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1 布鲁斯是条好混血狗。 时隔一年多,当惠特尼中校率领他的第三营在惠灵顿登上“亚兰·勃拉特” 号的时候,布鲁斯扑到他脚下,热情地吠叫,撤娇地同他摇尾厮闹,甚至站起来 舔他的手。 “又遇上您啦,查尔斯,我的朋友。”亚历克斯船长声如洪钟。“坐我的船 运气好。我在太平洋上逛了两年,日本人的鱼雷还没擦着过‘亚兰·勃拉特’的 漆皮。往左走,中校,还住您的老地方。您不是管那儿叫‘狗窝’吗?您还住 ‘狗窝’。” 遇上熟人,当然是好事。在单调的航行中可以消除寂寞。船离开尼古拉逊港, 一直往北开。在紧张的船上训练和工作之余,惠特尼就去亚历克斯的船长室聊天。 “海魔”开拔非常仓促。惠特尼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也没有好好同范尼 尼小姐道别。他的大部份行李都丢在老拉菲先生家里,使他的情绪很烦躁。 这天,他闷头在“狗窝”里喝咖啡。 巴西咖啡不对味儿。苦、涩,带着铁锈、重油、海藻和一股说不出来的霉味 儿。惠特尼原想啜几口咖啡排遣寂寞,喝多了,心情反倒更沮丧。 “亚兰·勃拉特”号是按英国图纸大批生产的“自由轮”,从通用动力公司 的加州船坞下水两年半了。它只适用装货,不宜载人,舷窗开得少,舱室狭窄、 闷热,老掉牙的蒸汽机嘎嘎叫。它驮着惠特尼和他营里的八百名海军陆战队官兵, 编在一支庞大而松散的船队中,慢吞吞地在斐济海上航行。 外面晴空如洗,热带的骄阳盘踞在天顶,真热。船上的水手不足额,甲板肮 脏拥挤。野炮、吉普车、帐篷一摊一摊堆在甲板上,到处都是固定铁索,连走路 都困难。他压下火气,磕磕绊绊挪到船长室。船长室在后甲板上,里面传出狗的 叫声。 他敲敲舱门:“喂,亚历克斯先生。” 门开了,出现了秃顶结实的船长。 “您好!查尔斯,我也正想去找您。我这儿有瓶威士忌,咱们来干一杯。除 了威士忌,勃拉特号上凡是用淡水煮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好吃的。这是我从惠灵顿 买的,要我二十块美元,真他妈贵!说是苏格兰老窖,我看是本地假货。” “新西兰人还没学会骗人。”惠特尼说。 他们俩坐在一起,几杯酒下肚,兴致高涨了。他们先从勃拉特号谈起。惠特 尼讲了瓜达尔卡纳尔的血战。亚历克斯当时正从努美阿和圣埃斯皮里图岛往瓜岛 运兵,说起那血肉横飞的“瞭望台”战役,他们俩对“活下来”感慨系之。后来, 惠特尼讲了新西兰和范尼尼小姐,亚历克斯讲了国内紧张的战时生产和物资短缺: “抽烟没有火柴,汽车没有汽油。造打字机的工厂在造机关枪;汽车工厂在造飞 机和坦克。糖、小牛肉、酒都消失了——当然军火船上从来不缺这些东西。我太 太南希,呃,她在洛杉矶当美容师。她抱怨没有卷发夹、假发、煎锅、孩子尿布、 拌蛋器和龙虾叉。我对她讲:美国的孩子们在所罗门流血,你吃点儿苦算个屁。” “象我这样岁数的人,整天血里火里,被一个年轻姑娘迷惑,也真是奇迹。” 惠特尼倒了一杯酒。“要不是打仗,我一定要同范尼尼小姐结婚。她真象我的贝 莎。” “打仗也可以结婚。查尔斯,我看这一次打完就行了。你们当兵的办事怎么 还不痛快?” 说到结婚,惠特尼想到他们这次的匆忙离别。当时,他正在奥塔基海滨搞训 练。“海魔”师分配到一些两栖车,他利用它们演习登陆。接替马尔斯吞少将的 拉尔夫·史密斯少将给他打来电话:“立即登船。一切行李不用管。”去哪儿? 史密斯师长没有讲。惠特尼也习惯了海军特有的保密制度。他只来得及打电话告 诉带学生们远足的范尼尼小姐:“我们上船了,不要等我。到时候我会写信给你, 亲爱的。Te—Hokioi. ” Te—Hokioi是新西兰毛利族人常说的一句口语,它在不同的场合下有几十种 含意:“爱的象征”,“领导权的象征”,“战争的象征”。在告别时的意思是 “我将要回来。” 他还会回去吗?他还能同范尼尼小姐结婚吗?全看他将要打的是什么仗。 “亚兰‘勃拉特”号一直往正北驶,接近了赤道。它要去哪儿呢?所罗门群岛在 西北方,不去那个激烈的战场,又有哪里需要整整一师的“海魔”的精兵强将呢? 惠特尼放下不锈钢酒杯,指着桅杆短短的影子,问亚历克斯:“这船往北开?” “是的。” “去哪儿?” 饶舌的亚历克斯打住了话头。他诡秘地向舷窗外看看,又竖起耳朵。一切照 常,滚烫的甲板上没有人,只有几只翻飞的海鸥和三节膨胀式蒸汽机单调的咣咣 声。 船长喂了狗,然后小声对惠特尼说:“其实船在海上,说了也没关系,但命 令总归是命令。你们军人爱拿它吓唬我们被征用人员。告诉您吧,咱们这次要去 吉尔伯特群岛,一个叫塔拉瓦的小岛。” “去哪儿?”老成的中校吃了一惊。他在新西兰休整了十个月,几乎天天看 海图,盘算过许多美军可能登陆的岛屿,布干维尔?新不列颠岛?阿特米勒尔提 群岛?他忽略了吉尔伯特。它在所罗门群岛东方近一千海里,远离激烈的战场, 全是一些珊瑚礁,甚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岛”。他不晓得它究竟有几个岛,塔 拉瓦有多大,尼米兹上将怎么会选中了它? 亚历克斯笑笑,露出一嘴大板牙:“没错儿,是塔拉瓦。” 他拿出标好航线的海图。“就我本意,也想去个像样的地方,去拉包尔,去 荷兰地亚(是新几内亚的首府)或者干脆开到东京湾。吉尔伯特会要我这匹老马 的命,到处是暗沙和堡礁,水底下像有鬼在招魂。我敢打赌,一个世纪里也没有 一个美国船长到过塔拉瓦。”他指着图上模糊的等深线。“这还是泰勒总统时代 的老皇历。约翰·威尔克斯中校考察塔拉瓦那时候绘制的海图,用了一百零二年 了。不打仗的话,还会用到二十一世纪。好像那些珊瑚虫压根儿就不会盖房子。” 他连连叹息。 惠特尼反过来安慰他:“凭着几张旅游者拍的风景照,我们不是也打下了瓜 达尔卡纳尔岛吗?”他刚说完,竟然愣住了。冒险进攻一个毫不摸底的地方,毕 竟不是一件乐事。 “喂,中校,把这瓶底儿干了吧。我还存了几张唱片。呶,北卡罗来纳‘蓝 魔乐队’演奏,莱斯‘布朗指挥,还有西纳特拉的独唱。查尔斯,这张是《洛曼 德湖》,我敢说您准喜欢这种苏格兰小调,味儿浓极了。中校,管他妈什么塔拉 瓦,这名字真绕嘴。发现它的那个船长怕是抽了风了。” 他把唱片放到一架破留声机上,摇着发条。“惠特尼先生,这歌怎么样?我 曾祖父就是从苏格兰高地来的。真捧!汤姆·多尔西这小子是个机灵鬼儿,他竟 想起把《洛曼德湖》的慢旋律奏成摇摆舞的快节奏。我看出阁下是舞场老手,来 一个怎么样?” 惠特尼当然想听一段牧歌式的苏格兰小调。想起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海岛上 实施放前登陆,惠特尼心里很焦急。他看看手表,又看看舱门背面的日历,终于 应付说:“亚历克斯先生,谢谢您的酒,我营里还有点儿事。再见!我有空一定 来听您的唱片。” 他离开船长室,听到直率的亚历克斯在背后咕噜:“屁股大一条船,整天呆 在海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是吧?布鲁斯,咱们俩玩儿。” 惠特尼回到“狗窝”。他从一个临时搬来的保险箱里取出一袋卷宗。牛皮纸 封套上有两颗火漆印,封套上印着: 绝密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午十二时启封 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司令 切斯特·W ·尼米兹 时间还差十二分钟,他点上一支雪茄,烟雾使混浊的空气更准忍受。他碾灭 烟,用海军刀挑开火漆,一串蓝色的大写字母从纸上跳出来: “电流”行动 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批准 攻占吉尔伯特群岛的塔拉瓦环礁和马金环礁 D 日: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H 时:二十日晨五时 第五舰队司令:斯普鲁恩斯海军中将 第五两栖军军长:霍兰德·史密斯海军陆战队少将 登陆指挥:特纳海军少将 又要打仗啦。惠特尼看着一叠叠任务书、兵力、火力、联络信号、舰队支援, ……又一场敌前登陆!他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一片绿色的雾、一片红色的雾、一 片黑色的雾在交织升腾。他身体微微颤抖,肋骨发疼,像一根烧红的铁条烙在上 面。彩色的雾变成了叠印的电影画面: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战。他在那儿吃了那 么多苦,九死一生,拣来的命也许要丢在一个无名荒岛上。叫什么来着?塔拉瓦。 死在那里象一只野狗,连鬼都不知道。 思维的画面谈化,变成深蓝色的海,在眼前飘动。他想象塔拉瓦环礁是什么 样子:灰白色的珊瑚沙滩、翠绿的椰林和麻疯桐、飞机草、咸水湖、海鸟……也 许挺美,也许很单调,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环礁,海神厌弃的一只形状怪异 的戒指。他又点上烟,摇摇头,头很沉重。酒喝多了,他酒量相当大。“我的灵 魂啊!你已经听到了号角的响声,战争的警报。”他默念着圣经《耶利米》书中 的一段话,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蒸汽机的“咣咣”声又把他拉回现实中。惠特尼拿出一支雪茄,咬掉烟头, 点上火。烟雾又开始缭绕。他的确在“亚兰·勃拉特”号船上,船队正在向北朝 着赤道开行。此行的终点是塔拉瓦环礁。他不敢想,塔拉瓦会不会是他一生的终 点?它太小了,似乎值不得动此大军。然而战争中的事很难说,当初日本人也没 把亨德森机场放在眼里。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用鲜血在卡纳尔换来的经验都用不上,因为塔拉瓦是珊 瑚岛,它上面没有雨林和溪流,没有沼泽和山岗,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和动 物,只有一点和卡纳尔相同,就是那里也有一个重要的机场。 惠特尼看着作战计划上的海图,吉尔伯特群岛在日期变更线和赤道的交点附 近。他十指合拢,搁在脑后。一会儿,他眯上眼睛,想象着: 一个珊瑚环礁…… 2 珊瑚虫是低等的腔肠动物,体形象只口袋。边上有许多花瓣状的触手。每逢 涨潮或夜间,它能变幻出鲜艳的色彩,用触手猎杀浮游生物。人对珊瑚有错觉, 以为它们总是树枝状的鹿角珊瑚、美丽的玫瑰珊瑚或莲花珊朗。其实,最多的却 是毫不起眼的灰色造礁珊瑚。它们在温暖的浅海里娇生惯养,生长繁殖迅速,分 泌出石灰质,构成自己的铠甲。一代代珊瑚的骨骼叠成了巨大的金字塔。日积月 累,历经千万年,它们几乎布满了热带海洋。如果它们不那么严格地挑剔环境, 这群不到一厘米长的小家伏也许会填平沧海。 珊瑚环礁很少是真正的“圆环”,多是圈形的礁体,什么形状的都有。太平 洋上的环礁都有一个大致相似的历史:一个小岛,四周长满珊瑚礁,包围岛子的 礁区叫礁盘。后来地壳变动,岛子沉入海中,珊瑚上长,礁盘渐渐出水,就形成 了环礁。没入海中的岛子顶部变成一个咸水湖,往往是天然良港。海浪打碎了脆 弱的珊瑚礁,渐渐把它们磨成灰白色的珊瑚沙,因而珊瑚岛顶部平坦,略加修理, 就是飞机场。为越过礁盘,陆战队吃尽了苦头;为争夺礁湖港和珊瑚岛机场,美 军和日军流够了血。 柴崎惠次海军少将走在滚烫的沙滩上,珊瑚沙灰蒙蒙的,反射出刺目的阳光, 他戴着一副墨镜。矮小的柴崎精明强悍,所有的关节都带着冲劲。他是仙台人,, 仙台人往往能说又能干。他用正步来测量自己的领地——贝蒂欧岛。它的轮廓象 一只挺胸的海马,又象一只栖息的大鸟,最长的一条边是鸟背,朝着海洋方向, 长三千四百二十米,最宽的是带嘴的乌头和鸟腹,宽一千六百零五米;鸟脖子比 较细,鸟尾巴部分最细。他上岛那天就看中了它,在岛上筑起了飞机场。 从空中看塔拉瓦环礁,它大约呈三角形。东边长十八海里,南边长十二海里, 每边都排列着一串狭长的珊瑚岛,共约有二十几个。塔拉瓦西边长十八海里,是 一排堡礁和暗沙,在低潮时才出水。一道白色的碎浪在西边翻滚,航海者知道下 面有可怕的礁脉。贝蒂欧岛是塔拉瓦环礁南边上的岛于,位置在尽西头。由于它 各方面条件合适,就成了机场岛。所有的日军重兵都驻扎在贝蒂欧岛上,以保卫 塔拉瓦唯一的机场。从军事角度看,塔拉瓦的象征是贝蒂欧岛。 柴崎从来就认为:贝蒂欧就是塔拉瓦。 柴崎五十二岁;父亲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他有正规的军校学历和资历: 广岛幼年学校、士官学校和陆大。他升迁慢,吃亏在个子矮和没有裙带。这都怪 他过急地讨了个小地主的女儿,而没有娶关东一带的大家闺秀。所以,他潜意识 地要拼命努力,要出人头地。 许多朝鲜苦役在沙滩上忙碌。他们沉默、疲倦、表情呆板,全身光裸,只穿 裤衩,如一群蠕动的牲口。他们把一个个三脚架打入沙滩和浅水处的礁盘。那些 椰木三脚架用骑马钉和铁丝固定,高一米半到两米,宛如一个个低矮的金字塔, 专门用来防止登陆艇冲滩。一艘油漆斑剥的拖轮鸣叫着,把驳船拽到礁盘区,倒 下粗糙的混凝土三角锥,制造人工暗礁。几个日本兵脱光了上衣,大声吆喝,监 督朝鲜劳工干活。 贝蒂欧腹地,有一个三条跑道的机场。三条跑道围成三角形,主跑道顺着鸟 的头尾方向。除了跑道之外,所有的地方都被掘开了,像密密麻麻的土拨鼠洞。 施工的人们忙碌得如同蜂巢中的工蜂。大部份防御工事正在收尾。盖沟覆上椰子 木和波纹铁皮,再推上沙子。地堡和暗火力点都用钢轨、钢板和椰木盖顶。地堡 之间构成交叉火力互相支援。轻机枪和九三式重机枪安放在枪座上。每隔几个机 枪巢就设一门步兵炮。关键地点的地窝中隐蔽了坦克。跑道四周有高射炮。一百 多挺12.7毫米高射机枪也可以改打平射。海滩上布满了地雷。每三百米海岸有一 门海岸炮,那些八英寸口径的英国维克斯大炮是从新加坡要塞搬来的战利品。整 个工程,严格按设计图纸施工,一丝不苟,稍有偏差,推倒重来。柴崎领会了军 校中德国教官麦克尔倡导的普鲁士精神的内核,他不是在修工事,而象在建筑一 个大歌剧院。 柴崎粗硬的头发中已经有许多白丝了,但仍然野心勃勃。他站在一个峻工的 大防空洞顶上,摘下墨镜,用手遮住太阳的毒焰,目光落到形影不离的指挥刀上。 一群与他同时代的将官们浮现在他脑际。山下奉文打下了新加坡啦,饭田祥二郎 侵吞了缅甸啦,本间雅晴在菲律宾几乎捉住麦克阿瑟啦,今村均征服了荷属东印 度啦……等等。