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狱之口 1 “清冈正照二等兵,背诵一下我舰对瓜达尔卡纳尔岛敌人机场的射击数据。” 主炮枪炮长岩田下达了命令。岩田大尉是一个狂热的战争迷,他从小就能把日清 黄海海战、日俄对马海战的军舰和战术背得烂熟。他要求部下不停地训练:搬炮 弹、装引信、测距、击发。“一百门百发一中的大炮也不如一门百发百中的大炮 呀。因为它们浪费了九千九百颗炮弹,并且需要一百倍的士兵来操纵。”他不知 重复了多少遍东乡平八郎海军大将的话。似乎他这个人就是为海战而降生到世界 上的。 正照不像岩田,也不像他那发迹了的哥哥清冈永一。他对战争兴味索然。他 从小喜欢各种植物和小动物,幻想将来当一名生物学家。他好不容易考上了庆应 大学,正热心于自己的科学前程,七‘七事变爆发了,日军侵入中国华北,所有 的大学生随时可能奉召入伍。 他决定参加海军。他听过陆军和宪兵队在占领区杀人的劣迹,他觉得海军的 手还干净,打仗也是光明正大地同敌人的舰队作战。后来,他终于中止了学业, 在外南洋第八舰队的“金刚”号战列舰上当一名二等兵。 “清冈正照,我舰对敌人机场的射击距离?” “进入射击时两万零五百米。航向75,航速十八节,射击中段一万五千米, 射击四十五分钟,退出时两万一千米。” “使用弹种和射角?” “九一式穿甲弹,破坏机场跑道,射角15度;零式燃烧弹,定时引信,三式 榴弹,跳弹,延时引信,摧毁飞机,射角30度。”正照一口气背下来。对于一个 大学生,这点儿数据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他不感兴趣,偏偏岩田大尉要求极严, 常常把他从梦中推醒,逼他背出射击诸元。他不得不像背林奈的分类学一样地背 这些枯燥的数字,还要像捷克作家恰佩克所写的机器人一样把炮弹装入炮膛,然 后取出来,再装进去…。。“金刚”舰是大正二年(1913年)下水的旧船,当时, 日本海军引以为自豪,它毕竞是日本自己设计制造的头一批战列舰。随着时代的 发展,它变得老朽窳陋,昭和八年(1933年),不得不在吴港入坞大修和改装。 改装的时间拖了两年,重新下水时焕然一新。然而“金刚”舰的自动输弹机经常 失灵,水兵的基本功是手装填。现在,射击诸元也好,手装填也好,全都用上啦。 正照幻想着混过战争,重操学业,这些想法全都被无情的现实粉碎了。 “金刚”舰和它的姊妹舰“榛名”组成了第三战列舰队,在六艘驱逐舰的掩 护下,沿着所罗门群岛向东南方进发。所罗门群岛是两串平行的岛群,南边的一 串又多又碎,其中的大岛是布于维尔、瓜达尔卡纳尔和圣克里斯托巴尔岛,布干 维尔和瓜岛已有驻军。另外还有几个重要的小岛:肖特兰岛、维拉拉维拉岛、科 罗班格拉岛和新乔治亚岛,这些岛上也驻了日军。北边的一串都是大岛:圣瓦泽 尔岛、圣伊莎贝尔岛和马莱塔岛,由于地形崎岖,日美两军都没有驻兵。两串岛 屿之间的海峡,平均宽度约五十公里,最窄处仅十余公里,像一条水上运河。它 叫做“狭口海峡”,美国人干脆叫它“槽海”。 五十三岁的栗田健男海军少将率领着这支战列舰队。就他的本意,反对把珍 贵的战列舰派到狭窄的“槽海”中去冒险,因为敌人的飞机、潜艇和鱼雷快艇都 可能威胁战列舰。这种用战列舰去炮击飞机场的作法根本不合海战章法。但是, 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大将严令他去干。山本的理由很简单,日本海军主力一 直在瓜岛附近活动,不摧毁飞机场,敌机将威胁比战列舰更重要的航空母舰。 “飞机场已经成了全世界注意的中心,务必摧毁它,好好干吧,栗田君。”山本 下了结论。 陆军对战列舰的炮击也寄于厚望。自从一木清健的支队和川口旅团对飞机场 的进攻失败以后,驻拉包尔的第十七军司令百伍睛吉中将咬牙切齿,把日俄战争 中屡建战功的帝国第二师团——仙台师团派到瓜岛,限期攻克飞机场。百伍将军 对栗田将军说:“你的战列舰队顶一千门野战炮,祝阁下成功。” 天黑前,第三战列舰队已经驶入圣伊莎贝尔岛海域,这里是瓜岛上美国侦察 机的极限航程。十月十三日,在所罗门群岛这个纬度上七点四十分天黑,太阳一 下山,栗田一声令下:“高速前进,进入瓜岛战区!” 瓜岛接近了。栗田舰队以二十八节航速从北方接近萨沃岛。当萨沃岛黑色的 山影处于“金刚”舰左舷的时候,连对战争毫无兴趣的正照也感到一阵激动。萨 沃岛和瓜岛的埃斯帕恩斯角距离仅十六公里,从这条水道的中心线穿过,前面就 是瓜岛的隆加角,就是飞机场。在埃斯帕恩斯角和隆加角之间的海湾中,日美舰 队不知打了多少次海战和空战,由于沉船多极了,双方都管它叫做“铁底湾”。 啊!正照已经看到在“金刚”舰左舷,瓜岛埃斯帕恩斯角上亮起了黄色的灯 光。那是日本陆军部队点的,专门为日本舰队导航。 栗田下达命令:“左舵50,航速十八节。”第三舰队调转船头,进入瓜岛和 萨沃岛之间的水道。这一带礁石和沉船密集,航行要格外小心。 一小时后,清冈正照看到“金刚”舰正前方有一堆篝火。他根据早已背熟的 资料,那里正是塔萨法隆格村,舰队炮击的第一个校正点。他刚这么想,就听到 岩田大声下令:“射击准备,燃烧弹二。” 栗田又下达舵令:“左舵75,各舰炮准备射击”。正照见过栗田,并同他聊 过天。他告诉正照,战前他到过美国,他同山本一样,算得上亲美派。“在纽约 那地方,早上说要装电话,下午就办好了。今天市场上缺什么,明天就会大量上 市。这种高效率,日本办得到吗?”正照回头看看舰桥,那里黑糊糊的,什么也 看不清,但他想象栗田健男少将一定很威武。开战以来,日本海军的战列舰队还 没有正式投入过战争呢。栗田将军就要指挥打响第一炮了。他把一枚燃烧弹擦了 擦,静待着命令。 第三战列舰队又转了一次向,进入了“铁底海湾”,全体官兵,无论是岩田 也好,正照也好,兴奋得仿佛喝醉了酒。黑色的夜幕中又出现了另一堆篝火,它 的位置在舰队右舷。篝火地点是一条名叫马塔尼考河的河口。马塔尼考河是瓜岛 上日美两军的分界线,河口的地点叫圣克鲁兹角,一听就是西班牙人起的带天主 教色彩的名字。这堆篝火是日本部队点的,专门为舰队测距用。“一万五千二百 米,”岩田大声喊。“主炮以篝火为基准往右偏移30度,距离两万另五百米,目 标,敌人飞机场,燃烧弹,预备——” 正照已经调整好了引信,他一下子把炮弹送入直径356 毫米的大炮炮膛,炮 闩咔嗒一声合上,该他干的事完了。 他听到栗田少将在扩音器中喊:“开炮!”岩田几乎在同一秒钟也高喊: “开炮!开炮!” 三万二千吨的“金刚”舰剧烈抖动了一下,十四英寸口径的八门巨炮喷出长 长的眩目光焰,吐出钢铁弹丸。弹九在空中划着弧形弹道,落到瓜岛的草地上, 立刻腾起一丛丛火光。一分钟后,隆隆的爆炸声才从岛上传来。这时,设在瓜岛 奥斯腾山上的日军炮兵观测站已经测出了弹着点的偏离,立刻向栗田报告了数据。 第三排炮打过之后,栗田命令各炮:“无修正,各炮二十发急速射。开炮!” 舰队缓慢地航行,不停地射击,炮声在铁底湾回荡。在弧形弹道的终点,接 连腾起火光,火焰连成一片,在火焰中闪烁着炮弹爆炸的强光。闪光和火焰,仿 佛中国的烟花,仿佛盂兰盆节神奈川上的火船。一会儿,一发炮弹击中了油库, 无数明亮的火点溅射到空中,烈火熊熊,连大地和天空都映得通红。军舰的水兵 们都喝起彩来,岩田大尉高喊:“万岁!万岁!” 舰队的航向同射击方向成90度角的时候,飞机场处于最近的距离上,距离只 有一万七千米,战列舰侧舷的副炮也投入了射击。数不清的炮弹向机场飞去,钻 入火的海洋,把火烧得更炽烈。扩音器里传来栗田少将表扬部队的声音,水兵打 得更起劲了。岩田脱光了上衣,只戴一顶军官帽,跑到每一个炮手面前,挥舞双 拳:“干哪,让美国佬吃吃战列舰的炮弹吧”。所有的官兵都知道,就在二十四 小时前,美军舰队利用雷达,在埃斯帕恩斯角重创了日军五藤存知少将的炮击舰 队,也许“金刚”舰的炮击是向美国佬报复吧。 “给五藤将军报仇哇,给‘古鹰’舰、‘吹雪’舰报仇哇!”似乎在疯狂的 射击中,日本海军的耻辱就可以洗刷干净了。 半小时后,舰队开到了主炮极限射程的终点。它象是在走一条等边三角形的 底边,机场在三角形的顶点上,两条腰距离都是两万一千米。 栗田命令转向180 度,舰队回航,射击重新开始。此刻机场上烟焰焦天,火 浪狂舞,燃烧的油库早成了最好的目标。舰队另一舷末发射的副炮开始射击。一 座弹药库被击中了,无数炮弹和鱼雷相继爆炸。岩田大喊大叫,正照觉得机场上 的美军此刻活象热铁板上的甲虫,而敌人的飞机则象一只只蜡制的蜻蜒,正在迅 速地融化掉。 2 啊!北非。北非永远是一个迷人的梦。那些古罗马和古迦太基的遗迹、残柱、 石砌引水渠,那些绿得透亮的橄榄树,那些美丽的历史故事和传说,使埃德加· 克拉凯少尉魂牵梦绕。他本来被派往北非,参加围歼隆美尔非洲军团的最后战斗。 他的P -38闪电式战斗机,上部已经涂了黄褐相同的沙漠迷彩,装到轮船上,从 诺福克运往卡萨布兰卡。他本人也捧了一本阿庇安的《罗马史》,想象地中海南 岸的沙丘和绿洲。 一声令下,护航船队改道巴拿马运河,前往太平洋,前往所罗门群岛前线。 打日本人,克拉凯少尉很茫然。他学的是欧洲史和拉丁文,习惯把德国空军作为 自己的对手。他研究了不列颠之战的所有资料,甚至研究了能搞到的东战场空战 资料,他的敌人是密塞尔施米特Me-109 , Me -110 ,现在却换上了日本的零 式A6M 战斗机,一切要从头学起。 克拉凯少尉,小个子,二十四岁,蓝眼睛,金黄头发,反应机敏准确,感觉 可靠,平衡器官无懈可击。他被告知:零式机航速很高,中空高速空战很灵活, 日本人喜欢一对一地打斗;弱点是低速盘旋性差,日本飞行员往往顾前不顾后。 和谁作战都一样。克拉凯认为:关键是建立功勋。 一路上瓜岛,他就感到一切同他想象中完全两样:白天挨轰炸,夜间挨舰炮, 啃霉米,虫子咬,机场四周都是日军做饭升起的炊烟,给他以赤裸裸的感觉,最 糟糕的是:每天都有飞机被炸坏,能飞的也是穷凑和。今天飞F -4U,明天飞B —24,后天也许换上一架鱼雷机,有什么用什么。必须把一切能上天的东西用来 打击日本人的运输船和军舰,如果让它们把兵员和武器运上卡纳尔,那可什么都 完了。 在拿破仑战争中,炮兵是上帝;在二次大战中,飞行员是上帝。他们的机场 设在安全的后方,有舒适的休息室、有酒、有巧克力糖,多半时候还有女人。可 是在卡纳尔,什么也没有,只有没完没了的日本炮弹和炸弹。 然而,这些东西激起了克拉凯少尉极大的敌忾心。他一门心思向日本人报仇, 他的技巧,他的勇敢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成了卡纳尔最红的飞行员。他已经击 落了十架零式机和两艘运兵船。用他的话来讲:“我他妈够本了。” 人真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克拉凯已经适应了瓜达尔卡纳尔的生活:无 法洗澡,干脆雨天淋浴;没有剃须膏,干脆留胡子;晚上睡不好,白天抓紧睡; 他做操、按摩,尽可能预防热带的可怕疾病;天一晴就脱光衣服进行日光浴,危 险也不顾了,要不然会患各种湿热环境中的皮肤病和战壕脚。 十月十三日夜间,克拉凯以为自己的运气到头了。日本战列舰的炮击山摇地 动,耳膜震破了,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356 毫米大地打得像机关枪一样密集, 遍地火光,满天通红,炮弹就在他身边爆炸,狐洞中震落的土几乎把他埋了起来。 他从未感到离死亡有这么近,每一秒钟会这么难熬,仿佛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仿 佛暴风雪中的羔羊,一个念头在叫:干脆来一发炮弹打中狐洞算了,另一个念头 在抵抗:非报此仇不可!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炮击终于停止了。克拉凯已经被虚土埋了起来。他昏昏 沉沉,几乎死去。后来,机场附近的陆战一师士兵赶来,不顾一切地把他和他的 同伴们挖出来。许多人已经是尸体了,另一些人被炸得尸骨无存。防战队士兵像 保护蜂王一样保护着飞行员。他们知道飞行员在决定瓜达尔卡纳尔的命运。 克拉凯感到一般热辣辣的液体流入肠胃,肠胃苏醒过来,唤起了大脑:“这 是哪里?” “不是天堂,你还在人间。小伙子,快起来吧,等着你上飞机呢!”一个声 音回答。 “你是谁?” “奥勃莱恩中校,陆战队营长,还要不要再来点儿白兰地?” 克拉凯这才认出一张长满连鬓胡子的瘦脸来。他认识奥勃莱恩,有空还同他 下过棋、聊过天。他知道自己的大脑还正常。 奥勃莱恩中校把他扶起来,他感到天旋地转,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衡。这 时候,他发觉他面前站着一位将军;陆战一师师长范德格里夫特少将。 “怎么样?”师长关心地问陆军航空队员:“好点儿了吗?” “谢谢,好了。”他受到卡纳尔最高军事长官的关心,很感动。 “克拉凯少尉,本来,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但是日本人不让我们休息。他 们的运兵船正在接近卡纳尔。如果你不反对,我希望你,克拉凯少尉,给他们以 惩罚。美国需要你。”将军伸出手来。他脸上负了伤,涂着大片的红汞,脚上也 缠了纱布,血从纱布里渗出来。一个五十五岁的将军,两鬃有了白发,还如此斗 志旺盛,克拉凯热血上涌。他摆脱了奥勃莱恩的搀扶,对范德格里夫特说: “将军,我同你都是弗吉尼亚州人。我们州还没出过孬种。我这就起飞。我 不会便宜了日本猴子。我死了,将军,第二二五飞行中队有我家的地址,你方便 的话,请给我妈妈奇上一束山茱萸花。” “我还等你回来好给你戴上中尉肩章呢。孩子,别想得那么悲观,我们不是 都好好儿的吗!” 克拉凯冲上遍地冒烟的跑道。跑道上到处是弹坑,有的深达十英尺。草地上 四处狼藉着飞机碎片,有的飞机被烧得只剩下骨架,景象凄凉。猛一看,似乎一 架好飞机也没有了。 “喂,埃德加,来呀,这里还有一架无畏机,好像是日本人专门给你留下来 的。”克拉凯听到他的机械师马斯特在喊他。他看到马斯特正钻到一个机窝里, 拼命扯掉伪装网,然后把—架A —24俯冲轰炸机上的土块和金属碎片扫下去。 马斯特检查了一遍飞机,基本完好,就是没有汽油了。他急得乱转,到处找 油。美军的航空油库被打着了,现在还烧个不止,一滴油也找不到。 克拉凯已经找到了几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费了好大气力,才挂在机翼下面。 他点起一支烟。没有汽油。什么也干不成。 忽然,他听到远方的马斯特一阵欢呼。原来,他在一架机头被削掉的B —17 重轰炸机机翼油箱中找到了油。他召来一辆机场的吉普车,用塑料管吸了一大捅 汽油,回到克拉凯身边。十分钟后,克拉凯已经飞上了铁底湾的上空。他的射手 在炮击中死了,他只得自己干了。 克拉凯少尉和其他几架零星美机沿着槽海往西北方向搜索。天气晴朗,能见 度十公里,所罗门群岛的两串岛群上覆盖着雨林,像两条翡翠项链似的从机翼两 端向后掠去。槽海上干干净净,有时出现一两艘日军的小驳船,没等看清就隐没 在场岸旁边的树荫里。 往北方搜索一百英里以后,克拉凯油量不够,准备返航。突然,他看见一队 日本护航队。六艘运兵船在四艘驱逐舰掩护下,正在高速南航。 “獾叫仙人掌!獾叫仙人掌!”他打开电台,呼叫瓜达尔卡纳尔的空战指挥 部。“发现六艘运输船。再说一边,发现六艘运输船。” 克拉凯机翼一歪,斜插向敌舰。大白天闯入“狭口海峡”‘日本人胆子可真 大。难道他们真以为亨德森机场被他们的战列舰彻底摧毁了? 日本驱逐舰也发现了美机。所有的高射炮都向克拉凯集中射击。克拉凯翻了 一个筋斗,在敌舰队上空垂直俯冲,像一块石子一样从一艘运输船上面掉下去。 大约在五百米的高度,他投下炸弹,然后贴着海面逃逸。他再次拉高的时候,那 艘船在熊熊地燃烧了。 从高空中扑下来三架零式战斗机,死死缠住克拉凯。原来,日本人并不是没 有防备。克拉凯向海面俯冲,上下左右全是零式机射出的机枪弹。他的飞机剧烈 地抖动,显然是中弹了。 他不能犹豫,任何动摇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贴着槽海飞,低得翼尖掠过了海 上的浪花。他知道零式机低空低速性能差,就把自己的命赌在这上面了。 机头很沉,他双手扳操纵杆累得汗流浃背。他向卡纳尔摇摇晃晃飞去,上面 是零式机的火网,下面是海,十二个小时以前,他经历过的死亡的恐怖又向他袭 来。但这回命运在他手中,他还有信心。 零式机终于摆脱了,他的油也耗光了。他现在距铁底湾五十公里,高度四千。 幸而无线电还完好,他向罗伊‘盖格将军报告了自己的方位。盖格空军准将是一 次大战中的空中老手,他知道怎样关心自己的部下。 无畏机的滑翔性能不算好,高度和速度也不理想,槽海上空荡荡的,没有来 接他的船,他只剩下海上迫降一条路了。 克拉凯终于把飞机降到海面上,他刚刚来得及爬出座舱,飞机就沉了。机头 先沉,机尾还翘在海面上,克拉凯发现尾翼的水平舵已经被打得稀烂了。 槽海的水是暖和的。他吹起了救生衣,浮在水面上。军校的训练帮了忙,盖 格将军的严格要求也起了作用。否则,他今天勿忙上阵,是不可能想到穿救生衣 的。 所罗门战区的海面似乎不可怕,到处有海岛,海水也不冷,美军的海上救护 也很出色。但是也有恐怖的一面,除了卡纳尔的铁底湾和图拉吉岛,其他岛屿上 都是日本人。落到日军手里的美国人,尤其是飞行员,据说连心肝都会被挖出来 生吃掉。大海也并非友善,鲨鱼多得出奇,许多沉船水兵在槽海和铁底湾中这样 丢了性命。 克拉凯运气好,一艘美国的摩托鱼雷艇把他救了起来。他打听这位救命恩人 艇长,竟是巴尔克利少校。巴尔克利传奇般的经历几乎人人知晓,他的PT—41鱼 雷艇把麦克阿瑟将军从巴丹救出来。当年轻的飞行员问及此事的时候,巴尔克利 少校一笑置之:“放着谁都会那么干的。” 克拉凯在艇上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喝了酒,吃了香肠,抽了烟。他知道巴尔 克利在昨天夜里率鱼雷艇袭击的日本战列舰,就是几乎把他炸死的“金刚”号和 “榛名”号。 “没有成功。”巴尔克利苦笑着说。“我们毕竟敌不过日本人的驱逐舰。” 陆军、空军和海军在卡纳尔就是这么息息相关,命运与共。克拉凯觉得世界 那么大,可又那么小。 第二天,他重新登上另一架海军的A -25轰炸机,轰炸了昨天在瓜岛卸载的 那支船队。日本人没有卸完货,船就停在机场东边的太波角。为了躲避凶恶的美 国飞机,三艘日本货舱冲上了太波角的沙滩。现在它们已经成了死靶子,克拉凯 不费力地就把它们炸中了。 后来,他听情报人员讲:那三艘船名叫:“笹子丸”、“九州丸”和“吾妻 丸”。 他晚上挨炸,白天出击,被打下来再换架飞机,在瓜达尔卡纳尔就甭想过好 日子。唯一的好处是日本人的飞机多、军舰多、部队多,所以当兵打仗荣誉也高。 那就干脆一直杀下去吧,杀呀,杀呀,直到杀完为止。 3 熬过了十月十三日夜间的大炮击,惠特尼中校确信自己不会死。一个人由命 运来摆布的时候,他茫然、惶惑、恐惧。而他一且扼住命运的咽喉,他就是胜利 者,他就有了自信,有了意志,生活也会由无序变成有序。日本战列舰炮击高潮 的时候,惠特尼以为自己完了。从巴丹拣来的命,从科雷吉多尔逃出来的命,竟 然要断送在一个潮湿的地洞中。 炮击过后,惠特尼行动起来。他同他的传令兵科尔一道,学着鼹鼠来加固他 们的防炮洞。科尔是堪隆斯的一个小农场主,机智,实在,有时有农民的幽默。 征兵把他征到了海军陆战队。海军陆战队一贯自诩为“精兵”,对这个四十岁的 小个儿黑脸汉子兴趣不大。惠特尼却一眼就相中了科尔。从圣迪戈起,科尔就不 离他的左右。 科尔挖洞修工事可真有一手。他没上过工程兵学校,但凭着农民的实实在在, 把防炮洞修得像一座城堡。他砍来高大的树木,打掉枝杈,并排铺在洞顶上。他 又从附近一座废弃的农场中弄来波纹铁皮,盖在木头上;然后,再垂直铺放一排 圆木。每根圆木的直径都在二十厘米以上,一横一直,盖顶厚达五英尺。科尔再 填上六英尺厚的红土,其中一半是沙子。这个防炮洞虽然不正规,可耐得住大口 径炮的直接命中。科尔在洞中立了圆木支柱。挖了两条备用地道,还开了排水沟, 铺了地板。他手脚不停地于活。等惠特尼的新居落成,他的着烟斗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里面可以住国王。” 新居刚完工,日本舰队又进行了一次大炮击。这次,惠特尼充满了安全感。 跟科尔在一起,会觉得生活既美好又有趣,不像是打仗,而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科尔的祖上是西班牙巴斯克人,而他只自称是巴斯克人,从不承认是西班牙人。 西班牙和巴斯克之间打了许多世纪的战争。 “海魔”师二团二营的防线在亨德森机场以南,距离跑道约一千码,是有两 个山包的丘陵。根据谁在那儿打仗谁就有权命名的原则,它被称为“埃德森岭”。 一个月以前,日军川口清健旅切向该岭发动了敢死性进攻,被一营美军突击队粉 碎。营长是埃德森,所以得了此名。陆战队员不买突击营的账,管它叫“血岭。” 日本人则称它“蜈蚣高地”。岭长二千码,宽一千码,坡度平缓,山脚连着雨林, 山上长城了库拉草。库拉草叶子带齿,高达六英尺。热带地方植物长得就是快, 一个月以前山坡上还是弹坑累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风一吹,篙草像海浪一 样层层起伏。 突击营的一位军官领着惠特尼看地盘。华莱士少校把纵横交错的工事、机枪 巢、屯兵掩体都移交给惠特尼,特别强调山坡上的几道屋脊形铁丝网:“打仗的 时候全凭它们了。中校,你可要守住,我们为它流了血。”他拍拍惠特尼的肩膀, 很动感情地说:“我们守左手的山头。背后就是机场,埃德森岭是陆战一师防线 内唯一的制高点。它就像旅顺口的203 高地一样,日本人会全力来夺的。你要是 顶不住了,请早打招呼。” 他可太傲慢了。惠特尼谅解他,凡是打过仗流过血的军人都是这么股劲儿。 他看你做得怎样,而不是说得怎样。 “我从巴丹来,知道怎么教训日本人!”中校不卑不亢地回答了少校。 “噢,对不起。”华莱士肃然起敬。“那太好了。”“巴丹”这个词不啻一 根魔杖,华莱士放下架子,开始一一交代无线电暗语、炮兵联络信号和地空联络 呼号。“陆战队吗,只有飞机和大炮是第一流的,打得像步枪一样准。”华莱士 少校那股狂劲又上来了,他一把抄过柯尔背的斯普林菲尔德式步枪,拍拍枪栓: “陆战队用这种枪打了两次世界大战。我们也爱用这老家伙。范德格里夫特给我 们发了莱辛式冲锋枪,那玩艺儿平时挺花哨,打起仗来净卡壳,都叫我们给丢到 隆加河里去了。努——”他用手指着西边的一条小河。它的大部分河道都被密林 掩没了,连日降雨,水势湍急,水声历历可闻。华莱士少校又发了一通牢骚,听 起来同奥勃莱恩说的没什么两样。“别忘了留预备队。”华莱士最后叮吁。 “谢谢你了,有事我会同你联系。”惠特尼送走了红头发的突击营军官,立 刻去找陆战一师的炮兵团长。尽管陆战队是一支依赖勇敢精神的轻装部队,但是 惠特尼比谁都清楚火力的重要性。他受的教育使他习惯于采取科学化的战术方案, 其中的关键就是火炮。 大卫·埃扎拉少校是个犹太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是个好人。他有很尖的 鹰钩鼻子,发达的下颚,栗色的皮肤,黑头发。埃扎拉少校已经知道希特勒在欧 洲疯狂地杀戮犹太人,曾屡次申请调到非洲的艾森豪威尔部队去同德国人作战, 都被范德格里夫特少将扣下来。“通往东京的道路也通往柏林。”将军这么劝他。 陆战队炮兵十一团团长把埃扎拉少校介绍给惠特尼中校,并对他说:“你的 事放心交给大卫去办吧,大卫干不成的事,别人更没门儿。” 埃扎拉的炮兵连阵地设在隆加河弯曲处的一个小丘上,射界开阔,伪装良好, 主要负责隆加河西岸和埃德森岭的防御。这就要求埃扎拉在紧急的时候,必须迅 速将炮水平旋转150 度角,进行连续射击。他管六门炮,对于两吨半重的105 毫 米炮来讲,这种机关枪式的扫射实在不轻松。 惠特尼同埃扎拉互致问候之后,把自己营的位置和姿态告诉了炮兵连长。埃 扎拉少校点点头,拿出一幅自绘的大比例尺地图,用手指在上面一划:“是这儿 吧?” “对,还有这里。我要求你的炮火能从铁丝网一直打到雨林边缘,一共是三 百码。我的第一道战壕在铁丝网后面二十码。少校,紧急的时候我打两枚白色信 号弹。你的炮火要打在我的第一道战壕上,不管那里有谁。” “我明白。” 惠特尼详细地把自己的防区填在埃扎拉的地图上。犹太军官立刻把防区划成 了格子,每个格子都标好了代号。这些格子以炮兵阵地为圆心,向外辐射出去, 每15度角是一种颜色,只要报出了颜色和区号,即便是黑夜,也能准确无误地射 击。真是犹太人的一丝不苟,惠特尼深为折服。 惠特尼建议由他的通讯兵再架设两条新的电话线,还谈妥了TBX 电台上的呼 号和暗语。他听奥勃莱恩讲,日军的无线电台会在通讯中哇哇叫进行干扰。 最后,惠特尼请埃扎拉到他的“王府”去喝杯酒。在卡纳尔,酒是最珍贵的 东西。 埃扎拉喝醉了,唱起犹太教的歌曲。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的身世,他祖上 在巴勒斯坦,不满英国人的统治,合家迁到波兰,住在华沙的犹太区。希特勒上 台以后反犹,他和父亲来到美国,母亲故土难舍,战争开始后再也没有音讯了。 波兰有纳粹的死亡营,华沙又发生过多次大屠杀,大卫非常担心母亲、姐姐和其 他亲友们。 “卡纳尔通着华沙。”不知怎的,惠特尼学了范德格里夫特一句。他想起了 那个冥冥中的上帝,是他制造了那么多的民族和种族,使人产生了贪欲,还有不 平等,一些人或一些集团想控制奴役另一些人和另一些集团,于是有了战争,战 争是上帝降给人类的巴比伦塔。每一个人在星球上都是那么渺小,然而在战争的 棋盘上却息息相关。 “卡纳尔通着华沙。查尔斯,放心,日本鬼子不会爬上你的阵地,有我在… …” 外面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如诉如泣。两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军人,谈论着 杀人,却并不喜欢杀人。他们谈宗教、谈以色列入、谈犹太节日,在太平洋中的 一个荒蛮海岛上,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里,有两个人,有两杯酒…… 4 “东京特快”的连续炮击,掩护了日军步兵大举登陆瓜岛。每天夜里,都有 日本驱逐舰、运输船、驳船在埃斯帕恩斯角、圣克鲁斯角、科利角和太波角靠岸, 卸下重炮、高射炮、弹药、粮食和士兵。日军统帅部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攻克瓜岛, 把帝国陆军第二师团——仙台帅团派往瓜岛。师团长丸山政男中将,在拉包尔对 百武晴吉中将和第十七军参谋长宫崎少将说:“在一木支队和川口旅团失败的地 方,第二师团必定成功。我师团从日俄战争时代起,从未后退过。我不知道失败 为何物。” 为策应瓜达尔卡纳尔攻略战,日军推迟了南海支队在新几内亚的进攻,减轻 了对麦克阿瑟将军和澳大利亚部队的压力,把所有陆海空军兵力,集中到所罗门 战区。一个战略上无足轻重、战术上作用有限的飞机场(完全可以在所罗门群岛 的其他海岛上建一个同样的机场),因为皇军的“面子”问题,使日本高级指挥 机构丧失了理智。六个月前,因为杜立特中校的空袭东京,日本海军犯了一次这 种错误,冒险发动了中途岛战役;现在,轮到了陆军。纯属胜利者的昏头昏脑。 很凑巧,口军把重兵集结于瓜达尔卡纳尔的同时,希特勒正强令保卢斯的第六集 团军猛攻斯大林格勒,因为这个城市用了斯大林的名字,而不是原来的“察里津”。 