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将军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秦川道上,烟尘滚滚。 一九二七年五月六日,冯玉祥率第二集团军总部由西安赴潼关督战。 坐在一辆苏式吉普里的冯玉祥双目微合,脸上露出淡淡的倦意。 虽然已经出师北伐,但一切都不尽如人意。 五原誓师以来,经宁夏,人甘肃,进西安,所到之处,吏治腐败,军队混乱, 匪患如蜂,目之所及,一片凋敝,满目疮痍。每到一地,虽严加整肃,但前脚一走, 后面却一切照旧。封建、愚昧、落后,是他给西北下的结论。 冯玉祥经常想起在苏联的三个月,在那里的所见所闻,都井然有序,相比之下, 自己统辖的简直是一个烂摊子。 眼下,最让他头疼的是三件事。 一是担心军心不齐。冯玉祥心中清楚,麾下虽号称三十万,但除了宋哲元、韩 复榘、石友三等几支嫡系外,其余多数是分兵割据的地方大小实力派,现在虽都在 国民军旗下,但对他能听命几分,心中没底。宁夏主席马福祥与自己交情不薄,其 子马鸿逵部在解西安围中表现非凡,似无大虑。甘肃情况就复杂了,眼下已任命原 甘肃督军刘郁芬为第二集团军驻甘司令,刘郁芬忠实可靠,但其主力孙良诚部已出 陕西,甘肃眼下空虚,而被国民军联军击溃收编的大小甘肃地方军阀,原多数听命 于吴佩孚,伺机蠢蠢欲动;青海“二马”马麟、马麒兄弟觊觎甘肃已久,会不会乘 虚而入?冯玉祥由五原驰陕途中,专门致函马麟兄弟,煞费苦心,以期稳住他视为 大后方的甘肃局势。陕西“二虎”虽已出山,但到底能随他走多远?陕北井岳秀驻 榆林,拥兵自保,坐观成败;陕南吴新田一直依附吴佩孚,军纪败坏,会不会乘北 伐之际再行倒戈;陕西境内其他各支如田玉洁、党玉昆之流,只管鱼肉百姓,吃喝 玩乐,国民革命与他们似不相干;河南刘镇华受降后,虽答应投入北伐,但行动上 迟迟缓缓……冯玉祥最担心的是那些不知底细的队伍与吴佩孚暗中勾结,使他腹背 受敌。好在眼下武汉,南京都在北伐,吴佩孚已显出死相,恐怕不会有人不识时务。 想到这儿,冯玉祥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让冯玉祥头疼的第二件事就是财政困难。刘镇华围城八个月,关中大地早被搜 刮得干干净净;西安城内,守军与百姓争食,富些的人家以豆渣充饥,一般穷人则 啃光了树皮,元气伤尽。国民军由五原人陕,所需物资补充极端困难,士兵中一百 个人中有九十九个穿的是破衣破鞋,从官佐到士兵,人人面带菜色。再怎么困难, 出潼关作战,也必得发给官兵一点路费,这是不能含糊的。冯玉祥戎马生涯几十年, 从士兵一级一级干到总司令,因饷哗变的事例听说过不少。从西安到河南,北面是 黄河,南面是秦岭,中间一条山路,沿途人烟稀少,即使强行征派,也无处去搜刮。 在准备出征的那些日子里,冯玉祥的财政部长薛子良一筹莫展,急得好几次要喝大 烟自杀,幸亏于右任经常规劝,才勉强撑着。最后薛子良想出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 法,借了四百元大洋,过黄河到运城买了些纸张,用石印机印了一百万元的流通券, 票面写明国民军联军字样,出关前,三万、四万地分发给出关部队,以充开拔费用。 并向地方声明革命成功之后,一定全部兑回,但还是遭到了老百姓的抵制。在这种 极端困难的情况下,维持部队士气,很大程度上依赖刘伯坚他们的政治工作。 第三件让冯玉祥感到不愉快的事就是那些越闹越厉害的工人和农民。一切都很 明白,这些民众运动是受到共产党支持的,联军总部中的刘伯坚、驻陕司令部里的 魏野畴、史可轩等,都经常出现在民众的集会上,发表演说,连老成持重的于右任 也经常说些慷慨激昂的话。最让冯玉祥不能容忍的是遍及陕西各地的农民协会,在 他眼里,那些无法无天的农民不仅抗粮抗款,还随意杀人。现援引冯玉祥《我的回 忆》一些章节,来窥探一下当时冯大帅对待工农运动的心境: ……有一天,一位国民二军的何旅长从部队驻防的周至和户县一带来,很愤慨 地报告一件事,说他们部队分驻在西安附近数县,农民对于纳税,纳租都严加拒绝, 每逢征发给养,必受当地农民协会的反对。农协在党部的主持下,非常凶横不法, 有几个乡镇长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他们用铡刀腰斩,说着他就拿出省农民协会发给 各县农协的一封信来,上面说,本党有生杀予夺之权,你们看着地方败类,该杀的 只管捕杀云云。上面盖有省农协的图章,一点不假。我看他们这个闹法,将来不知 要出什么事,当即把原信送给于右任先生看。于先生即把省农协的负责人找来,问 此信是不是他们发的。那位先生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把信端详了半天,才慢慢嗫 嚅着说:“图章是真的,命令可不是我们发的。”据他说,农协的关防放在房内桌 上,不知什么人假造指令,偷盖了关防。 农协会的关防怎么无人经管,任便人家去盗用?闹出事来,哪个负责?这话就 叫人惊讶……第二天省党部开会,各方面的人都出席,讨论到这件离奇公案,有几 位党部青年,非常激昂慷慨地发言道:“有他们军阀杀人的,难道就没有我们杀人 的?”……我当时忍不住狠狠驳了他们一顿。我说这里有驻陕司令,有省政府,若 有你们管这类事,还要他们做什么?