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向赣南进军,朱、毛开始新征程。 毛泽东,难分难舍井冈山——他在雪地里仁立了足足一个时辰了。 呼啸北风犹似歌,一曲一个相思梦。 男儿有泪不轻弹,毛泽东的双眸饱含着晶莹泪光。 他在构思新的词章么? 他在用自己大海般的情感,去囊括这齐天而立的众山么? 别了,井冈山——两年多以前,他率领秋收起义的部队开到这里,三湾改编、 改造袁、王、茅坪安家、三月失败、两军会师、三占永新、八月失败、三战三捷… …井冈山留给他的记忆太多了,太强烈了,太铭心刻骨了,其间有过痛苦,有过欢 乐,有过彷徨,有过挫折,有过幸福,他在执著地走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 而今,他又将游刃有余地指挥他的人马迎战蒋介石的第三次“会剿”。他是政 治家、军事家,又是诗人,他在罗霄山脉中段所经历的一切,能不使他文思奔涌, 写下不朽的诗句么! 不过,他没有急于在眼下写诗,诗潮已被浓缩成一种潜在的冲动,直到30 多 年以后他作为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主席,作为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千里来寻 故地”、重上井冈山时,这种冲动才火山爆发般地化成“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 捉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千古绝唱。雪,鹅毛大雪中忽然夹杂了米 粒雪,令人赞美的米粒雪哟,个头小,骨头却硬,它欢跳着,敲打着,很有一种不 畏强暴的劲头。毛泽东伸开巴掌,迎接这雪。 “润之,你该进屋烤火了。”贺子珍踏着无声的雪地,走到毛泽东身边,同他 挨在一块儿。“明天就要下山,真舍不得。”毛泽东很动感情,他的话是从肺腑中 迸发的。贺子珍的思潮流入了毛泽东思潮的小河,她禁不住问:“我们什么时候能 回到井冈山?”毛泽东自信地回答:“很快,很快就能回来的。”“我们能一起回 来么?”贺子珍用一只手攥住毛泽东的手。“我们当然要一起回来,一起……”毛 泽东强调着。他忽然感到妻子的问话是多余的,便加了一句,“你呀,多心。” “也许,女人都是这样,尤其是毛润之的妻子。”“哈……”毛泽东开心地笑了。 贺子珍也不由得笑了。“看样子,这雪不会停的,明天能走么?”贺子珍问。“能 走。”毛泽东坚决地说。他决定了要做的事,便要毫不动摇地做下去。昨天,王佐 找过他,说雪下得太久太大,路都封死了,不好走,建议推迟下山。他说下山时间 不能推迟,对一个军事家来说,时间就是军队,就是胜利。为了保证行军安全,可 请几位熟悉山路的农民作向导。王佐见他决心已下,只有作罢,遵令物色向导。贺 子珍告诉毛泽东,已遵照他的命令,红四军军部、特务营、独立营、二十八团、三 十一团计3000 余人,明天到小行洲集结。“好,原定计划不可动摇!”毛泽东说, “吴尚所部刘建绪师已全部集结在茶陵浣溪、马江一带,赣敌王均的两个师兵力已 向永新逼近,他们要组成一个网状包围圈将我们合围,我们不突破这个包围圈,后 果不堪设想。”随着一声报告,彭德怀出现,他一则来向毛泽东道别,二则有要事 商量。“哦,德怀,屋里坐,屋里坐。”毛泽东把彭德怀让到屋里。贺子珍端上两 碗热茶。彭德怀深深呷了一口茶,冻得发紫的双唇亦有了血色。“德怀,井冈山的 事,就拜托你了。”毛泽东信任地拍了拍彭德怀的肩膀,问,“五军的同志们情绪 怎样?”彭德怀说:“柏露会议开完后,我回大井向全体官兵传达了前委决定,谈 了目前的严峻形势,部队情绪高涨,大家都看到革命大局,愿意留下来坚守根据地。” “你和代远同志辛苦了,前委不会忘记你们,革命不会忘记你们!”毛泽东百感交 集地说,“才相聚,又分手,大家心里都是恋恋不舍的。德怀同志,你们留下后, 面对的形势是十分严峻的,敌人力量太强大了,你们咬住敌人,保证了红四军的转 移,以后万一你们守不住,可跳出包围圈,到赣南来同四军会合。”彭德怀很是感 动:毛泽东为红五军想得周到。“还有,王佐留下来,你可帮助教育他,这个人团 结过来,对革命是有利的。”