对于战略上的情况,休伊上尉并不清楚,他也不感兴趣。那是“肩章上带金 星的人们的事”。他只知道防守“血岭”两个山丘之间的谷地。他这个二百人的 连队的命运,就系于这片谷地上。除了谷地,还有肚子,休伊连拉了一周赤痢, 把他这二百磅的大汉拉得浑身乏力。 休伊知道真正的血战快来了。日军侦察兵越来越频繁地出没在雨林边缘,试 探美军虚实;日军的炮兵完成了试射;雨林中天天都传出伐木声,那是日本工兵 在为步兵开辟森林道路;雨林中还升起白色的炊烟,那是日本兵在做饭。 休伊显示出他的细心和想象力。他命令部队挖好火力点、地堡,尽量多修备 用的机枪巢。因为日本人一向在夜间来,射击纪律特别重要。即使阵地被突破, 也要用机枪封锁住敌人的后续部队。至于肉搏战,“海魔”在圣迭戈的训练中只 有白天拼刺刀的课目。他专门请教了突击营的华莱士少校,少校告诉他:用手枪, 用枪托,用工兵锨,用匕首,只要不害怕,日本兵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傍晚时分休伊的左眼一直在跳。他的老家在伊利诺斯州,那些一辈子种玉米 的农民们有些迷信,左眼跳是灾祸,日本人也许要进攻了。 雨林变得出奇的安静,伐木的工兵停止了砍树,唧唧呱呱故意喊叫引诱美军 射击的日本狙击手也不吭声了,甚至林鸟也安静了。在黄昏的烟云中,变成一辐 静态的图画。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太空中也没有无线电的噪音。老兵器预感 到不祥的战前死寂。 远方雨林边缘的库拉草在摇动,没有风,可能是日本兵在潜伏,在接近攻击 的阵地。天气很沉闷,气压低,休伊心里感到难过。他渴望着有一道战争的闪电 来划破让人发狂的死寂。 闪电打下来了,大自然的闪电。从铁底湾方向急骤涌来大团的乌云,一下子 使黄昏的天空变得黑暗,雨说来就来,开始是雨滴,旋即变成雨帘、雨幕,雨墙。 天空变成一片暴风雨的海洋。一片固体的水墙,把一切东西都淹没了。休伊被淋 透了,他顾不上躲雨,左手一直拿着电话机听筒,右手拿着信号枪。他唯一的念 头是:如果日本人掀掉伪装网准备冲锋,那大雨可把他们的火气浇掉一大半。现 在溪水横流,遍地泥潭,深可没膝,根本无法冲锋。 雨终于变小了,天空容纳的水,终究有个限度。淅淅沥沥的雨还下着,空气 闷得像蒸气浴室,蚊虫出来叮人,还得坚持着不能拍打,真要命。 啊!它终于出现了。从南方密林深处,窜起两枚红色的信号火箭,其中一枚 质量很差,在一半的高度上就熄火了。另一枚升到顶点,留下曲折的尾迹。 日本人的大炮和迫击炮开始了火力急袭。外号“法国女郎之吻”的九二式重 机枪也狂啸起来,大片的库拉草纷纷倒落,五颜六色的曳光弹在血岭上空乱飞。 惠特尼营的官兵们全把手指扣到扳机上,等待着那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banzai (万岁)声。 看不见的日本兵从而林中冲出来。他们根据事先精心选择的冲锋路线,采用 日本兵一贯的战术:密集的正面、窄狭的区间、很高的冲击速度,极大的冲击动 量。就凭这种战术,他们已经征服了辽阔的空间。没见过战阵的人,势必会发生 很大的内心恐怖。因为他们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冲到了面前。 他们并没有冲到眼前,在他们和守军之间,有二道屋脊形的铁丝网。在同一 木大佐和川口少将的战斗中,它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外伊专门从废弃的农场 中弄来这些铁丝网。陆战一师的铁丝网,早同货船一起沉在铁底湾中了。有些铁 丝网还是空运来的。如果在白天,日军的炮火和工兵会炸掉铁丝网;然而夜间, 铁丝网隐没在库拉草中,日军竞无精神准备,冲击的队伍在它面前一犹豫,就像 海浪撞击在岩石上一样—— “开火!”惠特尼下达了命令,休伊也下达了命令。美军的机枪按事先测好 的位置和距离,一齐射击,其中一名叫塞克鲁西斯的机枪射手打得最准最狠。埃 扎拉少校的大炮,根据惠特尼的指令,向雨林边缘射击,立刻在日军攻击部队和 后续部队之间筑起了一道火墙。 美军的钢铁和火焰刮风般扫倒了接近铁丝网的日本士兵。黑夜中谁也看不清 谁,全凭半个月来的演习,为了训练夜间射击和火力配合,惠特尼几乎把全营人 逼疯了。 日本伤兵发出尖厉的叫喊声。这种垂死的叫声是任何严格训练也阻止不了的。 他们的队形开始混乱,密度开始下降,动量逐渐降低,在付出了惨重伤亡的代价 之后,残余的日军退回到原出发地。 一大股日军突破了铁丝网,冲入陆战队防区,为首的一个日本军官,挥舞战 刀,指挥部下跳入陆战队的战壕和狐洞,杀死陆战队士兵。 一个小个子日军跳到休伊的战壕中,休伊向他打了一枪,未打中,他逼近休 伊,狠狠一刺刀戳来。休伊躲入一个拐角,用手枪连击数枪,才把他打死了。这 是休伊生平杀死的第一个人。那士兵瘫软在他的脚下,他感到直想呕吐。 二营的迫击炮也开火了。埃扎拉的105 毫米炮越射越猛,山坡变成一片火海, 终于把日军的攻击部队截为两段。惠特尼在电话中大声叫好,并且。背了《圣经》 中的一段话:“耶和华伸手拉住我的口,对我说,我今日要施行拔除、拆毁、毁 坏、倾覆。” 日军的攻击失去势头之后,休伊指挥着预备队把冲进来的日军都消灭了。 同陆战队比邻的突击队阵地上也爆发了激战。枪声,手榴弹声响成一片。一 会儿,大卫的炮又往突击营的阵地上打夫,使二营阵地前出现了一个空档。 日军一下于就涌进来,突破了三道铁丝网。惠特尼在火光中清楚地看到一个 凶悍的日本军官,挥舞战刀疯狂地砍杀。他的身后,一名日军士兵高擎着军旗, 形成一幅奇怪而惊心的画面。美军的曳光弹就在他们身边穿梭交织,居然没有打 中他们。战争中什么怪事都有。 二营的阵地被突破了。湖水般的日军一边夺路前冲,一边呐喊。他们的目标 就是飞机场。在夜战的火光中,甚至可以看见在跑道边排列的美国飞机。 日军突击部队如水银泻地,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然而他们却在东闯西钻, 甚至有一小股日军包围了惠特尼的营部。山坡上到处都在混战,一部分美军的机 枪不得不调转枪口,向黑暗中的魔影射击。战斗到了最后关头。惠特尼拿起无线 电台话筒,拼命呼叫埃扎拉:“绿十三区,榴弹,急速射,快!敌人突破了我的 阵地。” 埃扎拉不放心地问:“绿十三区在你的阵地中间。” “顾不上啦,快,再迟就顶不住啦。对不起,我要组织营部赶跑日本人了。” 埃拉扎少校不再问了。猛烈的炮火开始落在营部前二十码的地方,灼热的破 片纷飞,击倒了任何直立的人,无论是日本人还是美国人。美军的机动75毫米炮 和37毫米速射炮也转到埃德森岭地区,用直接瞄准的方式向敌人射击。 惠特尼周围一片英语的呻吟声。除了炮弹爆炸的闪光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钻出地堡戴上钢盔,用M —1 步枪向黑暗中射击。柯尔连续不断地投着手榴弹。 他枪打得差劲,喜欢用手榴弹。 营长终于组织起一帮文书、工兵、通讯兵、医生和几名军官向敌人反击,用 刺刀和手榴弹消灭了敌人。等他们再次返回战壕的时候,浑身溅满了血——敌人 的和自己的、有的人手臂被打断了,有的人眼睛瞎了。天太黑,无法抢救,只有 忍到天亮,有的人就这样活活痛死了。 休伊跃出战壕向日军投手榴弹的时候,肚子上挨了一枪。日本步枪的杀伤力 很大,肠子一下子流了出来。休伊用三角巾捂住肚子,继续向日本人射击。渐渐 地,整个腹部麻木了,麻木感一直升到胸部、脑部。他倚在胸墙上,吃力地喊了 一声他的勤务兵,“吉姆……吉姆……” 等他醒来,战斗还在继续。他是被痛醒的。黑人士兵吉姆正背着他往机场方 向跑。震动使肠子又颠了出来,和吉姆的脊背相摩擦,痛得休伊几乎又昏死过去。 他轻声叫:“吉姆,放下我,我受不了啦。” 惠特尼终于接通了理查德·丁恩上尉的B 连,他一直把B 连当成营预备队, 非到不得已,绝不使用。丁恩上尉等了半夜命令,早已急不可耐,一接命令,就 按早已选好的反击路线把日军打垮了。惠特尼在电台上感谢埃扎拉,向他祝贺夜 战的成绩。犹太军官回了一句《圣经》上的话:“看,我今日使你成为坚城、铁 柱、铜墙。” 每隔半小时,日军就进攻一次。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方式,同样喊着“万岁!” 同样被打退,如同周期性的海潮,蓄能,上涨,到达高潮线,最后,无可奈何地 退潮。他们死板的教规,和机械的战术,使美军的防御大为简化。整个炮十一团 的全部火力都倾倒在埃德森岭面前,把这片地区真正“饱和掉”了。师预备队也 调归惠特尼指挥,随时反击突破防线的日军。日军越打越疲,美军越战越勇,直 到天色微明。范德格里夫特将军在电话上鼓励惠特尼:“查尔斯,别担心,我这 老家伙就在你背后,你缺少什么,我提供什么。天一亮,戏就由我们演了。”惠 特尼感到热呼呼的:巴丹之战,同样打狙击,越打越丧气;卡纳尔的战斗,起打 信心越足,他从未感到孤单。他觉得很开心。自从巴丹撤退以来,整整七个月, 他终于又能指挥部队,向日军射出复仇的子弹了。连“东京特快”使他受的罪也 一并了了账。 休伊第二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他的腹部完全麻木了。他用手一摸,正规化 地缠着整齐的绷带;看看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肮脏的病号服。他已经动过了手术。 他看到了吉姆,问:“日本鬼子的进攻打退了吗7 ” 吉姆点点头:“凡是冲过铁丝网的敌兵,全部被杀死了。天亮以后,我们的 飞机起飞,把敌军统统赶回了雨林。连长,我站在血岭上往下看,雨水刚淋过的 山坡上,躺着灰蒙蒙的日军尸体,足有上千具。我们的人也死了不少。不管是谁 的,大部份尸体都残缺不全了。上帝,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也没打 过这么激烈的仗,我吓得浑身发抖。我的连长。” 休伊闭上双眼,他总算守住了山谷。他不知道军医把他的肠子拿走了多少段, 他自己还剩下多少根。他自我解嘲地想: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妈的赤痢我是不会再拉了。” 5 “O 六二,打开引擎,准备起飞。”“翔鹤”号塔台上那个公鸭嗓子航母引 导员从扩音器中对他喊。他看见地勤机械师把蒸气弹射机的钢缆挂在机腹下的钩 子上。他扬起一只手,立刻,一位信号手成V 形举起两面黄旗。在黎明的昏暗中, 他勉强能认出来。他拉上座舱盖,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把油路的节流阀越调越 大。(扫描者注:二战时没有弹射器。) 他看见“翔鹤”号航空母舰主桅上的风向标,它的人形尾翼已经向后掠去, 母舰迎风航行,他把操纵杆拉向怀中, O六二号战斗机翘起了它的副翼。 信号手把黄旗换成了红旗。他立刻把油门打到头。蒸气弹射机猛地一拉,他 感到巨大的加速度,三十米跑道很快到头了。飞机往下一沉,他再次拉杆,飞机 已经听话地冲向云天。 虽然早上无法确定全天的气象,但杉本预感到今天天气不好,云层厚,云底 低,许多海域下着热带暴雨。一连十八天了,什么军舰也没见到。杉本瑞泽海军 大尉连同整个快速打击舰队,一直在一片不大的洋面上兜圈子。自从丸山政男将 军的仙台师团在瓜岛登陆以来,南云将军指挥联合舰队主力在圣克鲁斯群岛海域 担任警戒。圣克鲁斯群岛距瓜岛三百海里,美军任何增援瓜岛的航线都在南云的 控制之下。南云的任务是消灭一切瓜岛援军,保征丸山师团长一举攻克飞机场。 杉本大尉充满了复仇心。 他早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他们从飞行学校刚毕业的时候,对前程 都抱有十足的幻想。对他来讲,“雏鸡”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是一个粗暴 的者家伙,一个能干的职业空中杀手。 杉本长得矮小,但相当精干。他的下颚坚固有力,胸很宽,棒球赛时常会打 出很漂亮的本垒打(棒球术语)。他做小买卖的父亲脾气很坏,生意不好,喝醉 了酒,就拳打脚踢。杉本从相貌到气质全像他父亲。杉本的家谱中没有武士,但 他常常以自己的远亲——一位江户时代的贵族武士而自豪。父亲送他进了飞行操 纵学校。这是杉本唯一感谢父亲的一件事。 杉木是第七十二期毕业生。刚离校,就奉命调到中国满洲。昭和十四年(1939 年),关东军挑起诺门坎事件,杉本一伙人猛烈空袭了蒙古的达木斯克机场。他 驾驶过各种飞机,同俄国飞行员、中国飞行员交道手,也轰炸过中国的城镇。他 杀人的时候从未犹豫过,他同绝大多数日本军官和士兵一样,认为为天皇杀人是 天经地义的。 昭和十七年(1942年)春,他同友永仗市大尉一起从烽火连天的中国战场上 抽出来,直飞横须贺。在海军航空基地上进行了紧张的母舰训练以后,连人带机 编入了日本海军第一机动部队。他的军舰是“飞龙”号航空母舰,偷袭珍珠港的 大功臣。“飞龙”和姊妹舰“苍龙”编成第二航空母舰战队,由山口多闻少将指 挥。杉本同友永是老朋友,他被山口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他们准备在中途岛战役 中大干一番。 中途岛之战,杉本有生以来头一次被惨烈的战争场面所震骇。美国鱼雷机舍 生忘死地猛扑南云的舰队,全部战死;最后,敌人的俯冲轰炸机炸毁了“赤城”、 “加贺”和“苍龙”号航空母舰。当杉本他们袭击美国航空母舰“约克城”号的 时候,他们遇到了从未见过的凶猛炮火。机群返航“飞龙”舰,山口要求他们再 作一次孤注一掷的攻击,务必击沉“约克城”号。友永的飞机左油箱已经被打坏, 他的油是不够飞回来的,杉本要问他交换飞机,友永不让。