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毛泽东还从来没有像这回在大汾遭袭这样狼狈这样惨,他的伤腿撞在一只树墩 上,钻心的疼痛折磨着他。曾士峨当机立断,一把背起他就跑,跑了两三里才放下 他来。“曾连长,快清点一下,还有多少人马?”这是毛泽东眼下最为关心的。正 巧,罗荣桓领了一群突围的战士赶上来,黑暗中,他喊着毛委员的名字。“荣桓!” 毛泽东也摸着黑把手伸出来,同罗荣桓他们一一握手。他数了数跟上来的人,一共 40 名。“还好,同志们。”毛泽东说,“手还是那么热哟。哦,我在一本书上看 到过,说什么败寇之手是冰凉的。 我们今天遭了袭击,可手并不凉啊!”罗荣桓说:“心是热的,血是热的,手 就不会凉。”“嗯!是这么个理。”毛泽东对围上前来的战士们说,“败寇之手冰 凉,是因为他们没有理想,败不得。我们的手不会凉是因为我们革命军队不怕失败, 不怕挫折,只要这颗心不凉就好哟。”曾士峨说:“我们杀个反攻,我就不信我们 打不赢肖家壁。”“杀反攻?这可使不得。”毛泽东说,“肖家壁今晚打得主动, 准备充分,地形熟悉,伸着脖子硬碰硬只会吃大亏。”“那怎么办?”曾士峨问。 “好办。”毛泽东道,“你和荣桓负责召集散失的人马,并迅即同张子清、伍中豪 的三营联系上,还有副团长、参谋长、团部和一营一连。我在这儿等你。”罗荣桓 说:“我留下一个班保护你。”“不用不用!”毛泽东说,“有小龙在我身边就行。” “我在这里!”龙开富从黑暗里跳将出来,他刚从别处找来。“你这小子,我以为 你……”毛泽东拍着龙开富的肩,噎住了后头的话,许是不吉利,话没出口。罗荣 桓、曾士峨领兵执行任务去了。毛泽东一屁股坐在地上,刚一坐下来就立了起来。 “你……”龙开富问是怎么回事。毛泽东说他坐着了一堆牛屎。龙开富想笑, 可是笑不出声。毛泽东却自己笑了,自语道:“真是人倒霉时,喝水都会塞牙。” “是么?”龙开富问。“是的,古时有个姜子牙,他也倒过霉,他倒霉才好玩哩, 豆豉发芽,盐粒生蛆,结果亏了老本。哦,扶我一下,我要洗手。”龙开富把毛泽 东扶到溪边,让毛泽东洗手,并帮他用水抹去裤子上的牛屎。“你小子在哭?”毛 泽东说。“毛委员,你吃了苦……我没有照顾好你。”龙开富抹了把泪。“哭么子 呀?”毛泽东说,“失败的时候流眼泪,算不上大丈夫。”龙开富不哭了,扶毛泽 东立起来。附近又响起密集的枪声。 “小龙,你猜猜是不是我们的人同肖家壁又遭遇上了?”“我猜没有。”龙开 富说,他心里奇怪,毛委员干嘛向自己发这个问?“这就好,这就好!”毛泽东的 精神由紧张转为徐缓,他的判断得到龙开富的支持,这无疑也是一种力量。罗荣桓 领着人群回来了,他告诉毛泽东:散失的人马找回不少,可是伍中豪与张子清没有 下落,整个三营基本上没看到一个人。毛泽东没有做声,似有一块铅压住了他的心, 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时,曾士峨和副团长、参谋长几个人也回来了。副团长 徐恕落荒在一个污泥潭中,被曾士峨拉上来,连鞋子也掉了。由于天冷,冻得他直 打哆嗦。毛泽东问龙开富:“还有鞋么?给参谋长一双。”龙开富从腰间解下一双 草鞋,送到徐恕面前。徐恕一面穿鞋一面道:“三营怎咯不见一人一枪,该不会投 降吧?”罗荣桓不满地说:“徐副团长,我看张子清不是这种小人。”曾士峨也说 :“伍中豪也不是软包。”“这可难说!”徐恕道,“知人知面难知心……”“现 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张子清和伍中豪投不投降,时间会作出公正答复的。曾士峨, 你们特务连派几个人继续分头找寻三营。”龙开富问:“我们怎么办?”“走! 打圈——”毛泽东的态度很坚决,“避实就虚,往山里走。”“山里?”龙开 富不解,“又钻山里?”毛泽东说:“车到山前总有路,人到山里路更多。”他从 龙开富手中夺过一根棍子,起身就走。龙开富连忙上前扶住他。他没回头。一直往 前走。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在用行动下达命令:走!走!走!于是,罗荣桓、曾士 峨、徐恕等人都起身跟去,士兵们也都跟去。风萧萧兮北风寒,这是一队壮士,一 队刚从失败的血雨中挣脱出来的壮士,他们是那么自觉的、不自觉地跟着毛泽东, 连他们自己也难以悟出真谛:他们为什么那么信赖他……毛泽东很坚信自己。没有 这种坚信就没有他后来的一系列成功。不过说老实话,他此时并非凭着一种英明的 预见,而是靠着一种坚定的行动和意志。