他已经从戎三十五年,仍毫无建树。他嫉妒他们,可是并未感到 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多舛的命运会有转折,也许遥远,也许很近,就在塔拉瓦。 太阳西斜了,没有风,麻疯桐叶垂下来。人们的汗水在皮肤上凝成盐霜。由 于岛上淡水稀缺,人们很少洗淡水澡,满身污垢,盐霜一层叠一层。东一摊西一 摊的日本工程兵渐渐抬起头,似乎想歇一歇。柴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跟前, 双手攥拳,大声吼着:“诸君,加油干吧。美国鬼子快来登陆啦!卖力点儿!” 黄昏,太平洋上燃烧起嫣红姹紫的晚霞,一艘货轮从环礁西边和南边的缺口 水道开入塔拉瓦的大咸水湖。贝蒂欧岛向咸水湖的一边有很宽的礁盘,船无法停 靠在岛上。柴崎登岛不久,就指挥配属他的第四舰队海军工程队用椰木修筑了一 道六百米长的栈桥。无论涨潮落潮,船都可以停靠在栈桥北端的码头上卸货,十 分方便,咸水湖成了巨大的避风港。 名为“曙丸”的货轮在码头上挂缆以后,各种军用物资、器材和生活用品很 快卸到岛上。随船来了一位《读卖新闻》的记者贺川英良,专门来采访吉尔伯特 前线。柴崎把他接到自己的指挥部。那是一座截头四棱锥金字塔式的大碉堡,钢 筋水泥壁厚两米,大部分都深扎在珊瑚沙下面,与其说是一座丑陋的宫殿,不如 说象座监狱。它是一只任何炮弹都无法摧毁的永恒的大保险箱。 柴崎请贺川用饭。勤务兵铺上白布,放上一碗酱汤、一碟腌鱼头、一碟咸萝 卜条,还有一瓶白酒。吃到中间,勤务兵又端来一碟裙带菜。“偏远荒岛,实在 拿不出象样的东西来招待您,多关照啦。”柴崎举起酒杯。“东京有什么新闻吗?” 贺川也举起杯子:“多谢。国内很吃紧哪。自从瓜达尔卡纳尔撤退以来,俾 斯麦海战中损失很大,估计敌人要大举进犯。其他的无非是围棋赛啦,菊花会啦。 国内也很困难,食品配给少,发外食券。稍有点儿劳动能力的妇女和老人都承接 了政府的军用品活。我们正在案中力量生产飞机。” 柴崎表情严肃地说:“贺川君,拜托贵报转告国内父老:皇军士兵将在防御 战中证明,他们坚如磐石。请天皇陛下圣心安乐”。 “多辛苦啦,柴崎将军。还有什么要转告的吗?” 柴崎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他的思想。他终于说:“美军反攻菲律宾也 好,进犯日本本土也好,中间都隔着密克罗尼西亚群岛。它东西长三千海里,构 成我军的防线。它虽然有上千的海岛和珊瑚礁,关键的只有三个群岛,像卷心菜 一样一层层包起来,保卫着日本。贺川君,您看,最里层是马里亚纳群岛,中间 是马绍尔群岛,最外层就是吉尔伯特。只有在这些群岛的某一个海岛上占据飞机 场,才能掩护舰队在下一个群岛登陆。一环扣一环。用美国人的话讲,就是一串 多米诺骨牌。吉尔伯特群岛只有马金岛和塔拉瓦岛有机场。马金环礁的机场是水 上飞机场,陆基飞机不能使用,只有塔拉瓦环礁才是关键。” 柴崎的脸色更加严峻了,在惨白的气灯光下,在墓穴般的指挥所里,俨似带 着赴死气概的武士。他大声说话,露出尖利的牙齿:“塔拉瓦是第一块骨牌。尼 米兹一定会把手伸到这里。我要砍断他的爪子。塔拉瓦自夸是东京的门锁。” 贺川受了感动。他酒喝多了,脸涨得通红:“柴崎少将,日本国民会感谢您 的。阴暗的战局中。他们需要鼓舞。天皇陛下的圣心也该得到安慰。” 酒后,柴崎显得气度轩昂,像著名的武士武田信玄和楠正成。他吟了俳句, 唱了自己家乡一带的民谣。他谈笑风生,富于儒将气派,甚至谈及今井登志喜 ((1886一1950),日本历史学家,)教授的西洋史、松冈洋右前外交大臣的政 治见解和笠信太郎先生在《朝日新闻》上写的经济评论。他说他内心倾向近卫文 磨公爵内阁的温和路线,这一点同《读卖新闻》总经理正力松太郎先生的观点很 接近。但是他苦笑着说:“战争中,我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日本人。既然打, 就必须打得象个样子。” 他们谈得很晚,柴崎没有出去检查工程进度。自从登上贝蒂欧,这还是头一 次例外。 第二天,他送贺川上船,道别时他还问:“正力君赞助的巨人棒球队还在赛 球吗?我一直为他们捧场。祝他们继续得胜。” 贺川挥挥手,“东京见,到时候我请您喝祝捷酒,在银座…” 柴崎眼中闪过了一丝悲怆,但只是一瞬间,他立刻说:“好吧,还有青柳的 艺妓。” 船开了。他的目光随着“曙丸”从咸水湖转向大海。他更清楚了,自己的命 运就在塔拉瓦。他立刻召集了他的部队:精锐的海军佐世保第七特种登陆部队和 第三特种基地部队。黑压压的一片士兵的身形,排列在机场滑行道上,个个精神 抖擞,人人训练有素,一共两千六百十九名,一个顶一个。 他先吹嘘了一通“大好形势,”接着,分折了战局,他告诫士兵们,美军必 将在贝蒂欧登陆。“这场战斗敌优我劣。必须把敌人诱入我军固定防御炮火射程, 将美国鬼子消灭在岸边和礁盘上。诸君不要抱什么幻想,我们必须背水拼杀,直 至战到最后一人。” 一天天过去,堪称“伟大”的防御工事终于峻工。连施工的第一一一轻工兵 联队和海军第四舰队工程队也被他强制留下来。这样,他又多了两千二百十七人,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儿力量。他感到决战的日子已经迫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自从“曙丸”离开塔拉瓦以后,竟没有一条船来过。美军的潜艇绞索渐渐地勒住 了吉尔伯特的脖子。悲惨的事发生了:一般轻巡洋舰载着半个联队的士兵和全部 装备增援塔拉瓦,行至马绍尔群岛的贾卢伊特环礁附近,遭到美军潜艇袭击。四 条鱼雷把舰尾炸得稀巴烂。四百人淹死,八百人挣扎着爬上了贾卢伊特岛,大部 分连裤衩也没剩下。 柴崎知道他不能指望外援了。他要孤军坚守贝蒂欧。塔拉瓦是他的归宿,也 是他的顶峰。他的全部心血、智慧、力量都融合在贝蒂欧的珊期沙中了。他把工 事修了又修,改了再改,不断调整,加固,变得坚固非凡。他派人测量水道。布 置水雷,记录潮汐,测好火炮射距,连贝蒂欧朝着咸水湖的一岸也做了布防。他 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一再演习、评比,仿佛一只幼虎,不断地练习扑向猎物…… 贺川英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写了一篇极生动精彩的吉尔伯特前线采访记, 还附了柴崎将军小传。发表之后,反响热烈。其中最后一段。译成了英语向全世 界广播。号称“东京玫瑰”的户栗小姐,也就是著名的混血播音员爱芭·拉基诺 夫人,用她的甜嗓子,警告因瓜岛战胜而得意洋洋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她引用 柴崎将军的豪语; “美国派出一百万大兵,用一百年时间也拿不下塔拉瓦!” 3 “黑船,黑船,现在听我说!”亚历克斯船长的声音,通过外号叫“牛角筒” 的扩音喇叭从每个舱室传出来,在沉闷的舱室里瓮声瓮气地响着。老兵们全都听 厌了这种“全知全能”的声音,连动也没动。说来也奇,一八五三年,美国佩里 准将率领舰队打开了日本的门户,日本人管佩里的船就叫做“黑船”。“把一切 门窗都关好,灯火熄灭,我船已进入战区,敌机可能来袭。现在听我说……” 一位陆战队军官暗中骂了一句:“真罗嗦。老子在卡纳尔见过什么是日本飞 机,别吓唬人。” 惠特尼听出是连长休伊·莱顿上尉,就凑过身去。舱室里拥挤、闷热,一百 多名士兵,在里面挤了一个多月。休伊正在交待自己连队的登陆滩头和进攻区域, 灯光一灭,难怪他气得骂开了。 勇敢的休伊上尉在瓜岛亨德森岭战斗中负伤以后,被空运到莫尔兹比港治疗。 他的伤很重,但不是在要害处。凭着他顽强的生命力,二个月以后就站起来了。 军人的舞台在战场上,打仗是他们根深蒂固的癖好。汉尼拔、查理曼大帝和拿破 仑对他们的影响,如同莎士比亚对剧作家的影响一样。半年之后,休伊告别了莫 尔兹比医院中热情的女护士,飞到布里斯班,然后又回到了“海魔”。他还在惠 特尼营里当连长,几个有名的营长要他他都没去。“人熟了比什么都顶用,关键 的时候能舍出命来帮忙的,哪个营也比不上二营。” 休伊因作战勇敢和负伤得了银星奖章和紫心奖章。“我要的就是这玩艺儿。 下次我一定要捞他一枚国会荣誉勋章。”他到处对人说。 有休伊在,惠特尼十分放心。到不是说那两位连长詹姆斯。克莱上尉和理查 德‘丁恩上尉不行。每人都有自己的偏爱,在三个上尉里,惠特尼中校最看重休 伊。 “喂,莱顿,你准备得怎么样啦7 ”中校问。 “噢,查尔斯中校,大家都不满意这次”电流“任务。贝蒂欧岛才三百英亩 (约合1.2 平方公里),光炮弹就准备了三千吨,还不算航空炸弹。我昨天搭了 条便船到‘马里兰’号去看我的一位老乡,他叫迪亚宾特,是个海军上尉,给维 尔伯·希尔少将当副官。希尔说要好好教训一下日本人。‘马里兰’号战列舰从 珍珠港的烂泥中打捞出来,这还是头一次作战呢。” “你是害怕舰炮打过以后,没仗可打吗?” “是的,查尔斯·惠特尼中校。贝蒂欧每平方英寸都可以摊上一颗炮弹。据 迪亚宾特。上尉讲。希尔已经对霍兰德·史密斯将军和我们师长夸下海口:”我 不是中和这个岛,而是要把它从海图上抹掉。‘天!我是操心等我们冲上塔拉瓦, 连一块放屁股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有几个士兵听了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嚷嚷。一个叫格林的少尉说:“出发的 时候,我带了足球。在惠灵顿我们踢赢了许多队。听连长说打贝蒂欧,那地方小 得连个足球场的地方也腾不出来,我们只好到礁湖中打水球了。”一个黑人下士 斯番塞,吉姆说:“中校,金上将是不是忘了‘海魔’?让陆战一师去布干维尔 岛登陆,离拉包尔才二百多海里。布干维尔有四万日军,塔拉瓦才四千。这个仗 没什么打头,打赢了报纸会说是希尔将军舰炮的功劳,万一打输,人家会朝我们 吐唾味:”海魔是大笨蛋,只有一师才能代表海军陆战队。‘金上将这个裁判当 得不公正。“。 利伯提轮的舱室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散着汗臭、狐臭和其他怪味。美国政府 只关心廉价、快速、大批量地生产这种“沙丁鱼罐头”,既装货又载人,大西洋、 太平洋都能用,叫德国潜艇打沉了也不值得心痛。士兵们苫不堪言,纷纷称它是 “十七世纪几内亚湾的贩奴船。” 一个声音尖叫起来,象个女人。“呀!别往我身上靠,我又不是妓女。”惠 特尼听出来是苏萨鲍斯基少尉,一个波兰血统的斯坦福大学生,长得象个姑娘, 说话哆声奶气,是同性恋者的理想情人。他应召入伍,除了历史书倒背如流,什 么都不会干,连衣服也不会洗,十足是个小少爷。惠特尼让他到营部当文书,勉 强算是人尽其才。 提起战略方向,苏萨鲍斯基来了劲儿,他扶扶眼镜,对吉姆说:“我说黑鬼, 你也配议论欧内斯特·约瑟夫·金海军上将?我看金和切斯特很公平。从陆军角 度看,拉包尔当然是关键。从海军看,特鲁克才是太平洋战区的核心。我研究过 马汉的战略。太平洋战争的实质是制海权,谁控制了海洋谁就能随意包抄、迂回、 突袭、登陆。所以珍珠港一败,我们被弄得手忙脚乱,一输再输。自从我们的 ‘宾夕法尼亚’号成为第一艘航空母舰后,制空权就凌驾于制海权。山本五十六 是唯一深刻理解这个历史进程的人。太平洋战争变成了一场航空母舰战争。你们 说对不对?珍珠港、珊瑚海、中途岛、圣克鲁斯……一场平顶船(美军给航空母 舰起的外号)的战争!” 人群肃静,颇有些入在听他的苏格拉底式雄辩。“航空母舰也不是全能的, 它也需要腿,这个腿就是港口。它还需要保护伞,就是陆基飞机的掩护。实际上, 南云中将的舰队是被中途岛的陆基飞机和斯普鲁恩斯联合打败的。日军大本营很 明白这一点,到处抢机场,保机场。为一个机场,他们不惜在瓜达尔卡纳尔死伤 五万人。占领整个缅甸他们才死伤五千人。所以特鲁克是关键。沿着所罗门群岛 一辈子也接近不了特鲁克,中间是近一千海里的洋面,谁也不敢在没有制空权的 情况下去冒险。只有从马绍尔群岛才能接近特鲁克,六百五十海里,飞机己经能 封锁它。看一下地图,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必须攻占吉尔伯特群岛才能夺回马绍尔 群岛。 “那群日本鬼子,第一次大战以后就从德国人手里接管了马绍尔,天知道他 们修得有多坚固。陆战一师登上布干维尔,喂,下士,那是替麦克阿瑟将军当小 伙计。里面有陆军,有新西兰旅。布干维尔长—百三十英里,宽三十英里,比瓜 达尔卡纳尔大得多,日本人防不胜防,没有什么荣誉可言,只有雨林,那可怕的 绿色地狱,还有我们在卡纳尔遇到的一切坏东西。 “我们在贝蒂欧敌前登陆,日本人背水作困兽之斗,攻击失去了突然性,很 可能并不轻松。” 苏萨鲍斯基结束了他的长篇宏论,隐没在黑暗中。舱里点点红火,有些人抽 烟,烟雾腾腾。有的人还想开玩笑,大家已经乐不起来了。于是,话题又转到了 女人身上,谈论的无非是‘公牛哈尔西让一个’浪头‘(美国海军妇女服务队的 缩写WAVE. 英文里是“波浪”的意思。)给冲昏啦!女明星嘉宝又在拍什么新片; 在《灵犬莱西》中出现了一个小妞——伊丽莎白·泰勒,陆战队就是看不上新片, 只供给老掉牙的旧片于;新西兰姑娘,许多人都在想自己的情人;毛利女人;密 克罗尼西亚土著妇女的风俗;性和性乐趣——美国大兵的情欲就是强。许多人突 然想起了家,想起了家乡的风味小吃,家乡的风情画,家乡的父老兄弟。自从四 二年六月离开旧金山,一年半来“海魔”总在国外摸爬滚打,国内会是个什么样 子了? 又要打仗了。舱里有人唱起自己祖先的歌曲,有人哼着流行小调,最后,所 有的声音汇成一股,海军陆战队军歌。歌声从舱里冲出来,回荡在赤道的海面上。 谁知道此仗打完,还能不能再见到祖国呢: “不许唱歌!谨防空袭。”亚历克斯的声音又从牛角筒传出来。没有人理他。 “留着点儿精神喂你的布鲁斯吧。”一个士兵说。“到明天,我们就拿下塔拉瓦 的飞机场,日本飞机爱来,哭丧几声没啥大不了。” 惠特尼和休伊爬着铁梯,来到甲板上。一天繁星,一轮橙色的月亮,海风吹 拂,几丝凉意。 “休伊上尉,关于滩头和纵深的作战任务都布置了吧?” “是的,我连在红二滩登陆,D 日到达机场滑行道,可能的话,争取到达主 跑道甚至横越全岛。” “通讯设备都检查好了吗?战斗打开,很混乱,各连各营之间,空地、海地 联络一向很糟糕。” 休伊平素很随便,在惠特尼面前却忍着热,军服扣到最后一枚扣子。他告诉 营长,多准备了一台TBY 电台,还规定了各种颜色的联络信号弹。