他泰然自若,对地勤 机械师含笑作别:“没关系,不必担心,左油箱让它去吧,把另一个油箱加满就 行啦。” 友永在杉本掩护下,做了一生之中的最后一次战斗执勤。“约克城”号的防 空炮火打成一堵无法穿越的火墙。杉水亲眼看到友永的最后一幕:他那架机尾涂 成黄色的中岛九七式舰攻机中了炮弹,摇摇晃晃。友永的脸上溅满鲜血,头歪在 一边,当他看到杉本的飞机,还挺起身来,对杉本招了招手,脸上留下了一丝永 恒的苦笑。一秒钟后,友永的飞机就被“约克城”的炮弹撕成了碎片。 他还没有从痛苦的冲击中苏醒过来,“飞龙”舰已经被美国俯冲轰炸机炸中。 杉本勉强把飞机降到飞行甲板上,甲板上早已经烈火熊熊。山口将军命令所有海 军人员和飞行员撤到“风云”号驱逐舰上,但是自己却没有离开。杉本早已经心 硬如石,还是为山口的人格所感动。有一次他患急性肠炎躺在病床上,山口亲自 看望他,并且给他打开一听糖水梨罐头。山口从口音上听出杉本是秋田县人,就 讲起了秋田的历史,讲起了那里的漆器、矿产和森林,使杉本仿佛回到了童年, 回到了横手盆地的小桥和稻田。他感动得热泪横流。 山口同“飞龙”号一起沉没了。友永大尉死了,山口少将死了。杉本对人世 本来就不留恋,现在就更无牵无挂。他的复仇欲,是狼对同伙的感情。他从来也 不会去想,被他杀死的那些人的朋友,是不是会向整个日本复仇。 杉本瑞泽飞翔在圣克鲁斯群岛西北方的天空中,大团的乌云包围着他的飞机。 云海中气流紊乱,零式战斗机上下翻腾。杉本既没有把飞机拉到云层上——那里 有如洗的蓝天,也没有降到海面上——那里恶浪滔滔,正下着一场热带暴雨。他 只是死板地注视着罗盘和地平仪,在乌云中飞行。他对零式机怀着一股日本人的 骄傲。它那光滑的流线型胴体,一千二百马力的三菱引擎,真是一只不可思议的 日本神鸟。瘦小的飞机设计师城越二郎那超群的头脑,竟然能把它构思出来,真 是一个奇迹。它是彻头彻尾的日本货,三叶螺旋桨、引擎、机关枪、无线电台、 金属桁架和蒙皮,拼成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没有任何一架盟国的飞机是它的对手! 大片的乌云飞完了,下面是碧水粼粼的热带海洋,大清早,海面上一无所有, 像当午麦哲伦横渡时代那样空荡和寂寞。 离圣克鲁斯群岛北端的努帕尼岛七十海里的时候,杉本钻入云中,他突然感 觉到好像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确实有一个人,可是杉本暂时还不知他是谁,在哪 儿。 他扫了一眼仪表,油足够,飞机得心应手。他猛拉操纵杆,零式机钻出云层。 立刻,他看见一架美国的野猫式战斗机咬住他的机尾。‘ “美国鬼子。”他骂了一声。对付这种格鲁曼飞机,他信心十足。野猫机的 速度、火力和低速盘旋性能都不及零式机。它的唯一优点是机身坚固。“挨打的 蠢货!”杉本击落过五架F —4F野猫机,他的座机上漆了五个被箭射穿了的白色 五角星。 杉本拉向初升的太阳,企图让阳光耀花美国飞行员的眼睛,然后连续飞了好 几个横滚。他回过头,野猫机仍在身后。敌人不是新手, 他一点儿也不慌,改成了平飞,曳光弹从他的翼下飞过。美国佬都是急性子。 他突然转了一个半径很小的急弯,野猫机刹不住车,一下子冲到他前面。杉本按 下炮钮,野猫机轻盈一闪,躲掉了杉本的一击, 杉本死死逼住了野猫机,无论它怎样横滚、侧滑、俯冲、翻筋斗,一点儿也 不放松。单独的日本飞机同单独的美国飞机,在大海和高天上搏杀,同样地凶狠, 同样地灵活,同样拼出全部心智,像一对骑士在决斗。 F —4F伤佛预感到自己的末日,疯狂地翻滚,整个飞机抖动得像一只台湾凤 尾蝶。杉本逼得如此之近,他看到了美国飞行员那张惊慌失措的孩子脸。美国飞 行员拼命狂喊,也许想减轻死亡前的恐怖。杉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见野猫机 的机身上游了一个蓝色的小魔鬼。他原来是“蓝魔队”的人。 “蓝魔”是美国空军第五联队433 中队的标志。433 中队在太平洋战区是战 斗力最强的飞行中队,外号“撤拉丁天使”。日本飞行员中流传着一句话s “杀 死蓝魔队的人可以永保平安。” 杉本屏住一口气,他绝对不会放过到手的机会。他瞄准了野猫机,按动炮钮, 零式机的机枪和二十毫米机炮刮风般地扑向野猫机。野猫机抖了一下,歪歪斜斜 地滑向海面。杉本早知道它相当结实,他决不会饶恕“蓝魔”队员的。 他现在飞到格鲁曼F —4F机一侧,在二十米的距离上瞅着那个美国小伙子。 美国佬浑身都是血,脸被浓烟熏黑,座舱中火焰四起,他吃力地用一只手提起灭 火器灭火。野猫机已经不行了。杉本开了最后一炮,他感到满足,一种难以名状 的快感。野猫机炸得四分五裂,掉入海中。那小伙子算是完啦。 杉本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一丝怜悯,仿佛击败了对手的武士。这种杀人者的 忏悔一闪而过,他记起了友永和山口。血战把他铸成了一把自动手枪,他的作用 是扣扳机,打谁都无所谓。 他还是没发现美国人的舰队。但是有F —4F这种舰载机,附近肯定有航空母 舰特混群。他报告了南云,继续搜索。 他胡思乱想,很想知道“蓝魔”队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其实他自己才 二十七岁。)那人也许上过杉本听说的什么“常春藤”名牌大学,谈过恋爱,或 者同女人调过情,甚至在床上也颇有一番身手。他长得满俊嘛。他也许有许多钱, 有别墅,有股票,去过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地方。如果不是打仗,他到日本来,会 受到隆重的接待。他会穿上夜礼服,戴上白手套,把日本姑娘勾引得神魂颠倒。 这所有一切,杉本全没有。他没上过大学,也没有钱,从来也没有正经接触 过女人,也没有谁把他当作贵宾看待,除了妓女,除了一个名叫美奈子的艺妓, 她并不爱他,可他却害着单相思。然而他毕竟杀死了那个飞行员。那个小伙子也 没有什么了不起,别看他在自己的飞机上画着花里狐哨的撒拉丁魔鬼。。 他钻出云层,往下一看,什么女人啦,钱啦,贵宾啦,全吓跑了。在云层的 边缘,出现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杉本在中途岛战役中,就已经很熟悉它们了。 五艘巡洋舰和驱逐舰呈花环形包围着它。“‘大黄蜂’号!”杉本叫出声来。自 从中途岛海战之后,日美两军的特混舰队还从未见过面呢。“干吧,总算找到啦。” 他再次向南云发了电报。 6 南云忠一看上去衰老了。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密,白发也染遍了两鬓。他担 任过各种水面舰艇的指挥官,本来是个鱼雷战的老手,却去指挥一支他不熟悉的 航空母舰大编队。多亏他的“红砖派”(日本海军省大楼为红砖楼,“红砖派” 指在海军省担任过高级参谋业务的人)履历,总算不侮使命,打赢了珍珠港之战。 由于一连串的胜利,由于他的才干,由于他在中下级军官中的威信,连他自已也 以为是个海军空战专家,统帅着一群精兵,打通天下,没有敌手。 中途岛之战以后,他又变得处处自非,谨小慎微,凡事大半交给参谋去处理。 他身后的光轮消失。人也变得很平庸。他很想重新回到一艘战列舰或者一艘重巡 洋舰上去,象当年在“高雄”‘号舰上一样,利用黑夜,用鱼雷把敌舰打得粉身 碎骨。他请求辞职未获准,带着一种忧郁和幻灭的心情投入圣克鲁斯海战。 南云根据中途岛的教训,认为首先发现敌航空母舰特混编队是胜利的关键。 除了大量派出侦察机外,他把整个舰队分开,由一万一千吨的“瑞凤”号航空母 舰打头阵,充当诱饵,他的主力“瑞鹤”“隼鹰”和“翔鹤”号母舰上的舰载机 将跟随返航美机,顺蔓摸瓜,找到并击沉美国航空母舰。“瑞凤”舰原来是一艘 水上飞机母舰,装备差,排水量小,牺牲它南云并不可惜。 南云收到杉本的电报以后,冷静思考了半分钟,如烟往事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得出结论:凡是果敢攻击的行动都取得了胜利,凡是怯懦求守的行动都招致了 失败。这也是英国皇家海军逞雄七海三百余年的基本战术原则。他下达了攻击命 令。他刚下达完命令,“瑞凤”舰就报告说遭到了美机攻击。“美国佬下手越来 越快啦,弄不好,赔掉了诱饵,主力舰队还要受损失。” 在航空母舰的飞机控制室里,如同歌剧院里一样喧嚣。这个岛形建筑的最上 一层大厅里,挤满了气象军官、标图员、战斗机引导员、信号军官、舰长和舰队 司令。到处是电台、海图、麦克风,大部分人都戴着耳机,大声喊话,好像一群 疯人院里的病人。说是他们打赢或打输了太平洋战争,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然而 确是如此。 “瑞凤”报告说,它已经击退了美机的第一攻击波。美机采用双机编队:一 架战斗机掩护一架俯冲轰炸机。“瑞凤”施放烟幕,并且派出八架战斗机迎敌。 美机寡不敌众,钻到云层中躲避去了。 美机发动了第二波攻击。它们利用云层掩护,悄悄地接近了“瑞凤”。南云 深感没有雷达的日本舰队一如赤身裸体。美军的道格拉斯“无畏”式俯冲轰炸机 炸中了“瑞凤”。一枚五百公斤炸弹把它的飞行甲板掀开了一个直径十五米的大 洞,全舰起火。美军舰载轰炸机的命中率越来越高了。 南云下令灭火。中途岛战役中的航空母舰为敌所乘以后,日本海军天天训练 火灾控制和损害管制技术。这次终于收效,大火被扑灭了。南云命令“瑞凤”北 撤。战斗一‘开始,美军就显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南云的心情愈加沉重。 “翔鹤”号的蒸气弹射机一架接一架地弹出零式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机。 它们奉南云的命令,甚至来不及编队。便扑向“大黄蜂”号。南云心情报紧张, 他已经抓住了美国航空母舰。他不知道它们共有几艘,会不会设下什么圈套。他 必须有一个胜利,海军需要胜利,帝国需要胜利,他自己也需要。他预感到:他 的命运已经押在这次海战上了。 7 “企业”号航空母舰躲在雨云中。它是一个勇猛的斗士,又是一个乖巧的孩 子。它参加了太平洋战争中最重要的几次海战,知道自己的命运。海军中人人都 喜欢它这个“老E ”。 五十八岁的金凯德少将指挥着第十六特混舰队的“企业”号。看上去他很苍 老,但仗打得却不含糊。“企业”号的雷达发现日本侦察机后,金凯德下令东航, 尽快钻入雨云区,他不敢冒险。 金凯德的侦察机没有找到南云的舰队,他又必须采取行动。因为新上任的南 太平洋战区司令哈尔西中将不停地催促他。哈尔西这只老“公牛”,仿佛每个细 胞都充满了TNT 炸药,他的电报只有一句话,似乎响彻着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 时丹东的声音:勇敢、勇敢、再勇敢!哈尔西的电文是: 攻击,攻击,再攻击! 金凯德下令“企业”号的战斗机小队、鱼雷机中队和俯冲轰炸机中队立刻起 飞,按“大黄蜂”号侦察机引导的航向投入攻击。 飞行甲板上忙碌起来。一架又一架飞机被升降机从机库甲板提升到飞行甲板 上。它们已经加足了汽油,挂好了鱼雷和炸弹。“企业”号和“大黄蜂”号从开 战以来就并肩战斗,运载杜立特中校的机队空袭过东京,在中途岛海战中建立了 功勋。哈尔西指挥过它们,斯普鲁恩斯指挥过它们。它们的每一个水兵、每一个 飞行员,都有极强的荣誉感:“老子天下第一。”金凯德看着那些升入云天的 “无畏”机、“野猫”机和“复仇者”式鱼雷机,心中涌现出一股激情。他仿佛 看见自己的儿子出征作战。美国虽然深陷在孤立主义和和平主义之中,但是当战 争的号角吹响的时候,仍然有那么多的年轻人咧嘴笑笑,向他这个老家伙招招手, 然后义无反顾地杀上蓝天。他为能指挥这些小伙子们而自豪,同时深感责任重大。 “企业”号起飞了三架轰炸机、八架鱼雷机和八架战斗机之后,甲板上的喧 嚣平静了。整个舰队改成顺风向北行驶,金凯德等待着第一批战果。 战果不妙。日机群已经在飞往第十六特混舰队途中,双方立即交火,扩音器 里的叫骂声响作一团。金凯德虽然一直指挥水面舰艇,但是他还能听出来,美机 在空战中吃了亏。日机抢占高度,凶狠地攻击,击落了“企业”号的三架战斗机 和三架鱼雷机。敌军拥有这么熟练骠悍的飞行员,说明一定是日本海军的主力。 那么,他的对手就是南云忠一,而且也决不止是一艘“瑞凤”号小型航空母舰。 他又面临着一次中途岛海战,仅却没有斯普鲁恩斯将军的运气。 托马斯‘金凯德少将因为没有指挥航空母舰的足够经验而心情紧张。他让电 报员转接到第17特混舰队“大黄蜂”号的频率上,想了解“大黄蜂”号上莫雷少 将的情况。金凯德了解到“大黄蜂”号上的战斗机引导员的外行指挥,对此深感 震惊。他下令第17特混舰队的全部巡逻战斗机归“企业”号统一指挥,由“企业” 号的战斗机引导员引导。不知不觉之中,金凯德反而犯了一个大错。 “企业”号的引导员拉姆森中校是个生手。他虽然飞过上千小时的战斗机, 但却不是引导员的材料。拉姆森过多地从一个战斗机飞行员的角度来考虑如何截 击,他让敌人接近母舰。这样,美军战斗机航程短,留空时间长,享有雷达和战 斗引导的便利。然而他忽视了最根本的一条:距离越近,敌人轰炸机的攻击越容 易成功。 “企业”号的雷达上一片混乱,分不清敌机友机。大雨滂沱,甲板上一片白 茫茫,谁也找不到飞机的影于。当标图员标出敌机的距离为十海里的时候,金凯 德少将一下子冲到拉姆森跟前:“我说中校,你知道不知道这场海战的胜利决定 了瓜达尔卡纳尔的命运?” 拉姆森脸上苍白,拿着麦克风的手在发抖。 金凯德又接着说:“‘企业’号和‘大黄蜂’号的命运就在你的手中。南太 平洋地区我们只剩下这两艘航空母舰了。丢了它们,我们拿什么向美国交代[ ” 他挥动双臂,大声喊:“好好干吧,中校,别给这两艘军舰丢脸。” 