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了茨坪的第二天,毛泽东生病了,大汾突围时的奔波,使他的脚重又发炎, 疼得难以沾地、虽敷了罗夏英的伤药,仍不见好,全身发冷发烧。这可把王佐急坏 了,赶忙派人抬来轿子,要送毛泽东到山下茅坪治病。毛泽东拗不过王佐,决定留 下一营一连,由徐恕、韩昌剑带领,先留大井驻防,并负责打听三营的下落,特务 连随他返茅坪留守处,并负责同陈浩、宛希先的右路军联系。到了茅坪,袁文才忙 坏了,先让医院为毛泽东的伤脚消炎。二三日后,总算把炎症控制住了,他又请郎 中制作了几剂外用泡脚药。将毛泽东安排到离茅坪不远的象山庵静养。毛泽东在这 里召开了宁冈、永新的县委领导人会议后,袁文才特意留下贺子珍服侍他。贺子珍 小名桂圆,老家是永新万源山区,父亲贺焕文是个读书人,捐了举人,当过安福县 长,因伸张正义而厌恶仕途,后来回永新南门开了个茶馆叫”海天春”。母亲杜秀, 广东人,断文识字。贺子珍有兄妹多人,哥哥贺敏学、妹妹银圆(改名贺怡)、弟 弟贺敏仁、小妹贺先圆。贺子珍从小受到革命熏陶,在校念书时就领导学生运动, 两年前入共青团,去年转为共产党员。今年4 月,永新成立县委,贺子珍同贺敏学、 贺怡,都当选为县委委员,人称“永新三贺”。永新暴动失败后,她同哥哥来到茅 坪隐蔽。上次在白云寺见到毛泽东,虽只一面,但这位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谈吐 却给她留下难忘的印象。毛泽东挥师南下后,她一直在关注工农革命军的消息。这 次袁文才交派她这一任务,她便爽快接受。开始她很拘束,毕竟毛泽东在党内的职 务比她高很多,但接触了两三天后,贺子珍发现毛泽东是位既随和又幽默的兄长, 他们很快就有了共同语言。这天一早,贺子珍从茅坪弄了几包新药,跑步赶回象山 庵。因为毛泽东闲不住,脚伤稍有好转便出门走路,结果又作痛了。贺子珍急了, 回茅坪找到袁文才夫人谢梅香,从一个老中医那儿弄到几包好草药。她把草药煎好, 端到毛泽东住的厢房。毛泽东过意不去,道:“太麻烦了,太麻烦了,我这只脚真 不听话,害人不浅。”贺子珍说:“不是脚不听话,是你不听话,你呀你,一点也 不爱惜自己,今天比昨天跛得厉害,晚上你没用药么?”“用了!前天刚敷过王佐 的妻子罗氏送的药哩!”“她的药不见得有用。她没对症下药。”“对症下药?呀, 说得对,不对症下药难得治好病,你对症下药了么?”“那当然!”妹子咯咯地笑, 把一盆用中草药熬的水放在小凳上。 毛泽东笑问:“你很自信,莫非这是仙药?”“不是仙药,胜过仙药。”妹子 伸手扶住毛泽东的伤脚,然后浸进了药水中。一股清凉旋即沁进了毛泽东的伤脚, 浓烈的味儿直扑入他的鼻子,使他感到很舒适。“药里放了薄荷么?”他问。“你 猜中了,是我放的。”妹子很是自豪,“药方里没有这味药。”“你的胆子好大!” 毛泽东道,“不过我很赞赏你的胆大,做什么事都得有这种精神。”妹子没再往下 搭讪,她扶住毛泽东的脚,在药水中慢慢地转动。 毛泽东望着妹子那双灵巧的手,陷入了一种沉思。过了片刻,他突然问:“你 的小名不是叫桂圆吗?怎么又有人喊你‘石灰佬’呢?”贺子珍噗哧一笑,说: “么子石灰佬,是石灰脑呀。”“哦,石灰脑袋?你怎么……”毛泽东不解地指指 她的头。“哪是我呀!”贺子珍说,“石灰脑是讲我们永新历史上一个宰相,叫刘 沉,他当了一年半宰相,便想反朝廷,被宋仁宗晓得,就把他斩首了。永新人将他 的尸体运回安葬,因没有脑袋,就用石灰做了个头。”“噢,这么说石灰脑还是一 位反朝廷的人物啰,可惜他没有去投梁山泊,梁山上也有好多北宋的要员呀。” “乡亲们也是敬重他的反抗精神,才做了石灰脑袋。可这里的山牯佬见了我们永新 的妹子却乱喊胡嚼舌!”“嗯,石灰,石灰脑好嘛。”