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路——从高塘原到牛峪口 四十三岁的宋哲元坐进一辆敞篷汽车,出了省政府,一路响着喇叭,穿过长长 的向东开拔的队伍,驶出东门,往渭华方向驰去。 汽车行到灞桥,一直没有说话的宋哲元忽然扭过头来,向随行副官问了一句: “你说,李虎臣难对付,还是渭华的那些共产党难对付?”年轻的副官不知宋哲元 忽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嘴动了动,没有马上回答。 宋哲元朝副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抽出一支纸烟,用打火机点上,将目光投 向了眼前的原野。 麦子黄了。 迎面走过来几个扛着扇镰的农民。 宋哲元又回过头来,指着那几个农民,问副官:“你说,他们里头有共产党吗?” “这……”副官支吾着,说,“不会有吧……”宋哲元摇了摇头,又冷冷地一笑: “这就是我们的思维,因此,共产党会在任何地方冒出来。”说罢,徐徐吐出一口 烟,闭上了眼睛。 六月十九日,宋哲元向渭华起义中心区发动第三次围攻(也有说是六月二十日)。 国民军以孙连仲、魏凤楼、田金凯三个师的兵力为主攻部队,分东、西、中三 路向起义军的两个主要据点高塘(工农革命军司令部驻地)和塔山(陕东赤卫队驻 扎地)进攻,陕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四方面军总司令宋哲元亲自督战。 敌人的具体部署是: 东路一个师由孙连仲指挥,从华县出发,经瓜坡镇向高塘镇以南地区进攻;西 路一个师由魏凤楼指挥,从渭南出发,经崇凝镇向塔山进攻;宋哲元亲领中路,以 一师兵力,从赤水出发,再兵分两路,从赤水东川、赤水西川同时攻打高塘镇。东、 西、中三路皆由地主民团武装为前锋,先导开路。 破晓时分,三路敌军从集结地向预定目标蜂拥而来。 宋哲元骑着一匹栗色马,走上一处高坡,举起望远镜,看了看曙色中静悄悄的 渭华原,又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边黑鸦鸦的队伍,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他的这个细微的表情被紧挨着他的骑兵师长田金凯看见了,便凑上去揣摩着说 :“宋主席,此番由你亲自督战,定能扑灭赤焰。”宋哲元把脸转向田金凯,嘴角 又抽动了一下,说:“我宋哲元自光绪三十四年人北洋左路补备军从军开始,迄今 已在枪炮丛中走过了整整二十个年头,还从来没有和比我弱小的对手交过火。” “啊……是……”田金凯唯唯连声。 “一九一七年与我交手的是辫子皇帝张勋;一九二一年,与我交手的是督陕的 陈树藩和河南的赵倜;一九二四年北京政变,我打的是曹锟吴佩孚;一九二六年五 原誓师后参加北伐,对手又是北京的张作霖。”宋哲元勒着马缰,侃侃而谈。突然 话锋一转,看定田金凯,问,“如今我们以三师之众去对付那些用大刀斧头武装起 来的农民,不知田师长作何感想?”田金凯满脸羞红,嗫嚅道:“这……不光是农 民,还有许权中的一个旅……”“据我所知,许旅从潼关撤至渭华的部队充其量也 不过一千多人,且无弹药补充。原先我总以为,以一师骑兵击之,足以取胜,可谁 料到……”宋哲元摇摇头,咽下了后面的话。 田金凯有些恼怒,宋哲元这是在明显的责怪自己,但由于是上司,不好发作, 便用话软软地顶了回去,“常言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粮秣对于骑兵来说, 尤为重要,人不吃饭尚可硬撑着打仗,马若无食,非但不能上阵,拖着拉着还是累 赘。”果然,田金凯此话一说,宋哲元只是蹙眉看了他一阵,没有再说话——他心 里清楚,由于陕西财政困难,已经欠了田金凯师两个月粮饷了。 打马下坡的时候,田金凯还是讨好地说:“此次总司令亲自督战,定会奏捷而 归。”宋哲元黑着脸,冷冷地说:“拳头砸圪蚤,砸死了也不值得夸耀。”说着, 又举起望远镜向高塘原看去,一边自语着,“看样子他们还没有发觉我们。”说罢, 扬起鞭子,狠狠打了一下马屁股,朝前跑去。 就在宋哲无向渭华起义中心区域发动第三次大规模围攻的前夜,工农革命军军 委在高塘小学的司令部刚刚举行了一个重要的会议。 