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命是从的小圈子(6) 威利没有那种普遍的阴郁情绪。他意气昂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再过12个 小时他就要投入战斗了,再过24小时他就是一个曾经为了他的国家冒过生命危险的 战士了。他自觉坚不可摧。他知道自己正在迈向危险的边缘,但这危险倒像是一种 娱乐,就像骑手在赛马时越过高栏一样。他为自己毫无恐惧感而自豪,而这也更使 他意气风发了。 除了舰长之外,只有他知道“凯恩号”将在黎明时分执行一项充满危险的使命。 在一批专人护送的绝密信件里,有一封是给“凯恩号”的新命令。这艘扫雷舰要掩 护一轮登陆艇对海滩发起的抢攻,它本身位置离那个滩头只有1000码远,完全在海 岸炮火的射程之内。之所以要这样行事,是因为那些低矮的登陆艇本身很难掌握正 确的航向。威利虽未参加过实战,但自视情绪比那些参加过战斗的老兵们的还好, 尽管他知道迫在眉睫的巨大风险而他们并不知道。 他的乐观心理其实是建立在他凭着自己的直觉和胆识对他们处境的一种狡黠估 测之上的。他无须在哪个滩头登陆,更没有与那些挥舞着刺刀,身材矮粗的黄种人 面对面遭遇的风险。他真正面对的是“凯恩号”遭到炮弹、鱼雷或水雷的轰击而不 幸瘫痪的越来越大的可能性。有利于他在随后的24小时内幸存下来的几率已从正常 情况下的差不多万分之一下降到虽小得多,但仍可无虞的程度,也许会下降到七、 八十分之一吧。威利的神经细胞就是这么推理的,而这种推理又往他的大脑里输入 了一些兴奋剂使这位少尉勇气大增。 水兵们的计算之所以不这么乐观,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水兵们曾经见过战斗的 种种不幸后果:一艘艘舰艇燃烧起红色和黄色的熊熊大火,一艘艘舰艇下沉,战士 们在倾斜的泡在水中的舰体上乱滚乱爬,有的人浑身浸透了燃油,有的人被炸得血 肉模糊,还有的人死了,尸体在水里漂着。他们的算计倾向于认为令人不快的可能 性大于幸存的几率。 “甲板值勤官!”这是从海图室的对讲管道里传出来的奎格的声音。威利吃了 一惊,看了看微微发亮的夜光时钟。10点30分,是舰长回他的卧舱的时候了。他俯 身到对讲管道那喇叭形的黄铜话筒上,喊道:“我是基思,喂,喂。” “威利,到我这儿来一下。” 这位舰长全身披挂,还穿着救生夹克,已经爬上了挂在领航员桌子上方的帆布 床。在威利关上海图室的门,自动打开了舱壁上那盏红色电灯将房间照亮的那一瞬 间,他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图景。室内的空气被香烟的烟雾弄得污浊不堪。“情况 有何进展,威利?” “一切正常,长官。” 这位舰长翻过身来侧躺着,使劲地打量着少尉。他的面孔在红色的灯光下显得 瘦长而且胡子拉碴的。“你看过我晚间的命令了吗?” “看过了,长官。” “若是有任何一点哪怕是最微小的异常情况,你就叫醒我,明白了吗?别怕打 断了我的美人觉。叫醒我。” “是,好的,长官。” 然而,这一班岗像往常一样在嗵嗵的响声、曲折前行、保持在队列中原定位置 的常规操作中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在11点三刻,哈丁磕磕绊绊地到微风习习、 光线朦胧的右舷上来找他。“到换你下岗的时候了。”他嘴里喷出一股淡淡的咖啡 的香味,忧伤地说。 “还有40英里就到了,却仍无任何动静。” 威利在下去之前犹豫了一下,考虑是否在主甲板上的某个角落里凑合一觉。他 从梯子上往下走时,看到有一半的水兵竟和他持有同样的想法。甲板上已没有一个 空着的角落了,连走路的通道都不太宽裕了。这一景象使威利觉得不屑一顾,且胆 壮起来。他走到下面,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虽然正是睡觉的时辰,他倒觉得这 时躺在自己的床上有点怪怪的,就好像他生病了,大白天地还在床上躺着似的。直 到他酣然入睡前,他还在庆贺自己的老练坚强。 当,当,当,当…… 总警报器还未停止鸣响,他已身穿内衣内裤窜上了甲板,手里抓着鞋子、袜子、 衬衫和裤子。他眼前的大海风平浪静,黑暗的天空繁星闪烁,众多舰船在散开的队 形中穿梭般来来往往。水兵们奔跑的脚步声在昏暗的过道里嗵嗵、嗵嗵地一阵乱响, 有的在往梯子上爬,有的在往梯子下奔。此时此刻,谁也不会因为他们没戴头盔, 没穿救生衣而惩罚他们了!威利刚提上裤子,通往军官起居舱的舱口便在他身后哐 啷一声关上了,舰艏修理队的水兵们又立即将它牢牢扣死。这位少尉没穿袜子就穿 上鞋,匆忙爬上登舰桥的梯子。这时,驾驶室里的时钟正指着3 ∶30。窄小的驾驶 室里影影绰绰地挤满了人。威利能听见钢球相互摩擦发出的吱吱声。他从一个挂钩 上取下他的救生衣和头盔,走到那垂着肩膀的哈丁身边。“你可以交班了。出什么 事了?” “没事。我们到地方了。”哈丁指着左前方说,同时把望远镜递给威利。威利 在天际,在海天相接的那条线上,看见一个细小模糊的、不规则的、大约有指甲盖 那么大的黑点。“罗伊—纳穆尔。”哈丁说。 那小黑点边沿出现了微小的黄色闪光。威利问道:“那是什么?” “战列舰提前两个多小时就离开舰队到那里去了。我猜那就是那些战列舰。不 然就可能是飞机。有人正在把那个海滩变成地狱。” “啊,这场强攻开始了,”威利说,对自己怦怦的心跳有点生气。“若无变动, 我就接替你了。” “没有变动。” 哈丁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舰桥。此时,轰击海岸的爆炸声越过汹涌的海涛传到了 威利的耳朵里,不过在那么远的距离听到的只是微弱的砰砰声,就像是水兵们在舰 艏楼上拍打床垫似的。威利心说,这些隐约的声音与彩色闪光代表着暴雨般落到日 本人头上的毁灭性轰击,于是他在顷刻间想像自己是一个在熊熊燃烧着的丛林中歪 斜着眼睛趴伏着、颤栗着的士兵。然而这一画面就像杂志里描写战争的故事那样有 一种不能令人感到满足的虚假效果。事实上,威利初次见到的这个战斗场面使他感 到失望。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次小规模的无足轻重的夜间炮术演练。 夜色渐退,天色由苍白转成蓝灰,星星已隐没,当舰队在离海岸三英里处停止 前进时,海面上已是天光大亮。一艘艘登陆艇从运输舰的起降架上下到了海里,像 成群的甲壳虫一样,成串成片地漂浮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