毛泽东顺口吟道,“‘千锤 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于谦这首《 石灰吟》,我看完全可以为石灰脑正名■,这雅号送你妹子也当之无愧呀。”“哎 呀嘞,”贺子珍不好意思了,“你怎咯开起人家玩笑了。”“石灰脑就是反抗之脑 袋嘛。”毛泽东打趣道,“你们吉安这地方,连接吴楚蛮越,自古都灵气酣畅啊。 醉翁欧阳修就是庐陵人氏,还出了编纂《永乐大典》的解缙,还有大诗人杨万里, 民族英雄文天祥……”“咯咯……”贺子珍笑个不止,说,“毛委员对我们这地方 还挺熟悉呀。”“哈哈!”毛泽东指指自己,说:“因为我在一定的意义上也算这 里人啊。”“哦,你不是湖南湘潭人吗?”贺子珍惊讶地瞪圆了眼。“我是讲我的 祖人。”“祖人?什么时候到的湖南?”贺子珍很感兴趣。“大概500 年了吧。” 毛泽东回忆地说,“那是元末红巾军起义的时候,吉州龙城有一位名叫毛太华的青 年农夫,跟着义军起来造反,后来投奔到朱元璋的队伍,此人就是我们韶山毛家的 先祖。朱氏王朝建立后,我的先祖大概有军功吧,被分配到湖南湘乡,以后又迁到 湘潭韶山。从此世代务农,至今已有五个世纪,第20 代传人,便是敝人。”“这 么说,我们也算老乡啦!”贺子珍高兴地拍了拍巴掌。毛泽东感慨地说:“500 年 后又暴动,井冈山里有缘相逢啊。”他们畅谈着,很投机,很融洽,不知不觉那盆 冒着热气的药水渐渐变凉。“泡好了吗?”毛泽东把脚从药水盆里跷起来问。“好 了好了!”贺子珍帮毛泽东把脚擦干,“今天就泡到这里,明天再泡。”“呀,果 然是妙手回春。”毛泽东伸了伸腿。“似乎轻松多了,今晚看来不会像昨夜那么疼 了,贺子珍同志,真得谢你。”“来,我扶你出去走走。”“好。”贺子珍大方地 把手搭在毛泽东腰上,搀扶着他,走出山庵的西厢房。雾还没散尽,这座幽静、秀 美的山庵坐落在茅竹、松杉葱郁的大山腰间,山名象山,庵以山名。山庵不大,一 条卵石铺就的小路直通谷底,注入茅坪河的溪流从谷底流过。虽是冬时,林间深谷 仍沁出树木与鲜花的幽香。毛泽东问:“你常到象山庵来?”“常来。”贺子珍回 答,“大革命失败后,我在这里躲过,这里的尼姑心好。”毛泽东转身要进庵堂, 不小心滑了一下,贺子珍连忙抱住他,等毛泽东站定,她羞涩地松开了手。毛泽东 也似乎感觉到一点儿什么,怔怔地站在那儿。“明天能帮我弄一副拐杖么?”他问。 “到了明天再说吧。”贺子珍答道。毛泽东跛着脚自己朝庵里走。贺子珍追上去, 还是扶住了他。 他们进了庵。雪白的墙壁上,四个墨黑的大字映入眼帘:念者谁佛。毛泽东轻 声念了念。恰巧殿堂有两个老尼闭着双目在诵经。毛泽东对贺子珍轻声道: “绝妙讽刺!”贺子珍会心地笑,她没笑出声,怕惊动老尼。转了一遭,她扶 毛泽东又回到东厢房。少顷,殿里响起重重的木鱼声及老尼的诵经声。第二天,贺 子珍再来给毛泽东送药时,捎来一卷报纸。毛泽东如获至宝似地抓在手里问:“你 从哪里弄来的?”贺子珍说:“是袁文才托人从新城买药时捎来的。”毛泽东顾不 得泡脚,急忙翻着报纸看。他浏览得很快,也很细,还没看完,不禁嚷道:“良机, 良机!”“么子良机?”贺子珍不晓得毛泽东为何如此兴奋。“李宗仁和唐生智的 战争,唐生智吃紧啰。”毛泽东把其中一张报纸递给她看。贺子珍仔细一瞧,见是 条唐生智前线吃紧,征调湘东各县挨户团增援的消息。细心的妹子马上明白了毛泽 东高兴的原因。“他一吃紧,后方必然空虚,是吗?”贺子珍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 毛泽东赞赏地点点头:“还是你这妹子聪明。可惜,我们的三营下落不明,一营还 没归来。 若然,再打一下茶陵,正是良机。”话音刚落,龙开富跑进来:“毛委员,陈 团长他们回来了!”“哦?”毛泽东大喜过望。“毛委员——”第一个出现在门口 的是宛希先。“希先!”毛泽东忙站起相迎。