、派克笔、手表、皮鞋等,老百姓都抢着买。把这些东西卖了, 在街上又吃馆子又嫖妓女。回到解放团就赌博,赌输了就吵架,发牢骚,骂大街。 各个屋子谷草满地,随地吐痰,随处小便。还有一些眷属把小孩的尿布,女人的 裤子,挂了一绳子,五光十色,简直不像样子。可想而知,骤然间长春解放,长 春的十万守军大部分到了吉林,给吉林添了很大麻烦。学校停课了,饭馆、旅馆 都用作临时招待所,大街上小巷里都挤满了穿美式服装的官兵。这么多官兵每天 要吃要喝,吉林人民政府花了很大的人力物力来安置这么多官兵的生活,可是这 些官兵还感到不满意,有的士兵说:“我们的机关枪都给你们了,结果给我们高 粱米吃,我们早知道这样,不来了。”由于闹得太不像话,政府叫新七军三十八 师师长陈鸣人到尉官解放团讲话。我借故有病,没有去听陈鸣人讲话。见到他不 好意思,不见面好些。 在这遇见了许多熟人,如督察处的督察王士廷、张致温,长春站第二组组长 邱明瑞,长春站的司书齐一文,军统特务孙国,李雄飞,邹盛文等,还有一些面 孔很熟,我叫不上来名字,他们都能叫出我的名字。见到了这么多的人,我已经 知道没有秘密了。 25日晚上,我与陈震寰、苗可成、李继先在院中研究了多时。关于我走的问 题,找路条、上火车都已不成问题。他们的意见还是叫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我犹豫,我提出要向共产党自首。他们都说那是危险的事,虽然有宽大政策,并 没有见过例证;再说督察处的人不比别的人,北满杀人唯一的特务机关就是督察 处,尤其是我,他们说:“万万不能那样做!” 我的理由是: 一、做件非常的事,军统特务像我这样的职务,绝不会有自首的,我开个先 例,叫共产党看看。真的把我这个先例杀了,那好了,他们去宽大士兵吧,今后, 谁还敢自首?潜伏也是死,自首也是死,宁愿逃跑或潜伏起来,也不自首。所以 不一定杀我; 二、到沈阳、到北平都有被捕的可能,如果将来被共产党抓到,用小绳绑上, 那就不够面子了。自己送上门去,该死该活来个痛快; 三、如果宽大政策欺骗了我,将来共产党就不会成功,而共产党又何必欺骗 我呢?因此,我自首不会不按照宽大政策办事; 四、我到共产党那方面去,依我的特务工作能力,再来对付国民党那些特务 ——军统和中统我都有办法。给共产党做一些工作,可以得到意外的职位。 我又说:“大丈夫到必要的时候,要拿得起放得下,当机立断,慎之于事先, 不必悔之于事后,有办法的人到任何时候也不至于糊里糊涂地把自己葬送了。” 苗可成的意思还是叫我再考虑一下,他说的也对,这不是赌钱,孤注一掷, 输赢没有关系。他说这是赌命,不能输只能赢。我同意他的这个见解。 和他们谈了一会儿就散了,他们回屋睡觉,我一个人在院中徘徊。我想起了 从前,1934年我19岁,在北平电话局当出纳员,学会了赌钱,学会了一些骗人的 技术。不论打麻将或推牌九,我用这种技术都能赢钱。父亲是东北军官,自己是 “少爷”,在外面招摇撞骗弄了很多钱。1936年在北京东方大饭店开了一个常房 间,自己有包车,有各种衣服,我还是青帮家礼,在北京前门外人们称我“关二 爷”,背地里称“小孩王”。因为钱来得容易,去得也糊涂,什么人找我借钱或 求帮,一概应允,颇有侠义气概。要作上海黄金荣和杜月笙那样的人物。日子一 久我成了赌棍,于是一些朋友看不起我了,渐渐和我疏远起来。正在这个时候, 有一个同乡马博权从东北来。他在辽南与我哥一起搞义勇军。我哥当团长,被日 本鬼子俘去,用开水浇死。他给我哥当团副,跑了出来,到了北平,继续抗日。 他想在察北利用汉奸王英成立军队,打进去进行活动,把实力搞起来再拉到内地。 他到饭店找我是下午两点,我还没有起床。