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之九(2) 咱三大爷顺着声音望去,见一女人正双手捧起孩子的屁股拉屎。孩子拉了,女 人便唤狗来吃。有走狗听到唤声,懒得理踩,照样往远处走着。咱三大爷望望那懒 洋洋的狗,试探着往村子里走。咱三大爷边走边伸长脖子,如像偷吃粮食的公鸡, 不知是怕人还是怕狗。咱三大爷来到咱大娘玉仙娘家门口,竖着耳朵听。咱三大爷 便听到灶屋里的刷锅之声。咱三大爷进了院喊:“俺大娘在家吗?”随着喊声,从 灶屋里走出了玉仙娘。玉仙娘比几年前显老多了,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湿手,一边 打量着咱三大爷。半天才认出来。玉仙娘认出了咱三大爷后,脸便自然而然地拉了 下去。“哎哟,我还以为谁呢!今天刮哪边的风呀!” 说着,解了围裙在身上一个劲地抽打灰尘,也不让坐。咱三大爷有些尴尬地立 在那里,脸上极累地挤出笑。“也没啥事,就是很久没来看大娘了,来看看,嘿嘿 ……”玉仙娘说:“有啥好看的,吃得下睡得着,死不了!” 咱三大爷又嘿嘿干笑几声,说:“是这样的……这个……”咱三大爷不知如何 开口。他清了清嗓子又说,“现如今不是鬼子投降了嘛!那龟田也被枪崩了。玉仙 还在炮楼里呢!我是来言语一声,让家里人去接她一下!” “咋?!” 咱三大爷的话音未落,玉仙娘便大喝一声:“你说啥?让俺去接玉仙!我看你 是牛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着便喊玉仙的小弟,“快去喊你叔叔你大爷他们,咱 今天可要和贾寨人评评理。”玉仙娘的嗓门之大哪里需要玉仙小弟去喊村里人。玉 仙小弟刚出院门,张寨的人已闻讯赶来。一会儿便将院子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围住 咱三大爷,个个义愤填膺。自然,嗓门最大的是玉仙娘。她指着咱三大爷的鼻子骂 道: “贾寨人欺人太甚!俺把闺女嫁给贾寨,你们却把她送给了日本鬼子。这是人 干的事吗?日本鬼子在时俺不敢吭声,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玉仙娘说着便现了哭腔。 咱三大爷说:“这也不是俺贾寨情愿的呀!俺不送行吗?日本鬼子啥事干不出 来,那南李营的下场等着呢!”玉仙娘哭着说:“你放屁!你贾寨人怕死,就该把 俺闺女往火坑里推呀!你们是人,俺闺女就不是人呀!呜呜……” 这时,张寨人开始纷纷叫骂:“娘那屄,贾寨人为了讨好日本鬼子连自己的媳 妇都往炮楼里送,这哪是人办的事。一村的汉奸。以往是日本鬼子的天下,俺张寨 人怕你贾寨人,你有日本鬼子撑腰。如今你贾寨人可要给俺张寨人说清楚!” 咱三大爷脸色苍白,在人圈里不住地拱手作揖,口干舌燥地向张寨人解释。可 是,他声音早已淹没在人们愤怒的声讨中。有男人大声吆喝道:“别和他讲恁多, 让他滚蛋。玉仙我们是不接的。张寨人也绝不让玉仙进村。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 水,是死是活都是贾寨的人!” “滚!滚!” 被激怒的张寨人将咱三大爷赶出了大门。咱三大爷被轰出大门时,身后不断有 人呸呸地吐口水。咱三大爷像一只夹紧了尾巴的丧家之犬,在张寨人的臭骂声中逃 之夭夭。 咱大娘玉仙在冒着烟的炮楼里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没见贾寨一个人来。咱大 娘的心随着落日也渐渐地暗淡下来。咱大娘目送着伪军被遣散,目送着咱大爷贾文 锦被大车拉走,目送着黑马团白马团撤走,可是她最终也没等来贾寨人,连回去喊 人的大黑也再没露面。咱大娘的心沉了下去,沉入无底的深渊。最后,咱大娘决定 自己回去。 咱大娘带着天生走在路上。此时的地平线寥落空蒙,大平原辽阔无边。在刚刚 收获过的原野上,咱大娘牵着儿子走向村庄。两个人显得渺小而又可怜,咱大娘牵 着天生来到老桥头,已是夕阳西下了。老桥头空无一人。老桥沉寂着。桥头厚砖上 长满青苔。河水在风中起浪,水边的浪花飘浮着白沫。河中的菱角花,残了,却还 浮在水面上。岸边蒿草在夕照中摇曳,远处田野上秋风萧瑟。 咱大娘立在桥头,静着。夕阳的余辉将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影越拉越长……“咚” 的一声,独坐在草丛中的青蛙,望望天,鼓嘴叫过,扎进水里。天生望着水中的青 蛙问娘:“青蛙都回家了,咱咋还不回家?”娘定着不语,脸色苍白,两行清泪滚 落下来。儿见娘哭,儿亦哭,摇着娘的手喊: “娘不哭,娘不哭!” 娘耳听村庄里的鸡鸣狗吠,人喊马叫,咬了咬牙,拉着儿向村里走去。咱大娘 来到贾寨村口,天已黄昏,路坝子上却聚了不少人。村里人望着走来的咱大娘,面 无表情,目光冷漠。咱大娘停下脚步,含泪的目光如游丝撒了一地,在人们脸上无 处着落。她望着乡亲们,颤声说:“不认识俺了,俺是玉仙。” 人们沉默不语。 咱大娘又说:“俺是贾寨的媳妇!” 有人就搭了腔。“哦,是玉仙呀!俺还当谁呢,不是嫁给日本鬼子了嘛,咋又 回到俺贾寨了!”人群中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咱大娘道:“看你说的,俺是贾寨人,不回贾寨回哪儿!”咱大娘说着话,她 无法辨认出说话者,天已黑,所有人的面孔都混杂在一起,被夜幕蒙上一层冰冷的 寒光。 “谁说你是贾寨人,贾文锦不是已把你休了吗?你已和俺贾寨无干了,你该回 张寨娘家。”人群中又有人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