“我倒是担心 师长,他坐镇‘马里兰’号。那是一艘珍珠港事件中的破船,叫日本飞机炸得不 成样子,捞出来以后修修补补,终究是条老家伙,前主炮一开火,舰桥就发抖, 它的电台全在那里,我看早晚要误事。” 亚历克斯船长走来:“中校,我的船正在通过赤道。”他扮了一下海神的模 样,摇头晃脑,舌头伸得老长,拿了一盆淡水,泼在军官们身上。 啊!赤道。离开美国以来,“海魔”一直在南半球打仗、舔伤、休整。惠特 尼已经习惯了南半球的星空。明亮的南门二、老人一,豺狼座和天狗座,小小的 苍蝇座和迷朦的大麦哲伦星云。它们都要渐渐的消失了、淡化了,连最熟悉的用 来辨别方位的南十字星座也会沉落到地平线下,而北方的星空在招呼他。看到了 北极星。之后,再也不会到南方作战啦。离日本越来越近,离胜利也越来越近。 啊!胜利,他从未怀疑过,但也从未梦想过。军人忌讳幻想。希望过多不吉 利,会怕死,也容易死。一个一个地杀人吧,杀光了敌人,仗就赢啦。 十一月二十日,D 日。亚历克斯的船在日期变更线上兜来兜去,尽走了Z 字 形。一个星期会有两个星期天,却少了个星期四。记住:二十日是两经日,同旧 金山差八小时。惠特尼早早醒来,爬上甲板。天还很黑,甲板上热闹起来。管它 塔拉瓦怎么样,“贩奴船”的日子总算熬到了头。大家钻出舱室,在甲板上伸懒 腰,大声喧哗,叮当地摆弄武器。乱糟糟,每次登陆前都是一样。 厨师把早餐也端到拥塞不堪的甲板上,因为谁都不回舱。牛排、咖啡牛奶、 巧克力小蛋糕,色拉。陆战队什么时候都能将就伙食,就是登陆前的早餐不能含 糊。大家故意把盘子和刀叉敲得叮当响,随军牧师谢泼德开始领颂主祷文。小个 子谢拨德参加了瓜岛之战。因为他每次给伤员祷告总带着圣经和大量手榴弹,成 了客串的弹药手,于是有了个外号叫“小袋鼠”。美国入起外号信手拈来,花样 翻新。 最关键的一道“大菜”叫肉片炒蛋。这是地道的新西兰菜。上这道菜在繁文 缩节的登陆仪式中算是重要的一环。别看陆战队长一个个不畏生死,杀人如麻, 在D 日还真穷讲究。 肉片炒蛋一进嘴,人人都想起了新西兰,想起了惠灵顿,想起了自己的情人 和朋友。他们行色匆匆,连行李都丢在房东家,据说是为保密,也来不及同女友 吻别。惠特尼也想起了范尼尼小姐,他的驾信天主教的小可怜儿。 惠灵顿给陆战队员们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印象。当惠特尼在波尔顿大街公 墓参观的时候,市民围上来同他握手,要求签名留念;他在亚历山大·特恩布尔 图书馆看书,学生们会过来跟他攀谈;休伊在酒吧和咖啡馆里高谈阔论如何杀日 本人;歌剧院一见有陆战队员便高奏《星条旗》和《陆战队军歌》。好象陆战队 成了新西兰的保护神。当然,他们都是小伙子,而新西兰姑娘又天真又没见过世 面,于是该发生的全发生了,该有的都有了。用惠特尼的话说:“我们被瓦解了, 幸福地瓦解了。”苏萨鲍斯基总结说:“在战争史上,一个国家的军队,受到另 一个国家全民自愿、热烈、持久的欢迎,这还是头一次。”: 早餐后,甲板上和舱室里一片忙碌。士兵们写情书,写家信,留遗嘱。几个 士兵把自己的新西兰姑娘照片互相传阅。老兵开始打磕睡,新兵则焦躁不安。很 快,苏萨鲍斯基就把大家的信都收拢起来,有三分之二写着惠灵顿、奥克兰、达 尼丁和克赖新特彻奇这些新西兰大城市的地址。惠特尼想:如果战争在这一秒钟 停下来,这些陆战队员会二话不说,扭头就回新西兰,结婚、生儿育女、客居他 乡,乐不思返。 惠特尼中校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船头。船首的57毫米炮座旁,围了一 圈人。这些人肌肉发达,动作猫一般敏捷,脸上涂着黑油彩。他们没干那些儿女 情长的事。几个人在擦拭场姆逊式冲锋枪,几个人在仔细检查自己的装备,不时 跳一跳试试利索不利索。剩下的人在研究战斗任务书和地图。他们很安静,显得 与众不同。他们的地盘在喧嚣的甲板上仿佛是一个寂静的孤岛。 惠特尼从吉普车和野炮缝中挤近他们的小圈子,其中一个拿地图的军官抬起 头:“早安,查尔斯中校,你的人马都准备好了吗?” 原来是艾伦·李上尉,他俩在卡纳尔的雨林中早就相识了。 “早安,艾伦·李上尉。你的弟兄总是这么落落寡和。来喝杯酒吧,还有几 维果(新西兰的一种水果。)。” “谢谢,查尔斯。我们有特殊的‘脏活’。” “那喝杯咖啡吧。船上水不好,我也在将就。” 艾伦·李粗犷地拍拍军用水壶:“酒在这儿,我们要在塔拉瓦喝。” 惠特尼惊讶地指着水壶:“据情报,贝蒂欧岛上没有淡水。你们是不是喝掉 酒,换上水?” “我们要喝日本人蓄水池里的水。”他指了一下地图。“努,它在这儿。要 是他们不让喝,我们就喝他们的血。” 他们如此自信又自傲。 艾伦·李上尉率领着一个突击排,他们直属于尼米兹的海军司令部。陆战队 员自夸是出类拔萃之辈,但与突击营相比,他们还是小巫见大巫。突击队员是好 汉中的好汉,真正的精兵。他们具有运动员的体魄,过着斯巴达式的清苦生活, 进行神秘的训练,学会多种技能,同间谍不分上下。他们的伪装服同陆战队的也 不一样,足有好几套:夜间是黑色的,丛林战是花斑述彩,泥滩是土色,珊瑚沙 滩是灰褐色迷彩。他们像好莱坞演员一样有成箱的道具。但是,他们要干最危险 的话。 “艾伦上尉,”惠特尼问:“占领贝蒂欧唯一的栈桥,你的人够不够?” 李自负地回答:“不是够不够,而是快不快。” 惠特尼不想再谈论突击队,他扯开话题:“艾伦上尉,听你口音象南方人。” “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我们那地方出军官。” 惠特尼是马萨诸塞州波士顿人。他所受的教育早使他发生了异化,接受了民 主思想。艾伦所在的南部带着蛮昧的色彩,留着内战的深深烙印。他的突击队中 一个黑人也没有。惠特尼在艾伦·李面前,虽然官阶高,仍感到压抑。艾伦对北 方佬的轻蔑溢于言表。 惠特尼中校不想失去绅士风度:“我去过南卡罗来纳。那儿的康加林沼泽博 物馆风景真美。” “中校,您去过萨姆特堡吗?” 这句话显得不友好,带着火药味。萨姆特堡是南北战争爆发之地。内战过后, 南方一片废墟,庄园主破了产,遍地乞丐。尽管过了八十年,南方人仍然恨黑人, 恨林肯,恨北方佬。 惠特尼不去理他,扯多了伤和气,战火中互相信任和支援比什么都重要。他 望着横列在天边的黑压压舰影,自言自语:“它们真多呀!象感恩节大街上的彩 车。” “塔拉瓦上可惜没有玉米和火鸡,只有日本鬼子的炮弹。” 惠特尼终于说:“艾伦·李,栈桥很关键,我的营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艾伦仿佛受了侮辱:“谢谢,我们的活自己干得了。您人手不够,我还可以 帮一把。先生,您在看舰队吧?希尔将军选‘马里兰’号当旗舰,真是用心良苦。” 马里兰州是内战对期的中立州。惠特尼对艾伦的偏执狂感到厌恶。他终于顶 了一句:“我是希尔,就不选”马里兰‘。它的电台脆弱极了。我要把旗子挂在’ 科罗拉多‘号上。“他说完扭身就走,同傲慢的职业杀手们没话可讲。 艾伦·李笑了,抢在他前面,豪爽地伸出手:“惠特尼先生,对不起。我看 得出您是条汉子。我们这群狼只爱同类。对文绉绉的书生根反感。他们刚从西点 出来就指手划脚,一开仗就知道躲炮弹。先生,您不一样,来,交个朋友。” 一个特种部队上尉居然就这样看一名中校。 惠特尼咬咬牙,克制了厌恶,同艾伦握了手:“谢谢。我营里有六辆谢尔曼。 别客气,有情况我给你调。” “我从来就不是穿夜礼服的人。” 牧师谢泼德开始主持登陆前的祷告。他穿着黑袍,打了硬领结,声音宏亮。 然后,惠特尼营的官兵将姓名潦草地签在一面旗帜上。天渐渐亮了。“米德”号 驱逐舰驱前施放烟雾。炮兵校正机从“马里兰”号上弹射出去,飞向塔拉瓦环礁。 所有的电台都拨到同一频率,电话耳机压在指挥官耳朵上。空中传来雷鸣般的爆 音。从蒙哥马利海军少将第50.3特混舰队起飞的美机,逼近了塔拉瓦。 天色微曦,贝蒂欧静卧在远方的海面上。岛上平坦,长着密密的椰林和麻疯 桐,一片静谧。 一架炮兵校正机从六百米高度上掠过贝蒂欧。驾驶员发来话:“岛上看不到 人类存在的迹象。一周来的飞机轰炸把贝蒂欧全犁翻了。”‘ 上帝!但愿如此。 他还没有说完,死寂的贝蒂欧岛上窜起两枚鲜红鲜红的信号火箭。 4 “马里兰”号战列舰抖动了一下,把桔红色的火焰吐出去,把珍珠港的怨恨 吐出去。十六英寸的弹丸在空中划开一条赤色弹道,落在贝蒂欧岛上。它舰身横 侧,三座炮塔交替射击。炮弹出口声在海面上隆隆震荡。炮兵校正机给出正确的 修正值后,它开始齐射,八门巨炮喷烟吐火。战列舰“田纳西”号和“科罗拉多” 号的大炮也加入了合唱。重巡洋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和“波特兰”的八英寸炮、 驱逐舰舰队的五英寸炮纷纷开火。无数钢铁的弹丸划过海面,落到珊瑚岛上,腾 起猩红色的火光和烟团。没有多久,烟云就把贝蒂欧厚厚罩起来。 为了区分自己的弹着点,各舰使用了五颜六色的曳光弹,纷乱的彩色线条交 织着,一头接着海上的舰队,另一头接着塔拉瓦,象夜间无数亮着彩灯的汽车, 狂奔在一条高速公路上。 贝蒂欧上的巨大烟云越升越高。只是偶尔从烟团的缝隙中看到炮弹爆炸的闪 光。景象蔚为壮观。突然,岛上亮起大爆炸的强烈闪光,那是打中了日军的弹药 库。 日军的海岸炮并不示弱。那些八英寸的维克斯大炮投入了炮战。“亚兰·勃 拉特”号的前后不断升起水柱。有些炮弹在空中爆炸,弹片纷飞,打在钢板上, 发出刺耳的哨音。 忽然,惠特尼船附近的一艘重巡洋舰上发生了大爆炸,惊天动地。它的二号 炮塔像玩具一样被掀到一百多米的空个。各种钢铁机件、人肉碎块、扯烂的海军 服被崩到更高的地方,然后纷纷落下,有的就掉在亚历克斯船的甲板上。惠特尼 扭过脸去,不忍心看。他听到亚历克斯的狗在叫,还传来船长的声音:“为什么 战列舰不压制岛上的炮火?让我的薄皮船送死吗?” 休伊走到中校身边:“喂,中校,我早说过,‘马里兰’不大妙。它在等蒙 哥马利的飞机轰炸,结果飞机没来,准是电台震坏了,没联络上。” 广播喇叭里响起希尔将军的加州口音:“陆战队登艇。” 惠特尼命令他的三个连队官兵翻过绳网,下到步兵登陆艇上。人群混乱,不 时有东西掉到海里,咒骂声频频传来。他竟有闲心去看那艘负伤的军舰。几艘驱 逐舰围着它,有的喷水灭火,有的张罗救人。巡洋舰严重倾斜,大火和浓烟从炸 飞的炮塔基座上冒出来,黑压压抹乱了黎明的天空。油污的海面上漂着一些灰色 的尸体。 他也上了登陆艇。 步兵的希金斯登陆艇、坦克登陆艇(只能载一辆谢尔曼坦克)、登陆指挥艇 仿佛一群卿卿呱呱的水鸭子,在驱逐舰和扫雷艇引导下,驶向塔拉瓦环礁的缺口。 那缺口在环礁西边和南边之间,紧挨着贝蒂欧岛。 运载着“海魔”师三个营的舰船共一百余艘。它们迫近环礁的时候,有一种 森严逼人的气势,一股精神上的震骇,一种人和钢铁的压力。如同库尔斯克草原 和阿拉曼沙漠上的大规模坦克军团,在他们面前,人会感到自己的渺小。 柴崎可决不是胆小鬼。 船队的前锋才开出三海里远,贝蒂欧岛上亮起了红光,日本人的炮火砍入了 船队完美的队形,船队混乱了。登陆艇歪歪斜斜,指挥艇张惶失措,如疾风中的 秋叶,发抖,掉落,消失在大海上。 四十三岁的维尔伯·希尔少将见形势突变,岛上的炮火很猛,下令登陆艇队 撤回。象摸了红烫煤块的猫,艇队缩回来,退到战列舰和重巡洋舰的阴影中。 艾伦·李大骂舰炮无用,叫着要冒敌炮火硬冲。惠特尼心中一沉,不好,贝 蒂欧不象想象中那么脆弱,今天会有一番苦战。“马里兰”号又开始打炮。每隔 十分钟,舰队停止炮击,留出空间来让舰载机投弹。在塔拉瓦以北七十海里的洋 面上,花环状排列着三艘航空母舰和护卫舰艇,三万吨的“埃塞克斯”号、“本 克山”号和一万吨的“独立”号。骠悍的欧根·蒙哥马利少将指挥着SBD 轰炸机、 改挂炸弹的复仇者式鱼雷机和恶妇式战斗机,持续猛烈地轰炸贝蒂欧岛。飞行甲 板上,地勤人员忙碌挂弹,加油,蒸汽弹射机丝丝响。在千疮百孔的贝蒂欧上, 飞机又炸出新的弹坑,它们密密麻麻,鸟状的珊瑚岛成了被咬得残缺不全的荷兰 馅儿饼。 各种口径的炮弹,各种重量的炸弹,各种引擎的摩托声,就这样在一个赤道 的黎明时刻,在一个太平洋的无名荒岛上轰鸣。象被扭曲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 大鼓和铜锣、长笛和双簧管、喇叭和响板,演奏着不协调然而杀气腾腾的战争交 响乐。 在这场演奏中,渐渐地,柴崎独特的维克斯203 毫米海岸炮的声音低落下去, 终于止住了。希尔少将重新下令,躲在巨舰背后的登陆艇,重新梳理羽毛,又向 环礁的缺口水道扑去。 在重型水面舰艇掩护下,美国海军扫雷舰“追踪”号和“必需”号闯入礁湖。 它们施放烟幕,扫出了两颗水雷,并且在浅水处设置了黄色浮标。两艘驱逐舰进 入礁湖的时候,受到大量日军炮弹的迎接,一艘中弹起火,拖起烟尾。 在日本炮兵集中火力猛轰驱逐舰和扫雷舰的时候,一群登陆艇簇拥着一艘庞 大的坦克登陆舰冲进了礁湖。 艾伦·李大声叫着:“里面真不赖呀!塔拉瓦算是让日本鬼挑对了。” 整个三角形的大咸水湖,七十平方公里,风平浪静。天亮了。湖水倒映出朝 阳、蓝天、白云、珊瑚岛上的椰林,美丽如画,像休·莱恩的画。静静的调子, 浓艳的色彩。这个平静的湖。如果不是打仗,艾伦会想起他家乡的穆尔特里湖。 怕误伤着湖中的美军登陆舰艇,希尔的舰队停止了炮击,只剩下一些F6F 恶 妇式战斗机,还在向贝蒂欧俯冲、扫射、投小炸弹。咸水湖的宁静很快被破坏了。 从那艘坦克登陆舰——LST 上,陆续吊下来一辆辆两栖输送车。有些车上坐满了 陆战队员。绞盘吱吱响,水花四溅,泛水以后的两栖车开动引擎,在礁湖中排好 阵列。 履带式两栖车是地道的美国式发明。一个佛罗里达的杂货商,独出心裁地想 用它在浅滩区给海轮卸货。开战之初,他四出游说,想把它卖给海军。开头,没 有人理睬他。瓜岛之战以后,尼米兹上将特别关注两栖登陆,两栖车立刻身价百 倍,老板不消说,发了大财。但陆战队实在因之得益匪浅。它有三种型号,最早 的叫“鳄鱼”,后来的叫“水牛”和“鸭子”。它们跑遍了太平洋。没有它们, 真不知怎么打赢这场战争。 有些“鳄鱼”和“水牛”是空的。三名驾驶员把它开到登陆艇旁边,一个个 陆战队员象猴子似的从吊绳上跃到车里。惠特尼也用这种方式上了车,柯尔也一 样。他们坐稳以后,引擎又响了起来,车里弥漫着汽油味和臭气。第一波两栖车 已经编好了队。惠特尼一声令下,它们就朝烽火连天的贝蒂欧开去。 水浪在车边飞旋,引擎呜叫,第一波两栖车头五十辆,载满了跃跃欲试的士 兵。登陆时间H 时虽然由于柴崎炮火的干扰,几次推迟,已经到了上午九点钟。 然而查尔斯·惠特尼海军陆战队中校此刻觉得: “一切都还不坏。” 