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工农革命军三团退到了浏阳县境的上坪。这是个不大的山村,农民们大都跑光 了,村子里只有些老人。团长苏先骏吃了羊古脑的亏,多长了一个心眼。有的营长 提出把队伍开进村子去,他不同意,命令在村外的石崖下宿营。 而后派出班哨,把周围的路口和制高点都控制起来。 官兵们连续行军打仗,折腾了好几天,已疲惫不堪,一听说宿营,目不择地地 倒在石板地上,摆开了一个个大字。打了败仗,士气低落,难得见到笑脸。更难办 的是,打摆子的士兵越来越多,药品奇缺,不知如何是好。有的兵打摆子作冷,没 有被子盖,就烧起篝火取暖。 苏先骏安排毛泽东住在山窝子一个狩猎的茅棚里。 毛泽东的伤脚化脓得更加厉害,坐在那个土轿子上,几次痛得发昏,他咬紧牙 关忍住,没有哼出声来。抬轿子走在后面的战士心疼地说:“毛委员,你哼几声吧, 哼哼好受一点。”“不,同病魔也是打仗,你打不赢它,它就打赢你。”轿子抬到 了宿营地,士兵们把毛泽东扶进了茅棚。棚子里已用稻草铺了一张地铺,让毛泽东 躺在上面。苏先骏要人用盐水为毛泽东洗伤口,毛泽东不依,他说伤口疼的原因是 脓发胀,不挤掉脓,洗盐水没用。这时,张子情领了个人进来,说是第一营的士兵, 略懂一点医道,派来给毛泽东治脚伤。那兵30 岁光景,浑名叫月生仔,他看过毛 泽东的伤,惊叫了一声,说伤口很深,十天半月难得治好。毛泽东道:“十天半月 治不好,那就20 天,30 天,只要你有法子治好,我奉陪到底。”月生仔点了点 头,出到茅棚外,从雷公树上扯下一根芒刺,回到毛泽东身边,要他闭上眼睛。毛 泽东听话地闭上眼睛,月生仔将芒刺用力朝他的脚伤刺去,一包脓血霍地涌了出来。 毛泽东顿觉轻松,疼痛似消除了许多,他高兴地道:“真是妙手回春。”苏先骏送 上盐水,月生仔用盐水为毛泽东洗了伤口。苏先骏问,“你身上有草药敷伤口么?” “没有。”月生仔道,“头发灰可以当药。”“那你不早说。”张子清从一枝枪上 取下刺刀,从自己头上割下一束头发。士兵们见状,都纷纷把自己的头发割下。月 生仔把头发收拢,用火烧成灰,敷在毛泽东伤口上,然后用布包扎。“你可以到卫 生队嘛!”毛泽东道,“我们队伍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土郎中。”他从稻草铺上起 身,竟可以跛着行走。“别动,你应当歇着。”苏先骏道。“我在轿上歇了一天了。” 毛泽东道,“你陪我到宿营地看看士兵。苏先骏不愿让毛泽东看到败兵的狼狈相, 不让他出去。正在这时,哨兵进来报告,说是捉住了一个可疑分子,那人非要见毛 委员不可。“领他来见我!”毛泽东道。少时,“可疑分子”被领了进来。苏先骏 一眼就认出那人是一团的陈毅安。陈毅安是一团军需股股长,见到毛泽东,落下了 眼泪:“毛委员,余师长派我来找前委汇报真情,我们一团败得好惨哪!”他一五 一十地把一团这些天的战事作了汇报。毛泽东耐心地听着,脸上没有表情。但他的 内心颇不平静,余洒渡不到铜鼓配合三团行动、而改攻平江,他本来就很恼火;未 经他毛泽东许可,余洒渡又收编邱国轩部,养虎为患,他更不能容忍,但余洒渡毕 竟是一师之长,毛泽东不便当着下级们的面骂余洒渡。“陈毅安同志,你知道二团 的情况么?”毛泽东问。“我在路上听人说,二团全完了,团长王兴亚下落不明。” 陈毅安的嗓门压得很小。闻者皆惊。 毛泽东严肃地说:“苏团长,你马上召集连以上干部,我要开个会。”“好!” 苏先骏吃了败仗,再不敢傲慢,乖乖领命。苏先骏通知连以上干部开会后,得知上 坪村没有敌情,上山躲避的农民们听说开来的是工农革命军,都欢欢喜喜回了村。 苏先骏这才下令队伍驻进村里,毛泽东也由材外的茅棚搬到村里一栋新屋。虽然时 已黄昏,但毛泽东仍看出这个屋成色很新。他说:“我不住这么好的房子,给我找 另一个地方。”苏先骏说:“这栋房子的主人陈锡虞是你朋友,是他要求让你住在 这里的。”“陈锡虞?”毛泽东想了想,“哦,他是我读长沙第一师范的同学,他 人呢?”“毛委员,我在这里!”陈锡虞早候在屋里。“什么毛委员!”毛泽东道, “还是喊我老毛吧,锡虞呀,你在哪里做事呀?”“我在三团当参谋!”陈锡虞道。 “哟,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落脚谋生!”毛泽东歉意地,“我今天才晓得,真是眼睛 长到脑顶上了,你为什么不找我呀?”陈锡虞嘿嘿干笑。“哟,怕别人说你拍毛泽 东的马屁?”毛泽东从“轿子”走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是那个禀性。 今晚开过会,你我好好摆摆龙门阵。”说完,毛泽东转过脸,问苏先骏,“干部会 准备得怎样?”苏先骏回答:“已经通知了,吃过晚饭他们就会来。”毛泽东道: “吃么子晚饭?你派人买点红薯来,边开边吃。”“好!”苏先骏嘴上应得好,心 里犯嘀咕:我苏某人乃一团之长,你把我当勤务兵使了。当然,他不敢说出声来。 这是9 月14 日晚,具有历史意义的上坪会议,在这间普通的农舍里召开。三团的 连以上干部,能来的都来了,大家都十分关注这次会议,吃了败仗,部队士气低落, 今后命运如何,革命还要不要进行下去,人们带着一团团疑云聚在这里。见了面很 少有人打招呼,抽烟的人不少,劣质烟叶燃烧出来的烟味熏得人流泪。有的人不抽 烟,也向别人讨来一张草纸,一点烟叶,卷起喇叭筒来。毛泽东也点着一根烟,环 视屋内,目光从每一张脸上移过,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大家这是怎咯 呀? 胜不骄,败不馁,打了一个败仗,就像霜打茄子,这算啥子好汉。唐僧西天取 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你们才经历了几个难呀?”毛泽东的话使气氛渐渐活跃 起来。苏先骏说:“刚才毛委员所言有理,大家都是带兵的人,带兵的人都趴下了, 那当兵的不是要躺下来么?胜败是兵家常事,这一仗没打好,下一仗再打,省委要 16 日会攻长沙,我们不能松劲……”毛泽东重重地咳了一声,显然是对苏先骏的 接话不满意:“是的,同志们,气可鼓,不可泄。但我想同大家商量的是,16 日 攻打长沙还打不打得?打得,怎样打?打不得,该怎么办?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 亮,今晚的会,也可以说是诸葛亮会!”“我说两句!”陈毅安抢着发言,“我看 这长沙攻不得了。”苏先骏瞥了陈毅安一眼:“你是一团的军需股长,这是三团的 干部会。”“一团的同志也可以讲。”毛泽东纠正了他,“不管是哪个团的,对这 个问题都有发言权。”陈毅安有毛泽东支持,来了劲,把一团的遭遇、邱国轩的叛 变、沿途敌人的部署全摆了出来,最后得出结论:长沙要打,但眼下条件不成熟。 “对!”张子清接着说开了,“陈毅安说的我赞成,汤彩云同志打仗把肠子都 打出来了,他牺牲前没说别的,只说了一句,‘不是我怕死,这样的仗打不得哟’ ……”提及汤彩云,众人陷入悲哀,屋角还响起轻轻的抽泣。苏先骏道:“汤彩云 同志死得很壮烈,他是条铁汉子。打仗嘛,哪有不丢命的。”这话是针对张子清的, 苏先骏是团长,他说话的语气带有一定的威胁,不让张子清再往下说。但张子清并 不惧怕,他虽不是黄埔生,但作为广州衣讲所的学员他也参加了北伐。当时,湖南 省党部要求将一部分学员派回湖南工作。 毛泽东亲自圈定了50 个学员,张子清就是其中的一个,这50 个学员组成了 北伐宣传队。临出发,毛泽东找张子清个别谈话,嘱他于革命要做到三条,一、在 工作中要经得起困难的考验;二、在思想上要作好长期斗争的准备;三、要注意作 好调查研究工作。他关于眼下打不打长沙的意见,正是按毛泽东对他的第三条要求, 进行了调查研究的。他说:“我们工农革命军的三个团,而今只剩下两个团了,第 二团被打散,王兴亚团长连人影也不见了,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当前不是打长沙的 时机么?”突然有人鼓掌。众人注意到,鼓掌的是毛泽东。毛泽东一带头鼓掌,赞 同张子清观点的人都跟着拍响了巴掌。张子清激动地望着毛泽东。毛泽东向他点点 头,然后开始讲道:“是的,同志们。仅仅几天的工夫,我们三个团被敌人吃了近 两个。