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洲之死 一九二九年一月下旬,陕西富平美原镇。 在镇上的一座民宅里,陕西省委第四次扩大会议已近尾声。 这是负责宣传的省委常委蒲克敏从上海回来后,为贯彻“六大”精神,总结陕 西省委“左”倾盲动主义错误的会议。 会议开始,由代理省委书记李子洲主持(此时,潘自力已被逮捕),由于在渭 华起义的准备阶段,省委书记潘自力在上海,由李子洲代理省委书记,主持省委工 作,加之他又是分管军事的省委常委,因此,在清理陕西的“左”倾盲动错误时, 他自然成了批评的主要对象。 另一位受到激烈批评的则是负责秘书工作的省委常委、陕东特委书记刘继曾。 会上,李子洲没有为自己辩解。 会议结束时,会议主持人已由李子洲换成了曹趾仁。在这次会议上,曹趾仁当 选为省委书记,李子洲仍任组织委员。 年轻的曹趾仁几乎与张金印一样激烈,在一九二八年六月十三日举行的省委第 三次扩大会议上,他被选为负责共青团工作的省委常委,在同月召开的团省委第二 次代表大会上,接替张金印成为团省委书记。 省委第四次扩大会议后的第三天,团省委第三次扩大会议在蒲城荆姚小学召开, 马云藩接替曹趾仁当选为团省委书记。 新当选的党、团省委书记曹趾仁、马云藩二人不久即相继叛变,导致了陕西党、 团组织的一次空前劫难。 省委第四次扩大会议召开之际,陕西的政治经济形势正面临着十分严峻的形势。 从一九二八年秋天开始,全省大部分地区发生旱灾,陕北、关中已连续五年大旱, 以一九二九年为最甚。据陕府救灾委员会一九二九年四月调查报告称,截止一九二 九年二月,全省灾民共达六百五十五万多人。到这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全省因灾死 亡人口二百五十万人,逃至外省度荒的人达四十万,全省人口从九百四十万锐减至 六百五十万。关中各县最为严重,如眉县原有九万零七百四十六人,死亡六万九千 二百九十三人;泾阳绝户三千四百余家;千阳人口由十五万减少至十万。全省十九 个县的弃耕地占总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七十。陇县、蓝田、榆林、紫阳、永寿五县弃 耕地百分之百。许多地方十室九空,出现了人吃人的惨象。 农村经济破产,加之渭华起义后国民党陕西当局疯狂“清党”、“清乡”使党 在农村中的基层组织、农会组织几近消亡。一大批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被捕被杀。 农村和城市中,随着白色恐怖的加剧,一些共产党员纷纷躲避、脱党乃至叛变,党 员人数急剧减少。渭华起义前的一九二八年春,关中各县党员已发展到二千六百多 人,到一九二九年初,仅剩下了二百五十名。 叛变、告密成了陕西党、团组织的主要威胁。 一九二九年一月底二月初,几乎与陕西省委在美原镇召开第四次扩大会议同时, 变节分子正在西安上演着一出极其肮脏的丑剧。 丑剧由在妇女协进会工作的团员肖桂藩(女)拉开序幕。一月下旬,肖桂藩在 《新秦日报》登报自首,供认自己的团员身份,并出卖团员刘秀英。 刘被逮捕后又供出团省委委员程士诚(即程思诚)。这时,参加了党省委第四 次扩大会议和团省委第三次扩大会议的党团负责人已陆续返回西安。一天早晨,程 士诚刚从借宿的一个菜铺里醒来,还没穿好衣服,几个汉子就破门而入,把他押上 了警车,一直拉到军事裁判处看守所。敌人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就从程士诚口中 得知了团省委成员的住处和红埠街的团省委机关。程士诚的第一位受害者是团省委 组织委员李大章(渭华起义时,他被派往陕东特委,任宣传委员,起义失败后秘密 返回西安,依然在团省委工作,团省委扩大会议后;改任组织委员)。当时他住在 程士诚的家里,程士诚叛变的当天下午,就引敌人将他逮捕。二月一日,团省委机 关被查抄,敌人逮捕了团省委书记马云藩及他的老婆高玉兰以及临时住在他家的团 省委宣传委员刘映胜。马云藩经不住敌人威吓利诱叛变,招出了省委书记曹趾仁在 早慈巷的住址。