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 月的井冈,春寒料峭。1928 年的3 月,似乎比往年冷得更厉害,雪粒子时 常光顾,给漫山的苍松翠柏结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但是,人们并没顾及春寒的侵 袭,红红火火的农民分田运动正在酝酿,毛泽东给张子清、袁文才、何长工等一些 团的干部出了个题目,要他们研究一下土地问题,土地分配以人口平分还是以劳动 力为标准平分好……前委驻地,这夭,几个人正议得热火朝天,通信员领了个年轻 的客人进来。张子清招呼那人坐,那人不坐,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以命令的口吻 说:“我要找毛泽东,他人呢?”张子清回答:“他在乡里调查分田的事。”“快 去喊他回来!”那人说,“我是湘南特委派来的,有重要指示传达。”毛泽覃心里 咯噔一下,急问:“你叫什么名字?”“周鲁!”“毛委员一时回不来。”何长工 道,“你先住下来吧。”周鲁道:“既然来了,我当然要住一些日子。”毛泽覃问 :“我们都是干部,请问省委有什么指示?”周鲁不耐烦,声明只有先找到毛泽东 他才传达。人们诧异,但同时都感到事态严重,气氛一下子紧张了。“我去喊他回 来。”毛泽覃骑上一匹马,飞奔出了砻市。老远,见毛泽东正同龙开富步行回来。 毛泽覃下了马,把不速之客周鲁到砻市的情况告诉了毛泽东。毛泽东急急回到前委。 周鲁正冲着张子清、袁文才发火:“这里是前委,墙上怎么能贴这样的标语?‘打 土豪,分田地’?”张子清反问:“打土豪还有错么?”“大错特错!”周鲁振振 有词地,“对土豪不是打一下的问题,而是要杀。杀杀杀,杀尽一切土豪,烧烧烧, 烧掉一切土豪的屋!”“不对!”毛泽东一步踏进屋门,“太偏激了,我们还有没 有政策界限?”“哦,你就是毛泽东吧?”周鲁转过脸盯住毛泽东。“敝人正是。” 周鲁瞅了一会儿说: “我先同你单独谈谈,然后再开前委会。”毛泽东请大家出去,屋子里只留下 他和周鲁。周鲁递上一份省委的介绍信。毛泽东看了看,这个青年人的头衔还真不 少:湖南省军委特派员、湘南特委军事部长。他是来传达中央去年11 月临时政治 局扩大会议决议和12 月31 日给湖南省委指示的。毛泽东将介绍信还给他,问: “中央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新的指示吗?”“你们这里行动太‘右’了!”周鲁十 分不满地说,“这一路来,几乎是歌舞升平,烧得太少了,杀得更少了!革命是A 阶级推翻B 阶级的暴烈行动,哪能这样玩儿戏?我在路上听人说,有的土豪捐田, 你还亲自去给予褒奖。哼,敌人成为你毛泽东的座上宾啰,你们井冈山连是非黑白 也混淆了吧?”毛泽东对周鲁这一通劈头盖脑的指责很恼火,但他还是压住了自己 的愤怒,说:“这个问题我们等会儿再讨论。周同志的来意,恐怕不仅仅是指责我 们右倾吧!”“嗯。”周鲁说,“算你猜对了,我来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宣布中央 和省委对你的组织纪律处分决定。”仿佛有一股凉气从毛泽东心上袭过,他盯着周 鲁注意听。 周鲁记忆力很强,像背书一样讲道:“中央在4 个月前、即11 月10 日的政 治局扩大会议上通过了《组织纪律决议案》,对你的处分决定是:你在派往长沙改 组湖南省委后,在暴动期间擅自放弃攻打长沙,使得城中之工人暴动及浏、平、醴 各县农军同归失败,为此,毛同志应负主要责任,决定以撤销该同志中央政治局候 补委员并开除党籍处分。”“开除党籍?!”毛泽东一怔,“有文件吗?”“我讲 的都是文件。”周鲁说,“中共湖南省委2 月17日会议根据中央来信精神决定,鉴 于你领导秋收暴动之错误,兹决定撤去井冈山前委书记一职,前委亦同时取消。毛 同志改任工农革命军第一师师长,着毛部速开湘南,归湘南特委节制,不得有误。” 空气仿佛凝固了,毛泽东无言地望着窗外,突然,他一把推开窗户,寒风猛然刮进, 毛泽东解开衣扣,似要让寒风冷却一下胸中的怒火。周鲁被北风吹得打了个寒噤。 毛泽东突然说:“周同志,你为什么给我单独传达呢?你给同志们都传达嘛,我来 给你集合。”说毕,他开了门。