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要司——秦岭腹地的一块热土 三要司——一个群山环抱中的小山镇,东临豫西山区,北靠秦岭,闭塞的交通 留住了这个洛南小镇的恬静与秀美,同时,也将一份贫穷毫不吝啬地付于了它。 土匪和官差并没有遗忘这块美丽而贫穷的土地,你走了,他来了,把地里的出 产拿走了,把艰难的日子留下了。 三要司一代一代的百姓们到南河边的小庙里去请签,虔诚而执着,这是他们漫 长苦难岁月里的唯一慰藉。他们的香火有时会换来一线遥远的安慰: 忍辱今生,修造来世。在摸到上上签的那天夜里,他们会安稳地睡上一觉,来 日,又像以往的日子一样,木然地走向贫瘠的大山,种瓜点豆,犁耙耕耱,收获微 茫的希望。 山里人的生活,像没有涟漪的死水。 三要司也有令人振奋的时候。据说李闯王当年败退商洛山时,曾向三要司发过 一支队伍,领头的是员女将,义军杀了三要街上的两个恶霸,开了仓,放了粮。时 至今日,李闯王的传说成了挂在老爷爷白胡子上的故事。在不能上山下地的雨天, 李闯王的故事像醇美的配茶,暖和着山里人的心,搅动着血管里的血。短暂的激动 过后,一切又都是老样子。 一九二八年一月,三要司又红火了一阵。 阴历腊月二十四,从西边开过来一支穿着灰衣服的队伍,在三要司驻下了。看 穿戴,和冯玉祥、冯子明的队伍没有两样,听三要街上的先生们说,这支队伍叫 “许旅”。“许旅”一来,老百姓就感觉出他们和以往来的队伍不一样,没有随便 卸门板的,没有抓鸡娃子的,夜里过队伍连脚步声也听不见。“许旅”的司令部安 在“广阔祥”药铺里,许旅长在郭以训的厦房住下以后,就骑着一匹黑马来到了街 上,碰到几个晒太阳的老汉,许旅长翻身下马,走过去,先叫了声老人家,然后掏 出一包纸烟,一个人一个人地散。发完了烟,就地坐下来,说:“我想向老人家们 打听个事,你们要照直说。”老汉们点点头。 许旅长又问:“我们队伍来到三要司后,有没有在老百姓跟前乱拉乱抢耍威风 的?”“没有。”一个老汉说。 “一个也没有?”许旅长又问。 “没有。”另一个老汉说,“听说住在南街上的两个兵不小心把梁瘸子家的瓦 缸打了,还赔了一个新的,乡亲们都夸嘿!”许旅长说:“我们是穷人自己的队伍, 穷人的队伍哪能祸害老百姓。遇到祸害老百姓的事情我们决不手软。”说着,他给 自己点上一支烟,问,“前天,峦庄街上的事情你们听说了没有?”“听说了,” 一个老汉抢着说道,“你们部队在峦庄街一次就枪毙了五个违犯纪律的,听说里头 不光是兵,还有当官的哪。”“这两天镇上都传遍了。”老汉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天下真有这样的队伍,李闯王的队伍只听说过,没见过,今天我们亲眼看见了仁 义之师。”“许旅长,除了整治纪律,鱼肉乡里的恶霸你们治不治?”一个胆子大 的老汉插进来问。 许旅长笑笑,说:“当然治。”又严肃起来问,“你们说,三要司的首恶是哪 个?”几个老汉面面相觑,支吾起来。 许旅长又笑笑,说:“我知道你们害怕不敢说,那就我来说,你们看对不对。” 许旅长稍一思忖,说,“何连玉的儿子何豹子?”老汉们一怔,眼睛里露出惊异的 目光。 许旅长:“还有个民愤很大的绅士罗云秀,对不对?”老汉们不再害怕了,抓 住许旅长的手说:“长官,你啥都知道了!”许旅长从地上站起来,对老汉们说: “有祸害老百姓的,不管是队伍里的,还是地方上的,你们只管来找我,我叫许权 中。”说罢,上了马,只身单骑,向镇外的村子走去。 许旅来到三要司的第三大,就在南河滩上杀了恶霸何豹子,分了他家的财物和 粮食,接着又处决了绅士罗云秀和土匪丁克盛。之后,派了许多穿便衣的兵士分别 到高耀、兰草河、鸡头关等地,了解民情,一户一户地联络,发动群众,不久,农 民运动在三要司周围一带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许多村子成立了农民协会,杀土 豪,斗恶霸,山里人第一次在蓝天下直起了腰板。 许旅是这些扬眉吐气的庄稼人身后的靠山。 