拉姆森在麦克风上呼叫美军飞行员向敌人攻击,可惜已经太迟了。 可怜的“大黄蜂”号为了起飞舰载机,逆风航行,冲出了雨云区的边缘,暴 露在赤道的骄阳之下,一无遮拦,像海滩上的裸体女郎。唯一可以防卫的是四艘 巡洋舰和六艘驱逐舰的炮火。对于炸沉过“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的日本飞行员 来说,这些炮火并不比礼花可怕。 以勇猛准确著称的日本俯冲轰炸机穿云而下,率先发动攻击。“大黄蜂”和 美国战斗机拼命抵抗,空中到处是灰色的烟团。杉本瑞泽大尉清楚地看见“翔鹤” 舰的飞行中队长,一个脸上有伤疤的冈山人,在俯冲的时候被“大黄蜂”号的炮 火打中。飞机歪歪斜斜,像一片秋叶摔在“大黄蜂”号的飞行甲板上。它携带的 两枚五百公斤炸弹一齐爆炸,把一座40毫米高射炮玩偶般地崩向空中。爆炸引起 了大火,“大黄蜂”被浓烟掩没。根据杉本的经验,它快不行了。 日本鱼雷机已经在低空完成了编队,从两舷开始攻击。尽管护航舰艇的炮火 打掉了一些鱼雷机,还是有几架鱼雷机进入了投雷位置。当“长矛”型空投鱼雷 泡沫飞溅地扑向“大黄蜂”号的时候,它正问烈火苦苦搏斗,甚至来不及转动它 的两面舵来躲避鱼雷。它的左舷冲腾起高大的水柱,命中啦! 杉本的油已经不够了,他开始往回飞。他心里非常痛快。美国海军最显赫的 一般航空母舰已经遭到重创,迟早要被击沉的。 “大黄蜂”号所以能在中途岛逞威,全在于日本侦察机始终没能找到它。找 到了,就必然能炸沉。帝国海军航空兵还是令人生畏的,南云个将也并非那么平 庸无能。他还能指挥可以镌刻在海战史上的大海战。 杉本越飞越远,他回过头来,勉强在海天线上找到“大黄蜂”。它又陆续挨 了三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的的确确成了一条废船。杉本还从无线电中听到,一 架负伤的双引擎日本九二式舰攻机,自杀性地撞在“大黄蜂”号上。杉本想象得 出美军的损管(“损害管理和控制”的军事略语)队员如何被烈火烫伤皮肤,被 诱发性爆炸的气浪崩得身首两分,水泵如何没有电,消防管线如何没有水,轮机 舱的官兵如何被闷死,因为他们不敢也不能穿过烧得通红的钢铁通道。一切都历 历在目,因为他在“飞龙”号航空母舰上早已经历过了。他兴奋得发狂,激动得 恨不得擂开座舱盖。自从山本大将任联合舰队司令以来,一直不知疲倦地向全体 官兵灌输一个思想:航空母舰制胜论。因此,在太平洋上的所有日本海军官兵, 无论是潜艇舰长、战列舰水兵,还是飞行员,都把消灭美军的航空母舰当成至高 无上的使命。今天,十月二十七日,复仇的愿望终于实现啦!在中途岛嚣张一时 的“大黄蜂”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坟墓。 油量表的指针打到了头。杉本钻出云层,找到了“翔鹤”舰。啊!它正在燃 烧。 天空中还有几架残余的美机,正在同日本的空中战斗巡逻机兜圈子。美机在 监视起火的“翔鹤”舰,恨不得生吞之而后快。杉本没有汽油,失去了高度,无 法同美机交战。他打开电台,寻找“翔鹤”的战斗机引导员,耳机里寂然无声。 他又转动旋钮,找到了“隼鹰”号航空母舰。“隼鹰”舰身躯庞大,引擎动力不 足,远远拖在整个舰队的后面,这样才侥幸躲过了美国飞机的致命一击。 杉本费尽气力,拼死拼活把零式机拖到了“隼鹰”舰上。第一根阻拦索刚挂 住飞机的尾钩,他就掀开座舱盖大喊:“我们干掉了‘大黄蜂’号!快加油,肯 定还有一艘美国航空母舰在附近,我从无线电中听到了他们战斗机引导员的声音。 快呀,这一回我们可打上了!” “翔鹤”起火后,有马正文舰长奉南云命令向北撤出。有马大佐劝南云离舰, 南云同意了。他变得挺随和,当年那种与舰队共存亡的“玉碎”决心似乎消失了。 他移乘驱逐舰“岚”号,并在它上面升起了海军中将旗。 虽然换到舱室狭窄的驱逐舰上,南云紧张的心情却轻松了下来。他脸上露出 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美军在南太平洋地区只有两艘航空母舰,其中“大黄蜂” 号已经被炸成重伤。那么另一般“企业”号一定在附近,只要把它找出来击沉, 整个所罗门群岛的制空权就将归日本占有。昨天,从瓜达尔卡纳尔和拉包尔分别 传来仙台师团长丸山政男的电报:“飞机场已攻占,万岁!”那么,失去了制空 权的美国海军必不敢贸然增援瓜岛。而拥有空权和海权的日本军队,将随意宰剖 瓜岛上的残余美军。一切都决定了。从中途岛开始走下坡路的战局将出现转折, 日军将全部占领所罗门群岛,占领新几内亚,封锁澳大利亚,战争还能打赢。 这一切都取决于找到并击沉“企业”号。南云一声令下,所有的飞机都被弹 射出去,飞向东南方。那里应该有“企业”号。 飞机离舰以后,南云泡了一杯茶。“翔鹤”舰上的损管人员在有马率领下仍 然在同烈火搏斗,爆炸随时可能发生。然而南云心如秋水,他一口一口地吹着茶 叶沫。此刻,即使“翔鹤”爆炸沉没,他也不在乎了。只要日军的舰载机能够击 沉“企业”号,那么,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就会向对日军有利的方向倾倒下去。 南云的镇静情绪感染了官兵们。他们奋力灭火。由于“翔鹤”舰汲取中途岛 “赤城”等舰的教训,专门在吴军港加装了全舰应急火灾控制系统。火势得到了 控制,最后终于被扑灭了。他们到底是参加过珍珠港、珊瑚海和南洋作战的老兵 了呀! 好消息接踵而来。日军飞行员终于找到了“企业”号。原来它躲在雨云中, 现在风将云吹散,它再也无处可躲了。南云觉得像在一场柔道比赛中已经抓住了 对手的衣襟,现在,轮到他运用招数了。 第一攻击波的俯冲轰炸机飞行员是日本海军航空兵的精华,身经百战,随同 “翔鹤”舰转战两万海里。虽然天上有美机拦截,海面上有舰炮防卫,他们在村 田重治少佐的率领下,仍然命中了两弹,引起火灾。“企业”号同“大黄蜂”号 一样,终于被打瘫在海面上。 攻击虽然成功,但日军飞行员的损失也相当惨重。“企业”号的炮手们凶猛 地抵抗着。它旁边的战列舰“南达科他”号简直成了一只浑身芒刺的豪猪。射速 极高的40毫米机关炮打得滴水不漏,大部分日机都被这种炮火击落。 日本鱼雷轰炸机没能同俯冲轰炸机协调进攻。等轰炸机撤退以后,它们才赶 到战场,三分之一被炮火打落,九架鱼雷机投下鱼雷,全部被“企业”号躲开。 金凯德少将指挥军舰可比指挥飞机强多了。 第二波俯冲机没能取得预期的战果。云层又覆盖了“企业”号,佼它失去了 踪影。等日本飞行员再次找到了它,突然遭到它的致命打击。有一半飞机被击落, 其余的也没有投中。名声赫赫的关卫少佐战死。如果是在中途岛,南云会毫不犹 豫地再发动一次打击。但那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南云懂得事情远非那么简单, 战争还很长,不能在一次海战中把全部飞机赌光。他一口咽下了发苦的茶叶,下 令舰队撤退。与此同时,他得到水上飞机的情报:美国舰队也南撤了。 南云向北方的特鲁克环礁开去,另一支日本舰队从“岚”的舷旁擦过,高速 南下,追击美军舰队。它是由近藤竹信海军中将指挥的,奉山本将令,专门去俘 获或击沉受伤的“大黄蜂”号。 圣克鲁斯群岛越来越远了。天完全黑下来,堖鲁岛黑魃魃的山影在舰队右舷 出现,瑙鲁和它东面的吉尔伯特群岛上驻有日军部队。瑙鲁岛是一个很奇特的岛, 上面密覆着四米厚的鸟类磷质化石,解决了日本农业的很大一部分需要。南云向 瑙鲁和吉尔伯特群岛的驻军发出电报声称:击沉美军四艘航空母舰、一艘战列舰; 击伤四艘战列舰和巡洋舰;击落敌机二百架。 “让守军高兴去吧。在这个离日本五千公里的海岛上,海军的大捷会变成天 堂的声音。”他想。“也许有朝一日,美国佬会踏上瑙鲁或者吉尔伯特的土地, 那就该守军们好好干一番了。但愿他们武运长久。” 电报员走入他的舱室,带着掩饰不住的高兴递给他一张电报纸:“近藤将军 终于击沉‘大黄蜂’号啦!” 南云没有表情地让电报员退去。他没有动电报纸。圣克鲁斯海战算不上一次 胜利,击沉“大黄蜂”的代价并不低。更重要的是:美国的轮机工业会重新制造 出许许多多的“大黄蜂”号,那时候,又有谁来再打一次圣克鲁斯海战击沉它们 呢? 8 焦黑的弹坑中冒着余烟,弹坑挨着弹坑,仿佛大地的伤口。在泥土草木被翻 卷过来的弹坑边缘,散落着纸片、电台零件和人的残肢。几个军官呆呆地坐在弹 坑之间的“孤岛”上,失神地注视着制造弹坑的美国飞机消失的方向。其中一人 是清冈永一中佐。 清冈中佐再次负了伤。 上一次是在十月下旬仙台师团对机场发动夜袭时负的,一枚追击炮弹片打残 了他的左手掌。 他被送到后方的野战医院。医院设在瓜岛西部埃斯帕恩斯角附近。他立刻发 觉那里是个活地狱。没有麻醉剂,直接动手术,一些伤兵当场死在担架改装成的 手术台上。没有药品,缝合的创口在热带的潮湿气候中溃烂,白生生的蛆虫在伤 口上钻进钻出。没有粮食,自从一木清直支队登陆以后,瓜岛上的日军一直闹粮 荒。当时以为速战速决,每人只带了五天的粮食,谁料到战争旷日持久,部队早 断了顿。从海上运输只能在天黑使用驱逐舰,它们备受美军鱼雷艇、战舰和飞机 的威胁,往往来不及卸载,就匆匆离去,而且先要抢卸弹药,必须用它们来打仗。 伤兵没有分配口粮,仅有的大米全给了作战部队。传染病在医院中流行,每 天都有几个人死去。苍蝇密密麻席地落在每个伤兵的脸上、身上,任人轰赶,连 动也不动。 清冈切去了半个手掌。他受过教育,知道感染后的结局,用手枪和权势胁迫 军医给他敷了璜胺。他还偷了医院仅有的盐酸奎宁,瓜岛上疟疾非常猖獗。他自 己钻到一顶小帐篷中,右手始终不离手枪。伤兵的呻吟声彻夜不息,有低沉的呻 吟,有凄厉的嚎叫,象野兽垂死的哀鸣。很近的距离上传来爆炸声,有的伤兵忍 受不了痛苦,干脆用手榴弹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清冈决定返回部队,在医院呆下去早晚会疯掉或饿死。他本来是负责审讯美 军战俘的。一木支队的攻击失败以后。他转到川口少将的旅团。川口进攻受挫, 他又归丸山政男中将的第二师团。仙台师团的司令部设在九O 二高地侧后的一片 洼地中,四周都是雨林。十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六日,帝国陆军第二师连续发动了 三次攻击,损失过半,那须、古宫两部队长战死。在爪哇战役中屡立战功的第二 师团伤了元气。丸山中将不得不撤退,等待第十七军的另一支精锐部队三十八师 团登陆,好聚歼美军于飞机场。 清冈自己包扎好手掌,把抢来偷来的药品塞入军用挎包。他已经饿得非常虚 弱了。他从未找到过粮食。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他们都把粮 食藏在哪里。他砍了一根树枝当作拐杖,摇摇晃晃地钻入雨林。没有人理他,其 他人病饿交加,躺在草地上奄奄待毙。 从埃斯帕恩斯角到塔萨法隆加附近的九O 二高地距离约二十公里,全是雨林 中的小径。为了丸山师团的攻击,日本工兵部队奋力砍倒大树,开辟了这条道路。 清冈走走停停,累得直喘气。他希望能找到一些野果充饥,后来才发现任何可食 的东西都找不到,野果、蘑菇和可食的树叶全都消失了。全军已经被饥饿逼迫, 到了绝境。 就在路旁的草丛里,横躺竖卧着零零星星的日本兵。从他们身上散发出强烈 的臭味。清冈开始呕吐,把胃里的酸液和仅有的树皮浆全翻倒出来。原来不止是 他,医院中大多数能走的官兵都想沿着小路返回部队。他们饿倒在路边。白色的 蛆虫在他们的鼻中、眼中、嘴中和创口中蠕动。苍蝇落满了身躯。连杀人如麻的 清冈也不忍再看下去。他一抬脚,把一具白色的骷髅踢入草丛里,那骷髅还穿着 由于浸血已经变黑的军装,打着绑腿,黑洞洞的眼眶盯着虚空。他们原来都是活 生生的士兵,在战场上令敌人胆寒,只是因为没有粮食,缺少医药,就这样活活 地变成了骷髅。 密林中是沉寂的,连鸟叫也听不见。清冈看见路边的树墩上有一张纸片,他 拨去纸片上的石块,纸上写着, 一个月无饭可吃了, 一个月没见大米了。 送粮的船都沉在铁底湾罗, 一颗粮食就是一滴血。 从我身边过去的朋友啊, 请把一把米放到我的墓前。 我多么感谢你啊, 我想着寿司、糯米团和生鱼片。 清冈看着,咽下一口唾沫,他的肠胃又翻搅起来,两眼发黑。他丢掉纸片, 发现那纸片背后还有些字,写得非常潦草散乱: 我们在瓜达尔卡纳尔登陆, 满怀着战斗豪情。 没有人撤退, 没有人动摇, 没有人抱怨。 但是最后的结局是我们自己来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战争是最邪恶的魔鬼, 我的战友们啊, 在你自我之前请匆匆思量, 你的头脑会渐渐冷却下来。 我们虽然看不到将来, 没有战争的未来一定会是美好的。 清冈怒不可遏,他立即把那纸片撕得粉碎,用靴尖踩到泥土里,一边踩,一 边骂:“可耻的叛徒。混蛋,丢人透了。” 精神和体力上的紧张冲动,使清冈晕眩。他跌跌撞撞地在密林中走着。远方 在打炮,不断有伤兵抬下来,他们擦肩而过,谁也不讲一句话。 天色阴沉,讨厌的雨又下起来。开始,雨摘打在树叶上,发出一片沙沙声; 接着,凉飕飕的雨点浸透了他的军衣;雨越下越大,雨林的树梢下,像无数条瀑 布一样倾倒下水流,把清冈淋透了。他浑身发抖,饥饿的身体愈发支撑不住。他 依在一棵大树上,心里下意识地念叨着那纸上的诗:我想着寿司、糯米团…生鱼 片…… 雨林中的大树,抵抗不住湿气的长年攻袭,表面上枝繁叶茂,实际上许多树 的心部已经朽烂了,一个闷雷打下来,一棵朽树被劈倒,一大片朽树互相撞击着 倒下来,隆隆巨响压倒雨声,惊心动魄。清冈想躲开,腿发软,不听使唤。他的 一位部下就是这样被倒木砸死的。他依靠的大树顶捎受到了撞击,拦腰折断。断 树的弹力把他弹出去,撞到另一棵树上,他一下子昏了过去。他被人救醒,一位 叫酒井的军曹把他从倒木下拖出来。清冈受的伤不重,主要是饥饿。酒井给了他 一团米饭,他千恩万谢。最后,他总算来到了九山政男中将的师部。 美国人防卫森严,第二师团没有捉到俘虏,清冈也无事可做。