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泽东是8 月30 日夜里离开长沙的。中共湖南省委30 日常委会开完以后, 谢觉哉问毛泽东何时动身到前线。“今晚。”毛泽东的回答仅两字。“开慧感冒还 没退烧呐!”谢觉哉提醒他。“谢胡子,这座沈家大屋不能再住了,开慧也不能再 呆在长沙了,防止敌人来一网打尽。你先帮我劝劝开慧,我过一会就来!”毛泽东 轻声对谢觉哉说。谢觉哉点了点头,上了楼,去找杨开慧。一种从来未有过的难以 名状的心情,而今袭上毛泽东的心头。这些日子来,开慧与他形影不离,使他在繁 忙的工作中有一个稍事小憩的温馨港湾。 几年前他对这个港湾的认识似乎偏激,认为“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夫妻之 情过于缠绵,势心影响自己孜孜求索的伟业。为此,他写了元稹的《菟丝》诗赠给 杨开慧,没料,此诗极大地伤害了妻子。“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杨开慧对 毛泽东的爱,不是自己无能需要“依倚”,而是把全部的爱都释放出来,渗透到了 毛泽东生活的每一方面。《菟丝》诗给毛泽东带来麻烦,杨开慧要么不让毛泽东远 行,要么带上孩子相跟。毛泽东无法容忍这种做法,夫妻间的争吵时有发生,以至 于有一回毛泽东离家远行时,汽笛响了,火车站送行的月台上还不见杨开慧的影子 ……毛泽东不愿想下去了,这次到湘赣去搞秋收暴动,非是在汉口过城市生活,山 高路远,炮火连天,生死未卜,带妻子去是万万不可能的,这些日子太忙,他还来 不及同她商量这件事。“润之。”耳边突然响起杨开慧轻柔的唤声。毛泽东强作笑 容:“哦,谢胡子同你谈了?”杨开慧道:“夫妻间的事,用得着人家做说客么? 你呀,真拿你有得办法。”“霞姑,”毛泽东唤着她的爱称,“我是舍不得离开你 的。可你带着孩子,跟去很不方便,这回是真刀真枪干,战争是残酷的。”“我不 拖你的后腿。”杨开慧噙着泪,“你放心去吧!”“真的?”毛泽东似乎不相信自 己的听觉,但他从妻子的目光中看到了真诚。俩人相视,片刻无语。 “哦,开慧,你莫怪我是个无情汉,我今晚就走,你明天一早回板仓去。”毛 泽东说。“……”杨开慧愣张着口,“你明早走不行么?”“不行!”杨开慧默然。 毛泽东道:“等到暴动成功了,我们不是又见面了么?”杨开慧无语,点了点 头,双眸呆呆地望着毛泽东,她的内心交织着依恋和离别的痛苦。 毛泽东道:“霞姑,记得有一回我出门,火车快开了,还不见你来送我,我写 了一首词《贺新郎》给你……”杨开慧深情地回首着,喃喃地念起了那词:“挥手 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汽笛 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任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 宇。重比翼,和云翥。”“重比翼,和云翥!”毛泽东同杨开慧合着声念这6 个字。 这是发自这对夫妻心灵深处的撞击与共鸣。理解是人世间最要紧的东西,毛泽 东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这幸福伴着他转战秋收起义疆场,伴着他走上井冈山。 到了山上,他给杨开慧写了一封暗号信,意思是,我在此做生意赚了钱,虽然脚受 了伤,没甚么要紧……此信经无数周折才转到杨开慧手中,杨开慧阅信后激动得恸 哭不已。但自此以后,她再没见到毛泽东的片言只字了。 这是众所周知的、由历史酿就的原因造成的结果。 杨开慧当然不知井冈山那边的情况,她于1928 年10 月写了一首怀念毛泽东 的诗: 天阴起朔风,浓寒入肌骨。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 备? 孤眠谁爱护?是否亦凄苦。书信不可通,欲问无人语。恨无双飞翮,飞去见兹 人。兹人不得见,惆怅无已时。此是后话。离别虽在意料之内,但分离也太仓促了。 夜里开往株洲的火车马上就要发车了。毛泽东只好同杨开慧匆匆挥泪告别,于当晚 8 时离开沈家大屋。他化装成一个火车司炉,穿一身洋布短装,上了运煤的第11 次列车。毛泽东一上车,火车就开动了。陪毛泽东一起走的有朱子建、朱少莲、袁 月楚等。车上,袁月楚问毛泽东:“什么地方下车?”毛泽东道:“株洲。”“株 洲?你不是说到安源才下车么?”有人问。毛泽东深思熟虑地说:“我看有必要在 株洲呆1 天。”他没有详细解释为什么在株洲停的原因,他从兜里拿出一张打了皱 的地图认真地看起来,地图看累了,忽然回过头来,“你们说说,为什么要在株洲 停一下?”毛泽东问大家。