夜雾慢慢变成了晨雾,晨雾勾画出了寂静 山林的最初轮廓。沙沙的脚步声和偶尔出现的咳嗽声,为这条小路抹上了悲壮的色 彩。腿伤许是加重了,毛泽东的身子歪得厉害,他为此而恼火,病痛的纠缠分散了 他的不少精力,怎么从秋收起义至现在,他的腿伤一直不见好转?难道真是副团长 徐恕跟他开玩笑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毛委员,前面 有房子!”龙开富忽然指着前方报告。“哦。”毛泽东停了下来。队伍也跟着停了 下来。“这叫什么村子?”毛泽东问。袁文才派来为毛泽东做向导的一位队员说: “这叫黄拗,再上去就是茨坪,是王佐王头领的地盘了。”“就在这里歇一歇,曾 士峨,你带人去买点吃的来。”毛泽东指了指肚子,“这里唱空城计了。”曾士峨 真有办法,不一会儿弄来了一些冷米饭。谁个有心思吃饭哩?尤其是干部们,都在 思虑往后的路程。再说,也没有碗筷,怎么吃呀?大家瞧着两箩米饭,谁也没有动 手。“同志们,开饭啰。”毛泽东招呼大家,“做么子啦,哦,没有筷子?就用这 五爪龙嘛。你们晓得不? 蒙古人用它吃手扒肉,成吉思汗征服过半个世界,我们吃手扒饭,要实现中国 革命啰。”说毕,他伸手抓起一把冷饭就往嘴里塞。他慢嚼细咽着,好像品尝美味 佳看。他这一带头,其他人似乎都觉得饥肠辘辘了,便都跟着伸手抓饭。餐毕,毛 泽东舔净手上的饭粒,说:“人是铁,饭是钢。有了钢,就该干事业了。现在开始 站队,我来站第一个。”他那神态全然不像是刚刚吃过败仗,他昂着头,挺起胸, 连棍子也扔了,在山路的一棵松树下站定。“我站第二名。”罗荣桓不假思索,站 在毛泽东身旁。官兵们纷纷入列,很快站了长长的一排。“曾连长,你喊口令吧!” 毛泽东道。曾士峨迅即出列。他从来没这么激动过,嘴巴张得老大,好一会才喊出 口令:“立定!”整齐的队列,沿着崎岖的山路,背靠起伏的群山莽林宛若一堵崛 起的长城。这是真正的长城。部队出发了。去哪里呀?官兵们心里没底。可毛泽东 好像胸有成竹,他在行军时不断地向袁文才派来的那个队员打听这一带地形。傍黑, 他们走进了一个峡谷。这井冈山麓真是山的世界,峡谷的世界,这世界储蕴着另一 番壮美另一番情思,人衰的浑浊都在这里得到净化,连空气都似乎比山外的更醇香。 毛泽东是个容易触景生情的人,他情不自禁地扩胸伸臂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对罗荣 桓说:“当年陶渊明怎么不选择此地作他的隐居之所呀,我若然是他就来,你看这 山这水这树这草!”罗荣桓也受到感染,不由在笑。 “你笑么子?”毛泽东问。罗荣桓坦率地说:“毛委员好像刚刚打过胜仗。” “哦?”毛泽东道,“难道败将注定得愁眉苦脸?败了,不能老泡在悲哀之中,男 儿当自强,天老爷是不会可怜你的。”他没再注下说了。前边山拗里出现了个小村 庄。他从怀中取出一张自绘的小地图,突然惊喜地说:“荆竹山到了!”荆竹山? 官兵们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毛泽东看看天色,说:“这里离王佐的茨坪不远了,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宿营吧。”当夜,毛泽东一行在荆竹山露营。毛泽东住在山上一 座狩猎的空茅寮里,其他人露宿山头。次日一早,失散的人员陆续赶来。这次大汾 遭袭,除张子清、伍中豪的三营去向不明外,团部、一营一连和特务连损失并不太 大。毛泽东跛着伤脚看望了从各处赶来的士兵,队伍又重新聚拢,多少使他沉郁的 心情轻松了些。走到路口,看见副团长涂恕和一些干部在清点战士们架成4 堆的枪 支,他骤然想起自己在南下时立的一条规定:每到一个新地方扎下,头一件事便是 清点枪支,不论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丢失枪支都要受到处分。他便走过去问: “枪支丢失得多吗?”徐恕站起来回答:“还好,都带来了。”“人没多少损失, 枪没丢,好哇。”毛泽东伸出一根指头成7 字状,“副团长,你给我用绳子捆一下, 每10 条1 捆,捆7 捆。”“捆枪?”徐恕大惑不解,“做么?卖么?”“不,我 们拿去送人!”毛泽东慷慨地说。“送谁呀?”毛泽东向西南的深山指了指:“送 给工佐王头领。他是茨坪的山大王,我们很快去见他。初交嘛,头次见面两手空空 非礼也。”