因为在第一线 部队,口粮还有供应,但少得令人吃惊。有时每天只有二两大米,和着野菜下咽。 驻守在拉包尔的十七军军长百武中将,饬令海军全力运输粮食。然而,大部分运 粮船都在“狭口”海峡被炸沉了。连师司令部也三天两头断粮,士兵只好寻找蛇、 鸟、蟑螂和老鼠充饥。开始还拔毛剥皮,最后连皮带毛一起吞下,几乎每个人都 患了肠炎。饿死病死的官兵远超过阵亡人数。 清冈饿得眼冒金星,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一躺下就几乎挣扎不起来。他的任 何欲望、任何气焰都没有了,只希望吃一顿饱饭,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一天,玉置参谋长告诉清冈,第三十八师团的部队将全力驰援瓜岛,海军将 倾囊相助,届时,粮食弹药都会缓和。“把两个师团的兵力集中起来,一定能粉 碎美军的抵抗,占领飞机场。那时候,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玉置少将握住他的 手:“清冈君,再坚持一下,名古屋师团登陆以后,一切都会改观。那时候,俘 虏多得你审也审不过来,连范德格里夫特将军也会落到你手里呢!” 他相信玉置的话,把希望寄托在三十八师团上。这期间,他听到川口旅发生 了人吃人的事件,还有为抢米日本兵自相残杀的,人的动物本能使他们丧失了理 智。他耐心地等待,不去想菜色的面颊和长长的胡须,不去想他过去吃过的各种 美味食物。饥饿使他多次产生了幻觉,以为运载三十八师团的大船队已经到达了 瓜岛。 美国飞机并不想让仙台师团那么轻松地过口子,它们天天来骚扰。设在隆加 河东岸的远程155 毫米榴弹炮。美军管它叫“长汤姆”,也不分昼夜地向西射击。 平均美国人发射一百发炮弹,日军才用四一式山炮还上两炮,瓜岛上美军的火力 优势是明显的。十一月十日,达参谋告诉清冈:“三十八师团马上就要登陆了。” 这时候,清冈他们的司令部,遭到了从亨德森机场起飞的美国轰炸机的袭击。 电台、办公用品和炊具全被炸光,密码、命令、档案,包括爪哇作战的全部战史 资料被焚毁净尽。清冈又一次受伤,一块弹片从后背打入,切断了两根肋骨。等 他醒来,他已经第二次住进了医院。 埃斯帕恩斯角周围是开阔的大海。清冈咬着牙,忍着饥饿,等待着海上的援 兵。 援兵终于来了。 海军方面的战术,同十月中旬“金刚”和“榛名”炮击飞机场的时候一样, 用高速战列舰“比睿”和“雾岛”的巨炮摧毁亨德森机场,破坏美军制空权。然 后田中少将指挥驱逐舰掩护运兵船登陆。旧曲重弹,殊不知对方早已经不是可怜 巴巴的“弃儿”了。自从哈尔西上任起,他就不惜一切代价来增援瓜达尔卡纳尔。 后来,清冈才知道:哈尔西为此准备了两艘战列舰、八艘巡洋舰、二十四艘驱逐 舰和七艘运输船。 十一月十二日夜间,激烈的海战开场了。清冈不太懂海战,只能看热闹。他 一拐一跛地走到医院附近的第十七军后勤兵站,找到了负责谍报的野口大尉,利 用野口的侦听台,接收激烈海战的信息。 黑暗的夜海上,不时亮起照明弹惨白的光。巨炮怒吼,打得满天通红。一艘 军舰被打中了,腾起火树,成了明显的射击目标,所有的炮弹都向它砸去。轰然 一声,火药库被打中炸了,军舰一折为二,沉入铁底湾。清冈和野口也搞不清究 竟是谁家的军舰。 海上夜战非常壮观,各军舰使用了五颜六色的曳光弹,夜海上空彩带如织。 有时候一方的军舰猛然打开自己的识别灯或者强光探照灯,仿佛是一座灯塔。无 线电中满是喧嚣、咒骂、指挥命令和干扰,搅成了一锅粥。在清冈他们看不见的 海面上,上百条鱼雷扑向目标,炸开军舰的锅炉舱、舰尾或龙骨,把它们送入海 底。瓜达尔卡纳尔的每一次海战都大量使用了鱼雷。 激烈的海战一直打到天明,双方的舰队都撤离了瓜岛。海面上只有几艘负了 重伤的军舰,冒着浓烟,缓缓下沉。美军的拖船将受伤较轻的军舰拖往图拉吉, 他们的鱼雷艇忙着搭救自己方面落水的人员。日军没有这种便利,因为瓜岛的天 空完全由亨德森机场的飞机控制着。铁底湾的白天,是美国人的天下。 不久,指挥这次海战的第十一战列舰队司令阿部中将向第十七军报告了海战 战果:击沉美军重巡洋舰七艘、驱逐舰八艘,击伤巡洋舰两艘、驱逐舰一艘。要 是在以往,清冈和野口早就会跳起来高呼“万岁”了。但是自从中途岛海战之后, 陆军越来越怀疑海军在虚报战果,因为按他们击沉的数字计算下来,整个太平洋 地区早就见不到一艘美国舰艇了。清冈只承认一个事实:不管美军舰队是输是赢, 反正阿部的战列舰——据称有“雾岛”和“比睿”两艘三万余吨的大家伙——没 有向亨德森机场发射过一枚炮弹,而只要这个混蛋机场开放一天,运输第三十八 师团部队的船队就别想通过“狭口”海峡在瓜岛登陆,清冈他们只有继续挨饿的 份儿。海战关系到大米,关系到肚子呀! 果不其然,天一亮,黎明的天空就喧嚣起来,一架又一架的美国飞机,挂着 炸弹和鱼雷,飞向西北方的槽海。野口大尉截听到这些飞机发回的电报,清冈立 即翻译出来,美军飞行员根本不使用密码和暗语。清冈得知:“比睿”号战列舰 的舵已经被打坏,无法航行了,正在萨沃岛北方十海里处兜圈子。“比睿”的所 有通讯系统均遭破坏,第十七军军部和拉包尔基地都同它联系不上。美机来来回 回象是赶庙会,不断从亨德森机场加油挂弹起飞,攻击完“比睿”号回来。到下 午四点,清冈译出了最后一句英语: “我再也找不到‘比睿’号啦I ” 两位日本军官陷入深深的沮丧中。黄昏,野口大尉拿出一小团珍藏的米饭团, 掰成两半儿,递给清冈中佐一半儿:“清冈中佐,就这最后的一块啦,你看,佐 野中将的名古屋师团还有指望吗?” 清冈一口吞下米饭团,整个肠胃受到刺激,剧烈地蠕动,显得比原来更饥饿、 更痛苦了。 “大本营是不会放弃瓜岛的。日本人宁可死,也不愿忍受屈辱。” 仿佛证明他的话似的,当天夜里,由三川军一中将指挥的炮击舰队又挑战性 地闯入了铁底湾。美军确实被打痛了。他们损失了卡拉汉和斯科特两位少将,第 67.4和第62.4两支特混舰队已经被打垮,军舰非沉即伤,狼狈撤往圣埃斯皮里图 群岛舔伤口去了。三川的炮击十分顺利,亨德森机场大火烛天,清冈一发一发地 数着炮弹。据奥斯腾山的日军观察哨报告,许多飞机被焚毁,人员也有很大伤亡。 清冈不胜感慨,当初,为夺回机场仅仅派了一木支队的一千名士兵,如今,为炮 击三十分钟要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啊!无论如何,望眼欲穿的第三十八师团总该 来了吧。 十四日白天,野口得到了三十八师团主力从肖特兰岛出发的消息,他非常担 心。因为亨德森机场在十月十三日的炮击中,挨了“金刚”和“榛名”两艘战列 舰四千余发大口径炮弹以后,第二天居然尚能使用;这一回仅用一千发八英寸的 炮弹,又怎么能阻止美机升空呢? 满载三十八师团部队和装备的十一艘运兵船在十一艘驱逐舰掩护下进入槽海。 一批接一批的美国战斗机、轰炸机和鱼雷机前往攻击。它们在埃斯帕恩斯岛的时 候高度还很低,清冈可以辨认出其中有舰载飞机、海军陆战队的飞机和庞大的 B —17“空中堡垒”。用不着丰富的想象力,清冈也猜得到第三十八师团的命运。 他站起来;向野口大尉道别,沿着丛林道路往回走。伤口很疼,这回他没能抢到 药品,失望极了。佐野中将整整一个师的部队,未放一枪就被淹死在大海里。援 兵完了,大米完了,瓜达尔卡纳尔还有什么希望? 清冈走到海边上,依在一块岩石后面喘气。他在石缝中寻找海蛎子,用短剑 橇开壳,生吃下去。他吃鼓了肚子,就躺在沙滩上。突然,他听到舰艇发动机的 声音,啊!几艘冒烟的运兵船歪歪斜斜地向这片沙滩驶来。这里水太浅,会搁浅 的。但是运兵船仿佛不知道似的,开足马力,一下子就把船头深深地扎在泥沙中。 运兵船上的日军官兵,一窝蜂地从甲板上爬下来,涉过没顶的浅滩,冲到岸上。 他们一边跑,一边喊着:“瓜达尔卡纳尔!瓜达尔卡纳尔!” 他们之中,许多人负了伤,脸被烟火熏得焦黑,军装上溅着鲜血。有的伤兵 被人搀扶着,几乎是爬上了岸。他们只带着步枪,重武器和粮食都留在船上。一 位带伤的旗手举着军旗,不用看也可以知道是三十八师团的部队。美国海军陆战 队的155 毫米大炮,从远方向搁浅的运兵船打来,浅滩上激起了水柱。许多士兵 刚下船就被打倒,鲜血染红了浅滩。一艘船中弹起火。清冈扭过脸去,不愿目睹 这场屠杀。他真想喊:“别来吧!瓜达尔卡纳尔是个活地狱!”可是什么声音也 没发出来,他的欲望、热情、恻隐之心,连同他的斗志和武士道精神,全都一起 干枯了。 9 战前,谁也不知道离东京五千一百公里的南太平洋上有一个海岛叫新不列颠 岛,更不知道新不列颠岛上有一个港口叫拉包尔。它曾是野蛮的自然力表演的舞 台。史前的一次火山爆发形成了一个带缺口的大火山湖,海水涌入湖中,把它变 成一个天然良港。拉包尔的居民经常被火山和地震所困扰,但日本人满不在乎, 自从一九四二年二月他们取代澳大利亚人成为拉包尔的主人以来,他们不但呆得 很舒服,还把拉包尔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站和要塞。现在,拉包尔已经成了大名 鼎鼎的地方,战争完全改变了它的模样。 大盐平内弘少佐乘车去第八方面军司令部。它刚把军部设立在拉包尔,还是 一个空架子。新上任的司令官是今村均中将,原第十六军军长。大盐平少佐原来 在荷属东印度的东海林支队里当过参谋,认识今村将军。今村是日本陆军内公认 的第一流儒将,温文尔雅,以智勇和谋略取人,深得部下拥戴。大盐平听到今村 中将挂帅的消息,认为瓜岛的战事有了希望。他现在正去方面军司令部报到。 缴自美军的吉普车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开行,红胶泥路上留着深深的车辙沟。 道路两旁的丛林已经被间伐出一块块的空地,空地上扎着密集的灰色帐篷。帐篷 之间,帆布苫着一箱箱弹药、山炮和军用物资。高射炮把炮口仰向天空。一路上, 到处是兵营、医院、仓库、燃油储罐、飞机场、车辆和士兵,甚至还有一个三百 多人的朝鲜妓女团,拉包尔忙忙碌碌,活象个超级蜂巢。 今村将军在澳大利亚旧总督府的一栋豪华房子里接见了大盐平少佐:“大盐 平君,在这里看见你,很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今村均将军带着眼镜,有一 般知识分子的气质。 大盐平参谋汇报了瓜达尔卡纳尔的战事。他特别提到第二师团的进攻失利和 第三十八师团输送受阻。他讲到瓜岛部队面临着最严重的饥饿,土兵体质非常差, 饿死、浮肿和患各种热带疾病而死的官兵比战死的多两倍。讲到他朝夕相处的东 海林俊成支队,那些在香港和爪哇岛安列丹、万隆呈雄的四千精兵,竟在“狭口” 海峡中遭沉船之厄尸骨无存的时候,大盐平呜咽泣下,不能自己。 今村摘下眼镜,用丝帕擦了擦:“荷属东印度战役中,丸山师团和佐野师团 都在我指挥下。我军仅用这两个师加上后来的一师一旅,就打下了面积相当于欧 洲人口达七千万人的辽阔疆域,我军仅战死八百四十人。而为攻占一个飞机场, 两个最精锐的师都不行,不是亲眼所见,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呀。” 中将重新戴上眼镜,对感情激动的参谋说:“我刚来,一切情况都不了解。 大盐平君, Can you help me to analyse situation of the Solomon Is ?” (你能帮我分析一下所罗门 群岛的形势吗?)他清晰地用英语问大盐平参谋,对周围站着的那些原来第 十七军的留用人员不置一顾。大盐平想,到底是“留学归国派”的风度呀! 大盐平说:“所罗门群岛的战争同我军以往的任何一次战争都不相同。它是 一场海陆空三方面密切结合的立体战争。为了争夺制空权,必须用步兵攻占瓜岛 飞机场;为了确保步兵成功,又要用舰队炮击机场并且掩护运输船,而敌人的飞 机和军舰威胁、阻止我军的炮击和海上增援,其目的是协助敌人的海军陆战队守 住飞机场。” 今村中将插了一句:“美军叫它亨德森机场。” “是的。在这种立体战争中,我军和敌军目的基本相同。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军指挥机构低估了敌人的实力和决心。先用一个支队,后用一个旅,最后用一 个整师去攻击敌人的一个得到良好空中保护的加强海军陆战师。我军粮食不够, 火炮太少,后方太远,运输非常危险;敌人则恰恰相反。加上我军未料到瓜岛雨 林的因素,只凭过去对付弱敌的白刃战术和敢死精神,不明敌情和火力,失败的 结果是必然的。孙于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 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出于我军开战之初节 节获胜,我军从上到下,都蔑视兵法。所以,我军在瓜岛上才会失败。“ 百武中将第十七军旧部的幕僚人员们,极为憎恶地看着大盐平。一个无名的 少佐,凭着死啃书本的学生腔,竞然敢诬蔑天皇批准、军部制定的重要作战行动。 其中一位名叫加藤道雄的参谋指着大盐平的鼻尖: “胡说,我军在支那战场上以一当十。就是在新加坡、缅甸、菲律宾和荷属 东印度的战役中,也都是以少胜多。今村将军,大盐平少佐竟敢诬蔑军威,我建 议将军阁下解除他的职务,让他到瓜岛战场上去当一名士兵。那时候,他就知道 当袍泽忍饥挨饿、流血牺牲的时候,不应该像苍蝇一样胡说八道了。” “我还没有说完,请加藤君忍耐一下。”大盐平继续说:“我军过去在南洋 的胜利,是因为有制海权和制空权,另外敌人处于包围之中,士气低落。在瓜达 尔卡纳尔则完全不是这样。在座诸君有谁敢否认美军飞行员、水兵和海军陆战队 官兵的勇气?我们没有制空权,经过第三次所罗门海战,损失了战列舰‘比睿’ 和‘雾岛’之后,又丢掉了制海权,因此,第三十八师才遭到空袭,全部装备和 大量人员沉入‘狭口海峡’。如果我们不承认这些事实,我们还会失败。” 今村均点点头,示意大盐平可以坐下。