5 贝蒂欧上很安静,静得不正常。艾伦·李上尉觉得有些蹊跷。他参加过袭击 马金岛,参加过瓜达尔卡纳尔的丛林战,直觉很可靠。贝蒂欧的寂静像一只铁爪, 攫住了凶暴的突击队军官。 海水的颜色变浅了。“水牛”开上了浅水礁盘,车头正对着长栈桥。它象一 条很长的腿,从鸟腹伸出,插到咸水湖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霹雷一声,日本人开火了。。贝蒂欧岛上雷声隆隆,各种口径的炮弹脱膛而 出,瞬时间打到礁湖中。那些三英寸、五英寸的高射炮,平射起来又快又准。那 些75毫米和37毫米战防炮和步兵炮,弹道低伸,炮弹如刮风似地掠海而过。立刻, 就有好些两栖车被击中,有的起火燃烧,有的爆炸,把陆战队士兵掀到空中。交 响乐的指挥换成了柴崎。他的炮虽然比不上希尔的口径大,然而距离太近,射速 太快,打起来弹弹咬肉。艾伦·李抓住“水牛”薄薄的钢板,把钢盔皮带勒到下 巴上。他低下头,脏话如泼水。他大骂希尔,骂蒙哥马利,骂设计两栖车的那个 佛罗里达杂货商:“他妈的,为什么把钢板搞得象纸一样薄!” 下士罗克韦尔·肯特低着头,一只手不安地摆弄着喷火器,另一只手从胸前 掏出金十字架。每次冲锋前他都是这个样儿。士兵范‘克劳德是个荷兰血统的小 伙子,头一回真打仗。他把汤姆森冲锋枪放在两个膝盖中间,一会儿模摸匕首, 一会儿掏出个鸡心盒。盒上有个栗发女郎的倩照。“收起那玩艺儿吧,看准了日 本鬼子开枪,女人救不了你的命。”艾伦上尉嚷了一句。他最讨厌这些婆婆妈妈 的事。打仗就打仗,搞女人就搞女人,上了阵还想情人,算他妈什么兵。恺撒大 帝就不准士兵娶老婆,只让他们嫖妓女。枪一响,一心杀人才能活下去,一心想 活准要挨枪子儿,事情就这么怪。 机枪手塞克鲁西斯是个老兵。他个子小,又白又细,一头栗发,乍一看象姑 娘。其实他心理状态最稳定。他动作敏捷,枪法奇淮,杀人不眨眼。在卡纳尔他 一个人干掉了一排日本兵,一个活的也没留。他嗓音很好却不会唱歌,要不然准 会成为吉尔·卡罗索(著名意大利歌唱家)。他祖先是意大利人,很小的时候双 亲就死了。他在纽约哈莱姆区的黑社会里混了好几年,身上留着伤疤。他端着机 枪,背着弹盘,一动不动,对连天炮火和呼啸的子弹置若罔闻。为了把他从陆战 队“挖”出来,卡尔森中校费尽了口舌,他是艾伦从“海魔”借来的,说好了, “用后归还”。 栈桥近了。就是它。在地图上,在航空照片上,在心里呼唤了一千遍的潘斯 菲尔德栈桥。艾伦·李从新西兰来,在闷热的“罐头”里密封了四千海里,就为 了它。他打完瓜达尔卡纳尔战役以后,休息了十个月,吃掉了十只羊、四十二只 鹅,搞了四个女人,支票就是这座栈桥。他妈的,它可真长啊! 粗大的椰子木锯成一截截,打入礁盘中。它们十字交叉,用骑马钉扒死,一 节节伸出礁盘,直至深水,上面铺着木板。栈桥尽头有一座小木屋。离栈桥不远 的礁盘边缘,有一艘日本人搁浅的废船,船体锈迹斑剥,吸附着藤壶。往东看, 还有一座小点儿的栈桥。航空照片和情报中部没有它。原来,贝蒂欧这只鸟居然 有两条腿。 栈桥变得大起来。艾伦·李才看清楚原来是三座木板房连在一起,象是放杂 物的临时仓库。机枪口的火舌从木板房中射出来,打得很疯狂,甚至连换子弹的 间隙也听不出来,子弹从艾伦上尉的两栖车上飞过,嗖嗖作响。 艾伦这辆车,是LVT —2 型“水牛”。它的装甲抵挡不住炮弹,对机枪尚有 一定的防护能力。只听得车身当当响,突击队员受伤的倒不多。塞克鲁西斯把机 枪驾到车头上,向板房还击。离栈桥三十码远,一块突出的珊瑚礁托起车底, “水牛”熄火了,驾驶员怎么也发动不起来。车体成了靶子,不断有炮弹在它近 处爆炸,溅起水花和水柱。艾伦上尉下令弃车涉水,从侧面向桥头进攻。 突击排从三辆两栖车中跃下,弓着腰在齐胸深水中踏着礁盘前进。前面乱放 着破汽油桶和工程废渣,礁盘深浅不一,前进很困难。日本兵的机枪扫过来,不 断有人倒下,发出痛苦的嚎叫。艾伦高声大喊:“快点儿冲啊!犹豫什么?礁盘 上没有娘们,快冲上去杀死那帮黄猴子!” 范·克劳德直起身子,扬手投出一枚手榴弹。手榴弹碰到木板房上,掉到海 里爆炸了。日本射手一楞,艾伦和另一个士兵的手榴弹也出了手。木板房子被炸 起火。罗克韦尔下士猛冲了几步,平端着喷火器射击。红火黑烟扑向板房,烧得 火光烛天。一个满身是火的日本兵从燃烧的房里冲出来,昏头昏脑,脚下一滑, 跌入海中,发出“哧”的一声响。 木板房火力点被摧毁了。艾伦‘李指挥士兵攀爬栈桥。桥高四米。正逢低潮, 椰木非常滑。几个士兵没等爬上去,就被侧射火力击中,掉到水里。罗克韦尔解 下喷火器,矫健地翻上桥头。塞克鲁西斯将他的喷火器和自己的机枪递上去,自 己也被他拉上栈桥。他们架好机枪,把设在栈桥桥面货物堆栈后面的火力点一一 打哑。艾伦也爬上桥头。他看到塞克鲁西斯使唤机枪,象戴维斯杯赛的冠军摆弄 网球拍。他暗自庆幸,幸亏当初亲自从霍兰德·史密斯将军手里要来这个普通的 陆战队机枪手。他在卡纳尔就看中了这个意大利裔的小伙子。果不其然,今天多 亏有了他。 艾伦·李上尉审度了一下桥面,上面的货物堆栈挡住了路。木板上躺着几具 尸体,都被烧成了焦炭。他们是头一批反击的日军。全让罗克韦尔给烧焦了。他 向东张望,一轮烧红的铁饼似的太阳,从礁湖背后,从东边的珊瑚岛背后的大洋 上升腾。东边的一长串珊瑚岛,因为没有日军,美机和美舰都没施以炸射。岛上 树草青葱,沐浴着旭日的金光。椰林如画,一派静谧和平。他再向栈桥西边的贝 蒂欧滩头一看—— 啊!他惊恐得手中的冲锋枪几乎掉了下去。 早在登陆艇上,苏萨鲍斯基少尉就躲在钢板最厚的地方。他的劲头不在使唤 武器上,他是一个嘴上的奥古斯都大帝。登陆艇冲过环礁缺口进入礁湖的时候, 他大声吼叫:“冲啊!‘疯子’霍兰德,好样儿的,美国人就是有办法。钻入咸 水湖,从里向外登陆,真是美国式的机智。温斯顿‘丘吉尔这老滑头说意大利半 岛是欧洲的软腹部,贝蒂欧面向礁湖的一岸才真是这只鸟的软腹部呢!”他边喊 边挥拳头。“打他们这群王八蛋,我们就从软腹部干进去,来个剖肠开肚!” 苏萨鲍斯基和惠特尼同乘一辆两栖车。登陆目标是红二滩头。那个滩头紧挨 着大栈桥,往西延伸,宽六百英尺。九点钟,两栖车和小型登陆艇在礁湖中心编 队的时候,希尔的舰队停止了炮击。乱糟糟的车艇开始有秩序地向滩头冲击。时 间过去了半个小时。如果岛上日军指挥官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应该立即把面向海 洋的兵力和火器调到面向礁湖一岸,以对付美军的花招。太平洋战争打了两年, 日军的中高级指挥官相当死板,不是每个人都能反应这么快的。 不幸,柴崎恰恰不在此列。他早就成竹在胸,制定了相应的对策,由于贝蒂 欧中部平均宽四百米,这半个小时对他来讲已经足够了。 第一波两栖车接近了礁盘,岛上的炮口一片闪光,无数炮弹象冰雹般袭来。 打得礁湖湖面象开了锅。一会儿,就有十几辆两栖车和三艘步兵登陆艇被击毁。 驾驶员当场毙命,油箱起火,熊熊燃烧,把死去的陆战队士兵肢体烤出一般人油 味。有的车在礁盘上只剩下顶部,有的干脆沉到深深的咸水湖中。 贝蒂欧上,到处是闪光,到处是火力点。机枪打得发了疯,子弹和炮弹织成 一张张死亡之网,没等冲上沙岸,湖面上就浮起一具具尸体。 陆战队士兵从毁坏的两栖车和登陆艇上跳到水里,在礁盘上涉水前进。他们 举着枪和子弹带,从齐脖子深的海水里缓缓移动。日军的交叉火力扫过丛生着人 头和人手的海面。每当钢铁的狂飘过后,许多人头消失了,泛起一片血水。惠特 尼目睹此情此景,悲痛和忿恨交集:这不是战斗,而是屠杀,因为一方根本无法 还手。 他还来不及沮咒发誓为同胞复仇,自己的车子就遭殃了。一颗37毫米炮弹洞 穿了纸一样薄的“水牛”的钢板,打死两个军官后又从另一面穿出去。他们一声 没吭就倒在座椅上,鲜血溅得到处都是。惠特尼脸上手上都粘糊糊的。被炮弹撕 裂的尸体狰狞可怖,苏萨鲍斯基杀猪似地嚎叫起来。 惠特尼抹抹脸,抓住车厢板,命令其余的人:“我们下去吧。”他居然还说 了一句:“在水里散步可不大舒服。”柯尔吓呆了,久久没理睬中校的命令。 惠特尼拉着柯尔,从车上翻到水里。水齐胸深,脚下是锋利的珊瑚礁,从毁 掉的车到岸边约六百英尺。通讯兵也背着电台跳了下来,他哼了一声,身子发软, 依在破车上。他中弹了。 苏萨鲍斯基没命地往前跑,水里危险万分,随时会丧命,除了上岸,没有活 路。那辆破两栖车又中了一发大口径炮弹,被炸得四分五裂,抛撒到礁湖中。 波兰裔大学生边跑边骂。他骂那些制定后勤条例的陆军部老爷。他身上背了 那么多东西:钢盔和M —1 步枪、水壶和铲镐两用工具、子弹带、急救包、手榴 弹和C 级军用口粮、匕首和背包。他已经丢了防毒面具、雨衣、装了午肉馅儿饼 (早餐剩的)的饭盒、百灵牌风雨引火条(在卡纳尔是不可须臾暂离的)和一本 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象牙之塔》(为了免除在塔拉瓦的枯躁)。就这样,少尉 苏萨鲍斯基还负重六十磅! 柯尔恢复了镇静,又一次证明人几乎有无限的适应能力。他从通讯兵身上解 下电台,背着电台跟随营长,几乎不离左右。 潮水太浅,登陆艇全部在礁盘上搁浅。三个营的士兵全部涉水。两栖车也不 断被击毁,剩下的一部分或是机件损坏,或是陷到礁盘上的深坑中,冲上沙滩的 所剩无几。 惠特尼冲到一辆损毁的两栖车后面,利用车身掩护,准备呼叫礁湖中驱逐舰 的炮火。两艘美国驱逐舰“林哥德”号和“达希尔”号,没有目标指示,除了往 贝蒂欧鸟尾方向打了几炮之外,眼看着陆战队惨遭屠杀却束手无策,只在礁湖水 深处团切打转。 惠特尼迫不及待地枪过耳机和话筒,用暗语呼叫霍兰德·史密斯和希尔: “罗米欧,罗米欧,这里是西班牙二,这里是西班牙二,请回答……” 耳机寂静无声,只有日军的机枪于弹打在两栖车身上啾啾响。 他怕听不清,把耳机捂起来:“西班牙二呼叫罗米欧……” 他和柯尔几乎同时看见了TBY 电台上的锯齿状弹洞,水滴从破口中流出来。 惠特尼哼了一声,失望地从头上把耳机摘下来。他从柯尔背上解下电台,丢 进水里:“还拿它干什么用!”他从两栖车里拣了一枝枪递给传令兵:“喂,克 赖顿·柯尔,跟我打仗吧。”他们走出破两栖车的阴影,离岸还有一百码。 水终于浅了,只及膝盖,又浅了,只到脚踝。冲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掩护 了,苏萨鲍斯基跌跌撞撞,一排排机枪子弹在他脚下溅起水花儿,没打中,好运 气。他的脚感到了坚实的珊瑚沙,到岸了,没有水了!他一下子扑到一道低矮的 沙坝后面,飞快地用铲子挖了一个单人掩体。一挺机枪就在他头上五码的地方响 着。他躲进了死角。他是安全的。自打出娘胎,他还没这么庆幸过。他战胜了死 亡,他上岸啦! 他回头往礁湖方向看,其他陆战队士兵,三二两两边冲上沙滩,也同他一样, 仓促掘个掩体藏起来,仔细判断一下局势。他找到了营长,高大的查尔斯·惠特 尼中校,营里唯一在知识上能问他一较短长的英格兰人,眼看就要涉过浅水区, 冲上沙岸了。十五码!突然,他摇晃了一下,站立不稳,跌倒在水中。近岸的水 里,到处漂浮着陆战队员的尸体,象贮木场的河水里漂的一截截木头。 那是什么?惠特尼睁开眼睛,眼球被盐水渍得发涩。他知道自己中弹了,倒 在水里。伤口在哪儿?他无力地躺在水中,水刚刚没过他的身体。他的身边,还 有一具尸体。离他头部不远的地方有一道深深的裂沟,槽沟很宽,沟底有各种色 彩鲜艳的珊瑚。白大理石色的礁块之间,有青幽和鹅黄色的鹿角珊瑚,有玛瑙色 和琥珀色的玫瑰珊瑚,绿色、橙红、紫色的珊瑚也夹杂其间。还有海藻、小鱼和 热带鱼。他没有死,他还要活下去,打下贝蒂欧。 柯尔把他扶起来,挣扎着要背他。他这才发现伤在大腿上,靠近腹股沟。他 拉着柯尔,不必讲客气,多停一秒钟两人都会被打死。他摇摇晃晃,终于踏上了 贝蒂欧的土地。该死的贝蒂欧! 他卧倒在一个沙丘下边。距他三英尺的地方,有一个暗堡。一挺机枪喷青火, 把礁盘上的美军士兵一个个射倒。也许,刚才的伤就是它留下来的。暗堡的射口 不到一英尺宽,几乎辨认不出来。惠特尼从柯尔手里接过一枚手榴弹,拔掉保险 销,压往发火栓,蛇一样悄悄向暗堡爬去。他爬得低极了,鼻子在沙上拱出一条 沟。惠特尼从小就想当舰长,这并不妨碍他的步兵科目全是优秀。他接近射口, 把手榴弹丢进去,准得如同高尔夫球州际选手。 火力点炸掉了。柯尔爬过来,撕开急救包。手忙脚乱地给营长包扎。“中校, 你觉得怎么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惠特尼要干的事太多了。他需要建立自己的营指挥部,需要和他 的各个连建立联络,需要和友邻部队组成一条战线,需要向霍兰德·史密斯报告 战场形势,等等。然而最要紧的是,他必须搞清自己现在位于何处。 他向右手方向张望,找到了大栈桥。它离他藏身处相当远,证明他已经偏离 了红二滩。他猜想,也许是在红一滩(红滩、绿滩:指军用地图上标注的登陆滩 头的颜色)和红二滩的结合部。海滩上横七竖八躺满了美军的尸体,陆战队伤亡 惨重。在一道沙堤下隐蔽了一些美军士兵。他们被打乱了建制,侥幸登岸,惊魂 未定,既不知该怎么干,也没有谁指挥他们干。局面一团糟。 惠特尼中校让柯尔把沙堤后的人召集起来,检查了一遍装备,才发现一些人 没有枪,另一些人则是两栖车或舟艇的驾驶员。一辆两栖车深入到沙滩五十码的 地方被击毁了,似乎能在它附近建立一个据点。 几名士兵被派出去,受命消灭沙堤和废车之间的一个日军大火力点。他们刚 爬出沙堤,就被打死。日军的火网密得连只老鼠也钻不过去,他们一点儿也不吝 惜子弹。 惠特尼吩咐柯尔到另一辆在浅水区损坏的两栖车上去找电台。他要先把贝蒂 欧滩头的情况报告给霍兰德·史密斯少将。少将必须调动“海魔”师的第六团和 第八团。第八团是师预备队,第六团是军预备队。他们现在还留在洋面上的运兵 船里。如果第八团不投入战斗,“电流”行动功败垂成,丝毫没有把握。 柯尔也身负重任。这个前农场主点点头,慢慢向海滩爬去,身后留下一道拖 痕。咸水湖中的屠杀仍然在进行。因为陆战队已经有人上岸,连空中扫射的F — 6F机也收摊了。岛上、沙滩、礁盘,完全是日军的天下。惠特尼连一个日军也看 不见,尸体也没有。他们象是在同幽灵作战。日本人一定在狂笑、在嚎叫,战争 的法则实在残酷。 中校一小撮人防守的海滩长约五十码(45米),纵深不到二十码(18米)。 他们被日军的火力死死钉在沙堤下,一动也动不成。中校无能为力,无法越雷池 一步,于巴巴地等待,看着太阳慢慢地往天顶爬。 惠特尼看看表,才十点一刻。 6 第三波和第四波车艇全部被击毁了。它们就弃在礁盘上,象退潮以后的礁石, 面目狰狞。许多车艇冒着烟,火舌舔着漆皮上的白五星,把起泡的油漆慢慢烧光, 使两栖车成了黑色的丑八怪。 礁湖中的驱逐舰,完全不明白海滩上的情形,无所事事,象两个打架插不上 手的壮汉。 