毛泽东道。“老毛,我对王佐接触不很多。我想问问 有关对他们的方针,中央‘六大’对他们基本是持否定态度,要杀掉他们,但……” “哈,实话对你说,杀掉他们,我是不同意的,将来历史可以证明我们争取、改造 他们是对的。但,袁这个人城府较深,现在他已经同意随四军下山,他离开了原来 的老窝,可以减少井冈山以后工作的困难。”“把他俩分开很有必要,可是不久前 我听到王佐醉后对我说过一些话,似乎内部有些乱七八糟的事。”“嗯,那都是土 客籍矛盾造成的,袁、王是客籍,龙超清、王怀、朱昌偕和刘真他们是土籍。土籍 的本地人和数百年前从北方移来的客籍人之间存在着很大界限,历史上的仇怨非常 深,有时发生很激烈的斗争。这种客籍人从闽粤边起,沿湘、赣两省边界,直至鄂 南,大概有几百万人。客籍聚居山地,为占领平地的土籍所压迫,一向受排挤。前 年和去年的国民革命,客籍表示欢迎,以为出头有日。不料革命失败。客籍被土籍 压迫如故。我们的区域内,宁冈、遂川、酃县、茶陵,都有土客籍问题,而以宁冈 的问题为最严重。前年至去年,宁冈的土籍革命派和客籍结合,在共产党领导之下, 推翻了土籍豪绅的政权,掌握了全县。”毛泽东掌握土客籍历史渊源和现状,条分 缕析,说得头头是道,令彭德怀非常敬佩。“德怀,你刚到山上不久,这方面的情 况我不妨多说点。去年6 月,江西朱培德政府张扬反共,9 月,豪绅带领朱培德军 队‘进剿’宁冈,重新挑起土客籍人民之间斗争。这种土客籍的界限,在道理上讲 不应引到被剥削的工农阶级内部来,尤其不应引到共产党内部来,然而在事实上, 因为历史的积淀遗存,这种界限依然存在。例如边界8 月失败,土籍豪绅带领反动 军队回宁冈,宣传客籍将要杀土籍,土籍农民大部分反水,挂起白带子,带领白军 烧屋搜山。10 月、11 月红军打败白军,土籍农民跟着反动派逃走,客籍农民又 没收土籍农民的财物。这种情况,反映到党内来,时常发生无谓的斗争。”这些内 容,毛泽东不久前写进了他的《井冈山的斗争》,想起在井冈山麓搞土客籍问题的 调查、在茅坪八角楼的油灯下撰写文章,他对井冈山倍添一种惜别之情。彭德怀似 乎明白了许多东西,理解了许多东西,他抓着头皮自语:“难怪,难怪……”“难 怪什么呀?”毛泽东问。“难怪王佐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看来他已陷进这种土客 籍的矛盾根深了。”“你要多做他们之间的调解工作,缓和他们之间的矛盾,王佐 这个人本质还是不坏的,我们对他应持爱护态度。”彭德怀点头道:“难为你对他 们俩这么体贴。”“也许,除了事业需要我这么做之外,还有一种感情因素。”毛 泽东的眉宇间荡漾着一种深情,“我这个人就是重感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彭德怀也怀同感。毛泽东没有再往下说,他打着背手,在屋内来回踱着。他是在回 忆同袁文才、王佐交往的一幕幕情景么?难怪后来在美国人斯图尔特,施拉姆和R · 特尔所撰写的毛泽东传记文学中称:毛初上井冈山时“结识了两个臭名昭著的土匪 首领”,“土匪成了毛的政治情妇”。斯图尔特·施拉姆和R ·特尔当然永远无法 理解毛泽东的博大胸襟,但,人们难道不能从其文字反其意而理解到一点什么吗? 小行洲,在中国地图上无法找到的一个小村落,它的名字从此写进了中国革命现代 史册。公元1929 年1 月12 日,毛泽东、朱德、陈毅等同志率领红四军军部、特 务营、独立营、二十八团、三十一团3000 多人,集结在这个小行洲。满山遍岭的 枫树,在寒风中抖落着积雪,伸出臂膀来欢送红军官兵。 山里老表杀了几头大肥猪,杀猪是井冈山待客的最高礼遇。他们把猪肉送到红 军的宿营处,细妹子们和大娘大嫂们送来一捆捆草鞋、一双双布鞋。 这些鞋皆是她们亲手编织的,金丝稻草和针针线线间注进了情,融进了爱。 红军战士们把不带走的东西送给老表,有的伤员把上级发给他们洗伤口用的盐 也悄悄留下。 小行洲乡苏维埃政府主席李焕成领着群众抬来门板、八仙桌和板凳,在下街口 的龙禾塅上搭起了一座高台。 锣声响了,全村群众从四面八方拥到台下,参加告别红军主力大会。少顷,出 征的红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入场。 陈毅宣布大会开始。 