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样向刘伯坚发出了一个不样的信号 当冯玉祥宣誓就任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总司令的当天下午,冯玉祥与共产党 人刘伯坚(改编后,刘伯坚任政治部部长)发生了两人交往以来的第一次不愉快。 事情是由一条贴在东大街的标语引起的。 当天,陕西省总工会也在西安东大街国民党省党部宣告成立。到会者有邮务、 电务、电话、鞋业等三十多个团体的千余人。苏联共产党代表哀格斯出席会议,发 表了演说。大会讨论并通过了关于宣传教育、统一工会组织、接受全国总工会领导、 接受国民党对工人政纲等九项决议,以及致全国总工会和赤色职工国际、拥护国民 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开除蒋介石之决议等电文,会议选举张含辉等十三人为执行委员。 置身于大革命浪潮中的冯玉祥对省总工会的成立,本来采取了姑妄由之的态度, 但他马上感到了群众的过分。那天,工人和市民在街上贴了许多标语。在花花绿绿 的“拥护国民革命”、“唤起民众,打倒卖国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工友们积 极组织起来,参加国民革命军”的标语中,出现了一条十分醒目的标语:“打倒蒋 介石!”一个旅长把标语用照相机拍下来,送给了冯玉祥。 晚上,冯玉祥派副官将刘伯坚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毅伯,街上那条标语你看到了吗?”冯玉祥用少有的语气问刘伯坚,脸色阴 沉。 刘伯坚不知冯玉祥指的是什么。 不等刘伯坚回答,冯玉祥说:“工人们要打倒蒋总司令。”刘伯坚恍然大悟, 沉吟一阵,说:“‘四一二’政变,蒋介石向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举起了屠刀,已 经公开叛变了国民革命,武汉国民政府已经将他开除了党籍,工人们贴出一条反对 他的标语,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不对,蒋介石带着国民革命军从广州一直 打到南京、武汉,一路所向披靡,有此大功者,是可以随便打倒的吗?”冯玉祥激 动地站了起来。 “功归功,过归过。”刘怕坚尽量平和地说,但语气中依然带着锋芒,“何况, 蒋介石北伐,究竟是为了国民革命,还是为了个人野心,还是个问号。”冯玉祥压 着火,低声说:“毅伯,你过分了。”刘伯坚淡淡一笑:“不,我刚才说的也许过 于含蓄。在上海,蒋介石对手无寸铁的工人大开杀戒,在政变后的三天时间里,就 有三百多人被杀,五百多人被捕,五千多人失踪,继而又在人民的血泊中,于四月 十八日成立了非法的南京政府,与武汉国民政府分庭抗礼,对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 实行白色恐怖,他的反革命面貌其实早已暴露无遗了。”冯玉祥蹙目:“毅伯,你 是共产党员,我现在也成了国民党员,于此北伐之际,抛弃党派偏见,共同对敌, 才是最重要的。”刘伯坚正要开口辩解,被他做了个手势制止住,继续说,“何况, 有时候,民众运动也是很过分的。”刘伯坚说:“北伐军占领武汉以后,全国的一 半已经从帝国主义及其同盟者军阀的直接压迫下解放出来,人民大众的斗争日益扩 大,又直接推动了国民革命,这应该看作是一件好事情。三月十六日闭幕的国民党 二届三中全会发表的《对全国人民宣言》,公开号召‘要实现本党的农工利益,使 民众运动充分的、普遍的发展。’”冯玉祥张了张嘴,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说,只好 由刘伯坚继续说下去。 刘伯坚显然在倾吐“四一二”以来压在心头的愤懑:“富于革命传统的上海工 人阶级为了策应北伐,在共产党的组织领导下,举行了第三次武装起义,矛头直指 直鲁联军。一昼夜的浴血奋战,于三月二十二日解放了大上海,为国民革命立了大 功。