但是最近几天,传说许旅就要开拔了。当兵的把借用的水缸、背篓、驴车纷纷 归还给老百姓。部队要开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 人们打听着。 一天下午吃饭的时候,十一岁的董悦贤用瓦罐提了一只炖好的老母鸡,来到了 街上郭以训的院子。山里天短,屋里都点上了灯,他看见厦屋的窗纸上,映着一个 不住地走来走去的人影。门口的哨兵告诉他,那就是许旅长。 哨兵敲敲门,先走了进去,然后转身出来,把孩子领进了屋子。 其实,董悦贤认识许旅长。队伍刚住进三要司后,董悦贤他妈做了双鞋,叫他 拿到街上卖,一个战士过来要买,他不肯卖,吓得就跑,让许旅长看到了,拦住他 问,你这鞋既是要卖,为啥人家买时你又跑。董悦贤支吾半天说,他妈说不让卖给 当兵的。许旅长哈哈笑了起来,说也难怪,你妈叫当兵的坑怕了,我们跟别的当兵 的不一样。董悦贤看着这个当官的,将信将疑。这时候许旅长拍拍他的头,指着那 个要买鞋的兵说,我劝你还是把鞋卖给他。说罢朝他笑笑,带着卫兵走了。董悦贤 问当兵的刚才那人是谁。当兵的说是许旅长。又问旅长是多大的官。回答说三要司 所有的人马都归他管。董悦贤伸伸舌头说,看不出来,以前来个小班长三要司也要 鸡叫狗跳地折腾半天。战士笑了笑,指着他手里的鞋问他多少钱,他说三十个大板, 战士把他领到驻地,让他吃了饭,又给了他三十个大板买了鞋。董悦贤一回来就说 他见过许旅的大官了,并把卖鞋的经过说了一遍,“许旅有个好旅长”一下子在三 要司传开了。 许旅长也觉得进来的孩子眼熟,迎上去,很和气地问:“小鬼,有事吗?”董 悦贤说:“我妈让我给许旅长送鸡。”说着把罐子放到了桌子上。 许旅长走过去揭开罐盖,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说:“好香呀,还放了香菇哪!” 孩子很高兴,说:“我妈说,你常熬夜,山里天寒,让你补一补。”许旅长摇摇头, 说:“可是这鸡我不能吃。”孩子急了:“为啥?”许旅长:“我们有纪律,当兵 的违犯了纪律要受处分,我这个当官的咋能带头破坏纪律呢。”“这是我们自愿送 的,又不是你摊派的。乡亲们都说,世上没见过这么好的队伍,专跟财东作对,专 为穷人撑腰。可是几个月里,许旅长在三要司没有吃过我们一顿饭,喝过一口水, 我妈说,你们就要走了,今天这鸡送不到我妈不让我回去。”孩子涨红着脸说。 许旅长笑笑,摸摸董悦贤的头,说:“好,这鸡我收下。代我谢谢你妈妈。” 又回头唤出勤务兵,让拿出五十个大板给了董悦贤。 董悦贤捧着五十个大板,看着许旅长,不知说什么好。半天,他才挤出一句: “许旅长,街上都在传说,你们要走了,我大我妈让我问问你,是不是真的?”许 旅长一怔,神情随即严肃起来,说:“当兵打仗,没有钉在一个地方的。”说着, 将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地图上。 “你们往哪达去?走得远不远?”孩子小声问。 许旅长的双眉皱了起来,看看窗子外面已经黑严了的天,拍拍董悦贤的头,避 开孩子的话题,说:“天黑严了,快回家吧,看大人着急。”勤务兵刚送走董悦贤, 副官主任就拿着一封快信进了屋子。 许权中从副官主任手中接过快信,匆匆看了一眼,双眉立即蹙了起来: 许旅长权中兄见字如面: 前次快信想己早到帐下,至今未见复函,不知何故。樊钟秀在豫境已与冯交火, 宋哲元被冯调往洛阳击樊未归,西安眼下空虚,此时图陕机会甚好,望兄如期开赴 潼关,共图大计,恳望勿延。切切。 李虎臣许权中看罢,把信团了,扔在地上,站在窗前,望着屋外的黑暗出神。 “旅长,送信的说,李司令要他把你的回信带回去。”副官主任提醒说。 许权中一怔,想了想,对副官主任说:“让送信的先住下,回信明天再说。” “是!”“你等一下。”副官主任报告完正要往外走的时候,许权中叫住了他,指 着桌上的罐子对他说:“麻烦你把这罐子鸡汤给刘景桂送去,他最近一直闹病。” 