湖南省委根据中央的决定,9 月8 日发布了夺取长沙的命令,依据是长沙城 内敌人力量薄弱。 军阀许克祥和唐生智发生冲突,唐的部队大半在湖北、安徽一带与蒋介石、李 宗仁对峙,留在湖南的又多调往湘南防范勾结广东军阀的许克祥部。湘东敌军比较 空虚,只剩两个团的兵力,形势于我有利。但是,现在看来形势急剧变化,敌人已 很快发现了我们打长沙的意图,他们加紧了对长沙的兵力部署。据悉,长沙已增兵 至9000 人,6500 余枪,江西的朱培德也向萍乡增兵。 长沙周围的铁路,我们进行了破坏,但破坏不彻底,最近两天又修复了。在这 种情况下,我们如果还硬着头皮打长沙,会把最后一点老本都输光的。作为前委书 记,我必须时这支部队负责,我决定,停止攻打长沙,一、三团两支邻队迅速到文 家市会师。”听得出,毛泽东的决定不是即兴发言,乃是经过深思熟虑所作的决定。 苏先骏霍地起身,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也许他自知说也徒劳。从 会场的气氛看得出,连以上的干部们大多数都赞同拥护毛泽东所作的决定。张子清 带头鼓掌。干部们跟着鼓掌,热烈的掌声划破了村野静寂的夜空。毛泽东站起来, 习惯地挥着手道:“下一步怎么办?我出个题目给大家做,等到一团来了,我们再 开个诸葛亮会。”这时,毛泽东发现屋外站满了士兵。原来,士兵们都十分关注这 次决定部队命运的大会,自觉不自觉地围向了这栋小屋。散会后,士兵们听说不打 长沙了,差点没欢呼起来。毛泽东布置干部们向士兵传达他的决定,以稳定军心, 只留下了陈毅安。陈毅安说:“毛委员,你的决定是对的,我这就回团部向余师长 传达。”“慢点。”毛泽东道,“我给余师长和卢总指挥写一封信,要他速带队伍 到排埠来集合。”说毕,他要人拿来毛边纸和五倍子水,书了两封密写信。一封信 交人送长沙给彭公达,一封信交陈毅安面交余洒渡。陈毅安将信藏进夹衣内,告别 毛泽东回台庄去了。送走了陈毅安,毛泽东仍毫无倦意,这时已是深夜了,秋风吹 得外面的树沙沙作响,他想起应该找老同学陈锡虞聊聊。陈锡虞给毛泽东泡了一碗 粗茶。毛泽东问:“我们分手有10 年了吧。”“整整10 年。”陈锡虞怀着一种 敬慕的心情说,“你的行踪我一直晓得,只是不敢来惊扰。”“天底下的同学情犹 如手足情。”毛泽东道,“作为老同学,你给我参谋参谋,我刚才作的决定,合不 合时宜。”“合时宜。”陈锡虞肯定地说,“我们脚下,只剩这条路好走了。”毛 泽东陷入了沉思。 陈锡虞以为毛泽东累了,起身要出门。“你莫走,我们还没聊呢。”毛泽东以 一种怀旧的心情说,“我在想我们同学时的那些事……”陈锡虞亦被勾起往事,他 念起了一首诗:“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茜,愿言试长剑。东海有岛 夷,北山尽仇怨……”毛泽东接吟:“‘涤荡谁氏子?安得辞浮贱!’锡虞,你还 记得我写的这诗,前几句连我自己也忘了,多亏你还记得。”陈锡虞说:“那是你 做了《明耻篇》的演说之后写下的。”“是啊,一晃就十几个春秋了。”毛泽东感 慨系之,“那年,段祺瑞派陆军次长傅良佐到湖南作督军,后来开始了又一次内战 ——护法战争。长沙城搅得鸡飞狗跳,军队占了校舍,教育没人管了,不少学校关 门停办……”“我们第一师范,幸亏你把学生组织起来护校。”陈锡虞也回忆说, “那时我是护校队员。”“对!”记起了往事,毛泽东很兴奋,“我们就是那时光 认得的,你拿了一根棍子,我说棍子太细太短,要换粗一点长一点的。”陈锡虞笑 出声来。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斗争,也是第一次懂得军事的重要。”毛泽东由历史的深 处,又回到现实的今天,“而今我才明白,这军事里头学问也很多,这次三团的败 北,不能全怪团长,我毛泽东坐镇这个团,也有责任的。”一种深深的自责,困扰 着毛泽东。 陈锡虞道,“太晚了,你该歇息了。”“不,你把苏先骏请来,我要同他谈谈, 这几天我脾气也不太好,骂他骂得凶。”毛泽东道。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