他进屋一看:又是女人,又是鸦片烟 灯,20岁的青年这样堕落,他很失望。马博权对我说:“你哥被日本鬼子用开水 浇死,你家仇国仇都不顾,在这过着慢性自杀的生活,你回头看看东北故乡,父 老兄弟姊妹在敌人蹂躏下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你这青年人就熟视无睹吗?你赌 钱赌得好,那又能怎样?不过是左手来右手去,落一个赌棍之名,最后没有人理。 如果在这国家多事之秋,当一个抗日英雄,或者作一个军事统帅,那有多光彩! 你人聪明,赶快离开这里,与我到西北去成立军队,我有路线。”我很犹豫,经 过一天的反复思索,最后决定离开北平奔赴察北。临离北平之时,我辞别双亲, 苦干十年,不成功不回北平。一下子到了西北,脱了大褂,开始当兵,一步一步 从汉奸的二等兵干起。以后这个部队反正到国民党那方面。我一直干到上校。光 复后回到北平。有了1936年那个决定,才有以后的前途。可是今天呢?既然我认 为这个决定对,就不能再错了,一错再错,一辈子就完了。辗转反侧想了一夜, 还是认为应该自首。不然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受不了。 10月26日起床以后,发下一种登记表,姓名、年龄、职务、经历,这个表要 求下午填好。我一看名堂越来越多,昨天重新编队,造名册,今天又要填表,我 怎么填呢?全填内地的经历,内地没解放,这里的政府也没有地方去调查。先这 么办,打个经历草稿,一项一项地伪造,可是伪造起来感到心虚。问题不在这个 表上,今后的日子难过呀!填完经历表,再找个别谈话,再从别人那里了解我, 我隐藏得住吗?我一跺脚不填了,把表撕碎,决心自首。我把苗可成、李继先们 找来,我说:“我决心自首,你们将来有机会给我北平家中写封信,告诉一声, 就说我在吉林公安处投的案。” 勤务兵杨成荣说他也跟去,我说:“你不要跟去了,这是跳火坑,凶多吉少, 你这份义气,我心领了,在这个时候看出来,我用的人对我不坏。行了,把东西 给我拿过来。” “不行,我一定跟你去,跳火坑一齐跳,没有关系,您现在身体不好,没有 人服侍那怎么能行?我去了也不一定把我怎么样。” 杨成荣并不是我的勤务兵。他是锦州人,伪满国高毕业,1946年,他加入 “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办的情报训练班,毕业后,在该部第二处当谍报员,少 尉军衔。1947年9 月15日,陈诚命令成立各兵团谍报组,我当时被派为第七兵团 谍报组组长,他是我的组员。1947年11月24日我从沈阳到长春,他随我一路到长 春,1948年1 月,他被派为新七军谍报组组长,在长春卡哨处收集解放军的情报。 搞了一些钱,他与一个女人姘居。把钱花光了,女人与他分开,他病了。1948年 8 月,他到我这儿,我看他有病无钱没处去,就叫他在我的住处养病,代管我的 日常家务,扫地、做菜、侍候我,成了家人一样。我逃到吉林,他也不离我,别 人问,我就说他是我的勤务兵,其实他与苗可成、李继先、陈震寰等人一样是谍 报队的组长。他一定要与我一起自首,我同意了。杨成荣拿起两个灰色军毯,一 个粗布饭包。他每天不离身背这个饭包。那里面装着鸦片烟药、药针。挎着饭包, 背上两条军毯,他跟我到了干部的屋子。干部不在。我俩便找了一处矮墙跳了出 去,到了大街上,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公安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