副官主任提着罐子走出去以后,许权中关了灯,坐在竹椅子上,点上一支烟,狠狠 吸了一口,这时,另一个声音立刻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耳边: 权中同志并转旅委及全体同志: 陕西省委负责同志来,得知你们的近况,中央对于你们今后的工作有下列指示 : (一)关于党的一般军运的原则与策略,现在节录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中央致 朱德同志信的几段,你们详细读阅,即可明了。 (二)根据这些原则与策略及你们的特殊情形,你们现在应注意与执行者有下 列几点: 1.你们现在寄生于李虎臣之下,绝对的不是你们的出路,现在是革命与反革命 争斗到了生死关头的时期,陕西的军队无论他是冯玉祥、岳维峻或李虎臣以及一切 一切的杂色军队,都是反革命的……从今日起,必须下决心的脱离,若是犹豫妥协, 终会要彼他们解决的。 2.目前要做的工作,第一,肃清内部,一要军官尽量换成我们的同志,有反动 倾向的,应不姑息地解决之。第二,发展组织……第三,扩充军队,你们现有一千 八百支枪,至少可扩充到二千五百多人…… 3. 你们脱离李虎臣之后的出路,现驻地三要司农民运动及党的力量都没有基 础,又在敌人四方包围之中,恐不能久驻。据我们现在想到的,你们的出路:第一, 开赴陕中农运与党比较有基础的地方,去帮助农民并发动农民暴动,有可能时,可 以形成一割据的局面。第二,开赴豫西,帮助河南的农民暴动。第三,开赴鄂北, 预备将来与两湖的革命势力联贯起来。至于究竟走哪条路,要看动作时的实际环境 来决定——由陕西省委决定…… 中央这封信是省委书记潘自力从上海返回时,中央托他带来的。在近来十几天 的时间里,这封信许权中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他一闭上眼睛,那些指示明确的文字 便带着一种不可违抗的权威力量出现在他的眼前。 中央的指示很明确:立即脱离李虎臣。至于脱离李虎臣之后的三种出路,中央 也明确指示:或陕中,或豫西,或鄂北,由省委决定。 省委的指示也十分明确。继陕东特委书记刘继曾赴三要司,传达省委、特委 “配合渭华暴动”的指示之后,离沪返陕的潘自力在向许旅传达中央指示的同时, 也亲笔致函许权中,要求许旅开往渭华地区,配合农民起义。 本来,执行省委指示,应该十分顺利。 然而就在此时,发生了两个意外的事件。一是李虎臣截获了陕西省委指示许旅 配合渭华起义的信件,尽管其信疑参半,但还是靠近许旅移驻了嫡系部队,加紧了 对许旅的防范。二是此时反冯战争已经爆发,继河南地方军阀樊钟秀、陈文皋举兵 反冯之后,陕西军阀也加紧了反冯。李虎臣乘冯部主力宋哲元部到洛阳打樊钟秀未 回,陕西后方空虚之际,扯旗公开反冯。其具体部署是:驻户县的何经纬旅围攻西 安,李虎臣亲率四个旅赴沛关截击冯玉祥回陕主力。许权中旅就是这四个旅中的一 个。 李虎臣几番来信催促许旅开拔,在这个时候,特别是在李虎臣对许权中已有所 警惕的情况下,行动上稍有不慎,都可能葬送党在陕西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这支军 队。 到潼关,还是到渭华?一个是许权中所依附的“上司”的命令,一个是党的省 委的指示。 李虎臣军令急迫,渭华原上形势急迫,两方面都不允许他有更多的犹豫。 许权中陷入了两难境地,他举棋不定。 不是为自己,是为了这支军队。许旅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坎坷。从中央来信 中,他可以感到中央对这支党掌握的部队所寄予的希望。清涧起义,陕北的李象九 旅打完了,如今,党在陕西只剩下这唯一的一个旅了。 许旅决不能蹈李旅覆辙! 许权中又续上一支烟,黑暗中,灯火明灭,照着他的显得沉重的脸。 许权中透过茫茫夜幕,仿佛看见了从血雨腥风中走到今天的自己的弟兄们……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