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湾改编,我军史上的一座丰碑——撤出莲花,工农革命军向永新境内进发。 尽是山,路从山里穿过,山在路边盘旋,不尽的山雾笼罩,有时分不清天和地。 毛泽东的思绪像那起伏的山,他现在领着这支人马,是他人生的一次演习。他 全然没去想像中央乃至省委会如何评说他的作为,更不去考虑马也尔的咆哮与谩骂。 他没有念过大学,没有喝过洋墨水,但他深信马列的理论不独能在城市中实现,山 沟里也同样能创造辉煌。“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 哪个虫儿敢做声。”他在15 岁时写了这诗,后来他在长沙桔子洲头疾呼:“与天 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 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他说过敢于摘太阳的人才是英雄,为了实现目标而 “在命运的迎头痛击下头破血流但仍不回头”(几十年后,他把这句话写给了爱女 李讷)。 正因为如此,历史才毫不含糊地选择了毛泽东;也正因为如此,毛泽东才能凭 他静澹与浮嚣之气兼而有之的个性书写历史。 你听,就在通向山里的这条路上,他居然在低吟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如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的浪漫加剧了黄埔高才生余洒渡的不满情绪,这位师长决意要让浪漫的诗人 回到现实的苦土中来。 他向毛泽东报告了前面行军途中发生的两件事: 1 、发虐疾的战士增加了近50 人,部队几乎没有任何办法来治他们,再发展 下去……“很难保证我俩不打摆子”(余洒渡原话)。 2 、几十名伤员成了部队最大的累赘,丢又丢不得,抬又难抬,怎么办? 余洒渡的两道难题刚出完,新的题目又摆在毛泽东面前——摆在连自己都伤了 一条腿的前委书记面前。 张子清前来汇报:“毛委员,我们营今天又有13 个人开了小差!”“该连的 党代表呢?怎么不阻拦?”毛泽东问。“该连党代表牺牲了。”张子清道。 “哦……”毛泽东沉默了。 接着,苏先骏又来报告:“我团有26 个人请假,说是要回去办农协,他们不 愿跟着大部队瞎走。”“你批准了他们么?”毛泽东问。 “我已经向你辞过职了,我不能管这件事。”苏先骏道。 毛泽东听得出对方话中的弦外之音,他不动声色他说:“除此还有什么呢?我 听说你们团有几个同志想入中国共产党,你居然也不管!”“有这回事,我不是党 代表,我不能越权。”苏先骏振振有词道,“党代表潘心源不知去问,这个你不是 不知道。”“你总是有理。”毛泽东道,“我看这些问题,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这是发生在行军途中的事。对于这些事,毛泽东有所耳闻。只是没有像今天这么集 中,这么尖锐。从在莲花海莲庵发生那件事起,毛泽东就意识到必须着手改造这支 队伍,而今这个意识越来越强烈了。 队伍向前行进,来到一个环山的小村落,此村落风景秀美,几棵大樟树遮天蔽 日,漫山枫叶如一片片火红的朝霞,一条清清的小河玉带似地从村外绕过,虽是秋 天,满目仍郁郁葱葱,林子里响着鸟的鸣啭。 这个村名叫三湾。 然而奇怪的是,村里冷冷清清,除了一些老人,几乎看不到年轻的后生子和细 妹子,问了问,都进山躲乱去了,有的稻田刚收割了一半就撂在那儿,有的牛也来 不及牵走,在田埂边优哉游哉地摇着尾巴…… 毛泽东知道:一定又是村民们不晓得工农革命军的性质,进山躲乱了。 于是,召来营团干部宣布纪律,要求对老百姓秋毫不犯,并贴出标语,宣传工 农革命军宗旨。 毛泽东跛着腿,由勤务兵龙开富领着,来到村头一户人家,帮助扫院子、喂牛、 劈柴。守家的老头陈老大得知干活的是工农革命军头领毛委员,当即进山报信。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带着好奇心情的村民们都回来了。眼见为实,他们终 于确信开来的军队是老百姓自家的队伍。 小小三湾村当晚就热闹起来了。 毛泽东住在协盛和货栈。 龙开富帮他铺好了床,觉得垫的毯子太薄,从对面老乡的后院抱来一捆稻草垫 床。 毛泽东进来一看,问:“拿稻草给了钱没有?”龙开富一边垫床,一边说: “几根稻草算什么,到处都是。”“不行!”毛泽东很生气,“我刚宣布秋毫不犯, 你就拿人的稻草,给我把稻草送回去,并向老百姓赔礼道歉。”龙开富一时想不通, 没有动。 “你不送,我送。”毛泽东上前去抱稻草。 