毛泽东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上了台。老表们热泪盈眶地望着在井冈山和他们共 同生活了两年多的毛委员,有满肚子离情要倾诉,他们真不愿意红军会从这里出发 远行,他们希望这是个联欢会,红军能够长住下。 “乡亲们!”毛泽东习惯地做了个手势,他的右臂伸向空中,以往,这只手很 快会放下,可是今天,这只手久久地举着,朔风中的他宛若一座庄严的石雕。 群众中有人在低泣,78 岁的李婆婆是红军从土牢中救出来的,她一哭,不少 大嫂都跟着哭,女人表达感情的最重要因素就是眼泪。 毛泽东终于缓缓地放下了右手,深邃的目光环视着群众,似在寻找熟人。 寻找谁?寻找每一个为井冈山斗争作出了奉献的人! 他说:“为了粉碎国民党反动派对红军的包围,保卫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我们 除了在井冈山打击敌人以外,还必须采取积极行动,在更广大的地区展开游击战争, 开辟新的根据地,彻底打垮敌人的两省‘会剿’。乡亲们、同志们,红四军主力虽 然要离开你们了,但是大家不要担心,党组织还在,彭军长的红五军和王佐同志的 三十二团还在,他们和你们一道坚守井冈山,牵制敌人。这次敌人进攻的规模蛮大, 大家要作好准备,山棚要搭起来,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钻山,敌人来得少就消灭 他,来得多就躲起来。这山是我们的,进进出出的十分方便。井冈山人民是英雄的 人民,有同敌人作斗争的经验,只要我们团结斗争,敌人终归是要失败的。”毛泽 东的话是雷,是火,是春风,是磐石,给了全场军民以力量、信心。人们报以暴风 雨般的掌声。 毛泽东的右手又伸向空中,告别,最后一回告别,无限的情谊都凝聚、浓缩在 这个动作里。这是历史性的动作,它标志着一个新的起点,一个新的转折,这只手 所指的前方,正是赣南方向。朱德接着讲话,他号召部队勇敢杀敌,鼓励群众坚决 同敌人作斗争,他满怀豪情地说:“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边界的红旗是永远不会 倒下的,蒋介石想通过第三次‘会剿’消灭我们,这是他青天白日做大梦。在这里, 我代表红四军主力部队,感谢乡亲们!”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陈毅宣布:“下 面,请红四军参谋长袁文才同志讲话!”仍然是热烈的掌声,井冈山谁个不知道袁 文才,小行洲的群众同样熟悉他,他是井冈山的泉水喂出来的英雄好汉,他是这块 土地、乃至土地上的子孙们的自豪,乡亲们现在才晓得,袁文才要下山,不少人感 到惊愕、但亦理解。 袁文才,如果说他的心头还郁积着一点点阴云,那么,面对着几千双目光,仅 有的一点点阴云已被荡涤干净,他忽然感到自己不过是一滴十分渺小的水珠,下面 的几千军民才是大河,而今他这滴水珠融进了大河,他有了真正的伟力,他的嗓门 儿抑制不住地颤动着:“我说……说嘛咯呢?”他平素极善辞令,眼下怎咯呀? “我只想说一句话,毛委员来了,我们山里人才打倒土豪劣绅翻了身,不能忘了这 个根本。我就要作别诸位乡亲了,我不会忘记自己是井冈山人,不会忘记……我这 一生一世跟定了毛委员!”他的瞳仁闪亮,那是泪光。虽是寥寥数语,在全场激起 巨大反响和共鸣。袁文才伸出手,朝全场行军礼。他没有戴帽子,他觉得非有这一 个军礼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大会主持人陈毅按捺不住心潮,上前来同袁文才紧紧握手。以下是各方面代表 讲话。新遂边陲特别区政府主席代表守山群众表了决心。最后,陈毅叫到李灿的名 字,道:“李灿同志是红五军大队长,他代表红五军官兵讲话。”坐在前排的李灿 立起,侧过头朝全场行礼,他能代表红五军么?军长彭德怀在昨天交给他这个任务 时,他有点胆怯,有点受宠若惊,他想起了自己原本不愿留守井冈山,一个心眼想 杀回老家去,那里有他的瞎眼亲娘等他供奉,因而,他想在柏露会上当面向毛泽东 提出自己的看法,是彭军长晓之以理,做了说服工作,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使他 的心与井冈山一块跳动,使他这个大队长立下了“誓与反动派血战到底”的誓言, 他的行动激起了全大队战士的斗志。