四月初,蒋介石还向上海工人阶级表示:‘纠察队本应武装,断无缴械之理, 如果有人意欲缴械,余可担保不缴一枪一械。’六日,蒋介石还派人给工人纠察队 送去一面绣着‘共同奋斗’的锦旗,可是没出几天,经他蓄意策划的一场针对共产 党人和工人群众的大屠杀就开始了,如此出尔反尔,这不是叛变是什么?”冯玉祥 摆了一下手,说:“不,你太偏激了。也许蒋先生对工人采用的方法有不当之处, 但你说的叛变,恐怕用辞过苛了。上海离西安太远,详情我们都不得而知,若说蒋 先生在上海的举动是叛变,并要将他打倒,焕章不敢苟同。”“但是……”刘伯坚 刚要说话,副官推门进来向冯玉祥报告说有人求见。 “谁?”冯玉祥问。 “秦女士。”“又是她。”冯玉祥的眉头皱了起来。 刘伯坚心里也不由一怔。 秦女士名叫秦德君,四川人,“五四”运动时,刘伯坚和她都是成都学生运动 的领导人。眼下是陕西省立女子模范小学校长。西安解围后,成立国民党西安市党 部,她任妇女部长,经常带着一些女学生来红城国民军总部向官兵进行讲演。刘伯 坚的新婚妻子王叔振,就是经她介绍认识的。 秦德君在这个不愉快的晚上来造访冯大帅,很不是时候。 冯玉祥犹豫了一阵,对副官闷闷他说:“请她进来吧。”秦德君进屋后,大概 也感到了空气的沉重,微微向刘伯坚点了一下头,就在冯玉祥的桌前站下了。 “秦女士,有事吗?”冯玉祥问,不失礼貌地指着沙发,招呼她坐下。 秦德君落座后,说:“国民军要出师北伐,女师的学生希望再搞一次联欢和演 讲,不知能不能安排个时间。”冯玉祥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出师在即,要准备的 事情太多,我看就免了吧。”秦德君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与刘伯坚交换了一下 目光,说:“如果没有时间联欢,我们可以在官兵们吃饭的时候进行演讲。”冯玉 祥挥了一下手,显出了不耐烦:“我看还是算了,你们的讲演我也听过几次,说来 说去,总是那一套,男女平等,妇女自由,说到国民革命过来过去也总是那么几句, 没有多少新意。”秦德君碰了钉子,满脸通红。 冯玉祥继续说道:“有些学生在台上演讲,不是骂丈夫就是骂父母,这就是革 命?你们贴的标语,还有‘打倒贤妻良母’这一条,王铁老在街上看见了,回来问 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也不懂。王铁老你们可以骂他是个老腐败,你们也可以骂 我是个粗人是个丘八,但于右任先生呢?他可是个老国民党员,不见得不如你们革 命。我又就‘打倒贤妻良母’请教他,他也摇头说不懂秦德君红着脸分辩:“你不 能只抓住这一条就……”她的话被冯玉祥打断了:“不只是这一条。”说着,他在 地上走了几步,又说:“学生们革命精神可嘉,这没有什么可说的,但还幼稚。革 命路途还长,你们现在重要的还是充实自己,要虚心地学习,不徒表面,不随波逐 流,不要空谈革命……”冯玉祥不断说着,也似在倾泻久压心中的一股激流。 刘伯坚心事沉重地拿起桌上的帽子,向冯玉祥和秦德君说了声“你们谈,我先 走了”,走出了屋门。 屋外,星月不知被什么时候涌上的一片浓云遮掩了,夜幕显得更加沉重。 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在吼秦腔,曲调悲凉高亢。刘伯坚驻足,侧耳听了一会儿, 戏文是《苏武牧羊》:“汉苏武在北海身体困坏,牧抵羊饮塞风草枕星盖……”被 那戏文感染,刘伯坚的心头忽然热了一下。 刘伯坚迈着缓慢的脚步,走过一排排兵营,朝自己的住处走去。还剩下两排房 子就要到宿舍的时候,妻子王叔振迎了上来。 “你咋去了这么长时间?”王叔振拉着他的手说。 “冯总司令约我说话。”刘伯坚说。 “说些啥?我能知道吗?”王叔振仰起头望着丈夫问。 刘伯坚看着还没有完全脱去稚气的王叔振,苦笑了一下,说:“革命问题。” 王叔振也笑了,暗夜中,她没有看出丈夫笑意中的无奈和苦涩。这时她忽然想起什 么似的,对丈夫说:“秦德君刚才还到家里找你呢,我说你在总司令那里,她说她 直接去找总司令,你看见她了吗?”“见到了。”刘伯坚点了点头,同时挪动了脚 步,向往处的反方向走去。 边走边说,“现在,他们大概还在谈着。”“秦校长说了,明后天,我们还要 来红城讲演。”