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8 月17 日,毛泽东带着杨开慧从板仓回到长沙。长沙北门外喜鹊桥沈家大屋, 是毛泽东几天前到长沙时请曹咏娥出面租的房子,作湖南省委的秘密机关,毛泽东 和杨开慧住在这里。易礼容得知毛泽东回来,赶紧来见:“润之吁,你怎么捱到现 在才回来?前天等你改组省委,就你一个人缺席。”毛泽东笑笑说:“现在蛮好嘛, 改组省委,一改掉了易礼容,二改掉了毛泽东。这样我们都可以到前线了,我当前 敌委员会书记,你当行动委员会书记。”“你真是宰相肚里好撑船,我似乎缺少你 那样的度量。”易礼容道,“眼下这盘棋难下哟,看你怎咯应付。”“下棋看三步!” 毛泽东道,“通过这几天的板仓行,同农民交了朋友,明白了不少在书房里得不到 的道理。”易礼容道:“同农民谈,还不就是土地问题!”“你可莫小看这个土地 问题啰,只有没收一切土地,才能满足农民要求!”毛泽东郑重地说。“这不扩大 打击面了么?”易礼容反问,“我听说中央只主张没收大地主的土地,对中小地主 只提减租!”“制订这种政策的人,应下来看看,听听农民的呼声。”毛泽东的眉 宇间罩上了严峻。易礼容不往下说了,毛泽东刚回来,他不愿破坏他的心绪,遂让 人弄来一小壶水酒,几碟小菜,为毛泽东夫妇洗尘接风。酒菜刚上,彭公达赶来了。 “哈,来早了,不如来巧了!”彭公达乐呵呵地说。“来,我先敬您这省委书记一 杯酒!”毛泽东提壶斟酒。彭公达端起酒杯,道:“不,这杯酒,我先敬你和霞姐 (指杨开慧),你们平安回来了,我就放心了!”他一口干下杯中酒。“谢谢!” 杨开慧把自己的杯中酒和毛泽东的酒都干了。 “酒是不能代的。”彭公达道。“往后,我难得有替润之代酒的机会了!”杨 开慧的话间透出几缕凄楚。“不会的,不会的,革命暴动发动起来,长沙攻克在即, 时间不会太久,我要在这里摆庆功酒,痛痛快快地喝他3 天3 晚!”彭公达自信之 至。毛泽东兀自笑道:“那就谢天谢地啰。”喝完酒,易礼容告辞。彭公达向毛泽 东汇报了8 月16 日改组省委的情况,说:“本来想等你回来再开,但大家说形势 紧张,集中一次不容易。”毛泽东道:“改组的事是中央定了的,你是新任省委书 记,由你召集就行了。暴动的事则应慎重研究。”彭公达说,“我立刻通知各委员, 明天就开会如何?”毛泽东说:“宜速不宜迟,我们回来五六天了,也该给中央一 个报告了。”彭公达起身告辞时,又问:“哦,还有一事,苏联驻长沙领事马也尔 提出要参加省委的会议,通知他吗?”“他也是国际代表,岂有不请之理。”第二 天——8 月18 日,改组后的湖南省委第一次会议在沈家大屋召开。毛泽东重新回 湘,使省委的新旧委员都很受鼓舞,除了易礼容同他见过面外,其他人只听说他作 为中央特派员到了,但还没有见面。这次见他主持会议都像有了主心骨一样高兴。 人员陆续到齐,就差苏联代表未到,彭公达征询毛泽东意见,是否不等了。 毛泽东同意,宣布会议开始。彭公达作为新任省委书记今天的情绪也很高。6 月16 日会议毛泽东不在,他一个人改组省委多少有些唱独角戏的味道,特别是不 少省委对中央的批评存有抵触情绪。今天有毛泽东在场,他也有一种依靠的感觉。 他原文传达临时中央政治局对湘省工作的决议。决议开始批评了马也尔和原省委的 报告中对南昌暴动两个意向的分析,认为是重军事,而“看轻湘省暴动”,犯了本 末倒置的错误。后面主要是讲湘南暴动的,明确毛泽东为湘南特委书记,受湘省委 指挥。“湘南暴动大纲是泽东同志在武汉时亲自制订的,临时政治局讨论一致通过。” 传达完,彭公达特意这么补充了一句,然后看看毛泽东,意思是请他就决议作补充 讲话。毛泽东的反应却很平淡,他扫视了一眼会场,弹了弹手中的烟灰,说:“中 央这次紧急会议大的方针是明确了,至于湘省暴动如何发起,斗争在湘省第一线的 同志最有发言权。还是先听听诸位的意见吧。”委员们对决议好像有什么难言之处, 冷了会儿场,有人突然发问:“中央决议对湘南暴动好像是确定了,这在前一个时 期还有望可行,现在来发动是否适宜?”