但,要他当着毛泽东、朱德、陈毅等前委领导, 当着这么多的军民表决心,他则力不从心了,他曾打了个腹稿,可背得滚瓜烂熟的 词一个个都飞到爪洼国里去了。陈毅笑着说:“李灿同志,别紧张,到台子上来讲 嘛,上来。”“不,不!”李灿一下子变得腼腆了。“讲话也像打仗,要勇敢。” 毛泽东朝他摆摆手。人们鼓掌欢迎李灿上台。李灿红着脸,一步步走向台子。 台子是门板、八仙桌架的,走在上面不很稳实,李灿上了台后,站得太前,没 料门板从八仙桌上滑开,李灿脚底顺着滑势从台上跌将下来。人们笑开了。 朱德站起来,朝大家摆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欢迎红五军上山时,新城 的台子塌了,有人说不吉利,我当时说了,台子是用绳子绑的,因为没绑好,所以 垮了。我们无产阶级的‘台子是永远垮不了的。’今天李大队长在台上打滑,并不 是坏兆头,他很激动,他有许多话要对大家说。”众人报以掌声。会场的气氛显得 活跃起来。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小行洲没有丝毫睡意。 群众来到红军宿营地,诉不尽的离情,吐不完的心语。明天,红四军主力就要出征 了,人们巴不得时间过慢一点,巴不得…… 村头的一间破油榨间里,黑暗中两个火点一明一灭,王佐和袁文才不知抽了多 久的烟,这是王佐在一次战斗中分到的战利品——一盒三炮台纸烟。他舍不得抽, 这回带到小行洲送别袁文才。俩人默默地吐着烟圈,墙洞里灌进一股股寒风,他们 连脖子也没缩一缩。“老庚,你在想什么?”袁文才打破了沉默。“我……我想起 了那只铜盆。”王佐瓮声瓮气地道。“喔,你想观天象呀?”“嗯。”“共产党不 信迷信,小小铜盆只能当洗脸盆。”“袁老庚,不瞒你说,我前天在茨坪偷偷地观 了一回。”“毛委员晓得了,会撸你的。”“连我老婆也不晓得,我是半夜里观的, 我洗净了手,用铜盆装了清凉夜水,不过没有烧香,革命了,香烛早就扔了个光, 袁老庚,我的心思只有你晓得,你就要下山了,我……我想替你测个凶吉。”“哦?!” “我……”王佐的喉咙发哽。“莫非你看到了凶兆?”“糊,蛮糊!”王佐沮丧地 说,“先前铜盆看得蛮清楚,这回却糊得没亮影。”“莫信,莫信!”“我不信, 可我不得不信,这两天眼皮老是打架。”“南斗老庚,我们不谈铜盆,谈点儿别的。” “好,好,袁老庚,我们是粗人,肚里缺的是文墨,走了你,我诸事都不便当了, 你在那边搞得差不多,可向毛泽东请求,还是留下来。”“这不消说。”“晦,如 果再打几仗,革命就成功了,你我俩人哪也不去,就在这里过,像先前那样,多惬 意。”“南斗老庚,我看这种日子再不会有了。”“怎咯?”“这叫地方主义,共 产党是不允许这样做的。”“管它嘛咯主意(义),我们反正把这200 斤骨肉交给 了共产党,我们不背着共产党搞鬼,多为共产党办事,还不成?”袁文才无语。 “袁老庚,这番你就放心前去,家里的事有我哩,我会敬奉好嫂子。”“实话对你 说吧,”袁文才情不自禁地从怀中取出一绺头发,那是谢梅香分手时交给他的,要 他走遍天涯记住家里的姣妻,“你嫂子已经有了身孕。”“呀!”王佐将烟头一掐, 站了起来,左脚重重一跺,“我的天,你怎咯早不讲,我……我这就去找毛委员, 梅香身体不好,有了孕,没男人在身边咯样行,我去!”“不可乱来。”袁文才喝 住他,“我下山已成定局,毛委员最反对出尔反而,我不能让人小看了我,南斗老 庚,有你照顾梅香,我放得下心。”王佐对天长吁短叹了一番,道: “过两天我把嫂子接到茨坪同罗月英住在一块儿,省得她一个人在茅坪孤单。” “也好,不过,梅香未必肯去。”“我给她下跪,看她由不由我。”王佐憨气地说。 袁文才不由得发笑,一只手重重地拍在王佐肩上。黎明。属于井冈山的黎明——红 四军主力起程了。毛泽东、朱德、陈毅,把眷恋留下了,把爱留下了……路边,满 是送行的军民,一双双目光,一行行热泪。此去有多久?问君何时归?风无言,水 无言,惟有征人步沙沙。一步一回头,雷声隆隆,铁流滚滚。中国革命啊,又翻开 了崭新艰难的一页…… 1996.4.7 完稿于井冈山 9.19 改完于北京—井冈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