二日深夜二时左右,马云藩带着敌人闯入早慈巷曹趾仁的家,将他 从床上抓起,绑在屋梁上用鞭子狠命抽打。曹趾仁受刑不过,当即叛变,供出了省 委机关在鼓楼化觉巷的地址(这一时期,省委机关经常改变办公地址),并答应给 敌人带路抓人。曹趾仁、马云藩带着敌人连夜赶到化觉巷,翻墙越入院内,将住在 这里的李子洲、刘继曾和一个名叫任青云的女交通逮捕。三日上午,省委常委蒲克 敏、徐梦周先后到省委机关接头,又被等候在这里的特务逮捕,同日,到曹趾仁住 处接头的团省委委员王友章也落入敌手。至此,陕西党、团的主要负责人全部被捕 入狱。 他们几乎都被关进了宋哲元设在西华门的军事裁判处看守所。 陕西省委的工作暂时中止。 一阵尖利的哨声之后,各个牢房的门都被打开了。 随着镣铐在地上拖出的“哗哗”声,被誉为“西北的守常”(李大钊字守常) 的李子洲艰难地走出了牢房。 他的脸上,有几道结疤的血痕,灰布棉袍有几处露出了棉花——这都是受刑后 的印迹。他走到狭长的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天很阴沉,灰白色的天空毫无生气, 两只寒鸦在看得见的那一片天上飞来飞去,“嘎嘎”地叫着,总不远去,给这可憎 的高墙内又增添了另一种凄凉。 一阵脚镣声正在接近李子洲。他扭过脸去,向那声音看去,是新任省委书记曹 趾仁。 曹趾仁的脸上也是血痕。 李子洲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笑容。昨天夜里,敌人到化觉巷来抓他时,他不 仅看到了穿着军装、拿着盒子枪混在敌人里的马云藩,被押出大门时,还看见了站 在门道外面暗影里的曹趾仁。 曹趾仁正在向自己走来,从他移动时的艰难程度可以推断出他受过不轻的刑罚。 “子洲同志,这是咋弄的?”曹趾仁蹭到李子洲跟前悄悄问。 李子洲从近视眼镜后面笑着看看他,没有说话。 曹趾仁脸红了一下,又说::‘马云藩不是个东西,把我出卖了。”李子洲依 然那样笑着,看着他:“你也挨打了?”曹趾仁:“嗯,他们折腾了少说也有两个 钟头,皮带打断了两根。”李子洲虽然已经得知曹趾仁叛变,还是告诫说:“有时 候牙一咬什么都能过去。”曹趾仁的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 哨子又吹响了,两个背着枪的看守吆喝着:“进去咧,进去咧!”朝他们走过 来。 李子洲看着曹趾仁,一字一板地说:“我送你一句咱们都知道的古诗: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说罢,拖着脚镣向牢房走去。 李子洲入狱的第四天,军事裁判处处长肖振瀛来到看守所,亲自提审李子洲。 “我是奉宋主席之命来看你的,希望你能与我们很好合作。”肖振瀛客套两句, 然后问:“初次见面,应该先认识一下,鄙人是军事裁判处处长肖振瀛。”李子洲 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呢?可以介绍一下吗?”肖振瀛问。 “陕北绥德人,做生意的,现在家住闲。”李子洲随口说道——他并不想指望 敌人会相信自己。出了叛徒,自己已经暴露无遗,但他又不想从自己口中向敌人说 出自己的名字。 “李子洲。”肖振瀛笑一笑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微微笑了笑,说:“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共产党里的大头头嘛,我哪会 不知道。”肖振瀛不无得意地笑着说,“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当过共党的 省委组织部长、军委书记,代理过省委书记,前年筹划清涧暴动的是你,去年策动 渭华暴动的也是你,对吗?”李子洲又点点头,故意说:“你没说错,但你却没有 说全,我还组织了其他一些暴动,如果你们不抓我,我还准备再组织几次暴动。” 肖振瀛忍住恼怒,说:“可惜你如今办不到了。”李子洲摊开双手,说:“因此, 我很遗憾。”