会议是军委主席刘志丹提议召开的,主要研究渭华起义后工农革命军的行动方 向问题。 进入六月以来,宋哲元明显加紧了对渭华起义区的围攻。工农革命军虽然取得 了前两次反围攻的胜利,但起义区已经明显暴露出了地利上的劣势。 在六月十日击败田金凯部之后,已排除出领导中心的许权中由驻地专门赶到高 塘小学,找到军委主席刘志丹进行了一次长谈,提出了自己在潼关时产生过的想法 :把队伍拉到渭北及陕北去打游击,谋求发展。刘志丹冷静考虑了许权中的意见, 认为很有道理,便给总司令唐澍做了几次工作,最后唐澍同意召开一次会议,专门 研究许权中的意见。会议是在六月十八日晚上十点多开始的,一直进行到十九日凌 晨三点多,经过反复权衡,大多数同志认为,渭华地区地域狭小,处于平原,确实 不易于部队机动回旋;无弹药补充来源,在敌人不间断的围攻中难以长期坚守;地 处豫陕交通要道,敌人必欲尽全力夺之。因此,不宜久驻,应该谋求向渭北或陕北 发展。会议决定派许维善和中共陕东特委宣传部长李大章北渡渭河,利用渭北关系, 为部队筹集弹药,勘察路线;同时决定驻守在渭华交界一带的雷天祥第四大队,骑 兵小队和陕东赤卫队,由许权中统一指挥。 很遗憾,这个计划未能付诸实施。 这次会议后仅仅几小时,宋哲元的三个师就压了上来。 这是一场力量十分悬殊的战斗。战前,宋哲元把它称之为“拳头砸圪蚤”,战 后,又将它比喻成“老鹰抓小鸡”,若单从兵力对比而言,不失准确。 当宋哲元率部进入高塘以西的魏家原时,工农革命军总司令唐澍便得到了警戒 哨的报告,当即与刘志丹指挥部队进入阵地,迎击敌人。敌人以重炮猛轰工农革命 军阵地,凭借火力优势不间断地发起冲锋。唐澍亲自指挥工农革命军一部和陕东赤 卫队,打退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许权中带领着骑兵小队,不断穿插于敌我阵地之 间,突袭敌人。但是,敌人在大炮的掩护下,蜂拥而上。工农革命军由于寡不敌众, 弹药得不到补充,火力渐渐不支,几处防线被敌突破。战斗正酣之机,曾被起义军 民抄了家的高塘恶绅薛良臣、民团团长史明鉴带着一股敌人从侧翼攻击到沿山一带, 企图封锁工农革命军退路。唐澍、刘志丹识破敌人意图,当机立断,命令部队向秦 岭山区撤退。 当日晚,工农革命军和陕东赤卫队被迫撤退到秦岭北麓沿山的牛峪口、箭峪口、 涧峪口一线。 此时,唐澍接一地方送来的情报,说魏家原一带已没有敌军了,敌人在高塘小 学设了司令部,眼下驻兵不多,建议今晚夜袭敌司令部,地方组织农民群众配合。 唐澍没有多想,即派周益三率第六中队(后来成立的,周益三为队长)夜袭高塘镇 敌司令部,并派第五中队从侧翼掩护。谁知五、六中队刚一接近高塘,便与敌人交 火。拂晓,才发现敌人主力并未撤走,还在魏家原上,周益三主攻部队不能得手, 只好且战且退,复又回到牛峪口,此时,五、六两个中队已经伤亡过半。 六月二十日上午,敌人又以全部兵力袭击起义军阵地,在敌人强大炮火打击下, 渭华起义军无法立足,当天晚上,唐澍下令退出渭华暴动的中心地区,转入南山、 商洛地区。并命政治部主任廉益民及军党委书记兼政治部副主任吴浩然率一部官兵 在牛峪口一线阻击敌人;命陕东赤卫队副队长薛自爽率赤卫队一部,与许权中、杨 晓初带领的工农革命军一部在箭峪口一带阻敌,共同掩护主力撤退。 箭峪口的战斗进行得异常艰苦。敌人以一个旅的兵力,向起义军阵地轮番猛攻。 许权中与杨晓初、薛自爽指挥总共不到百人的部队与敌鏖战,接连击退敌人进攻。 当敌人逼近离赤卫队阵地不远的候家崖时,薛自爽振臂高呼: “赤卫队跟我上!”带领赤卫队员迅速占领阵地前沿制高点,利用居高临下的 有利地形,与十倍之敌展开激战,敌人数十次冲锋,都被打退。薛自爽不幸右臂负 伤,他用左手解下一条绑腿带包扎住伤口,又继续指挥战斗。 战斗进行到中午,双方为争夺箭峪口的铁姜岭高地,战斗更为激烈。此时,工 农革命军只剩下三十多人,薛自爽赤卫队仅剩十余人,在许权中、杨晓初、薛自爽 的指挥下,又坚持击退敌人三四次进攻。这时的薛自爽身上已多处负伤,一身烂成 破布片的灰军衣已被鲜血浸透,发着高烧的杨晓初也被饥饿、疾病、战火折磨着, 坚持战斗。 下午五时,敌人推进到起义军阵地前二百米左右。薛自爽正要率赤卫队员冲出 阵地与敌人拼命,突然一颗子弹从他的左胸穿过,当即倒地。