继续冲滩是不明智的。有些车舟看清了险恶的处境,调转屁股,驶回湖中心, 躲在驱逐舰背后,象被打怕了的孩子。 一艘大登陆艇硬冲上礁盘。每逢它前舱门打开,就有一般陆战队士兵冲出来。 没等他们站稳,就有几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把他们打倒,如同刈草一般。一会儿, 艇门前大片海水都泛红了。一定是有几门日本火炮,全测好了距离,艇门一升就 拉火,百发百中。 增援部队被阻断了。 没有任何好办法。必须攻占沿岸的炮阵地、机枪巢,才能保证后续部队的增 援。而失去了增援,单凭惠特尼几个人什么也干不成。一切通讯联络都断了。惠 特尼脸色铁青,血红的眼睛钉着敌方喷火的机枪射口,眼睛里也在冒火。多少年 来,美国人同傲慢而训练有索的英国人打过仗,同顽强的墨西哥人打过仗,同强 悍的印第安人打过仗,同自负的西班牙人打过仗,对方有白人、红人、黑人、混 血人;现在头一次同黄皮肤的亚洲人、凶残古怪的日本士兵打仗。看来,日本兵 并不好对付。 除了独立战争外,美国发动的战争主要是为领土,次要是为经济的、政治的 利益。美国士兵多次在海外作战,习惯于各种对手。他们对敌人,仅仅是执行总 统和各级军事长官的命令,并没有刻骨的仇恨。有时候打一场战争就象参加一场 争夺锦标的橄榄球比赛。 日本兵却不在此例。他们突然偷袭珍珠港;在巴丹残酷地虐待战俘,让美国 人在烈日下“死亡行军”;他们刀劈了威克岛的守军,因为美军打退了他们两次 登陆;在瓜达尔卡纳尔,他们不留战俘,而留下了虐待狂的恶名;美国人只有以 牙还牙,方解心头积恨。双方打红了眼,谈不上绅士风度,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 都是由野蛮人发动的野蛮战争。 不要计较损失和杀戮,关键是赢得战斗。克劳塞维茨,这个生前落魄,死后 殊荣的普鲁士军事哲学家说得好:克服敌人的现有手段和意志力,就可以打垮敌 人。 而查尔斯·惠特尼中校现在又有多少手段和多大的意志力呢? 他必须解出这个方程式。 休伊·莱顿上尉满脸汗水,俯伏在沙滩上。日军的火力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四顾左右,在他们A 连应该登陆的一段滩头上,只有稀稀拉拉四十来个人。他 的一个装备精良、士气旺盛的二百人连队,不知是死光了就是冲到其他滩头上去 了。这些虎口余生的陆战队士兵们,同他一样,死扒在弹坑里或沙丘后面不敢动 一动。日本机枪手仿佛在试验他们九二式重机枪的超负荷性能,按每分钟五百发 的速率,无休止地射击。休伊估计这个打法,不等天黑,子弹就会告磐。但后续 部队无法登陆,整个“电流”的命运就靠他们这群散兵游勇了。 休伊的指挥风格不象惠特尼那样谨慎保守,也不是艾伦·李那样粗野勇猛。 他属于简单实用的军官一类,似乎天生就会打仗。他慢慢爬入一个个弹坑,寻找 自己的部下。结果,大部分是其他连队的士兵。在一个坍塌的日军机枪巢边,他 听到有人用英语在里面骂娘。他听出那是他连里的西德罗·奥里森,一个红头发 红胡子的下士,打仗足智多谋,外号“小查理”。 “小查理,是你吗?”休伊喊。他要是不开口,奥里森兴许会把他当日本人 打死的。 “唤,休伊先生,看到您活着,我很高兴。” “打死我的于弹也许还没有造出来。”休伊滚入那个废机枪巢。他发现里面 很宽敞,子弹完堆积如山,一踩就要滑倒。在弹壳堆里,有一挺炸散了架的重机 枪。机枪旁边,有一具血肉模糊的日军尸体。上帝!这还是休伊在贝蒂欧上发现 的第一个日本人呢。仗打了半个多小时,美军尸横遍野,他们仿佛在同黑暗中的 魔鬼作战。 “奥里森,”连长拍拍下士的肩膀。“你干得真棒,说说看,你是怎么杀死 这小子的?” 奥里森裂嘴一笑,露出发黄的大牙:“我刚上岸,这王八蛋就在我头上开枪, 震得我脑袋嗡嗡响。他的射界很窄小,打不上我;而我用手榴弹也炸不上他,他 妈的那射孔太深了。”他拣起一块散丢在子弹堆中的TNT 炸药块。“先生,我把 这玩艺儿扎在卡宾枪头上,像长矛一样戳到射孔里,就这么把他干掉了。呸!真 费劲。我说连长先生,咱们‘海魔’摊上打塔拉瓦算是倒了八辈子霉。我在船上 算命,三次都是梅花八,太不吉利了。” 休伊仔细察看这座暗堡,昏暗中,又发现了另一个洞口,阴森森的,不知通 到哪里。他摘下钢盔,搔搔头发,对奥里森下士说:“嗨,小查理,咱们往这里 钻钻怎么样?” 奥里森长长打了一声口哨:“我说先生,行。与其在沙地上挨枪子儿,不如 在这里试试。他娘的,该死在塔拉瓦,躲也没用,我的一个老乡杰克逊死在滩头 了。我不多杀几个黄猴子也对不起他。” 休伊爬出工事,冒着弹雨,爬进一辆毁坏的两栖车,它就在暗堡边上,被地 雷炸坏了。上尉拖开一具尸体,找到一箱子TNT 块和引信,拖入工事。奥里森把 那日本兵的衣服剥下来,,把尸体丢出去。他一边撕日本军装绑扎那些肥皂一样 的黄色炸药块,一边唠叨: “我说先生,人家外国人总说咱们美国佬办法多,其实多个屁!我们在所罗 门群岛遇上了日本人的地堡;图拉吉岛是设在岩洞里的;卡纳尔是用圆木和泥土 堆的,我们就是没办法。只能硬冲上去用这鬼肥皂块来收拾。”他用带子把引信 扎到炸药块上。 “上尉先生,我们将来在东京湾登陆也用这玩艺儿吗?”他掂了掂每个炸药 块的重量,苦笑一声:“让他妈日本人也笑话咱们!” 所有的带子都用上了:水壶带、冲锋枪带、急救包的绷带,他们简单适用地 搞了几个手雷。 奥里森带头在前面走,休伊上尉跟在后面。这条盖沟很狭窄,有的地方被炮 弹震塌的松土埋起来,曲曲折折,有时要匍匐而行,有时要用手扒土。里面昏黑, 一股呛人的硝烟味。好在日军并没有注意他们。日本人正全力对付不断冲上滩头 的陆战队士丘 盖沟尽头处是一个暗堡。光线微明,隐约看出两个日军把着重机枪拼命射击。 奥里森正要模过去,突然,一个依在墙上的日本伤兵发现了他们,尖叫了一声。 奥里森一下子丢进去两捆炸药,仅仅来得及滚回盖沟。天崩地裂一声,休伊 失去了知觉。 等他们醒过来,只觉得空气里硝烟味难以忍受。他们挣扎着爬到射口,想吸 几口新鲜空气。射口外,几个陆战队员已经爬起来,冲过这座地堡,扑向其他正 在喷烟吐火的火力点。美国海军陆战队所受的训练,要求他们每个人都能独立作 战,一个人也要达到最终的目标。 奥里森和他的连长,从被炸塌了大半的地堡边上,又费力地刨出另一条盖沟 口。他们摸黑钻进去,里面很宽敞。盖沟顶部有很厚的水泥,象是一条主干道。 没走几步,就更宽了。里面有弹药箱、伤员和跑来跑去的士兵。看来,日军的主 力躲在很深的地下,炮弹根本没伤着他们。他们在每个射击位置上只留少数人, 每有死伤,就有人补充,难怪他们抵抗得又凶狠又顽强。 奥里森和连长早就脱光了膀子。他们俩恰巧个子不高,日本兵也绝不会想到 他们是敌人。几个过路的士兵还在暗中匆匆对他们讲几句日语,也许是说某处火 力点又出现险情,让他们赶去等等。 两名陆战队员提着炸药块,钻进一个较大的地堡。地堡里除了有一挺12.7毫 米的高射机枪外,还有一门75毫米野炮。几个炮兵瞄准搁浅在礁盘上的两栖车和 登陆艇射击,每打一炮,他们就狂呼一阵,互相伸出大拇指。休伊借炮口的闪光, 从射口看去。只见每击中一辆两栖车,在它背后躲藏的美军就被打倒几个。 休伊连想也没想,把手里全部炸药都丢在一堆炮弹箱上。他拼命拉住奥里森 跑,没跑几步,爆炸的气浪就赶上了他们,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掀在地上。轰然一 声巨响,他们昏昏沉沉,又一次什么也不知道了。 战线推进了五十码,再也拱不动了。新的纵横交织的火力点又把惠特尼他们 钉死在地面上。现在,他们总算是爬过了曾经赖以活命的岸边沙堤,处在散乱的 沙丘和残树枝间。不断有炮弹劈断椰树,树叶和枝干掉在他们身边。惠特尼远远 望到了飞机场。跑道旁有几架破飞机。在主跑道和三角形的两条滑行道旁,全是 坟丘似的火力点。机枪打成一片火海,小口径火炮的炮弹出口声也相当密集。 惠特尼测算了一下,单是涉水上滩并杀出五十码血路,他们营已经损失了四 分之三,按此比例算下去,就是把“海魔”的总预备队第八团投入贝蒂欧,恐怕 也拿不下全岛。他手中的士兵每个人都很宝贵,滩头上的每件物资都要珍惜,无 沦如何,要坚守到天黑。 他的伤腿在痛。想起弹伤,他还暗自庆幸。如果子弹往外半英寸,就会打断 股动脉和大腿骨;如果往里半英寸,正好打在生殖器上,结果更糟糕。无论出现 哪种情况,他都会倒在礁盘上,鲜血流光,最后死去。“海魔”投入战争以来, 他大小也打过一些仗,从来没见过如此猛烈的火力。 他抑制住喊叫的欲望,翻过身,仰面朝礁湖望去。所有的美军舰艇都畏缩在 礁湖中心,既不敢继续派兵登陆,也不敢打炮——怕伤了自己人。它们失去了同 岸上部队的联络,只好等待。在海洋的方向上,“马里兰”号和其他舰艇一起, 偃旗息鼓,也在等待。一架海军舰炮校正机在滩头五百米高的地方飞过,想看个 究竟。它什么也看不到,陆战队员的身体同沙丘、弹坑、残桩己经融为一体。它 能看到的只有燃烧的两栖车和发狂射击的日军火力点。它也只能等待。 等待谁呢? 当然是一位指挥官。他必须报告滩头情况,然后,希尔和雷兰德才能决定新 的方案。无论如何,旧的方案从一开始就泡了汤。 这位指挥官可以是惠特尼,也可以是别人。贝蒂欧北岸平行登陆了三个营。 但其他两个营的处境更惨。在惠特尼营西边的红一滩头,地形是个凹状海湾,两 边突起的小岬角都有极坚固的永远火力点。位置在贝蒂欧鸟嘴和鸟胸之间的鸟脖 子处。交叉火力之猛,第一批枪滩的一连陆战队员,被杀得一个不剩。后来,那 个凹湾就被称为“死人湾”。 惠特尼假定其余的那两个营长和他们团长梅西上校已遭伤亡,他必须负起 “电流”作战的全部职责。他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如果一个少尉和一个中尉遇 到这样的局面,他们也会同他一样干的。陆战队训练中要求每一个士兵也同样是 一个军官,每一个军官也是一个士兵。在弗吉尼亚州奎安提柯陆战队学校,教科 书上都这么明明白白写着的。 中校必须同霍兰德联系,结束这种“该死的等待”。 惠特尼等不来柯尔,他又派出四名士兵去寻找合用的电台。两名士兵披打死, 另两名士兵勉强弄来的电台也是坏的,天知道RCA 公司的TBY 电台为什么一浸海 水就报销了! 连他也得等待。 赤道的烈日喷出毒焰,热气蒸腾。惠特尼只好又脸朝沙地趴下。汗水迷住了 他的双眼,连手也不敢动一下。没有风。尸臭已经在空气中弥散,他想起了卡纳 尔亨德森机场防线边的尸臭。那回是日本人的,这回是美国人的,一个味儿。大 地像一只煎鸡蛋的大平底锅,在煎着“海魔”的官兵们。在这个弹丸小岛上,弟 兄们流了这么多血,寸步难行,一点儿也打不动。上帝!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吗? 美国的儿女们在塔拉瓦活受罪,美国在干什么?罗斯福总统在干什么? 也许,惠特尼会想;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韦尔斯先生又在编滑稽戏了吧?米 盖‘鲁尼、斯本塞。屈莱塞又在好莱坞的电影城拍新片了吧?纽约百老汇的罗斯 兰舞厅里仍然是名嫒如云吧?盐湖城的摩门教堂和迈阿密的天主教堂里还是信徒 熙攘吧……在国内的美国人绝不会想到:在离旧金山一万英里的太平洋中,在一 个三角形的环礁上,在一个栖鸟状的珊瑚岛上,为了星条旗和美国,为了他们这 些白白嫩嫩的男人和女人,美国最优秀的小伙子们,死伤累累,动弹不得… 其实,惠特尼中校什么也没想。他全神贯注地扫视着战场,权衡利弊,掂量 时机,组织战斗。他为美国打仗,但更为“海魔”打仗,为陆战队的荣誉打仗。 他是美国人,但首先是海军陆战队军官。他知道这支部队,自从一七七六年在加 勒比海的巴哈马群岛登陆以来,大小二百余仗,从未失败过。塔拉瓦之战也只能 胜不能败。 他听到一个尖尖的嗓子在喊:“查尔斯中校,查尔斯·惠特尼中校。” 是苏萨鲍斯基。他正从一个破盖沟口向中校招手。那地方几乎被夷平,不细 看谁也认不出来。中校向他爬去,终于钻进了盖沟,原来里面挺大。 “中校,我发现正面的火力点从里面发生了爆炸。开始我以为日本人自己走 了火。后来一想不对头。兴许是咱们的人干的。于是我就钻进来看看。”他眯着 眼睛,眼镜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我看不清。就在里面瞎摸。嗨!里面富丽堂皇, 应有尽有。我想是不是还有我们的人混在里面,我总得认认,好有个交待。每次 申请奖章和给家属写信都是我的事。还真找着了。我专门认皮靴。中校,您知道, 陆战队的长统靴很好认。我果然找到了‘海魔’的弟兄。还活着!大概被震昏了。 您到这里来……呶……在这儿。” 惠特尼认出是休伊上尉和奥里森下士。是他营里的人,每个人他都像手指一 样熟悉。 大盖沟里还有些被震昏的日本兵。有的醒过来,哼哼卿卿。苏萨鲍斯基从地 上拣了一把日本战刀,给他们每人戳了几下。他就是这种“英雄”。 惠特尼对少尉说:“就在这儿,我要把它当成贝蒂欧战斗的指挥部。” 苏萨鲍斯基凭着他的灵性,竟然找到一只防风马灯点上了。他自己的百灵牌 风雨引火条丢在礁盘上了,用的是营长的。惠特尼这才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指挥部。 盖沟很牢固,深埋在沙滩下,实际上是一条坑道。坑道中有一些侧室,里面堆放 着武器弹药,还有些被震得昏昏迷迷的伤兵。苏萨鲍斯基企图把他们都杀死,惠 特尼制止了这个杀人狂。但瓜达尔卡纳尔战斗已有前鉴,日本兵只要有一口气就 不会停止战斗。所以他同少尉将几名伤兵拖到一个侧室里,用沙袋封住门,费去 一些时间。 他重新爬到盖沟口,四下张望。天!准是时来运转啦。柯尔正拖着一部电台, 四处找他。他立刻把柯尔接进指挥部。原来柯尔也受了伤,但伤不重,麻烦在于 找不到一部完好的电台,有一次他几乎达到了目的,但路上又被打坏了。最后, 他终于从一个死通讯兵身上找到了电台,又把它完好地保护住,直到认出营长。 “柯尔,单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得特殊十字奖章。你的作用顶一个连。”惠 特尼拍拍柯尔的肩膀。柯尔困惑地看着中校,他的耳朵大概震聋了。 苏萨鲍斯基把柯尔招呼到一个角落坐下来,甚至给他找了一壶水。他们每个 人的水早喝光了。盐水浸泡,烈日灼烤,就是不打仗,也满够一个壮汉受的。 少尉又开始他的宏论,他倒不在乎谁听,他在寻求发泄。“仗打了两年,我 们就是没办法对付火力点和地堡。美国人的创新精神哪里去了。我们搞出了尼龙 和圆珠笔,避孕套和电视机,西基斯科先生还发明了稀奇古怪的直升飞机。