“是呀,”马上有人响应,“许克祥叛变 唐生智,唐军全调往湘南,实际上湘南已同长沙隔绝,谈何发动呀?”讨论伊始, 话锋便冲向了中央的决议,彭公达感到很为难。他看看毛泽东,毛泽东却坦然自若 地用心听大家发言。“中央强调全省暴动,湘南又不是全省的中心,湘省的中心是 长沙。现在唐生智把军队都调往湘南,长沙相对空虚,如何不把暴动放在湘中呢?” “对,从财力和人力讲,也不适于把暴动发起放在湘南,况且南昌暴动的军队去向 尚不明确,能不能调两个团同唐、许抗衡也是问题。”大家发言并不顾及在场的毛 泽东,十分热烈,几乎一致认为湘南暴动已不适宜,应发起以长沙为中心的湘中暴 动。彭公达有些沉不住气了,敲了敲桌子说:“同志们,这是中央通过的决议,我 们应该讨论如何贯彻执行。”“贯彻执行也要看我们湖南的实际情况。”有人顶了 他一句。彭公达盯了这人一眼,正要批评他,毛泽东发话了。“讲得好。”毛泽东 掐灭纸烟,呷了口茶,深思熟虑地说:“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时务者,局势变化也。我这次回湘,时间不长,到了一次板仓,同几位农民做 了交谈,我发现实际情况的变化远非我在武汉所想。我很同意诸位的分析,整个湘 省的秋收暴动,现在看来不能把发动点仅放在湘南,也不能笼统地全省铺开。暴动 区域必须缩小,集中优势于敌人的薄弱处、要害处发动,对夺取全省暴动的胜利至 关重要。因此,我是赞成把暴动发动点放在湘中的。”“那湘南暴动计划呢?”彭 公达不置可否地问。“只好割爱啰。”毛泽东肯定地回答,“我讲这话,也许有的 同志认为同中央的决议有违,同我原先的想法不符。是的,再好的决议,再好的想 法,若同实际情况相违,必须依实际的变化来改变,否则就谈不上‘好’,起码谈 不上完善。不光暴动区域问题,譬如土地问题,我到板仓作调查,贫农要求土地多, 而单提没收大地主的土地,就不能满足农民的要求和需要。要能全部抓着农民,必 须没收所有地主的土地交农民。”“我赞成。”委员夏明瀚首先响应,说,“中国 革命发展到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全部没收土地,土地归国有的时期。现在我们必须 全部没收土地,确定土地国有原则。”还有几个委员也表示赞成。“譬如军事问题。” 毛泽东接着说,“秋收暴动的发展,是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这谁都不能否认。但 要制造这个暴动,发动暴动,单靠农民的力量行吗?必需有一个军事的帮助,要有 一两个团兵力,这样才可以起来。”“否则终归于失败。”易礼容插话。“另外, 暴动发展是要夺取政权。要夺取政权,没有军队的拥护或去夺取,这是自欺欺人的。 我们党从前的错误,就是忽略了军事,现在应以百分之六十的精力主持军事运动。 实行在枪杆子上夺取政权,建设政权。”“这应该说是一个真理。”夏明瀚说, “湖南暴动可以起来,但成功与否在于军事力量方面。此次暴动的力量应有两个, 一个是军事的,一个是农民的。军事的农民的工作须同时并进。”毛泽东点点头, 目光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又燃了一支烟,接着说:“再譬如国民党问题。国民党 这块招牌还能用吗?已经无用了。从湖南5 月21 日事变,到7 月15 日汪精卫等 伪革命派的叛变,国民党死了,并且臭了。不但臭了,并且臭气闻于天下。 国民党这个工具完全为军阀夺去,变成军阀争权力抢地盘的工具。从唐生智、 蒋介石、汪精卫,甚至到张作霖都可以拿了这块招牌来作他压迫民众、屠杀民众的 工具,国民党变成军阀党了。国民党的死的臭,不单是死在唐、汪之手,而且是死 在民众之手。国民党从前法律上承认民众很多利益,但是民众要他实现,则转眼相 向来压迫民众。民众均认识国民党是骗人的党,现在不要受骗了。这是一般民众唾 弃国民党的普遍心理,他们不要国民党了。所以,我们不应再打国民党的旗子了。” “我们应当高高地打出共产党的旗子!”有人很振奋地提出。