王叔振兴奋地说。 刘伯坚使劲捏捏妻子的手,没有说话。 这时候,王叔振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走到“革命亭”了。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王叔振问。 “走,过去看看。”刘伯坚指着在夜色中显得挺拔的亭子说。关于“革命亭” 的来历,笔者谨援引解放后立于革命公园大门内的一段文字介绍如兹: 在刘镇华围城期间,西安城内病、饿、战死军民达五万之众。解围后,在冯玉 祥的倡议下,组成“陕西省革命大祭筹备委员会”,选择此地,由西安各界负土掩 埋五万死难军民,修起两个冢,名为“负土冢”。在两冢之间建亭一座,高达十五 米,占地169 平方米,命名为“革命亭”,以作纪念。并将周围一百五十余亩地辟 建公园,命名为“革命公园”。 在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那个沉闷的晚上,刘伯坚偕着妻子王叔振缓步走上了 “革命亭”。刘伯坚看看亭子两侧的两座大冢,沉默了一会儿,问妻子: “你还记得这两座大坟建成后,举行大祭典礼的日子吗?”“咋不记得,冯总 司令植那棵柏树时,扶树苗的就是我。”王叔振说,“那天是三月十二日,是孙中 山先生的逝世纪念日。”“西安军民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能坚持守城八个月,是因 为他们心中有个希望,燃着一团烈火。”刘伯坚在黑暗中说。 “现在,这团烈火越烧越旺了,学生全面发动起来了,工人发动起来了,成立 了陕西省总工会,乡下,农民运动一天比一天红火,农民协会遍地都是,今天,国 民联军又举行了北伐誓师大会,陕西的革命形势越来越好。”王叔振说,显得很兴 奋。单纯质朴的王叔振并没有发现丈夫今天的情绪有什么反常。 “是啊,希望这种形势继续下去。”刘伯坚说,紧紧抓住了妻子的手。 望着黑黝黝的“负土冢”,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于右任先生写的一首散曲: 名城高挂残晖,燕子犹寻故垒;兵民负土坟前泪,争祭当年饿鬼。 刘伯坚深深吸进一口空气。 他似乎闻到了夹杂在那清凉中的淡淡血腥。 夜风吹拂着亭前的松柏,发出籁籁的响声,空气中又悄悄地弥漫起一股令人担 忧的不安。 五月五日,马克思诞辰日。 西安农、工、商、学、兵各界在莲花池广场举行“五一”、“五五”纪念大会。 大会盛况空前,主席台中央悬挂着马克思、列宁、孙中山的巨幅画像,参加大会的 有六万人。冯玉祥、刘伯坚、刘含初、赵葆华、史可轩、苏联顾问乌斯曼诺夫等在 西安的知名人士大部分参加了大会。首先由共产党员、西安中山学院(是国民军人 陕后在西安成立的另一所由共产党人领导的革命色彩很浓的学校,设军事训练、组 党、农民运动三个班,每期三至四个月,学员四百人,共产党人刘含初任院长)院 长刘含初致词。他面对六万尚没有完全掌握自己命运的芸芸众生,向他们介绍了一 个令他们激动的日子、让他们惊异的伟人: “‘五一’是全世界无产阶级向资本主义示威,要求八小时工作、增加工资、 工人受教育的日子,所以每年全世界无产阶级在这一大联合起来检阅自己的力量, 向资产阶级进攻……五月五日是马克思的诞生日,我们所以纪念他,是因为他唤起 了无产阶级向资本家进攻,是我们被压迫民族的救星……”国民党省党部常务委员 赵葆华(共产党员)向大会报告了蒋介石屠杀民众的情况,刘伯坚、乌斯曼诺夫等 也都在会上作了讲演。到会群众不断高呼“工农组织起来打倒新军阀蒋介石”等口 号。大会通过了“组织一个农、工、商、学、兵联合处”、“通电全国、全世界, 宣布蒋介石罪状”等九项决议案。同日,富平、绥德、固市、旬邑、岐山、乾县等 县也举行了盛大的纪念大会。 此时,波及陕西全境的工农群众运动达到了高潮,与轰轰烈烈的南方形成了呼 应,在相对于南方来说岑寂的北中国,掀起了一股狂涛。 喜欢在大场合讲话的冯玉祥总司令在五月五日的纪念大会上破例没有讲话。 沉默,是他在那一天的选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