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江,古老中国的父亲河,涛声千里,浪拍天际,无休无止地奔腾、呼号、轰 鸣,似乎在吵吵闹闹,评说着什么,争论着什么。它,宛若一支属于历史的、现实 的,乃至未来的巨笔,记下了神州上下五千年的兴衰与文明,吟唱着中华大地的壮 歌与悲曲……1927 年5 月,烟雨蒙蒙。位于重镇武汉的这段长江,扑朔迷离,雨 雾与江浪相接,江浪与雨雾相融。雨雾中,一楼临江,悬山而立。它是建于公元3 世纪的一座名楼——黄鹤楼。唐代诗人崔颢曾经在此留下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 地空余黄鹤楼”的绝句,一朝又一朝的文人墨客在此赋出过千古留芳的佳章。这天, 又有一个青年人在登楼眺望江景,他,身材瘦长,方圆的脸庞、天庭饱满,颏上有 一颗引人注目的黑痣,神情刚毅而冷峻,绵绵细雨打湿了他的长发和蓝布衣衫,他 凭栏而立,深邃的目光投向远处。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 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青年人面对大江,发出了这样的吟唱。这 是从黄鹤楼边发出的亘古未有的壮歌,这是个人伟大抱负和对国家、民族深沉的忧 患意识交融激荡抒发出的雄浑悲壮的心曲。过去的任何诗人骚客留下的名篇与其相 比,都显得黯然失色。吟咏这首《菩萨蛮》的青年人,名叫毛泽东,时年34 岁。 没有语言能概括他此时愤懑复杂的心情,他的心潮化成了诗句,同这江浪奔涌逐高。 他刚从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会场退席,他的关于土地革命的主张遭到 反对,陈独秀取消了他的投票表决权。这也许是他预料之中的,不过比预料的来得 快些罢了。他与陈独秀的分歧始于两年前,从广州的中山舰事件到湖南的农民运动, 陈独秀对国民党的进攻步步妥协。他花费4 个月调查写成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 告》,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向导》上仅发表了其中两章,陈独秀就不让刊登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很敬重这位党的领袖,诚如他在后来同斯诺谈话时所说的: “陈独秀说自己的信仰的那些话,在我一生中可能是关键性的一个时期,对我 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这样评价陈一点也不过分,因为他头一回到北京,担任北 京大学文科学长的陈独秀精辟的革命见解,对他选择人生之路发生过重大影响。1920 年,他专程赶到上海找陈独秀商讨组织“改造湖南联盟”计划;同年8 月,上海共 产主义小组成立后,陈独秀立即写信给他,要他在湖南建党。他接到信后,便建起 了湖南共产主义小组。中国共产党的“三大”后,他进入中央执行委员会工作,同 陈独秀一起致力于国共合作,推进革命统一战线的建立……随着形势的发展,毛泽 东不愿出现的分歧出现了,在无产阶级领导权和农民问题上,陈独秀同他的看法完 全相反,而且越走越远。 他同一些同志作过种种努力,试图改变总书记的看法,但是,一次次的努力变 成了一次次分歧的升级。陈独秀的家长作风不能容忍他毛泽东了,这次党的“五大” 可以说是爆发点,陈独秀不但压制毛泽东的正确意见,而且还让他农委书记的职务 落选。这次本来旨在纠正中共领导右倾错误的会,变成了右倾机会主义继续掌权的 会。他感到这个现实太荒唐可悲!他,毛泽东,1910年(时年17 岁)从韶山这块 红土地上出走,15 年后的1925 年又回到了韶山这块土地,他离开韶山时满以为 山外世界的“洋学”是他要找的希望,然而失望代替了希望,回乡后他在5 个县的 农村考察了32 天。从1910 年—1925年,他转了个大圆圈,“我认识到,我错了, 农民对了。”这是他走出误区的第一声呐喊。他断言:“都市工人阶级目前所争政 治只是求得集会、结社之完全自由,尚不都即时破坏资产阶级之政治地位”,而 “乡村的农民则一起来便碰着那土豪劣绅、大地主几千年来持以压榨农民的政权”, 因此,他们(指农民)特别能战斗。