“是的。”毛泽东挥 了挥手,“只有共产党的旗子才是人民的旗子。国民党的旗子,再打则必会失败。” 讲到这里,有人禁不住鼓起掌。“还譬如政权问题。”毛泽东接着讲,“民选革命 政府的口号也已臭了。吴佩孚、赵恒惕都说是民选的。这个口号还能用吗?这些问 题,大家都可以展开讨论。”他的讲话,无异于在省委委员中加了一把火。从上午 到下午,大家对这些问题展开了相当激烈的争论。在暴动区域缩小到以长沙为中心 的湘中暴动上,在军事上决定调两个团为发火药,在农民的土地问题、在国民党及 政权问题上,大多数委员都支持毛泽东的意见。这使彭公达十分为难,他抖着手中 传达的中央决议,说:“同志们,不行啊,大家讨论总归讨论,但不能同中央的决 议相左,在这些问题上中央对湖南指示得很明确。我们这不等于改变了中央的决议 吗?怎么办呀?”他企求地看着毛泽东。“那就举手吧。”毛泽东说。彭公达知道, 表决他只能“少数服从多数”。正在这时,苏联领事马也尔带着翻译化装赶来了。 彭公达向他简要汇报了今天省委会的情况。马也尔听了后说:“夺取长沙,中央也 有这个意思。现在中国革命已经到了1917 年十月革命的时候,坚决地夺取长沙, 这是十月革命在中国的演习。最近,国际又有新的训令,主张在中国立即实行工农 兵苏维埃。”他带来的消息,对热烈讨论的问题又一次火上加油。“实行工农兵苏 维埃”的议题,又把讨论引向高潮。最后,会议关于湖南秋收暴动的办法通过了以 下决议:1 、湖南秋收暴动,决定以长沙暴动为起点,湘南、湘西等地同时暴动, 坚决地夺取整个湖南,实行土地革命,建立工农兵苏维埃政权;2 、长沙暴动以工 农为主力,决调陈烈、李隆光两团做暴动发火药。只要能破坏反动政府的其他一切 方法,尽量实行,实现暴动;3 、夺取长沙时,即建立革命委员会,执行关于工农 兵政权的一切革命行动;4 、湖南因现在许克祥对唐生智的叛变,唐的军队均开往 前线抵许,因此另组织一个湖南指导委员会指挥湖南暴动。8 月19 日,彭公达将 连夜赶写好的给中央的报告交毛泽东过目后,即刻派人送报中央。他对省委第一次 这样改变中央的决议把握不大,毛泽东不去湘南,他也毫无办法,只好静候中央的 指示。第一次会议后,毛泽东却感到从来没有的痛快。有关暴动的一些问题,能得 到这么多的同志的支持和响应,使他有一种归乡遇故知的亲近感。这些问题,他在 上边不是没提过,但国际代表在那儿一坐,说个不予讨论,便无人相议,使他有一 种难尽其能的束缚感。他深觉自己选择回湘还是对了。暴动的第一线,才是他充分 发挥才能的广阔天地。他对彭公达起草的报告不甚满意,其人未免太谨慎了。他感 到一些重大问题很有必要引起中央的足够重视。他决定以湖南省委的名义再给中央 写封信。他几乎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写到:“……某同志来湘,道及国际新训令, 主张在中国立即实行工农兵苏维埃,闻之距跃三百。中国客观上早已到了1917 年。 但从前总以为是在1905 年,这是以前极大的错误。 望中央无疑地接受国际训令,并且在湖南实行。”信写得很长,并且还把他这 次回湘向农民调查后拟定的纲领草案一并录上。信写完已是8 月20 日凌晨。毛泽 东重新看了一遍,才感到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一样舒了口气。“自信人生二百年, 会当击水三千里。”毛泽东此时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对这场秋收暴动充满着信心 和热望。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他想像的那么顺利,秋收暴动还没发起,一场关于 暴动的争论却在中央和湘省之间激烈地展开了。8 月22 日,中央来信责备他和彭 公达回湘后关于暴动工作只字未报,要求他们三日送一报告到中央,指令“全省暴 动应于月底前开始”。同时还附有一份湖北的准备情况。但对省委19、20 日两封 信所提的问题均未答复。