我们 什么都有,就是打不掉火力点。凡是能赚钱的东西我们都想出来了,凡是保命的 东西却无人去管……” 惠特尼紧张地调试着电台。离第一波两栖车冲上滩头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了。 他们的情况希尔、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毫无所知。 终于,他听到了太空中的丝丝声。他拿起话筒:“西班牙二呼叫罗米欧,西 班牙二叫罗米欧……” 儿乎同时,他从耳机中听到霍兰德·史密斯的声音:“这里是罗米欧。罗米 欧呼叫西班牙二,是惠特尼中校吗?” 惠特尼激动得几乎流出泪来。两个半小时的折磨、伤亡、烈日、口渴、毫无 进展,在霍兰德·史密斯少将亲切的呼唤中,统统云散烟消。 使用“亲切”一词形容霍兰德,实在不恰当,岂止不恰当,简直南辕北辙。 他外表温柔,下巴松松地垂着肉,是个典型的“老爸爸”。可是,他的内心却坚 似钢铁。在一副沉重的铁框眼镜下,有一双鹰隼般的锐目,犀利得见血,同他整 个脸形很不相称。他同斯普鲁恩斯是同学和好友,天知道美国海军中竞有这么多 不近人情的老家伙,从金海军上将以下,一个赛一个。全世界的“严厉”集中起 来,有一半是在美国海军里,而美国却又是世界上幽默最多的国家。 霍兰德·史密斯毫无幽默感,对部下要求严格近乎刻薄。每逢上下级的意见 同他相反,他就大声坚持己见,寸步不计,达到蛮不讲理的地步。包括他的敌人 在内,谁都知道霍兰德的外号叫“暴跳的疯子”。连惠特尼也被他训过许多次。 一次演习中,惠特尼营的部队登上了别人家的滩头,在主官讲评会上,需兰德简 直让他下不了台,“我想,你查尔斯,总不致于睡到别人老婆的床上去吧?” 然而,此时此刻,军长的声音就象天使一般。“查尔斯,喂,是我。”他连 暗语也不用了。“你那里情况怎样?”连这条铁汉子也沉不住气了。 惠特尼简要地介绍了一下红二滩头的情况,告诉军长栈桥已经拿下来了,红 一滩头局势严重,大概主要的军官都死了。 “喂,查尔斯中校,听着,我任命你为贝蒂欧地面总司令官,指挥一切地面 部队。听见了吗,惠特尼?” “是,霍兰德·史密斯将军。” “喂,查尔斯中校,我这里还有部队,用不用派过去?” “谢谢,我们情况不妙,急需帮助。” “我马上命令八团登陆。” 惠特尼看看海滩上瘫痪的两栖车,日军的炮火炽盛,礁盘上空荡荡的,只有 死尸,没有一个活人。登陆舰艇还在礁湖中心。 “军长。”他对准话筒。“现在别来,夜间再登陆,敌人炮火太猛。” 霍兰德少将受了感动,他的部下在危急关口仍然想着别人的安全。他的声音 也变了:“查尔斯,告诉我,你顶得住吗?” 中校沉默了许久。他知道回答不能带感情色彩,实情就是实情,借美联社的 一句口头禅:“消息有好有坏,只有如实相告。” 他终于抓起话筒,尽管话筒千钧重。“军长,”他干涩的嘴巴动了动,舌尖 舔了舔嘴唇,他知道这句话定会载入史册,但以说还得说出来:“成败尚难预料。 7 在塔拉瓦,除了等,还是等。在这个倒霉透顶的战役中,除了等,什么也干 不成。谁要是等得不耐烦,想试试身手,他算是再甭想搂着老婆上床啦。艾伦· 李上尉一边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压抑自己的怒气。 李蹲在栈桥岸边的一个火力点里。为了夺下它,李负了伤。罗克韦尔的喷火 器油早用光了,运送胶状汽油的机械化登陆艇无法抢滩,退回了礁湖中心。罗克 韦尔抛掉喷火器,用传统的方法拿炸药材住了射口。李冲入地堡,狠狠向里面打 光了所有的子弹。 他没想到里面还有活人。一个被炸药震昏又醒来的日军士兵向他扑来,他一 拳将那个矮小的日本人打倒。他来不及更换弹夹,就抽出突击队员惯用的匕首, 从那日军肋骨下方插进去,然后顺着刀尖往上挑,割断三根肋骨直刺心脏,血喷 了他一身一脸,那日本兵软软地瘫了。 他还没来得及抽出匕首,就听到脑后呼呼风响。地堡狭小,磨转不开,他向 死尸倒下去,心想,这回算完了。 他的全部理智和意志让他不认输,突击队严格的训练使他死里求生。他在死 尸上就地一滚,居然躲过了致命的一刀。他摸起枪,刚刚来得及隔开第二刀。对 方刀势很猛,震得他虎口发麻。 艾伦·李是一位体育爱好者,拳击、摔交、橄榄球都玩得不错。他深知日军 军官的刀法,在瓜达尔卡纳尔丛林战中,有一次他轻敌失手,臂上被削掉好大一 块肉,以致于后来到了新西兰,大白天他从来不好意思在姑娘面前赤身裸体。一 位名叫蒂尔顿的奥克兰酒吧女招待,曾在昏暗的落地灯下抚摸着他的伤疤:“艾 伦,关于它,一定有个好听的故事。” 日本军官疯狂挥刀劈砍,艾伦边招架边躲闪,丝毫也不敢怠慢。日本人刀路 往下走,他感到右腿一麻,“坏事了,手中的破枪也抡慢了。日本军官讣上来, 嘴里吐着血沫,大声喊着艾伦听不懂的日本话,将上尉逼到角落里。汗水迷住了 艾伦的眼睛,他丧失了信心。刀又下来了。他右腿不灵,没能躲开,这回劈中啦,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巨大痛苦的一刹那,等待着死亡。 艾伦·李当然顾不上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出生在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欣欣向 荣的海港,到处盛开着莱莉花。他是一个名叫罗伯特·李的美国最伟大的将军的 后裔。李领导了一场战争,起源于黑奴,结果毁掉了整个南方。这个州的风水, 传统和那句“只要我活着,就有希望”的格言,陶冶了他的性情,铸造了他的理 想。他喝酒、打架、在他父亲的庄园里骑马、打猎、追求女人,南卡罗来纳州奥 伦治堡的那座庄园又大又热闹。他需要一种强制别人又被别人强制的事业。走上 了军旅生涯,犹嫌不够,于是他参加了最富于冒险性的突击营,要在最近的距离 内,享受杀人的快感。他满足了,他也会被别人所满足,这就是人类社会的一种 基本法则。 那把战刀如果这么劈下来,就会带走他二十九岁的生命,把他变成一堆有机 质,最后分解,成为分子或原子,复归到地球的万物中。那万物之中,已经容纳 了三百亿生命最后的尘埃。 那把刀劈了下来……突然砍偏了,戳入胸墙中,那日本军官踩住了空弹壳, 脚下一滑,就跌倒在他身边。上帝!除了上帝,还会有谁能创造这种“奇迹”! “只要我活着,就有希望。”他抡起破枪,狠狠地砸中了那个日本军官的脑 袋。“噗”地一声,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身。日本军官痉挛了一下,瘫在地上,尸 体像沉重的口袋压住了艾伦的伤腿。一秒钟以前,他们俩的位置正好相反。 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抽支烟。 他从死人手里拣起战刀,死人僵硬的手牢牢抓住刀柄。于是,他才想起自己 的匕首。他从日本兵的胸腔中拔出匕首,切断了那军官的手指,然后在自己的裤 腿上正反两面部擦擦,重新装入靴中。他开始研究那把战刀。他有收集日本军刀 的癖好,飞鸟时代的刀,德川时代的刀,镰仓刀和室町刀;还有刀柄上的种种金 饰:金马、金佛、金鸟、金花。他下意识地想找到一朵金的茉莉花,因为那是他 自己的州花。他可同许多美国人不一样,他是一个地方观念极重的南方人。 李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尸体。一束光线从射口的小缝中透进来,照着散乱的子 弹箱、一个腰形的破饭盒、几听罐头、电话机、防毒面具、一个装满文件的军用 挎包,还有酒瓶子,但全是空的。 他用刺刀挑开罐头,里面的鱼很咸。他想喝水,水壶早喝空了。他的K 级军 用口粮已经丢了,只好用指头夹着咸鱼块塞到嘴里。肚子一响,他才想起看表: 四点半。从早餐到现在,竟然不饿。这是战场上常有的事。 他要去找自己的弟兄,地堡的事不过是战争中的小插曲。战争的惊心动魄之 处,在于生与死的不断交织。 他爬出工事,找到了他排里的新兵范·克劳德。克劳德趴在一个沙丘的背后, 姿势暴露,不是艾伦上尉将他拖下来,一会儿,他就会被打中的。老兵同新兵的 区别,就是懂得怎样在火网下前进,后退,隐蔽,怎样抱着死神跳舞,怎样完成 任务并且活下来。这都是教科书中无法学到的方法,都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方 法,这是人的本能。老兵是战争学校的优等生,劣等的都淘汰了,活着就算拿到 了学士帽。 “喂,范·克劳德,别那么傻呆呆地像只乌龟。你看着,左手数,第二个火 力点,小点儿的那个。我找到一具喷火器,还有油。”他把喷火器给克劳德背上, 仔细检查了一下。“你从半截树桩子那儿绕过去,到那辆被打坏的坦克后面,再 滚进边上有具尸体的那个弹坑。最后冲过那棵椰于树,然后,瞄准射孔,来它一 下子,准能得勋章。去吧,放灵活点儿,祝你运气好!” 范·克劳德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嘴巴张了张,却没说什么。 “别那么婆婆妈妈的,给突击队丢脸。快去吧,那个火力点封锁了冲锋道路。” 克劳德脸色发白,转身跃出坑道,突然,艾伦·李一把将他拽回来。 “说吧,你还有什么事要托我替你办。”李拍拍荷兰血统小伙子的肩膀。 克劳德感动得流出了眼泪,终于掏出一个精致的鸡心盒,盒盖上嵌着一个栗 发姑娘的照片,上尉在船上见过它。 “上尉,”克劳德说:“我的未婚妻叫爱妮·勃兰特。照片背后是她的地址, 阿纳姆市的奥斯透贝克镇。开仗以后,我一直没见过她。如果我死了,把这盒子 还给她,告诉她,范·克劳德祝她幸福。每年今天给我放一支白色的郁金香花, 我就爱这种颜色。” 艾伦·李扭过脸去,他铁石般的心肠也不忍看这种场面,他背对着克劳德说: “快去吧,我还等着参加你们的婚礼呢!” 克劳德按上尉的路线接近了地堡,刚到射击位置,他抖了一下就不动了。上 尉大骂糟糕,只见克劳德又仰起脸,脸仍然那么白,在离他脸仅仅五英寸的地方, 一股黑烟裹着火焰,冲向地堡的射口。日军的机枪手被烧成焦炭,形骸恐怖地靠 在墙上。一切问题归于解决。哈佛大学的化学教授协同美孚石油公司的技师们, 把肥皂粉和汽油经超声波震荡混合在一起,新玩艺儿叫做胶状凝固汽油。 艾伦·李上尉来到范·克劳德身边,跪下一条腿,俯身扭过他的脸。他那俊 秀的脸被烧焦了,丑陋不堪,难以目睹。艾伦还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吻了吻那张 脸,然后用一张军用雨披盖上范·克劳德二十一岁的身躯。他用匕首尖在鸡心盒 的背面刻下:1943.11.20. 塔拉瓦。 太阳慢悠悠地沿着黄道爬上赤道的穹顶。中午十二时,预计中的涨潮没有来。 礁盘水浅,大批登陆艇未能继续抢摊。它们从水道开入礁湖,已经聚集了一 大批。尚能使用的两栖车数量严重不足。在白天,霍兰德·史密斯和里奇蒙·特 纳将军不敢用所剩无几的两栖车再来一次赌博。 “电流”成功的关键有两个:其一是突然从贝蒂欧背海的咸水湖一岸登陆。 估计日军在这边未能坚固设防,而且也来不及调兵。出于“马里兰”号提前二十 分钟结束炮击,日军及时增援了背海面湖的一岸,打击失去突然性。 关键之二是吉尔伯特群岛的“捉摸不定潮。”由于两栖车只有二百辆,主要 的作战物资、装备,特别是坦克和兵员,必须用各种登陆艇登陆。登陆艇要求潮 水,偏偏塔拉瓦的潮水是“捉摸不定”的小潮。 吉尔伯特海区,偏离太平洋各条航线,很少有人问津,海图资料和潮汐资料 残缺不全。美国潜艇“舡鱼”号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来调查潮汐,结果发现极无 规律,即使用回归分析法也无济于事。它一天涨落数次,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停 潮三小时,该退不退;有时几乎不涨,让船干着急。 美国海军气象部门进行了大量计算,塔拉瓦夜潮在清晨五时,天黑看不清滩 头,登陆嫌早;日潮在下午五时,登陆过迟,来不及卸载并建立滩头防区,也不 合适。其余时间都是小溯,涨落没有规律性。小潮有两种:高的捉摸不定期—— 即该退不退的潮;低的捉摸不定潮——该涨不涨的潮。 于是就有了冒险和赌博。十一月二十二日是太阴历的满月,吉尔伯特海区将 有一次大潮。如果月球的引力提前二天就对塔拉瓦环礁施以影响,来一次“高的 捉摸不定潮”,那么登陆艇就能冲上礁盘,士兵就可以避免涉水,坦克就能及早 投入战斗。特纳海军少将就把“电流”的命运押在这次小潮上。 真奇怪,为什么不把D 日定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呢?那不一切都解决了吗? 战争的时间表就像啮合的齿轮一样,一扣也松不得。决不会有哪个美国纳税 人同意因一次小潮就推迟占领东京的日子。各种船只、飞机的调动远及上万海里 和上百地点,一小时也不能差。士兵要养活,将军要打仗,老百姓要鼓舞,新闻 机构要刺激性消息,日本人已经嗅到了风暴前的腥昧,他们的工事逐分逐秒在加 固……特纳少将必须在二十日投入战斗。 五十九岁的特纳少将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削瘦精干,象杜邦公司里一个夹着 设计图的工程师。里奇蒙·特纳比斯普鲁恩斯将军还大一岁,他的萍踪儿乎浪迹 海军的所有部门:潜艇、驱逐舰、战列舰。他当过船坞总监,干过金的副参谋长, 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发挥他长处的岗位。 他的长处就是他有一个圆溜淄的小鼻子。他的鼻子如同德雷克的大。脑袋、 纳尔逊的独眼一样,是他的灵感所在。一九四二年八月那个难忘的黎明,他乘一 艘运输船“麦克考莱”号指挥陆战一师在瓜达尔卡纳尔登陆。从此,他的精灵附 上了他的躯壳。两栖登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在复杂、激烈、变化多端、 危机四伏富于冒险性等方面吸引他呢?后来,他的足迹踏遍了太平洋诸岛的滩头: 火山岛的滩头,岩石岛的滩头,珊瑚岛的滩头。他成了两栖登陆的化身。美国海 军管他叫做“两栖战之皇”。 日本人叫他“短鼻鳄”。这外号有褒有贬。驻守在太平洋岛屿上的日本军人 实在担心:某天黎明,这只不祥的短鼻鳄会从海滩上爬上来,一口咬掉他们的脑 袋。 特纳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但书生气的眼镜下隐藏着他暴烈的性格。