在他旁边指挥作战的 杨晓初和一个战士赶忙赶过去救护,他清醒后,艰难地睁开双眼,挣扎着对杨晓初 说:“我不行了……但枪不能让敌人……拿去……这里……不好守……赶快撤……” 把心爱的驳壳枪交到了杨晓初的手中,吃力地抬起手,指向箭峪深处,示意部队后 撤。 “你咋办?”杨晓初关切地问。 “这时候……能活着出去一个……都是……胜利……告诉许权中……快走……” 说着,痛苦地闭上眼睛,不耐烦地朝杨晓初摆着手,“快撤……我能爬……出去。” 入夜,敌人撤退了,枪声稀落了。战友们在一条沟渠里找到了薛自爽,他头部中弹, 已经壮烈牺牲。 薛自爽,土生土长的华县人,他的履历很简单。如果没有渭华起义,他只是一 个爱打抱不平的农民。渭华起义,使华县堡子底村诞生了一个威振渭华的“火神”。 薛自爽走了,石匠刘寅科一边凿着石头,一边唱着自己编的秦腔戏文: 三教堂薛自爽传下将令,东至算王村举起大兵。 恶绅不该官派五百要一千,也不该月利大库三。 不料想薛自爽火神出现,一定要火烧你的家园…… 这段戏文刘寅科一直唱了好多年。 薛自爽牺牲的那天晚上,许权中、杨晓初率领余部在秦岭宿营。这时,他们接 到上级通知,命东路部队和西路部队一齐向南山转移。第二天中午,许、杨率部进 入蓝田县许家庙一带,与蓝田县委掌握的沙王村农民自卫分团合编隐蔽。 牛峪口的激战在六月二十二日。 那是一个美丽的月夜。牛峪口阻击战的一位幸存者在几十年后这样回忆说。他 说,那是他在打退了敌人无数次进攻之后偶然注意到的,那时,他的身前身后,到 处是自己人的尸首。他说当时他正在难受,廉主任(廉益民)喊了他的名字。叫他 看天上的月亮,他说他就抬头看了,月亮很亮很明,但没有圆。因此他记下了那晚 的月亮。 那个名叫王丑娃的幸存者说除了那晚的月亮,在牛峪口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廉主 任的死。他说廉主任是正在唱秦腔的时候被敌人的一颗子弹打死的(本文多次写到 唱秦腔的情节,决非杜撰。秦人性烈,以秦腔励志,以秦腔抒怀,遇难时亦以秦腔 壮行色增胆魄。故至晚清以来,秦地绿林好汉,侠客义士,甚至朝廷犯官,高吼秦 腔赴死的不乏记载——笔者注)。他说,廉主任是外省人,外省人本来不爱唱秦腔, 当时廉主任见阵地上全是自己人的尸首,部队情绪十分低落,等敌人枪声哑下去的 空档,他对大家说:我吼两段秦腔,你们看像不像。大家以前没听过廉主任唱秦腔, 一时来了精神。他就吼开了。 他刚唱了两句,一颗子弹飞来,打到了他的胸口上,立马倒了下去。当时吴浩 然副主任命令王丑娃和另外两个战士把他用担架抬到附近老百姓家里,他坚决不肯, 说阻击任务艰巨,要坚持到主力部队脱离危险,阵地上不能再减人了。卫生员简单 包扎过后,他说服大家把他藏在附近的草丛里,他说天黑后他自己能爬出来。天黑 后,枪声稀了下来以后,大家到草丛去找他,他已经冰凉多时了,从腔子里流出来 的血在草丛里结成了块块。 王丑娃说,我记得很清楚,廉主任那天唱的是《辕门》。说完,他就低下头去, 两滴混浊的泪水从他苍老干涩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党史中关于廉益民的介绍是这样的: 廉益民,原名卢绍亭,河北丰润人,生于一九○一年。在天津直隶省立高等工 业学校读书时,成为天津五四运动领导者之一,与周恩来、于方舟结成友谊;一九 二○年,参加了在李大钊指导下的天津革命组织“新生社”;之后在李大钊直接指 导下参加青年团的工作;一九二四年,与于方舟、邓颖超等人同时当选为共青团天 津地委执委;一九二六年冬被中共北方区委书记李大钊派往冯玉祥部国民军联军做 政治工作。冯玉祥“清党”后,到许权中旅做政治工作。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二日, 于牛峪口战斗中壮烈牺牲。 工农革命军党委书记兼政治部主任吴浩然也于当日下午阵亡。 吴浩然,安徽人,早年在北京中法大学学习时,由李大钊亲自介绍入党,一九 二六年,被中共北方区委派往冯玉祥国民军联军总政治部工作,冯玉祥叛变革命后, 到许权中旅。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二日,牛峪口充满了血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