整个大厅珠光宝气,摆着贵重的红木 旧家具,窗上嵌着彩色玻璃,天花板垂下水晶大吊灯。气氛沉重压抑,风雅的今 村中将也无法缓和幕僚们的紧张心情。 今村对众人说:“我正为瓜岛战事飞来拉包尔。大家说说看,究竟需要多少 兵力才能攻克飞机场?” 众人说法不一,因为谁也摘不清楚美军究竟在瓜岛上部署了多少部队。但大 家倾向于偏高,认为起码要六个师的兵力‘ 今村笑了笑:“我军在整个南洋战区和东南亚战区总共才有十二个师团,按 此分析,除了抽调中国的部队,就无法收复瓜达尔卡纳尔喽!” 幕僚们都沉默了。建议是一回事,实际上的可能又是一回事。在军用地图上 指指划划高谈阔论并不困难,真正在战场上调配军队、攻城略地,就不是那么容 易了。 大盐平少佐再次站起来:“我认为四个师团够了。” 参谋们惊讶地瞪着他,指责他从失败主义的极端又跳到速胜论。只有今村将 军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大本营根据我的建议,让第八方面军配属两个军: 十七军和十八军。十八军军长安达二十三中将的第六师团和第五十一师团将从新 几内亚和中国战场调来。” 连大盐平也瞪大了眼睛:“是满洲的关东军部队?” “是的。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增援瓜岛的问题并不是我们人不够或物资不 足,而始终是无法安全地运到那里去。”今村说。 大盐平少佐接上说:“根据我的兵棋推演,在一般的空中掩护和海上护航的 条件下,瓜岛船队去程损失百分之二十。卸载损失百分之五十,归程损失百分之 二十。它是一个海军问题和空军问题,我们必须从海上和空中压制美军飞机场。” ‘ 今村将军缓慢地说:“很困难哪!自从三十八师团输送失败之后,海军拒绝 再派舰艇到瓜岛海域。他们认为:水面舰艇是用于海战的,不能再把宝贵的战列 舰、重巡洋舰和驱逐舰牺牲在狭窄的海域中了。开战以来,驱逐舰的损失已经无 法忍受。‘不能为一个飞机场而陪上整个联合舰队。’这是他们的结论。 “陆军在这个问题上同政府严重冲突。在十月二十二日陆海军局部长会议上, 大家一致同意,一旦第二师团攻克机场,海军即行解雇九万吨民用船舶,陆军准 备解雇十三万吨船舶。日本的国民生产和生活急需石油、煤、铁矿石、粮食和其 他物资,它们都必须用民用船来运输。由于美国潜艇的猖狂活动,民用船舶吨位 急剧下降,已经无法确保明年三百五十万吨钢材的生产。没有这些钢材,大东亚 战争就支持不下去。 “由于第二师团攻击失败,陆海军不仅无法解雇民用船,而且要进一步强征 民用船。第三次所罗门海战中损失民用船十一艘八万吨。十一月十八日,海军已 经向企画院(日本国中央政府的经济计划机构)申请增征:二十五万吨。比海军 早两天,陆军也申请增征三十七万吨,两者共计六十二万吨。十一月二十日,内 阁会议上,政府批下了增征二十七万吨。陆军申辩说,这不应包括补充瓜岛损失 的八万五千吨。佐藤军务局长称:不单已经包括在内,而且明年第一季度还要解 雇十八万吨民船,否则,不予征用民船。因为目前日本所有的造船厂都在生产军 舰,民船根本排不上队,打沉一艘少一艘。再减下去,日本的经济生活势将崩溃。” 大盐平暗想:“战争是一道算术问题。早知如此,钢产量只有五百万吨的日 本,为什么要同钢产量八千万吨的老美开战呢!” 今村接下去讲,陆军作战部长田中新一少将为此大发雷霆,要求统帅出面干 预,佐藤局长毫不退让,两个人在会上打了起来。田边参谋次长和铃木企画院长 出面调解仲裁。最后,东条首相说:“内阁答应,无论如何困难,也要增调八万 五千吨船舶给陆军。”陆军作为折中,撤了田中部长的职务,不久他将来南洋作 战。 “诸君,国内战线也非常艰苦。我们还是努一把力,把瓜达尔卡纳尔拿下来 吧。” “我再提最后一个问题。”大盐平少佐终于鼓足了勇气。“我们方面的情形 已经捉襟见肘,而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到美军方面的飞机、军舰和兵力一再增加。 据瓜岛上野口情报大尉报告,新几内亚的麦克阿瑟部队已经开始在瓜岛登陆。我 方在所罗门战区共有轰炸机、战斗机二百零七架,美方则有三百六十架,其中一 百六十架是重型的B —17轰价机。随着时间的抵移,美军将有更多的物资和人员 从北非战场移到太平洋方面。据第十七军参谋副长佐藤杰少将视察瓜岛前线后拍 回的电报称:”第二师团大部已丧失斗志,余部勉强保持目前防线,形势危急; 第三十八师团如能保持补给,在本年末最大限度也只能进行防御战。‘我军已经 断粮六天了,守在战壕中的是只剩一口气的垂死者。 “今村司令官,我同第十七军的许多部队一起打过仗,我知道他们曾经有过 何等辉煌的战绩,局势发展到如此地步——”大盐平少佐环顾了一下四周,清清 楚楚地说:“趁我们还有能力,不是把第十八军的部队送到瓜岛,而是把第十七 军的残部撤出瓜达尔卡纳尔。” 一下子,周围闹翻了天。所有的人都来攻击大盐平:“叛徒!”“卖国贼!” “混蛋!”“你忘了成千上万的战友遗骨在瓜岛上。”“撤掉他的职务,让他去 瓜岛扛枪。”“按你的说法,我们根本就不该发动战争。”喧嚣声不绝于耳。只 有今村中将纹丝不动。等大伙儿平静之后,他只说了一句话:“现在散会。” 大盐平冲出围攻他的人群,朝宿营地走回去。有的军官打他,还有人唾他。 平时相好的朋友,现在反目相仇。大家都认为大盐平亵渎了军旗,亵渎了死去的 战友们的灵魂。只有他自己因为说出了积郁已久的话,感到轻松。他不知道今村 均中将听明白了没有,会采取什么措施?增兵还是撤军?他作为一个参谋人员, 已经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浅灰色和紫灰色的云在拉包尔上空骤集,翻滚,一场大雨又要来了。地面还 没有干,雨一下就会变成泥塘。热带是有雨季的,雨季作战对攻方非常不利。大 盐平走着,在一颗高大的榕树根前拐弯的时候,“啪”地一枪,一颗从后面飞来 的子弹打在榕树上,崩起的树皮掉到他脖子里。枪口抬得很高,这是一种威胁。 十七军的幕僚们面临着日本陆军史上最大的一次失败,像红了眼的赌徒,想拖住 陆军部和海军联合舰队,继续增援瓜岛,夺回机场,挽回面子。他大盐平少佐不 是对今村将军有影响吗,必须按他们说的办,否则对不起。 “还像二,二六事变(一九三六年日本陆军皇道派发动的一次流血政变)那 么意气用事啊!”大盐平想。他摇晃了一下肩膀,抖掉树片屑,继续赶路。他原 来乘的吉普车。早被那伙人抢走了。 雨下来了,拉包尔罩在水气腾腾的大蒸笼里,雨帘掩住了万树万物,大盐平 在泥浆中越走越艰难。他还是挺着胸,像一个军人或贵族那样走路。大盐平是日 本武土中最古老的贵族姓氏之一。 一辆溅着泥水的吉普车从他后面赶上来,超过他,在他前方五六米的地方嘎 然停住。车门打开,一位戴眼镜的将军从车门伸出头来,大雨立刻把他淋湿了。 他是今村均中将。 “喂,大盐平君,还生气吗?快上来吧,我顺路带你一程。” 今村不由分说拉上大盐平,车又开了。雨太大,吉普车风挡上的雨刷成了摆 设。 “你今天的发言很有见地。”今村中将说。 “我说了我该说的话。军部到了纠正自己错误的时候了。” 今村中将没有吭声,他保持着缄默。“他颇有大将风度。”大盐平想。 车于开到大盐平驻地。大盐平道了谢,向司令官行过军礼以后,转身欲走。 今村叫住他: “我将亲自到瓜达尔卡纳尔视察,如果一切如你所说。那么——”他顿了一 下,斟酌着话的份量。“我将尽一切努力,促使军部决定撤出瓜达尔卡纳尔。” 吉普车开远了。大盐平少佐的泪水利着雨水流了下来,脸上热呼呼的。他现 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他比谁都希望攻下瓜达尔卡 纳尔,因为他弟弟、只有二十一岁的二等兵大盐平桂二,就死在亨德森机场边缘 的铁丝网上。 10 查尔斯·惠特尼中校躺在一张帆布行军床上,眼睛盯着帐篷顶上的一群苍蝇。 黑色的蝇群时而扩大,时而缩小。中校的肠肚一阵阵绞痛。他害痢疾一个多月了, 人瘦得皮包骨,眼窝周围留下深深的黑圈。可伯的疟疾也袭击了他,他几次在死 亡的边缘上踟蹰。 医治疟疾的特效药奎宁来自荷属东印度群岛的金鸡纳树,日本完全垄断了金 鸡纳霜。据“东京玫瑰”拉基诺夫人称,日本兵只要带着奎宁登上瓜达尔卡纳尔, 不用打仗,美国大兵全得患疟疾病死,真是一篇科学幻想小说的绝妙构思。可惜, 他们太不了解美国科学技术的巨大潜力了。一种叫“阿托品”的特效药出现了。 它是在研究了奎宁晶体的分子结构以后试制出来的,它比天然的奎宁更有效。第 一批阿托品运到瓜达尔卡纳尔,就拯救了千百名官兵的生命,其中包括惠特尼中 校。日本人凭狂热打仗,美国人凭技术打仗。 惠特尼很痛苦,却并不紧张,他懒懒散散,时而晒晒太阳,病轻点儿就看看 书、或和野战医院中的病友一起下下棋,聊聊天。刚登陆那一个多月的艰苦日子 一去不复返了。自从十一月中旬那三天三夜的瓜达尔卡纳尔海战(日本人称为 “第三次所罗门海战”)之后,日本人再也不敢大规模增援卡纳尔了。范德格里 夫特少将已经向哈尔西发了“胜利”电报。日本人有时也派来几架轰炸机,或者 用潜水艇打上几炮,或者也用他们的150 毫米榴弹炮轰一阵机场。这些纯属骚扰 性质,无妨大局。美军的飞机、大炮和军舰往往以十倍百倍的火力回敬日本人。 平静的生活很难熬,它缺乏军人渴望的刺激。军医多次劝他乘“空中列车” DC-3 运输机到后方休养。因为卡纳尔的美军部队越来越多,“海魔”师其余的 两个团:六团和八团都登陆了,麦克阿瑟将军的步兵二十五师、亚美利加师也同 疲兵久战、声名显赫的陆战一师换防。陆战一师登船离开了瓜达尔卡纳尔岛。惠 特尼去送行,专门送给炮兵军官大卫·埃扎拉少校一个精制的烟斗。 惠特尼所以不愿意离开卡纳尔,是因为他想参加消灭日军第十七军的最后战 斗。 陆战一师的老朋友,奥勃莱恩、大卫和其他一些熟人离去,使惠特尼非常感 伤。他同他们命运相关、休戚与共,象一条船上的水手。他习惯于和他们谈论战 争,谈论反攻,谈论艺术和女人。现在,来了一大帮陆军,连卡纳尔的司令官也 由范德格里夫特将军换成了陆军的巴奇少将。尽管“海魔”全师都在瓜岛,战争 已经变成了陆军的事情。 陆军不像陆战队那样:清一色的精兵,士气高昂,富于想象力和攻击精神, 他们大都是些训练不足的小伙子和成年人、前国民警备队员和应征入伍的公民。 许多人牢骚满腹,不肯效命,战术呆板。除了已经在卡纳尔的陆军一三二团很能 打之外,其余的陆军部队战斗力平平。 现在,也用不着他们像陆战队一样背水作困兽之斗了。战线已经向外延伸了 许多英里,日军处于防守的位置。当陆军用刺刀把日军从战壕中挖出来的时候, 他们个个瘦得落形。惠特尼这才知道,日军前线部队已经断粮日久,不得不以树 皮、野草充饥,几乎每个人都患了疾病和皮肤病,得不到医治,只能眼巴巴地等 死。 可是,即便到了这种地步,日军的抵抗仍然很顽强。在争夺奥斯腾山的战斗 中,美军遇到了极坚决的阻击。营长被击毙,营部遭摧毁,整个一营人被钉在山 脊上撤不下来。那些已经熬成了人干的日本兵居然还发动了六次敢死性冲锋,真 叫人难以思议,好象他们凭着空气、水和树叶子就能活下来,并且能开枪射击似 的。 惠特尼不顾虚弱的身体,砍了根拐杖,回到他的营部。他还准备打一场恶仗。 他了解日本兵,那些人从小就接受了武士道教育,满脑子为天皇尽忠的思想。他 们笃信人战死之后会成为军神,灵魂会超脱尘世的躯壳,飞到东京千代田区九段 一个叫做靖国神社的地方去享受后代人的香火。他们这些亚洲人,生前穷困,因 而蔑视死亡,任何欧洲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和境遇他们都视若自然,慨然相赴。他 们不知投降,一心只想多杀几个敌人,因此只有把他们杀光,战斗方能终了。 有时候也有例外:某些伤兵,某些极其虚弱的士兵无力自杀,活着落到了美 军手中。日军统帅部根本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他们以为皇军除了胜利就是战死。 他们一方面对士兵竭尽恫吓之能事,宣传敌人对战俘一律处死,被俘是军人最大 的耻辱;另一方面,他们从未对士兵们进行过反审讯训练,因此俘虏们很乖,知 无不言,言无不尽,好比竹筒倒豆子一样痛快。 日军对文字的保密也丝毫未予注意,根源是他们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失败。惠 特尼的部队缴获了大量敌兵日记,日本兵几乎每人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东方人的 感情总喜欢用含蓄的形式表达。同时,地图、文件、命令、手册,应有尽有地被 美军收集起来,只缺少密码,这方面日本人格外保密,但早被美国情报机构掌握 了。一切情报和俘虏口供都表明:日军第十七军的最后抵抗堡垒是埃斯帕恩斯角。 惠特尼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了。他留下来,就是为了参加攻打埃斯帕恩斯角的 最后战斗。“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轮到了一出好戏的落幕,我可不打算错 过。”他对丁恩上尉说:“它是太平洋上的凡尔登,它是日本人的亨德森机场。” 理查德·丁恩上尉陪同惠特尼去前沿。美军连续不断地向西发动进攻,已经 克服了马塔尼考河西岸的日军阵地、克鲁兹岬、奥斯腾山和科卡姆波纳湾。到一 九四三年一月,前锋抵达塔萨法隆加海角,再也无法推进了。整条战线陷入苦战 之中。 在丛林道路上,在腐朽的倒木和苔藓上,在海岸的岩穴里,到处都遗留下日 军的破烂武器、物资、器材,就是没有一粒粮食。道路附近的大树被剥了皮,露 出白碴。海岸边礁石上的海蛎子全都被刺刀撬开了。丁恩上尉告诉惠特尼:鱼虾 和海蛎子,无论生吃熟吃,都需要消化力极强的肠胃,人一虚弱,食用这类东西, 只能把肠胃吃坏。“日本人是没有指望了,我们的空中封锁卡住了他们的咽喉。 