(美国 海军中又多了一条骠悍的加利福尼亚好汉。)他脾气有如疾风骤雨,命令象“炒 玉米花”。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此动辄训人,从无怜悯。战土们对他望而生 畏,呼之曰“雷霆特纳”。 凯利·特纳将军被尼米兹委以重任,他最了解担子的份量。尼米兹上将在珍 珠港对发起“电流”战役的海军将校们说:“如果我听到一位海军军官没有按预 计那样把陆战队送上海岸,我决不会饶了他。”现在这话对特纳声犹在耳。他在 萨沃岛已经犯了一次错误,今天决不能再犯。 “雷霆特纳”需要一次潮水。他吃不准十一月二十日到底有没有。特纳的特 点并不在于骂人和训人,他是一部复杂迅速的计算机,精确计算,运筹帷幄;灵 活反应,行动果决。他完全了解潮汐的变化莫测。迄今为止,甚至一百年以后, 也没有人敢拿吉尔伯特群岛的潮水打赌。影响它的因素太多:月球的引力、地球 的自转、西风、火山活动、离任何大陆过远、东西太平洋断裂带的运动、台风… …每个因子都不可靠,结果更不可靠。特纳在拿“电流”同潮水赌博。 他自以为手中的牌太好:绝对的制空权和制海权,敌岛太小、守军少、毁灭 性的炸射、精良的装备和能征惯战的“海魔”。也许,潮水并不那么重要,而且, 可能是“高的捉摸不定潮”。 如果潮水涨上来,大事化小,正如尼米兹欢送出征将士们那时候开的玩笑一 样:“先生们,当然,可能你们只会听到一两只松鼠在栗树上打闹。” 恰恰他的对手是柴崎,柴崎硬得像顽石。 偏偏在D 日,潮水是“低的捉摸不定潮”。 于是,象忽必烈可汗的舰队在朝鲜海峡遇到一场风;象拿破仑·波拿巴的炮 兵在滑铁卢逢到一场雨,里奇蒙·特纳的登陆艇在塔拉瓦赶上一场低潮。 这次低潮几乎改变了历史。 8 下午五时,惠特尼中校决定停止进攻。他要指挥已经登陆的部队,建立一条 稍稍完整的防线,掘壕据守,准备过夜。通常,日本人夜间将发动凶猛的反冲锋。 如果顶不住逆袭,陆战队被赶回海中,那流血牺牲,终日奋战的成果将前功尽弃。 到目前为止,美军只有贝蒂欧北岸占据了几块零星阵地。栈桥东面红三滩头, 面积最大。它宽约五百码,最大纵深二百二十码,已经抵达了机场三角形滑行道 的边缘。其东界是一个很小的潮水码头。栈桥以西是红二滩,即惠特尼营所在的 滩头。它宽约四百码,分成几块主要阵地,最大的纵深约二百码。两个滩头阵地 之间,还有几个日军大地堡存活着,隔断了两个阵地之间的联系。红一滩头情况 近乎绝望,只在鸟嘴上有一个美军的小阵地,整个凹湾尚在日军手中。搞不好, 这个小阵地很可能被敌人吃掉。 必须收拾掉那几个地堡,使红二滩和红三滩连成一片,才能获得一个完整的 夜间阵地。 惠特尼把任务交给了休伊·莱顿上尉。 休伊被抢救过来以后,发现伤势不重。坑道的拐弯处消耗了主要的冲击波, 他只患了脑震荡。 休伊上尉调动了红二滩头仅有的两辆谢尔曼坦克。这两辆坦克出现在岛上真 是奇迹。也许是哪个水手冒险把运输坦克的小登陆艇开上了某处深水礁盘,也许 是它自己从浅水礁盘上直接冲到沙岸,反正没得说,每辆三十四吨的谢尔曼,一 门75毫米炮,三挺7.62毫米机枪,一挺12.7毫米机枪。它俩威风凛凛地在沙滩上 爬行。上帝!看了真让人心花怒放。 休伊带着几个士兵跟随在坦克后面进攻。坦克穿过弹雨,爬过椰树桩和弹坑, 有时绕过有时冲过横七竖八的倒塌的益沟,开开停停,动不动就陷到沙坑里,开 得慢极了。 一个灰色的身影一闪,迅速接近了坦克。他腋下鼓鼓囊囊,一定是炸药。陆 战队士兵冲出钢铁的阴影,拼命向他射击,这名日军在坦克跟前被打倒了。几乎 同时,一名美军士兵被打折了脖颈,安静地死去。 坦克开到一个L 形的交通沟结合处,停下来,慢慢转动炮塔,对准地堡的射 口,几乎顶上了。休伊从未见过这么近距离的射击,在贝蒂欧,一切都缩小了。 地堡里的人看到阴森森的谢尔曼坦克,发疯地向它开火,但终究无法穿透它 的正面装甲。坦克抖动了一下,扬起沙尘和硝烟打出一炮。接着,又是一下。等 第三炮打过之后,地堡里响起连续的爆炸声,大团焰火从射孔中冒出来,沙丘颤 抖了几下,终于整个塌陷下去,把死者永远地深埋在底下。 休伊一伙人大声喝彩,仿佛是乔·狄马乔(美国四十年代棒球明星:“本垒 打”:棒球术语,指击一棒而跑完全程。)又击中了一次“本垒打”。 他听到对面的阵地上也有人用英语喝彩,声音低沉粗野,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他困惑地摇摇头,脑袋被震坏了。他已经无法从记忆里找出那个他熟悉的人,那 个整天蹲在57毫米高射炮旁边、脸色阴沉、目光锐利、一口南方腔的突击营上尉 艾伦·李。他同李分手才九个小时啊! 坦克又蹒跚地爬向第二个碉堡,想履行完自已的使命。它未能如愿以偿。从 贝蒂欧东头的鸟尾方向上打来几炮,“死人湾”方向也有一门75毫米炮向它轰击。 由于距离近,它被击中了,腾起火来。车内的汽油溅在装甲上,腾起一片蓝色的 火苗。 第二辆坦克绕过第一辆,接近另一个地堡。它用机枪向地堡射击,又开了几 炮。暗堡覆盖层太厚,射手技术不佳,七打八打全末奏效。它发现自己的位置不 便射击,想挪个地方。不幸,履带碾中了地雷,引擎“轰”地一声熄火了。一会 儿,车身就挨了敌人的炮弹,它里面的炮弹噼噼啪啪爆炸,像东方人过年的爆竹。 在休伊身边,闪电般冲出一个陆战队士兵,是奥里森下士。 奥里森接近坦克的时候,第一辆坦克的车底门打开了,一个坦克兵从里面钻 出来。他没戴头盔,褐色的头发乱蓬篷的,脸被烟熏得乌黑,军装着了火。休伊 上尉长长吹了一声口哨——陆战队特有的口哨。东张西望的坦克兵朝他爬去。他 没有在火网下匍匐前进的经验,姿势过高,没等爬到休伊上尉的隐蔽处,屁股上 就挨了一枪。 奥里森躲进坦克的明影里,打量着烧焦的坦克。这时候,又从车底门中滚出 一个着火的人来。他痛苦地在沙地上翻滚着,一会儿,四肢痉挛,不能动弹了。 奥里森把他拖到跟前,用沙子压灭了他身上的火。他背上的皮肤大片大片被烧坏 了,露出红色的肉和紫色的痂,还粘着白色的珊瑚沙粒。奥里森想掏急救包,才 发现早就用它捆扎炸药了。他看了看地形,背起伤员就跑。那人在他背上尖叫着, 像一只挨了鞭子的小狗。他动作之快,竟令日军机枪手呆住了。等他们醒过茬儿 来,奥里森已经跑到休伊的位置上。陆战队员之间的团结和忠诚,远超过一般人 的想象。也许它们源自剑客骑士间的侠义举动,也许是水手们在惊涛骇浪问形成 的团结默契的传统,也许是西部牛仔在同大自然搏斗中互相间的信赖和依存,无 论如何,在美国这个个人主义至上的国家中,海军陆战队要算是英雄主义行动最 多的部队了。 一个士兵用急救包包扎坦克手,休伊看了他的领章:“是个上尉呢!” “我叫舒尔茨。”他还清醒。 “要是你用这军阶去换一罐血浆,你的命兴许能留下来。” 休伊的神智恢复了不少,炮火连天的场面或许能唤回他的记忆。“连长,您 看,有几艘登陆艇趁潮水靠岸了。”一名士兵喊着说。‘ 休伊甚至想起下午五时是塔拉瓦日潮的时间。 坦克上尉听见了,露出整齐的白牙:“血浆会有的,我还想活。救我的人是 ——”他环顾四周,目光迟疑地落在奥里森身上。“您的名字?” “奥里森。杰克·奥里森下士。” “听着,杰克,我发誓。”他吃力地挣扎着说。由于痛苦,他的全身缩成一 团。“只要我活着,我父亲在得克萨斯的美孚石油公司经营着几个大炼油厂和油 井。我是唯一的儿子。噢,我叫默尔·华莱士。这份产业咱们俩合伙干。我死了, 它的一半是你的。请这位上尉作证。” 他每说一句,就要哼几声。 “小查里,你发财了。”休伊说。“但在这之前,你还要先拿下那个地堡。” “坦克里有炮弹,炮也还是好的,下士,祝你好运。”华莱士上尉合上限睛, 集中精力去对付浑身的烧伤。 奥里森重新贴在沙地上,紧紧地贴着。他丢出手榴弹,借着烟幕、冲进第一 辆坦克,华莱士上尉的坦克。 坦克里的火已经烧完了,黑洞洞的,充满了硝烟味和粘糊湖的血。还有一具 尸体。原来这辆坦克里只有三名坦克手,正常情况下应该有四个乘员。不去管它 了。他摸到了手柄,开始转动炮塔。一切全归功于戴维逊少校,奥里森在帕里斯 岛的教官。在那个南卡罗来纳州的陆战队训练营里,每名陆战队员都受了尽可能 全面的训练。别人在操纵坦克的科目上只混个C 或B ,戴维逊发现奥里森机灵, 特别仔细地教给他。他的考核成绩是人,今天总算有了报应。 他锁定炮塔,摇低炮口,已经能从炮膛中看清那个得意洋洋的喷火的地堡。 他装好炮弹,合上炮栓,心里默念了一遍上帝——他是浸礼会教徒。然后,他扣 动击火。 没有打中,他这个客串坦克手。他又开炮,又不中。他气疯了,一口气打光 剩下的炮弹,直到坦克重新被一枚日军炮弹击中。 奥里森没有注意到,在他的炮火吸引了所有日军火力的时候,从东边红三滩 栈桥方向,冲过来一个士兵。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熟练动作,利落地把一根爆破 筒插入射口,地堡被干掉啦! 那个人疲倦地坐在被炸毁的地堡侧面,点上了一支烟。 休伊·莱顿上尉走到那个人面前,这下子他的记亿彻底恢复了:这个下巴突 出,脸部棱角清新,肩膀很宽的汉于就是艾伦·李。他们从亚历克斯先生前运兵 船上分手以来,时间不到十小时,但简直认不出对方来了。他们如此疲惫、憔瘁、 负了伤,失血很多,头脑麻木,好像刚从奈何桥上还阳的人。 “您好!艾伦上尉。” “您好!休伊。” “你们突击排在栈桥上打得真棒!”休伊拍拍突击队员的肩膀。 “红二滩打得也够专业水平。”艾伦·李抬起头,仔细看着休伊的脸,从上 到下。他声音很轻地问:“惠特尼中校还活着吗?” “就是他让我们冲过来的。” “替我谢谢他吧。我们要挖夜间的防御工事。只要熬过贝蒂欧,我们一定去 喝酒。” “一定转达,艾伦,您刚才那一下子真漂亮。” 艾伦受了捧场,精神大振,他也拍拍休伊上尉的肩膀说:“你们营长守信用。 我早就看出来,他是条好汉。” 9 夜晚终于来了。 一个热带海洋上的静谧、烦闷、单调然而星空灿烂的夜晚。贝蒂欧的夜晚带 着一种迷朦、一种恐怖、一种鬼域萧萧的凄凉、一种死亡的压抑。不断有照明弹 和照明火箭窜上天空,留下一片黄色的如旧照片一样的大地。激烈的枪声突然响 起,又猝然消失。一阵杀声,几声惨叫,大地又复归黑暗和沉寂。留下一轮圆月 映着满日疮夷的珊瑚岛, 亚洲军队历来重视夜战。日军对夜袭更有其独到之处,因而,夜晚是属于日 本人的。法国大革命时代一位著名战术家拉萨尔·欧什说过:“如果剑短,就多 冲一步。”这个命题的逆命题是:“如果剑长,就后退一步。”长于火力、协调、 技术装备和集团作战的欧美军队,无论是循规蹈矩的步兵,骠悍的陆战队,还是 自负的海军,对黑暗始终有莫名其妙的恐怖。黑夜是敌军的盟友, 惠特尼中校打点人马,调整部署,准备过夜。红二滩的人员是一堆大杂烩: 士兵、工兵、两栖车驾驶员、失去坦克的坦克手、医生、牧师、丧葬队员(可真 够他们忙的)、文书、后勤兵,除了“浪头”(陆战队妇女辅助队),什么人都 有。他把这批人分成四批。除了休伊上尉之外,又任命了三个新的指挥官,让他 们指挥这些人员挖掘好简易工事,驻守在四个互相支撑的火力点群中。每个火力 点群由几个日军旧地堡、弹坑和狐洞组成。由于工兵两用铲不够,工事挖得挺草 率,幸而沙子很疏松,总算能把人隐蔽起来。老兵守外围,没上过阵的人在里头, 枪架好,弹备足,一有动静就开火。不管是谁,也不管是什么东西,一律照打不 误。如果防区被渗透,必须就地死守,不准逃跑。在卡纳尔每夜都是如此,日军 的夜袭部队也无机可趁。 全部命令下达以后,惠特尼又组织了一些体格强壮的士兵,到栈桥码头去卸 载。黄昏时分,一些登陆艇就已经趁潮水靠上码头,由于炮火连天,一时卸不了 货,还一直停在码头上。 入夜,惠特尼仔细检查了红二滩头的部署,勉强“及格”。他又关照红三滩 头,特别是红一滩头的那块小阵地。他对鸟嘴处的残余人马非常担心,一再通报 霍兰德将军和特纳将军。他们告诉他,一定要采取有力行动来援助红一滩头。 美军的各项工作,紧张而有秩序地进行,在码头方向上,夜幕变得对美国人 有利。大量物资被撤到贝蒂欧滩头,只要今天夜里能守住,明天美军就站稳了脚 跟,能够更有力地压迫日本人。 晚十点钟前后,零星的日军士兵冲入美军阵地。日军对夜战训练有素。他们 装神弄鬼,有时学猫叫,有时丢空罐头盒。他们还用区分不清L 和R 的日本式英 语大叫大喊:“毒气弹来啦!” “约翰、凯利和乔,今天晚上一定叫你回老家去!”(叫这些姓名的士兵可 够紧张的。) “克拉克,我的支队从左边冲过去啦!” “杀光‘海魔’!”(他们已经知道同谁打仗了。) “砸烂短鼻鳄!” “海魔”的官兵,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早就见识过这一套了。他们是对付夜 袭的老手。除了给小鬼子们飨以枪弹之外,他们对刺激性的挑衅处之泰然。有几 个日本兵跳入美军据守的狐洞, 手握匕首的陆战队士兵早严阵以待,从暗处扑出,立刻将他们结果了。也许 日军还不明白是怎么死的。个别没经验的美军神经过敏,胡乱开枪,暴露了目标, 被日军用手榴弹消灭了。除了小规模的骚乱外,日军大部队居然没有发动组织良 好的夜袭。回顾瓜岛亨德森机场的恐怖之夜,“海魔”上上下下,简直觉得不象 在贝蒂欧。 日军指挥官错过良机,竟未能组织有力的夜袭,真是怪事。 神经极度紧张的惠特尼中校,摇摇头,颇感困惑。既然敌人不来,他把部下 分成三批,二小时一换班,轮流值勤,谨防敌人偷袭。不值哨的士兵们,苦斗了 一整天,头往胸墙上一靠,就酣然入梦。 惠特尼睡不着。白天的战斗,其残酷远超出他的预料。他合上眼,礁盘和海 滩上的屠杀情景历历在目。在贝蒂欧,美日两军的角色同瓜达尔卡纳尔相比,恰 好颠倒;美军攻机场,日军守机场。结果两军的损失也恰好颠倒:美军损失惨重, 日军较轻。这样打下去,好端端的“海魔”也许会像日军“仙台”师团一样,被 打得粉身碎骨,他能不能活着离开塔拉瓦,殊难预料。 他想到范尼尼小姐,突然,活下去的愿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也许,因为他 离死亡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近过。“把我带走吧,查尔斯。你们习惯的那一套, 我全都知道,我全都懂,我全都会。新西兰是个小地方,你不会永远呆在这儿的。” 范尼尼小姐睁大她的黑眼睛,天真地看着海军陆战队中校的蓝眼睛,令惠特 尼心荡神摇。 清心寡欲、古代修女式的宗教崇拜、高雅而贤淑,只是范尼尼小姐的面纱。 如果没有陆战队中校,面纱会变成一张尸布,把范尼尼永远裹起来。现在,英俊 的军官揭掉了面纱,他发现她血脉中湍流着激扬的拉丁民族血液。新西兰太偏远, 惠灵顿找不到一个才华横溢的罗米欧。范尼尼只好把自己的情火变成宗教热情。 现在,一切都变了。 