正因为军阀草营人命,我们才起来革命。革命 必须有纪律,有组织,革命不是以暴易暴……以后开会时候,常常免不掉为这类事 彼此冲撞。青年朋友总嚷着工农革命,说这个不是,说那个不对,骂张三反动,骂 李四封建……总之,这些青年是热情有余,勇气很大,只能如列宁所著的一本书所 指说的:幼稚病太深,实在不能相当大事…… 从文中不难看出,冯玉祥在出潼关前对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已经感到了厌倦。 不排除农民运动中的某些“过火”行为,遗憾的是冯玉祥面对发动起来的广大 农民,他未能超越自己的阶级偏见。 冯玉祥将军带着他的偏见,只说了他认为该谴责的一面,而对于那个“何旅长” 残杀农运干部的罪行却只字未提,有必要将当时的实际情况实录如下: 上面引用冯文中所说的驻户县的那个“何旅长”,即国民二军的旅长何经纬。 一九二六年,何经纬向不到十五万人的户县派粮一万四千石,派款十九万元,并勾 结土豪劣绅下乡强行征收,甚至逼死无辜农民。户县农民协会成立后,逮捕恶迹最 甚的劣绅,发动群众进行斗争,何经纬为此耿耿于怀。 一九二七年户县春旱,农民断炊,而何经纬却将私囤粮食一千石高价出售,引 起农民抗议。为防民变,四月底,户县驻军包围了农会。五月十一日,何经纬派兵 偷袭户县东索村,该村农民自卫军战士三十多人闻讯后,集中在村中关帝庙准备自 卫还击,何部士兵首先开枪打死农民白卫军一人,然后向庙内投掷炸弹,打死自卫 团长董新良,自卫战士董有庆等九人,重伤九人,轻伤十三人。同日,何部还在户 县秦镇活埋了农运干部郑承文。何经纬镇压农民运动的消息传到西安后,激起了各 界的极大愤慨,中共陕甘区委及时发出通告,宣传事件真相,陕西青年社发表声讨 何经纬的宣言,陕西《国民日报》连续发表文章,揭露何经纬的反动罪行。十五日, 以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为主的国民党省党部在西安召开有一千五百人参加的追悼 户县死难农民大会,并向全国发了通电。在广大人民群众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下,冯 玉祥被迫给何经纬“革职留任”处分,令其率部出潼关,“将功折罪”。冯玉祥的 姑息,使户县国民军的反动气焰更加嚣张,数日后,何部又派人枪杀了中共户县特 支委员、户县农民协会负责人高德隆…… 冯玉祥心事重重进入了潼关。 进城时天色已经擦黑,他刚在文庙安顿下来,就有噩耗传来:革命先驱李大钊 等二十人于四月二十八日在北京被张作霖杀害。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闷雷,炸响在冯玉祥的心头,他惊呆了。 李大钊以著名学者身份走人冯玉祥的生活,而后成为冯玉祥的人生知己,影响 着他的政治旅途。早在一九二五年五月,李大钊就帮冯玉祥在国民军中建立了政治 俱乐部,宣传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并派遣了共产党员宣侠父等人到西北军 中做政治工作;冯玉祥下野后,又安排他到苏联考察;南口兵败,委派于右任赴苏 催其回国,并为其制订了正确的战略计划…… 两行浊泪无声地从这位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统帅脸上流了下来。 夜深了,冯玉祥依旧坐在灯下,如痴如果。 冯玉祥慢慢铺开一张白纸,拿起毛笔,舔墨,愤笔疾书: 何故被绞杀兮为革命! 何处被捕兮于苏联大使馆所在之北京! 何物残忍置诸同志于死地兮帝国主义之刽子手张作霖! 何人之主谋凶杀兮是帝国主义倡首为日与英! 我方率大军东来兮师次潼关! 凶耗惊传兮黄河流水为之呜咽! 三军齐下泪兮万众号啕! 为最多数被压迫民族而痛哭兮非为同志等之寿夭!死我同志兮增我消灭敌人之 决心! 革命潮流终不能被绞杀兮将更为之激荡而高歌与奔腾! 人孰不死兮死有异同! 二十位同志之死兮为全世界工农! 革命者之肉体虽死兮其精神永远留于彼压迫者心中! 后死者之责任兮起来向贼猛攻! 继续死者之志愿而奋斗兮达到革命成功! 在潼关文庙的另一间房子里,总部政治部长刘伯坚也含泪挥毫,写下激奋的《 北伐歌》: 大军东出潼关去,不怕死,不偷生,打倒张作霖,消灭奉鲁军,会师中原入北 京。 五月九日,冯玉祥悼念李大钊的诗勒石成碑,立于潼关县城,同日,举行了庄 严肃穆的追悼大会。冯玉祥还于是日电令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所属各部全体将士 佩带黑纱志哀,召开追悼会纪念。之后,签发由刘伯坚起草的“中国国民党西北临 时政治委员会为张作霖绞杀李大钊等二十个同志告本党西北全体党员”信。 李大钊对冯玉祥的影响力是巨大的,自此之前,冯部的许多策略是李大钊帮助 策划的。可以设想,如果李大钊不死,冯玉祥日后在陇海路上与汪精卫、蒋介石两 次会谈的结局有可能改写。 遗憾的是,历史无法假设。 被巨大悲哀笼罩着的冯玉祥又无可奈何地走到了他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现在,他必须对发生的一切由自己作出判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