“这……”徐恕一听,甚是不悦,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毛委员,送 了这么多枪给王佐,万一他翻脸……”“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毛泽东意味深长 地说,“王佐是绿林中人,他杀富济贫很讲义气,多送点枪给他,一则体现我们帮 助他的诚意,二则体现我们信赖他的敬意,真心诚意,还有翻脸之理?”他这一说, 徐恕无语。回到茅寮,毛泽东让龙开富把袁文才派来做向导的那个队员找来。毛泽 东说:“你到过茨坪,同王佐的人马熟悉,今天请你去见王佐,就说我毛泽东要拜 会他,还要给他送枪。”“好说。”那队员道,“王头领一定会盛情欢迎的。”那 队员走后,毛泽东叫罗荣桓带人到山拗的村子里贴标语,做宣传。村子很小,没几 户人家,听有军队来都跑光了。后来发现这支部队并没有打搅他们,老表们又见了 标语,才陆续返回。部队挖了一些山地里的红薯充饥,毛泽东让找主人付钱。士兵 们找到主人的就付了钱,找不到主人的,就写个字条连同铜板一块儿埋在红薯坑里。 翌日上午,那去联系的队员返回荆竹山。“事情办得怎样?”毛泽东问。“办妥啦。” 那队员很高兴,“我给你领来了刁铁匠。”“刁铁匠?”毛泽东皱起眉,“我要你 找王佐,你找来个铁匠做么子?”“刁铁匠说在茅坪见过你。”“哪个?”“是我。” 一个人接话进了茅索。 他是王佐的部下、密友刁飞林。“哦,认得,认得。”毛泽东毕竟记性不坏, 当即认出在白云寺同袁文才的大小头目和永新的干部见面时,刁飞林曾在场。刁飞 林朝毛泽东施了个大礼。毛泽东把手伸向他。刁飞林没有握手的习惯,不知毛泽东 要干什么。那队员一把捉过刁飞林的手让毛泽东握,这才解了僵局。“哦,哦,我 是粗人,不识得革命军的章法。”刁飞林不好意思。 “你们王头领愿意同我交朋友么?”毛泽东问。“要得,要得!”刁飞林嘴里 这么说,心里却想,王头领还没弄清毛泽东的来意呐。毛泽东指了指地上: “这些枪支,你看怎么样?头领还喜欢“真的?”刁飞林简直不信天底下有这 等好事,日他娘,不是说工农革命军要消灭绿林么,怎咯人家给自己送枪? 日他娘,这枪该不是假的吧?这么一想,他不由自主地走向枪捆,顺手取出一 技,好的!他握着枪将信将疑地望着毛泽东。毛泽东的脸上全然没有什么难测难料 的表情,表现出一种友善与真诚。刁飞林这才亮牌子:“毛……毛司令,王头领命 我来探水,若你们有诚意,我请你们上山。若假心假意,我刁飞林这就下山。”那 队员插话:“刁铁匠,我说的没错吧,革命军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刁飞林憨憨地 笑了:“毛……毛司令,我家王头领在大井恭候你的大驾。”说完,他翻身下拜: “我这里请你上路!”“不敢当,不敢当。”毛泽东赶紧扶起刁飞林,“我们不兴 这礼。”“哦……”刁飞林突然想起伸出手来。毛泽东握住刁飞林的手:“我接受 王头领的邀请。”集合哨响了,从遭袭中突出来的工农革命军的官兵们聚于荆竹山 顶。毛泽东站到茅索前一块石头上,面对站好的队伍,大声说:“同志们,我们现 在要去井冈山喽,这山里的大王正在大井迎接我们,这一回我们要去同他交朋友。 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革命需要许许多多的朋友。王佐的队伍是一支 被反动官府逼上井冈山的绿林队伍,他们在这里同反动派斗争好多年了。 你们看,这山大不大,多不多,险不险?山大、林多、路险,所以反动派拿他 们就没法子啰。我们工农革命军也得有个家,有个立脚点,叫反动派拿我们没得法 子。现在敌人把我们逼上了井冈山,我们就要同王佐的队伍搞好关系,真心实意帮 助他们,团结他们,同他们一道,要把这山变成革命的山。”毛泽东停了停,接着 讲:“同志们,我们在大汾遭到袭击,又受了一些损失,这不要紧的,迟早会同肖 家壁算这账。但是,不管我们受到多大损失、挫折,不管处于什么境况,我们任何 时候都不能忘记,我们是工农革命军,是为了工农大众的利益而拿枪,而战斗的。 这次到了井冈山,更要注意维护当地群众的利益。现在我宣布三点注意:一、行动 听指挥;二、不拿老表一块红薯;三、打上豪要归公。听清了吗?”“听清了!” “能做到吗?”“能!”众口一声,群山回响。“好,把我们的旗子打起来,出发!” 毛泽东在这里宣布的三点注意,以后发展修正、充实,形成人民军队铁的纪律“三 大纪律、八项注意”。疲惫不堪的士兵们顿时精神大振,又高举红旗,跟着毛泽东 出发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