陈浩、黄子吉和副团长徐恕也跟着进 来。右路军是昨晚才赶到井冈山区的。自水口分兵之后,他们经安仁,直取茶陵。 由于罗定的挨户团倾巢出动,城内空虚,毫无戒备。 右路军虽只两连,却一个突袭便把茶陵攻下,还活捉了县长和县党部书记,当 夜打开监狱,释放了关押在里边的革命志士和犯人。当罗定回兵茶陵时,他们遵照 毛泽东的指示,迅速撤离县城,到酃县、安仁、茶陵三县交界的农村打土豪,宣传 群众。听到左路军上了井冈山的消息后,便率队赶来。他们筹措了一些银两、布匹、 衣饰,可谓凯旋而归。“好哇,见面看气色,瞧你们诸位的气色,就晓得你们干得 如何啰。”毛泽东同他们一一握手,让进屋里坐下。“多亏你们这一路打了胜仗, 要不然,我们快光屁股啰。”徐恕带有牢骚地说。“嗯,嗯,算么子胜仗,只是打 了几个土豪嘛。”陈浩憨憨笑道。“我们这一路有一些收获。”宛希先说,“主要 是遵循了毛委员的指示。 我们路过安仁,吓跑了那里的县太爷,但我们没有理他,才有突袭茶陵的胜利。 攻下茶陵,要不是撤得及时,也难避开罗定的锋芒。还是毛委员估计得对,到了茶、 安、酃三县边界,在敌人势力薄弱的农村,开展活动就自如多了。”“胜仗总归是 胜仗嘛,”徐恕不满地瞪了宛希先一眼,说,“你们也莫谦虚,比起我们这一路来, 那当然是狗撵鸭子,呱呱叫喽。”“我们这一路的情况,你们大概也晓得一些吧?” 毛泽东笑着问。陈浩说:“副团长同我们讲了,开始大家都不相信呢。”“子清、 中豪他们还一点消息也没有吗?”宛希先关切地问。“他们?哼!”徐恕气咻咻地 说,“鬼晓得他们把3 个连带到哪里了。”“不瞒诸位。”毛泽东说,“左路这次 失利较大,遂川的肖家壁在大汾打了我们一个袭击,三连人马去向不明。不过,这 一打也好,就把我们打上井冈山了。”“怕它个甚!”黄子吉火爆地站起来,“三 营不在我一营在。毛委员下令,我带一营去收拾这个肖家壁,攻他的茶陵!”“好, 你们归来的正是时候。”毛泽东说,“不过不是打肖家壁,而是再打茶陵。 眼下的情况是,茶陵的敌人大部分被抽走,茶陵空虚了,正是我们二攻茶陵的 良机。所以,不能让你们坐下休整了,要得吗?”“要得,要得。毛委员只管下令 吧。”陈浩、黄子吉一听要再攻茶陵,又来了情绪。水口分兵后,左路军几乎全军 覆没,而他们的右路军却战绩赫赫,一种打了胜仗的优越感喜形于色。“这次打茶 陵不同上次了,”毛泽东接着说,“上次是打一下就走,这次要全团出动占领茶陵, 建立茶陵工农兵政权。本来,我要同你们一块儿去打茶陵的,可我这只脚不配合, 它不革命,就只有请你们代我多消灭几个反动派啰。”“毛委员只管安心养伤,再 攻茶陵不在话下。”陈浩、徐恕、黄子吉一致表示。打茶陵之事就这么敲定了。几 位团干部走后,宛希先又专门向毛泽东汇报了右路军党组织的发展情况和两个连队 的党支部建设问题。毛泽东又一次语重心长地强调:“希先呀,把党支部建在连上 这项工作还得要抓紧抓紧再抓紧。暴动时,我们这个部队有不少党员,大部分军事 领导干部也都是党员,但这不等于就使党能领导部队了。一个部队没有一个核心, 一失利就一盘散沙。在三湾我们确定了把支部建在连上,从士兵中发展党员,使班 有党员、排有小组,就是要把党的领导形成一个核心和一个组织系统。不管士兵还 是长官,不管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干部,都要接受组织的指导。不管以后出现多么严 重和复杂情况,有了坚强的组织部队才会散不了,垮不掉。这可是我们这支部队成 败存亡的关键呀。这次打茶陵更复杂,任务更重,你要随时跟我保持联系。”宛希 先深有感触地点点头。 第二天,工农革命军4 个连及团部、特务连共600 人整装出发。天下起毛毛细 雨。毛泽东拐着伤脚来到大垅,冒雨送走了出征的部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