门外,密匝匝地站满了干部们,宛希先最后赶来, 他分开人群,挤到前头:“毛委员,发生什么事了?”毛泽东沉甸甸的目光望着大 家:“都进来吧,周同志给你们传达中央和湖南省委决议。”人们无声地进了屋子, 凳子不够,谁也不坐,都站着。很静,只有火盆里的木炭烧得毕剥作响。周鲁把中 央和湖南省委的决议又讲了一遍。屋里死一般的沉寂,干部们脸上都罩上了怒色。 毛泽东坐在那儿吸烟,突然,毛泽覃一把从哥哥手中夺过烟,狠狠地抽了起来。 “我操他祖宗!”王佐不知何时进来的,他把袖子卷得老高,“什么狗屁文件?老 毛在这里把革命闹得红红火火的,老百姓谁个不夸毛委员?哪个龟孙子在上头说瞎 话,撤了老毛,我找他评理去!”“你是谁?”周鲁厉色地盯着他。“老子是二团 副团长王佐!”王佐把胸脯拍得咚咚响。“王佐?”周鲁冷冷地说,“你是混入革 命队伍的土匪!”“土匪?!”王佐怒不可遏地掏出枪,“老子就当一回土匪给你 看。”“不许乱来!”毛泽东一把卸掉王佐的枪。宛希先道:“周同志,我想心平 气和地同你谈谈。”周鲁傲慢地说:“同我谈?你同中央去谈,同省委去谈,我是 奉命传达中央和省委的指示。”毛泽东又点着了一根烟:“大家都坐下,凳子少, 挤一挤嘛!”看得出,他的情绪有所和缓,他慢慢地说:“周同志传达了中央和省 委的意见,说是开除党籍,撤了我的职务。撤了就撤了吧,不当政治局委员和前委 书记,成为民主人士,我还是要革命的吧。不过,有一点我希望周同志考虑,当然 更希望周同志转告省委,那就是部队开往湘南的问题。”干部们议论开了,总的一 个意思,都不愿去湘南。周鲁放大嗓门: “你们为什么怕去湘南?到湘南去看看吧。特委已作了决定,要把郴州城的土 豪杀个一干二净,湘粤大道5 里内的房屋全部烧掉,只有这样,才能使这个世界上 的剥削阶级统统完蛋。”宛希先站起来问:“湘南革命,难道井冈山不革命?目前, 边界已有茶陵、遂川、宁冈三个县政权,群众都纷纷起来,难道这样的军事割据形 势不好?”毛泽覃道:“丢了井冈山,是犯罪,历史不会饶恕。”“你好大胆!” 周鲁咄咄逼人,“毛泽东,你的部下一个个都反对中央和湖南省委,这个问题是严 重的,你敢对此负责么?”此话明显带有巨大的威胁性,毛泽东看出这个周鲁不会 在去湘南的问题上作丝毫让步,不愿再顶下去,顶下去会对井冈山根据地更无好处, 不如来个一箭双雕,一团人马随周鲁去湘南,二团人马留在井冈山继续搞分田。他 故作轻松地谈了这个打算。周鲁把眼皮一翻:“不行,两个团都得走!”“那由你, 老子反正不走!”毛泽东动了肝火,气得脸色煞白,干部们从没见过他发这样的雷 霆大怒……毛泽东伫立在岸边的一块岩石上,望着不息的龙水河,陷入了深沉地思 考。毛泽覃守在他旁边。“哥,你发个话,我把周鲁这小子崩了!”毛泽覃说。 “润菊,你不是孩子了,莫说孩子话!”毛泽东轻声地说。毛泽覃的双眼涌出了泪 水:“哥呀,嫂子说过,你不容易。我现在才真正明白嫂子为什么这样说。”毛泽 东道:“润菊,我想过了。周鲁铁了心要带走部队,我门如果下走,正中他的下怀, 为了这支部队,我们……还是走毛泽覃:“哥,我听你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 桥头自然直。”“嗯。”毛泽东点了点头,道,“我有个打算,来他个将计就计, 部队出发后,屯兵在途中,因我部撤出后井冈山空虚,敌人必来进犯,那时我们再 回过头来打他们。”“好!”毛泽覃转悲为喜,“半路屯兵好!”毛泽东就是这样 的人,面对乱云飞渡而胸中自有定规,对待人生的打击而似闲庭信步,在患有“左” 倾急性病的人们近乎发狂的时候而他独独保持了自己的冷静,对症下药地理着中国 革命这团乱麻。对待中央和省委的撤职决定,他似乎有所预料,从他踏上秋收暴动 的征途起,仿佛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但是,由历史造就的这个毛泽东,用他的天 才与智慧,创造着、开拓着、拼搏着,终于编织出了从辛亥革命推翻封建王一朝开 始,一茬又一茬仁人志士苦心追求却又无法实现的奇迹。38 年后的1965 年,他 重上井冈山,岿然屹立于黄洋界上,为自己当年在井冈山的这个艰难而痛苦的抉择 作了很好的总结。不过,这个总结是用诗来叙述的: 风雷动, 旌旗奋, 是人寰。 三十八年过去, 弹指一挥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