几个人面面相觑,谈不出个子丑寅卯。 毛泽东道:“株洲下车,一是拜会镇委书记陈永清;二嘛,株洲是长沙的外围, 又是暴动攻打长沙的必经之路,也是国民党反动派进攻安源的要道,所以应当来一 个株洲暴动,响应攻打长沙。”人们听了,个个茅塞顿开,感到毛泽东想得周到、 看得远。 朱少莲说:“毛委员,我以前只觉得你是个文才,现在看来,你还是个将才。” 袁月楚道:“难怪你连省委书记也不愿当,改组省委,自己把自己改掉,原来你一 心在前线。”毛泽东道:“我不是么子将才,打仗我有打过,边打边学吧。”袁月 楚开玩笑道:“有你指挥,这回攻打长沙再不会像上次了,这回攻下长沙是三个指 头捡田螺,十拿九稳!”毛泽东呵呵笑了,气氛显得轻松活跃。“毛委员,我会看 相。”朱少莲道。“是么?”毛泽东兴致盎然,“那给我看看吧!”朱少莲凝视了 一会儿毛泽东的脸,道:“你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又有一粒痣主乾坤,是个帅才, 你可以当大元帅!”“我可不是当元帅的料,等到革命成功,我还是回韶山去当我 的教书先生!”毛泽东道。 众人笑了,阵阵笑声伴着隆隆车轮的轰鸣,飞向株洲。株洲。铁路装卸工杨二 佗子家里,镇委书记陈永清正就着一盏桐油灯吃饭,为了避开反动当局的眼睛,他 寄住在这里。陈永清端起一碗菜叶煮稀饭,正要动筷子,朱少莲推开柴门进来,告 诉他说,有人找你有急事。陈永清把碗筷一搁,要跟朱少莲走。朱少莲说:“客人 已经来了,就在门口。”陈永清正纳闷,门口传来人声。他还没迎到门口,毛泽东 一行人就进来了。“你是陈永清么,我拜访你来了!”毛泽东笑道。天黑,陈永清 看不清客人的面孔。“毛委员看你来了!”朱少莲道。“哦,毛泽东,毛润之!” 陈永清早闻毛泽东大名,只是没见过面,如今毛泽东亲自登门拜访他,他的心情显 得很激动。“株洲的工人运动搞得蛮不错,我路过你家门而不入,你会骂我摆架子。” 毛泽东诙谐地说。 “不敢,不敢!”陈永清连忙欠身。“我想请你介绍一下株洲的情况。”毛泽 东道,“省委关于秋暴的指示收到了么?”“收到了!”“你们准备工作做得怎样? 有多少力量?军事上谁个负责?近郊农民怎个配合?汇报得越详细越好。”“好!” 陈永清把株洲秋暴的准备工作,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最后谈到准备搞株洲团防局 的枪。毛泽东打断陈永清的汇报:“搞团防局的枪,这个十分重要,武装斗争嘛, 就是要有枪杆子,你开头就应当汇报这个情况,我这个人对枪杆子一往情深,一听 说搞枪就来劲。彭公达同我开玩笑,说我是好战分子。”接着,毛泽东同陈永清研 究了搞枪的时间及方法。谈到暴动,毛泽东指着地图说:“要炸掉易家湾的铁桥, 防止敌人进攻。近郊的农民,都应当发动起来。你们株洲的主要任务,就是配合醴 陵、安源的军事行动。”“明白了!”陈永清道,“我们株洲定然做好工作,把暴 动搞得红红火火。”谈完,毛泽东告辞。他要上车赶往安源。陈永清言犹未尽,他 那迟疑的神志让毛泽东看出了。“永清同志,我没说清楚么?”毛泽东问。“你说 得很清楚,很具体。”陈永清道,“只是,只是……”“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吧,说什么都行。”毛泽东道。陈永清道:“我这个人心直口快,爹娘生我一副直 肠子,有句话我明明知道不能说,可我忍不住。”毛泽东引起了注意,他不急着出 门,顺手拿了个竹凳坐下:“但说无妨,就是骂人的话,我也听。”“嗯。”陈永 清调整了一下情绪后,鼓起勇气道,“中央,省委,还有你,似乎对打下长沙都很 有信心,万一又同上回一样,长沙打不下来呢?”“这……”对毛泽东来说,这个 问题问得很突然。 “我是粗人,说错了,你莫怪意。”陈永清后悔不迭。 “不,你问得好!”毛泽东突然握住陈永清的手,“这些天我们成天考虑的就 是暴动,暴动,仿佛暴动了长沙就攻克了,谢谢你提醒了我。我毛泽东在株洲下车, 真是不虚此行。”毛泽东的话是肺腑之言,陈永清这一问,犹似一剂清凉药,使他 火热的思考渗透进了几分冷静。他动情地在陈永清肩上拍了拍:“我们后会有期!” 不一会,第11 次煤车启动,毛泽东朝安源进发,此番他不是身穿长衫、手拿红油 纸伞一步步走来,而是空空的煤车满载着毛泽东的豪情,隆隆的车轮仿佛在喃语 “攻克长沙、攻克长沙!”弯道,列车拉响了汽笛,那汽笛犹如陈永清的声音: “……万一这回又同上回一样,长沙打不下来呢?”“哦,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 桥头自然直。”这是毛泽东的心声,毛泽东的回答。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