中校,我应该带一本朱里奥·杜黑将军的书,这个意大利人在飞机刚问世的时候, 就预言它将成为战争的主宰。” “如果没有我们死守亨德森机场,没有海军打退‘东京特快’,‘仙人掌’ (瓜岛美军飞行队的外号)飞行员也不能干得这么漂亮。”惠特尼从沙滩上拣起 一只随潮水冲来的寄居蟹,对他的书生连长说:“空军就像这只蟹,陆战队和海 军就是它的螺丝壳,没有壳,蟹就会死亡。有了壳,蟹就能在汪洋大海中自由游 动。太平洋战争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场奇特的战争。海军利用制海权把步 兵送上敌占海岛,步兵为空军夺占一个机场,飞机从机场上起飞,掩护海军夺取 下一个海岛。日本人就是这么干的。可惜,瓜达尔卡纳尔岛离拉包尔太远了,在 日本战斗机的极限航程上。我们的反攻也会遵循这个战略。谢天谢地,我们的参 谋长联席会议可别犯同样的错误。” 密林中没有大道,全是蜘蛛网一样的林间小径。奇形怪状的热带藤本植物悬 缠在美培树带凹槽的树干上,各个层次的树冠已经封顶,阳光被挡在绿色大厦的 外面,雨林中昏暗模糊。惠特尼踩到一具日本兵的尸体,几乎滑倒,吓了一跳。 黑压压的蝇群已经爬满了尸体暴露的皮肤,根本看不出还有一个人躺在那里。 蝇群飞走以后,死尸露出来,大部分的肉已经被蛆虫吃光,面口非常丑陋,眼睛、 鼻子、嘴巴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惠特尼用靴子翻过尸体,军服早已经烂成破片, 一块块紫色的烂肉贴在骨头上,肉上凝着黑色的血痂。一股恶臭使惠特尼呕吐起 来,而丁恩上尉早已司空见馈,忙着给营长探路,满不在乎地说:“多着呢,从 马塔尼考河畔到塔萨法隆加,一路都是死尸。我们顾不上埋,只埋自己人的,死 人比活人还可怕。” 一会儿,惠特尼遇到第二具尸体,不久,又碰上第三具。一英里路就有四十 多具,他也见怪不怪了。 “啪”一声枪响,打在惠特尼身边的藤条上,藤条被打断了。“日本狙击手”! 丁恩上尉边喊边把营长拉到一棵树后面,接着又响了一枪。 丁恩上尉取下肩上的步枪,仔细在雨林中寻找目标。好一会儿,他让惠特尼 用拐杖把军帽挑出去试试,结果又招来一枪。丁恩狠狠地回了一枪,一个沉重的 东西从大树上掉下来,“噗”地摔在灌木丛里,像一头死猪。 “得小心哪,中校,日本兵还不断渗透过来,袭击我们的人员呢。” 为了躲日军狙击手,惠特尼和丁恩在雨林中迷了路。丁恩只顾去搜索敌人, 惠特尼却在想:如果巴丹和科雷吉多尔誓死不投降,那些坚持到底的美军将士是 不是也会变成一堆腐尸和白骨?粮食和弹药,是最基本的军事物资呀! 他们找不到道路,也不敢声张,不敢呼喊或鸣枪,那样只会引来日本人的枪 弹。惠特尼刚踏上瓜岛,就得到奥勃莱恩中校的告诫:丛林行军绝对不能喧哗, 我们就是利用日军部队在行军中的喊声来伏击他们的。他们当然也一样。 雨林密不透风,也不透光,按基本的原则,他们应往回走。可是林中没有任 何标志,加上心慌意乱,除了看不透的大树、绞杀植物、一百英尺高的竹子、苹 果树一样大得畸形的地丁类植物,还有无数的昆虫之外,什么人也看不到,什么 路也没有。 他们失望了,坐下来,喘口气,吃点儿东西,从一棵树干上的凤梨类植物中 喝了点儿水。他们需要让自己的器官平衡过来,然后再找路。 他们听到了两声轰响,惠特尼甚至辨出是美军的手榴弹声。他们站起来,互 相望了一下,营长对连长说:“走那里吧,有响声的地方就有人。” 经过一番挣扎,雨林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小溪。卡纳尔岛上的小溪太多了, 尤其在雨季,谁也弄不清它们的名字。丁恩上尉拿出作战地图。也找不到它的位 置。 “沿着它走吧,反正它总要流到铁底湾去的”。 他们刚走两步,就听到雨林中传来尖厉的鸟叫,仿佛是鸟群在空中厮打。惠 特尼听出来是侦察兵的一种联络信号,他向丁恩招招手,迅速隐蔽在一块大石头 后面。 他们周围传来异样的笑声,仿佛一群精灵似的,出现了几十个士兵。他们全 穿着花花绿绿的丛林伪装服,提着冲锋枪,脸上涂着黑油彩,个个凶神恶煞一般, 活象一群妖魔鬼怪。他们包围了惠特尼和丁恩。 为首的一个走上前来,对惠特尼中校敬了一个军礼,轻声用英语说:“查尔 斯中校,我是卡尔森中校,第二陆战突击营营长。” 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卡尔森中校。惠特尼冲上前夫,同卡尔森拥抱起来, 他们在第二突击营刚登上瓜岛的时候就认识了。丁恩也同其余的士兵握手。只有 一个阴郁的军官轻轻碰了碰他的手,然后躲到一边去了。他是个机警的小个子, 看上去相当凶悍。卡尔森中校说了他一句:“艾伦上尉,别老吊着脸。” 埃文斯·卡尔森中校有一张聪明而自信的脸,由于他已经四十六岁了,脸上 留下了树皮状的皱纹。他个子高,头发是灰色的,他得意之作是偷袭吉尔伯特群 岛的马金环礁。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七日,卡尔森带着一个加强连乘两艘潜艇到达 马金岛,然后用橡皮艇在马金环礁主岛布塔里塔里岛上登陆。虽然杀死了不少守 岛的日本兵,由于日本飞机不断空袭,终于撤回海上。来不及撤走的突击营士兵 都被日军砍了头。卡尔森因胆大包天成了英雄。他自愿带着他的营来卡纳尔,要 为死去的战友报仇。飞机场附近的阵地战不合他胃口,就干脆带着他的营深入丛 林,到敌后伏击和偷袭,专杀日本人。他离开基地,历时月余,经常音讯全无, 现在总算回来了。 惠特尼问卡尔森:“是你们丢的手榴弹吗?” “当然是。”卡尔森哈哈大笑。“亲爱的查尔斯,难道你没看出我们饿得人 鬼难分了吗?我们是用手榴弹在水潭里炸鱼吃。天,日本人后方什么都有,就是 缺两样东西,粮食和女人。” 陆战队军官这才注意到,突击营士兵涂满油彩的脸,已经削瘦得走了形,然 而,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惠特尼让丁恩把背包打开,从里面取出K 级口粮、巧克力糖块、火腿、还有 满满一军用水壶白兰地酒——那是他半个月的军官配给,全摊在溪边一块光滑的 大石头上,招待卡尔森一伙人。他们吃得像过节一样高兴,甚至把两个陆战队军 官举了起来。 卡尔森兴高采烈地讲他们的传奇经历,讲他们同日军作战,讲密林中的鲁滨 逊生活。两个陆战队军官听得目瞪口呆。 “我把第二突击营分成两部分。一半随我进入丛林,另一半随‘海魔’师沿 海岸往西打。丛林部队是两个连,每连一百五十人,人再多也没用。我们的原则 是:杀死每一个遇见的日本兵。 ‘决不宽恕,决不怜悯。’对马金岛被害的每个突击营战俘,日本人必须付 出十条性命。 “丛林战是一个新课题。日本兵总吹嘘他们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在马来亚 和缅甸把英国人打得一败涂地。这次也让他们领教领教美国人的厉害。 “丛林战要求士兵受过特殊的训练,心理稳定,反应准确迅速,既善于孤胆 作战,又能密切配合联系。幸好我的孩子们很能适应新环境,我们成了绿色的魔 鬼。我们隐蔽起来,袭击敌人的后勤仓库,焚毁物资,射杀零星人员,伏击日军 巡逻队,埋设地雷,捣毁敌人的指挥机构,炸掉他们的火力点和电台,搜缴敌军 的各种文件。我们用步枪和迫击炮杀人,用匕首和刺刀杀人,用绳子和工兵铲杀 人,一个也不留。 “很遗憾,日军死在我们手里的远不及饿死病死的人多。查尔斯,你饱读万 卷书,知道的比我这老粗多。过去中世纪围城战中,军人们广泛使用饥饿作为武 器。在卡纳尔,饥饿比什么都厉害!朋友们,如果日本人攻占了洛夫顿·亨德森 机场,我们的下场不也是同样吗!” 突击营的士兵们狼吞虎咽地把惠特尼的食物吃完了。他们抹抹嘴,又吹了一 声口哨。“呆在这里干什么?中校,跟我们回家去吧。” 惠特尼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迷路了。” “嘿,我们是丛林的精灵,跟着走吧,错不了。”卡尔森中校看看表:“还 赶得上吃晚饭。” 天黑下来,密林中更黑了。有时候从树梢间偶而可以看到一颗星星,但大部 分时间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卡尔森营的每个人臂上扎着白布,静悄悄地走着。他 们在丛林中走夜路如同白天走平路一般。惠特尼始终没弄清他们是怎么识别方向 的。 在一处林边空地上,卡尔森命令宿营。他的部下一瞬间就支起了吊床,也不 管蚊虫的叮咬,酣然入梦,只有哨兵在警惕地巡逻。万筋俱寂,他们如同猿猴一 样熟悉丛林,与丛林融为一体。尽管过去惠特尼听到过无数对突击营的非议:薪 水高,打仗少,装备最好,供应允尽着他们,野外有补贴,敌后也有补贴(敌前 反倒没有补贴),整天游手好闲,除了女人什么都不感兴趣等等。然而这半天的 行军和宿营,使他真正了解了突击营。“他们是好样儿的,该花的就让他们花去 吧。”他想。 卡尔森接过惠特尼递给他的一支烟,抽起来。他小声地说,“查尔斯,我猜 日本人准备撤退了。” “什么?他们要撤退?他们不是嚷着要调兵遣将,收复机场吗?” “是的,情报上是这么讲的,组建了第八方面军,还要再往瓜岛派两个师。” “有什么撤退的迹象吗?” 卡尔森兴趣十足,他选了距离合适的两棵树,一上一下地扎好了两张吊床。 他睡下面的,惠特尼睡上面的。他抽光了烟,随随便便地捉着虱子,然后才告诉 惠特尼: “开始,我也不信。我们从奥斯腾山西南的那个日本人叫‘歧阜’的据点出 发,从南边绕道海马山和奔马山。这一带丛林中到处都有被击溃的日本散兵游勇。 我们捕杀了一些,但没有恋战。这些无组织的日军无关大局。我们继续向西深入, 企图袭击敌军的指挥机关。” 他用指甲把虱子挤得叭叭响,然后吃到嘴里去,并解释,“从前,我曾听一 个囚犯讲过,蟑螂是监狱里唯一的蛋白质源。一点儿也不假,虱子也是。我们什 么都吃。吃蛇;吃蚂蚁,它又酸又麻;吃老鼠,卡纳尔的老鼠像是一种很大的睡 鼠,连毛吃比剥皮吃还顶饿。 “我们从上游渡过了波纳吉河,向北转。这里丛林渐稀,日军也越来越多了。 他们忙忙碌碌,正在构筑阵地。我注意到有一部分日军年龄较大,装备较好。就 在多玛布置了一次夜袭,捉到了一个日军。 “奇迹出现了。通过我的日语军官怀特的审讯,终于弄清了日本人的谜底。 被俘的日军二等兵叫桥本正介,属于第三十八师团的矢野大队。他供称:矢野桂 二少佐率领着他们部队,一月七月领受命令,一月十日检查军装,十二日从拉包 尔出发,由井本参谋担任联络,乘五艘驱逐舰于半夜到达肖特兰岛,十四日到达 瓜达尔卡纳尔的埃斯帕恩斯海角。难怪我看着桥本军装整齐干净,气色好,胡于 也剃得精光,同其他日本兵不一样呢。” “你是说,桥本所属的矢野大队是援兵吗?”惠特尼问。 “这同撤退有什么联系?” “怪就怪在矢野大队身上。”卡尔森说。“我反复盘问了桥本,除了矢野大 队还有什么其他援兵。桥本说没有。我认为他说的是真话。 “如果今村均想攻占卡纳尔岛,光凭矢野的七百五十名士兵只能是自杀;如 果是换防,更毫无意义。美军在卡纳尔的陆地、天空和海洋上的力量与日俱增, 换掉两个残缺不全的师,派两个精锐师来,花高昂的代价,结果不会两样,今村 均中将在美国英国都留过学,不是傻瓜。他懂得战争。” 卡尔森中校自信地说:“唯一的解释是:矢野的部队登陆以后担任掩护,让 整个第十七军撤出瓜达尔卡纳尔岛。” 惠特尼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他从高处的吊床上跳下来,扶住卡尔森的吊 床绳子:“可是我们的司令帕奇将军什么也不知道,他还在仔细地准备攻克埃斯 帕恩斯角,太平洋上的凡尔登。通过奥斯腾山的战斗表明:日本军队只要想打到 底,仍然是一支可畏的力量。” 卡尔森也跳下吊床,郑重地对陆战队军官说:“我放弃了杀死更多日本人的 机会,勿勿赶回来,不是为了喝你的白兰地酒。我的电台早就坏了,我要亲口告 诉帕奇:千方百计阻止日本人的撤退,把他们全部消灭在卡纳尔。” 惠特尼摇撼着卡尔森的手,压抑不住地喊:“埃文斯,你这个大傻瓜,你还 在这里睡什么大觉!别耽误工夫了,咱们一起去告诉帕奇少将。快点儿!” 他的喊声惊动了哨兵。那个阴郁沉默的艾伦·李上尉幽灵似的转过来,幸而 天黑,看不清他的尊容,那一定是很难看的。 李轻蔑地对陆战队军官说:“出了什么事?别嚷嚷。”在吊床上的其他突击 营士兵像蚂磺一样纷纷从吊床上跳下来,机警地拿起武器,找棵树隐蔽起来,并 且互相发问。 埃文斯·卡尔森中校招呼了一遍他的部下,“下达命令:行军。目的地:亨 德森机场。” 突击营消失在阴森闷热的雨林中。有人骂了一句:“真讨厌,刚见面就瞎支 使人。”惠特尼连理也不理他。他的心里一片光明。阴曹地府的日子马上就要结 束,在其河中航行的卡隆(希腊神话里冥河的渡船夫)的船就要到达生的彼岸。 越接近胜利,接近成功,接近光明,人们就起动摇,怀疑,自我否定,战战兢兢, 不敢越雷池一步。 惠特尼捂住隐隐作病的肚肠,摸索着前行。无论如何,瓜达尔卡纳尔之战马 上就要落幕了。美国人打赢了太平洋上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岛屿战役。尽管 这里雨林阴郁,毒虫出没,瘴疫横行,苦雨霏霏,尽管日本派出了第一流的陆军、 飞行员和舰队,尽管在那些恐怖的夜晚里备受“东京特快”的煎熬,尽管日本士 兵发动疯狂的冲击,陆战队全部顶住了,支撑下来了,并且赢得了胜利。他们的 功业一定会载入史册的。 夜晚在急行军中悄悄溜过去了。他们接近了海岸,天空变成了暗蓝色,东方 映出一片嫣红的早霞。山峰挡住了太阳,只看见海面被染成一片金色的波光。光 云在葡萄酒红、宝石绿和乳白色之间变化,越来越灿烂,起来越透明。终于,光 华夺目的太阳从海角的搀岩上跃出。惠特尼从来也没有感到太阳会像今天这么美。 ---------- 转自兵人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