肖振瀛冷笑了一下,说:“甭跟我演戏了,现在我问你,你们省委还 有哪些人在潜逃,各县还有哪些共党组织在活动?”李子洲摇摇头,冷淡地说: “不知道。”“不知道?”肖振瀛从鼻子里哼一声说,“谁不清楚你是陕西共党里 的‘老头子’,陕西凡是有点名气、有点地位的共产党员,哪个你不认识,不知道 ……”李子洲打断了他,说:“也许我知道,但是,你想我能告诉你吗?”“咋不 能?你今天告诉了我,明天我就放你出去。”肖振瀛说。 “你说,若真那样,我还叫人吗?”李子洲问他。 肖振瀛一怔,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既然如此,我就告别了。”悻悻走了。 当天晚上,从李子洲住的牢房里,传出了阵阵吆喝声、皮鞭声,隐忍的呻吟声 …… 第二天,李子洲没有出来放风…… 一天早晨,院子里吹起了紧急集合号。几十名被押的政治犯都被集合到看守所 门口,李子洲也被大家搀了出来。 犯人集合后,陕西省政府主席宋哲元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出了李子洲,朝他 不失礼貌地招了招手。 李子洲看看他,没作任何反应。 他们两人很熟——一九二七年初,国民军联军进入西安后实行国共合作,李子 洲被选为国民党陕西省党部执行委员兼青年部部长,后来又担任了中山学院副院长 兼总务长,与当时任冯玉祥第四方面军总指挥的宋哲元多有接触——宋哲元走到镣 铐缠身的李子洲身边,说:“李先生,还记得吧?”李子洲:“记得,宋将军。” 宋哲元:“我今天特地来看看你和你的这些同事们。”李子洲:“那我还得感谢你 了?”宋哲元被噎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才说:“李先生,以你的才 学,若致力于教育,定会有大建树,不知为什么偏偏迷上了俄国的列宁? 列宁有什么好处?”李子洲:“这你就不知道了,首先,列宁不只是俄国的, 他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至于说列宁有什么好处,他主张实行共产主义,人人平等, 如果他的主张实现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剥削与压迫,就再也没有穷人富人之 分,你说,他不好吗?”宋哲元微愠道:“李先生,我不是来听你宣传的。”李子 洲淡淡一笑:“我是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宋哲元:“李先生,本来我想特意关 照你一下。”李子洲:“是吗?我又要感谢你了。”宋哲元压住恼怒,说:“念及 你我往日之交,我想放了你。”李子洲:“有条件吗?”宋哲元:“我如果把你放 了,你还干共产党吗?”李子洲一笑:“我知道你不会放我。”宋哲元走了。 李子洲拖着铁镣又回到了牢房。 不久,他便病倒了。 春天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监狱的院子里,已经很难看到李子洲的身影 了。放风时,难友们只能从号子的小窗口,透过刺鼻的恶臭,看一眼整日躺在一堆 破棉絮上的陕西无产阶级的革命先驱者。 夏天来了,苍蝇蚊子肆虐起来,虚弱的李子洲又染上了伤寒,身上忽冷忽热, 常常处于昏迷状态。刘继曾等狱中战友联名要求保外就医不准,又要求将李子洲送 到外面去治疗,依然不准。只准狱外友人请医生到狱中来探诊。 医生要求将脚镣去掉,反动当局置之不理。 奄奄一息的李子洲经常双眼紧闭,咬着牙,痛苦地一分一秒地捱着。 李子洲的最后时刻,在医生和难友们的强烈要求下,军事裁判处处长肖振瀛才 派人来给他卸脚镣,他却愤怒地摇摇手,说:“不用了。”一九二九年六月十八日 深夜,三十七岁的李子洲带着脚镣,静静地离开了人间。 共产党人没有忘记这位陕西革命的播火者。一九四四年二月,中共中央西北局 和陕甘宁边区政府,在李子洲的出生地绥德西川地区新成立了一个县,以李子洲的 名字命名,从此,在中国的版图上,又增加了一个子洲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