世人皆醉我独醒,毛泽东在广州在武昌农民运 动讲习所,在许许多多场合,都为农民唱赞歌,他把自己浓缩在《湖南农民运动考 察报告》里的思考与力量,化着雨丝滋润着人心。“卡尔·马克思降至亚洲的稻田。” 这是后来的一位外国人对毛泽东此举的评价。肯定地说,马克思主义在东方民族的 传播,并将其撒播到亚洲的稻田里发芽、生根的这位先驱,应当是最称职的农委书 记。而偏偏最称职者所面临的却是最不公正的结局。是历史同他过不去,还是历史 同他开玩笑?在此之前的几天,他毫无热情地应付着中共的这个第五次党代会,他 总是中途到会,发表完一通灼见诤言之后便扬长而去,反对分子对他的行径甚为反 感,甚至连同情者也感到他有点过分,可毛泽东不以为然,他说湖南的农民大众正 在受苦受难,他不能在武汉过舒服日子……“毛先生——”一声急促的唤声打断了 毛泽东的思绪。到黄鹤楼找毛泽东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叫小楼,是在武昌毛泽 东住处干杂活、当听差的。“么子事?”毛泽东问。“国际的鲍顾问在找你。”小 楼说,“他请你快点回去。”毛泽东晓得,所谓国际的鲍顾问是共产国际的首席顾 问鲍罗廷。鲍罗廷参加过十月革命,在负责同美国的联系上受到过列宁的表扬。国 共合作后被斯大林派驻中国,并负责共产国际同中国共产党的联系。大家都称他鲍 顾问或老鲍。这个鲍顾问便以救世主自居,自认为是中国革命的“保姆”,视中国 共产党人是些不识时务的毛孩子,小孩子照他这个“保姆”说的做,才能长成、才 能成熟。陈独秀的右倾错误,和与毛泽东的矛盾激化,不能说与他无关。毛泽东正 愁烦愤懑无处发泄,听说鲍罗廷来了,便走下黄鹤楼。小楼把手中的一把雨伞递给 他,他没有要,淋雨往回走。毛泽东的住处掩蔽在一片青翠的丛林之中,这是国民 政府在毛泽东初到武汉时为他准备的,灰色的砖墙隔离了街市的喧闹。客厅里,鲍 罗廷和翻译正坐在竹椅上,吸着烟斗。他已等了毛泽东多时。毛泽东一进院子,鲍 罗廷就站起身,礼貌地点了点头,同时伸出一只手,要同毛泽东握。“你不怕脏了 手么?”毛泽东窝火地说,“我是极端分子,极端分子配同共产国际的顾问握手么?” 翻译有些迟疑,毛泽东示意把话翻译给鲍罗廷听。鲍罗廷听后,笑了笑,还是大度 地抓住毛泽东的手握了握,通过翻译告诉毛泽东:“请别误会,我很敬重你,我很 喜欢你的性格!”“假话!”毛泽东抽回手毫不留情地说,“你不会喜欢我的,我 这个人最讨人嫌,但我可以告诉你,虽然我的表决权被剥夺了,但我还是要干革命 的。你和陈浊秀搞的那个‘西北学说’,我还是要反对的。”鲍罗廷道:“今天我 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毛同志,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怎么,要走了?”毛泽东感 到意外,但旋即话锋一转,“走得那么快?你不想看到自己和陈独秀搞的‘西北学 说’在中国变为成功的现实么?”“‘西北学说’,会成功的!”鲍罗廷显得颇为 自信,“冯玉祥部国民军联军正准备从陕西开往河南,只要与他联合讨奉,会师郑 州,就能打通同红色苏维埃联盟的国际交通道,然后再图向东……”“这和汪精卫 的北伐主张不谋而合,真是用心良苦哟!”毛泽东打断对方的话,“我认为,立刻 在湘鄂赣实行土地革命,革命才有前途。”“我不想再争论了,你们中共的五大不 是说得很清楚么,若无汪精卫的点头,土地革命只是一句空话。 国共要合作,不要分裂。毛同志,陈独秀还是中共的总书记嘛,我希望你要顾 全大局。我这次离开武汉,准备找冯玉祥面谈,以加速‘联冯’的进程。 同时,希望你能去四川。”“谢谢顾问先生的抬举,但恕难从命,因为我敢断 言,你和总书记的主张不过是天真的幻梦罢了!”鲍罗廷耸耸肩,无可奈何地两手 一摊。话不投机,只好匆匆告辞。关于鲍罗廷,毛泽东在1936 年对美国记者斯诺 谈到过,斯诺写道:“第二个对失败应负主要责任的是俄国首席政治顾问鲍罗廷。 毛说鲍罗廷完全改变了他自己的立场,他在1926 年是赞成激进的重新分配土地的 政策的,可是到了1927 年却又竭力反对,而且对自己的摇摆没有提供任何合乎逻 辑的根据。‘鲍罗廷站在陈独秀右边一点点’,毛说,‘他愿意竭尽全力讨好资产 阶级,甚至准备解除工人的武装,而且最后他也下令这样做了’……毛认为,在客 观上,罗易是个蠢才,鲍罗廷是个冒失鬼,陈独秀则是一名不自觉的叛徒……”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