可能还没有收到或未及研究,但从这封信中毛泽东已感觉 到中央依然坚持全省暴动,而对湖南的实际情况未有丝毫考虑。接到信会怎么样呢? 他未免有一种担忧。果然,中央常委8 月23 日专门讨论了湖南省委19 日的报告 后,给湖南省委复函:原则上同意了长沙为暴动起点的计划,同意“所有工农自卫 军可改为工农革命军”。但在一系列问题上对省委的报告提出尖锐的批评: 认为省委对“长沙附近各重要县份农民暴动的准备非常薄弱,而要靠军事力量 夺取长沙,这样偏重于军力……其结果是一种军事冒险”;中央不同意放弃湘南暴 动计划,指责省委忽略了各地的秋暴工作,没有积极地有组织地准备长、潭、浏、 醴、乡、宁等处暴动;提出“湘南为一发动点”,“长沙为一发动点”,“宝庆一 带亦做为一暴动点”,搞全省暴动;在政权形式上批评湖南“抛去国民党的旗帜, 实现苏维埃政权是不对的”,否认国际有搞苏维埃的电令;在土地问题上,不同意 省委提出的“没收小地主土地”。中央的来函,等于将毛泽东和省委大部分人的意 见一一驳回。这无异于兜头向他们泼来一瓢冷水。对中央的批评,众人皆不服。 “长沙暴动与秋收暴动是一回事嘛,怎么能说调两团进攻长沙是军事冒险呢?” “是唦,这实在是不明了此间的情形,不要注意军事,又要民众武装暴动,这本身 就是一个矛盾政策。”“批评我们专注意长沙,忽略各地的暴动准备,也不是事实, 湖南工作问题,难道上边不知道局势已发生了变化吗?”“照这样四处开花,分散 力量,恐怕连湘中暴动也要泡汤了。”委员们议论纷纷。毛泽东听着大家的议论, 一口接一口抽烟,始终没有发言。彭公达掂着中央的来信有些束手无策。“这,这 如何办呀?润之,你看……”他将证询的目光转向毛泽东。“照省委原定决议办。” 毛泽东把快燃尽的香烟狠吸了几口,扔掉说。“那给中央的回信……”“也照刚才 大家议的写。”毛泽东决定道,“不过,可以加个注明:调两团进攻长沙,是辅助 工农力量的不足;不把衡阳做第二个发动点,是力量只能做到湘中。诸位的意见呢?” 省委们一致同意这样向中央报告。然而,原计划的陈烈、李隆光两团未能利用。恰 在这时,8 月30 日省委接到安源市委关于湘赣边工农武装力量的报告。毛泽东十 分高兴,即刻召开省委常委会议,最后确定湘省的秋收暴动就在湘赣边发动。并决 定成立暴动领导机关:由各军事领导人组成中共湖南省前敌委员会,以毛泽东为书 记;由各暴动地区党的负责人组成行动委员会,以易礼容为书记。彭公达到武汉去 向中央汇报,毛泽东立刻动身前往安源布置。会议结束时,彭公达将起草好的省委 给中央的回信交毛泽东,说:“马也尔曾派人来联系,说他也接到中央的信,想约 见你我去谈谈。”“不理睬他。”毛泽东对马也尔瞎传国际训令很恼火。他看完省 委给中央的回信,笑了。这封信对中央的指责近乎争辩,这个争辩应该说是从8 月 7 日会议开始的。他深知再这样争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就把信交给彭公达说: “这回还是你这个省委书记亲自去同他们打嘴皮官司吧。暴动不能等待了,我这个 前委书记马上到前线去组织军队。 连两个团的兵力都不给,何以暴动?即使暴动又如何直扑长沙?看来,这个道 理很难同他们争清。我只有到前线去军事冒险喽。”彭公达说:“我等你的消息。” 彭公达携信到了武汉。9 月5 日中央研究后对湖南暴动应注意的几个问题指示中对 省委的批评进一步加重。认为:“不依靠农民而依靠两个团是偏于军事,是幻想!” 强令:“把主力建立在农民身上,分区准备全省总暴动。”“中央坚决承认这个命 令是对的,绝非省委所谓‘矛盾’政策。”最后决议:“省委应立即坚决地遵照中 央计划,把暴动的主力建筑在农民身上,丝毫不许犹豫!”“训令湖南省委绝对执 行中央决议,丝毫不许犹豫!”口气严厉,语调强硬,不容置疑。而毛泽东没有看 到这封信。一千次争论,不如一次实际行动。他这时已经奔向湘赣边,那里有三支 武装正枕戈待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