龙开富这才晓得问题的严重性,只好把稻草又收起来送还老乡。 工农革命军到底建设成怎样一支部队?毛泽东正在酝酿着一个方案…… 正想着,不远处传来争吵声,那是从协盛和货栈后面传来的。 协盛和后头住的是三团的干部们。 他们吵什么呢? 毛泽东拿起拐杖,打算出去看个究竟,在门口却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进来的人是三营参谋长曾士峨,他原在一团,后来因需要调三团的。 毛泽东问:“你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呀?”曾士峨愤然道:“真不像话,干革 命的人哪能这样!”“你说清楚一点,到底出了什么事?”毛泽东问。 曾士峨反映了一个情况——这牵涉到工农革命军的待遇。这支队伍虽然打的是 共产党旗号,但待遇上仍沿用旧军队的规矩,军官和士兵除了打仗,平时伙食不一 样,士兵吃大灶,而连以上军官吃小灶,四菜一汤,官兵差距不小。尤其是黄埔军 校出身的这帮人(一团居多)更是特殊,皮帽皮带皮鞋皮包皮鞭,人称“五皮军官”。 这些“五皮军官”非但伙食特殊,平常凡事高人一等,打骂士兵是家常便饭, 今天进了三湾,伙夫少搞了两个菜,军官们就发了火。一个名叫史先贤的副连长打 了伙夫一个嘴巴,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没料伙夫不买账,同史先贤吵了起来。曾 山峨觉得太过分了,指责史先贤。史先贤同曾士峨也吵,曾士峨厉色地说:“伙夫 是人,士兵是人,他们吃一个菜,为什么我们吃四个菜?”史先贤道:“你莫说得 比唱得好听,有种,你从明朝起吃士兵的大灶!”曾士峨道:“吃就吃,这有什么 了不起!”毛泽东听了曾士峨的陈述,拍着他的肩膀说:“士峨同志,你做得对, 小灶不废掉,怎么体现官兵一致,当兵的岂会跟着我们卖命?你这个头带得好,从 今晚起,我带头废小灶,到士兵中去吃大灶。”“毛委员,我陪你去!”曾士峨见 毛泽东支持他,格外高兴。一只旧油榨坊里,三团一个连的士兵在吃晚饭。菜是水 煮白菜,饭是红糙米饭。 毛泽东的出现使战士们感到意外,曾士峨宣布:“毛委员和大家一块吃大灶来 了!”战士们欢呼起来。 毛泽东和曾士峨从竹篮里拿起大土碗,让伙夫给舀饭菜。 “很香嘛!”毛泽东嚼着红米饭,“从明天开始,我们取消军官小灶,官兵一 律吃大灶。”吃罢晚饭,毛泽东回到协盛和,要龙开富去师部驻地钟家祠把余洒渡 请来。 余洒渡问龙开富:“毛委员是不是要开干部会?”“不是,他请你一个人去。” 龙开富回答。 余洒渡心里咯噔起来,从文家市会师到今天,毛泽东尚未单独找过他谈话。其 间必定有大来由。他估计是莲花夜宴之事,毛泽东又要发作一番。可细一琢磨,不 像。 余洒渡到了协盛和。 毛泽东关上门,道:“余师长,今晚找你,有件要事相商。我们的队伍开进了 三湾,我看可以住个三五天。”“住个二五天?要得,休整一下也好。”余洒渡赞 同。 “不仅仅是休整。”毛泽东接着说,“工农革命军是共产党的队伍,共产党的 队伍应当有共产党的样子,对这支部队实行改编,是刻不容缓之事。”“改编?” 余洒渡没想到是这个问题。 “秋收暴动中,部队伤亡大,逃亡严重,部队组织涣散,机构不健全,失去了 战斗力。”毛泽东深思熟虑地说,“我们现在仅乘700 余人了,如果把原来的一个 师缩编成一个团,那就精悍多了。”余洒渡似乎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这 行么?”“怎咯不行呢?团下面辖一、三两个营,第一营由原来第一团编成,第三 营由原第三团编成。”“那编后多余的军官呢?”“可以组成军官队。团部还直辖 特务连与卫生队,原第二团被打散,第二营暂缺。这一来,全团共有7 个连。”毛 泽东吐着烟圈徐徐说道。 余洒渡心里不是滋味,反对吧,显然站到了毛泽东的对立面,而且眼下最要紧 的是,师的建制缩编成了团,顺理成章地把他的师长给缩掉了。他这才感到问题的 严重性。毛泽东把他单独找来,可谓用心良苦。 “那谁当团长呢?”余洒渡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 “这个么,当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得发扬民主,开会定。”毛泽东说。 “对,对,开会定。”余洒渡只有顺着竿子说了。 “那就连夜开会,明天一早向部队宣布。”毛泽东说。 “好吧,我这就去通知人。”余洒渡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退出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