老拉菲出门去做生意。他总是关心钱,而不去注意女儿已经长大,婷婷玉立。 地板擦得油亮,墙上挂着风景画,桌上摆着酒、本地的几维果——外来人猛一下 还不敢吃,也不知道如何吃,惠特尼已经习惯了——蛋糕和奶酪,可他们俩依在 沙发上,谁也不往绣花台布上看。范尼尼又热情又纯真,老是让惠特尼讲外面世 界的各种各样的故事。她老问:“花儿是什么颜色?树儿是什么形态,人呢?除 了英国人和毛利人,还有些什么别的人?他们信什么教?那里的女人们穿什么裙 子?戴什么帽子?手袋是挂在左手还是右手?”她只是从《大英百科全书》上知 道海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而惠特尼才是那个世界的化身。 于是,他们整夜都用在讲纽约,讲好莱坞,讲巴黎妇女和时装,讲美国妇女 如何使用烤箱、搅蛋机、鸡尾酒搅拌器这些东西来武装厨房。每逢惠特尼讲一件 事或一个人,范尼尼就像小姑娘似的轻声地说:“啊哟。”于是,惠特尼就吻一 下她的额角,而范尼尼总是回吻一下他的眼睛。因此,故事老被打断。他们才不 在乎呢!反正两人在一起就够了。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他不是军官,如果“海魔” 不进行严酷的训练和演习,他们俩真不知要怎么过才好。 他们俩谁也没忘了战争。倒是总统忘了“海魔”。他的精力全集中在大西洋 彼岸的军事行动上,把“海魔”丢在新西兰,给了一对情人以大好时光。连惠特 尼也惊奇:当了那么些年爸爸,怎么谈情说爱竟比年轻人还缠缠绵绵哩! 一天,当惠特尼讲起他和贝莎到大特顿滑雪的故事,范尼尼突然插了一句: “我们新西兰也有自己的大特顿。” 惠特尼中校回想到范尼尼最初让他把她带走的问题上,就问:“你去过那儿 吗?” 范尼尼吃惊地说:“我怎么能去南岛的赫米塔奇呢。”她一副忧伤的样子。 “爸爸从不让我到惠灵顿之外四十英里远的地方去。妈妈死得早,他很爱我,却 又不晓得怎么关心我。”“我带你去爬库克山。”中校不知打哪儿来了股骑士风 度。“哟,那敢情好。我要去库克山罗。我在照片上看过它一千遍,连做梦也不 敢想去爬它。查尔斯,你真好!” 赫米塔奇既是新西兰的大特顿公园,更是新西兰的黄石公园。它划在库克山 国家公园的保护区中,景色险峻而俏丽。新西兰北岛火山密布,地震频繁,温泉 沸腾,到处是熔岩、浮石、灰色的硬沙岩,地形丑陋而险恶。难怪萧伯纳说: “为了不要看见它,我情愿拿出十英磅来。”但南岛却另有一番新天地。 惠特尼中校同范尼尼小姐算好了日子,等老拉菲出远门到澳大利亚的悉尼去 采购一批建筑材料,他俩就溜出来。当他们搭上一架“海魔”军需处到南岛采购 的C —47军用机的时候,真有一股“私奔”的刺激性味道。 C —47越过库克海峡,白云被强烈的高空风吹激,露出苍翠的群山。在群山 和海洋交界的海岸线上,有许多曲折幽深的峡湾。惠特尼曾经去过冰岛,对峡湾 印象极深。一九四O 年,奥勃莱恩作为美军观察人员曾随英军在挪威纳尔维克登 陆,给惠特尼详细讲过挪威的各种各样的峡湾:阴森的峡湾,明朗的峡湾,千折 百回的峡湾,深不可测的峡湾。在地球的南方,出现了同样的景色,自然界到处 都有冰川侵切沿海峡谷创造出的奇迹。 飞机下面出现秀丽的湖泊。湖泊因水源不同,呈现千姿百态。冰川融水的湖 泊呈深赭石色,雨水溪流汇入的湖泊清澈翠绿,仿佛一块块玛瑙和绿宝石。范尼 尼头一次坐飞机,头一次看到瑰丽的冰川、幽蓝的峡湾和碧绿的高山湖泊,她那 长长的眼睫毛连抖也不抖,简直看呆了。“我想不到我的国家如此美丽。”她下 飞机的时候对惠特尼说。 赫米塔奇有一个小机场,机场不远是一家官办的旅馆。一长排木石建筑的平 房后面,耸立着巍峨的库克山。库克山黑魃魃的重峦叠嶂之间,点缀着皑皑雪斑。 它是新西兰的骄傲,高达一万二千三百九十四英尺(3 ,764 米)。攀登过珠穆 朗玛峰的埃德蒙·希拉里爵士,在征服世界之巅前,就曾在库克山小试身手。 头一次出远门的范尼尼也是头一次住旅馆。惠特尼不禁暗暗抱怨老拉菲自己 长年旅行为什么不带女儿。有一种人的心理非常奇怪,总以为儿女永远不需要长 大,而且也长不大。 赫米塔奇旅馆的服务非常周到,只是在填旅客登记和分配住房的时候热情得 过了头。领班把他们带到一间铺着红地毯的非常豪华的套间,指着套了丝床罩的 双人床说:“太太和先生,祝你们晚上好。” 范尼尼小姐轻声叫了一声。她是个规矩的女孩子,不到披嫁衣的时候,可不 想和男人睡觉。 问题总算解决了。范尼尼睡床上,中校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晚饭以后,他们 又喝了赫米塔奇旅馆特有的酒。据说旅馆专靠它揽生意。它的配方很独特:两份 烧酒加一份樱桃酒。还有石榴汁、柠檬汁、桔子汁。酒中泡着一颗红樱桃,最讨 范尼尼小姐的喜欢。不过酒很烈,她喝了上头,中校把她扶上床,刚解开外衣就 睡着了。 惠特尼给她盖上被子。七月是南半球的冬天,尽管壁炉里的松木柴烧得挺旺, 库克山麓还是相当冷。中校的关心出自一种复杂的感情:情人的爱和长辈的爱。 范尼尼真象是一只小白兔。 攀登库克山,说说而已。恋人们不同于登山家,他们只想寻觅或是美丽或者 险峻的大自然作为他们感情的陪衬,而不是征服大自然本身。他们不是当征服者 (征服者中已有数十人丧生)而是想当画中人。 天刚亮,中校和女教师走出户外,寒冷清新的空气刺激着他们的肺,他们引 吭高歌,唱了一出意大利独幕轻歌剧《乡间骑士》中的曲子。范尼尼小姐唱得非 常动听,陆战队军官深深受了感动。贝蒂是一种粗犷的美,范尼尼则是一种生动 细腻的美。她的脸在晨风中冻得通红,仿佛粉艳的杜鹃花。 他们顺着公路慢慢往山上走。公路变成了险峻的山路,一会儿在左边、一阵 子在右边出现了悬崖峭壁,往下一看,头晕目眩。冻结的溪流挂在岩壁上,咆哮 的溪流蜿蜒在峡谷间。雪线下是高大的松树、杉树和蔗类植物,雪线上是褐白相 间的荒凉景色。“我们的绘画也象风景一样,有强烈和明净的色彩,显示了丘陵、 岩石和丛林的骨骼。也许它们的缺陷是没有柔和的色调,可能是缺少肉。”范尼 尼说。 “新西兰并不缺少柔和。”惠特尼问答说。“你就是和。” 他们越爬越高,视野越来越开阔。范尼尼有意无意地走不动了,在湿漉漉的 公路边找个石块休息一会儿,好让惠特尼陪着她,给她讲美洲的山、欧洲的山和 亚洲的山的故事。 中午,他们进行了野餐。范尼尼打开草篮子,取出面包、饮料、浆果和红肠。 他们高兴地大嚼一通。下午,他们爬到了一个山坡口。通过两个积雪山峰间的裂 谷,他们看到了碧波粼粼的太平洋,他们身后就是很大的塔斯曼海,景象蔚为壮 观。你想想,站在高山之巅,俯瞰两洋之水,大海接到天边,人站立在天地之间。 天、水、人、山融合成一个有机体,全都有了生命,这种景象会激起人们怎样的 诗情?范尼尼小姐拉住军官的手:“查尔斯,我还不知道世界有这么美呢!” 陆战队军官说:“生活也有这么美。” 生活真有这么美吗? 塔拉瓦登陆像一场梦幻,新西兰之恋更像一场梦幻。到底哪种梦境是真实的, 哪种梦境是虚幻的,连惠特尼中校也模糊起来。一边是情与爱,另一边是血和火。 他一只手拉着生,另一只手扯住死,天平刚好放平。 他希望活下去。 军人不畏惧死亡。然而他追求的是胜利,并不追求死亡。 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五两栖军军长霍兰德。史密斯和“海魔”师师长朱利安。 史密斯少将根本不打算睡觉。贝蒂欧登陆遇挫,现在不是反省和检讨的时候,必 须全力以赴支援惠特尼部队顶住。 战争是人类冒险事业中风险最大的事业,常胜将军是没有的。为了争取胜利, 应变是关键,好在两个史密斯将军全是随机应变的老手。 霍兰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亲自进入塔拉瓦环礁会干扰朱利安·史密斯 少将的指挥自由,尽管手痒难忍,还是留在“马里兰”号上。同样,朱利安·史 密斯将军也不打算登上贝蒂欧岛,那样,惠特尼中校也会感到不自在。他仅仅进 入了礁湖,从后勤上和精神上支持惠特尼。中校打了一整天,朱利安将军信任惠 特尼的能力。 朱利安·史密斯将军从“马里兰”号的侧舷登上一艘交通艇,然后又转上一 艘满载的坦克登陆舰。坦克登陆舰沿着扫雷艇标出的航道进入礁湖。月光皎洁, 夜海粼粼,连折腾了一整天的日本炮兵也安静了。朱利安将军转登上礁湖中的一 艘运兵船,从一个后勤中校手中接过了指挥权,他要提高登陆艇的运输效率。那 个脾气随和的老中校十分恭敬,并且心甘情愿,他实在累得顶不住了。 朱利安少将了解情形以后,发觉局势严重。两栖车营营长在礁盘上被打死了。 登陆艇大队长负了重伤。车艇皆无人组织,全靠士兵自觉执行任务,结果混乱不 堪。该运到岛上的迫击炮弹没运去,却运去了大量香烟和蚊帐。朱利安将军立即 任命了几个士官负起责任,所幸的是:美国军队从印第安战争开始,就有士兵直 接指挥战斗的传统。 运去几台完好的电台以后,朱利安将军同滩头部队建立了密切联系。车艇恢 复了组织,效率大增。朱利安将军与霍兰德军长商议后,决定让“海魔”师预备 队八团十二营登陆。并将军预备队六团调到塔拉瓦海面,在贝蒂欧鸟头附近建立 一个新的滩头阵地——绿滩。 一切都布置好之后,朱利安少将点了一支烟。他的直觉告诉他还有点儿纰漏。 “究竟在哪儿还有问题?”他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起来。 增援部队乘上了一艘艘步兵登陆艇、机械化登陆艇、坦克登陆艇,突突地开 到贝蒂欧的礁盘外缘。夜潮已退,他们只好等待着,由不多的两栖车慢慢转运, 无可奈何。有些指挥官等得不耐烦了,命令部队弃舟涉水。陆战队士兵纷纷从登 陆艇上跳下来,乘黑夜涉过礁盘。 日军发现了礁湖中的动静,机关枪开始扫射。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有人则 一倒不起。随着曳光弹的亮光,可以分辨出咸水湖里川流不息的艇群和礁盘上黑 压压的士兵。没有呐喊,没有对射火力,士兵们一步步逼近贝蒂欧的沙滩,他们 沉静地迎着死亡。 有几艘机械化登陆艇在礁盘上搁浅了。里面的炮兵们忙起来,把艇中的75毫 米野炮拆成儿大件,背着扛着抬着跳入水中。他们踏着锋利的礁石前进,有人中 弹倒在海中。炮长低沉地喊,“再坚持一下,无论如何也要把炮弄到滩头上!” 火炮登上滩头,困难可想而知。这种75毫米炮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名的法 军75毫米炮的改进型,结构笨重,根本不适于人力运输,更何况在敌人火力下涉 水。炮兵们付出的代价非常之高。 炮兵重新装好火炮,开始放列。明天,步兵们对付火力点就省劲儿多了。 “没有炮的军队不算军队。”拿破仑的话是正确的。 弹药、K 级和C 级口粮、淡水、医药、血浆、通讯器材和其他一时用不上的 东西,都卸到红滩的沙岸上。货物乱七八糟,堆得到处都是。栈桥可发挥了大作 用。但不久也被拥塞了。日军不时向栈桥射击,打得还挺准(距离早测好了), 不断有人倒下,引起混乱,影响了卸载的节奏。但是,美军拼命地干,谁都明白, 如果说D 日“海魔”站住了脚跟,那明天的战斗就将决定胜负。 预料中的日军夜间反击还没有发生。朱利安。史密斯将军看了看表:一点零 五分。已经是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了。柴崎还没有动作,热带的夜短,他 没有多少时间了。 朱利安将军吐了一口烟圈,陷入沉思:日本人今天晚上究竟抱什么打算呢? 他猛然想到一点,急忙抓起话筒…… 10 柴崎海军少将当然也没睡觉。他很烦躁,焦急地在他的“金字塔”里团团转。 迄今为止,他打得无可挑剔。他的战绩足以使他的名字同日本最著名的将军们并 列。而在过去,这些名将的武功都是他所不可企及的。 他顶住了美国舰队毁灭性的炮击。其密度超过日军舰队对瓜岛机场炮击水平 的许多倍。他顶住了潮水般的两栖进攻,大量杀伤了美军兵员,摧毁了他们的装 备。敌人虽然上了岸,只占领了微不足道的一些地方。他的主要阵地和机场都没 有失守。如果用惠斯登式扑克计算法,他得分的“点数”还略占上风。 如果能把滩头的美军反击到海中,他的丰功伟业就会臻于完美,他就会成为 日本陆海军中最绚丽的一颗将星。他就可以为中途岛和瓜岛雪耻,并且彻底打乱 美军战略反攻的时刻表。从来还没有一位将军,能在一个偏远的弹丸小岛上,能 在如此险恶的条件下,干他所干的这么多的事。如果他的敌人还有头脑,也得对 他的战斗表示一种武士的尊敬。 他现在已经异常疲劳了。他的两眼已经布满了血丝,声音早已嘶哑。他想抽 支烟,半天没点着火,这才发现,由于紧张,手臂在神经质地发抖。他叫传令兵, 才发现所有的传令兵都派光了,甚至连勤杂人员也充做传令兵被派光了。他的指 挥部里只剩下一个参谋渡边进少佐。 渡边参谋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是早上盛在军用水壶中的,早变得苦涩。柴 崎渴极了,一饮而尽。 “渡边少佐,我们必须反击。” “是的,如果我们不把敌人反击到海中,美军援兵将源源而来。我们困守孤 岛……”他没说下去,后果明摆着。 “我们还有多少部队?”他刚说完,就后悔开口,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部署。 渡边进说:“岛东部还有松尾敬公大佐指挥的两个大队。虽然在敌人炮火下 有些伤亡,基本上还保持完整。” “我要用他们来反击滩头的敌人。” “是。” 他看了一下渡边进少佐。少佐同他一样衰竭,他一个人负担了贝蒂欧防御的 参谋任务。在这场规模空前庞大的陆海空立体战争中,能撑下来,已经付出了超 人的体力和精力了。 他忽然对京都学生出身的参谋军官产生了一丝怜悯。奇怪,他从来没怜悯过 任何人。他的同情心早被他追求荣誉的万丈雄心驱赶到大脑里的一个最被忽视的 角落。血战造成了紧张,极度紧张导致了神经质,神经质是脆弱的表现。想哭, 想笑,想只身一人冲到敌人的炮火中,甚至想一条狗,想一座危崖间的悬索桥, 或者想怜悯某个从来也不打算同情的人。 柴崎少将拿起了电话,不通。他又拿起第二只,不通,第三只,还是不通, 所有的电话全断了。它们自从“马里兰”号打响了炮就被炸断了线,派出去修复 的电话兵非死即伤。所以,它们全天都打不通。一个伟大的将军指挥一场伟大的 海岛防御战争,没有电话,使用中世纪的通汛手段,他真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度 过来的。 无法联络就无法指挥反击,一个震惊世界的胜利就会功败垂成。如果他的反 击成功,从塔拉瓦开始的一块块多米诺骨牌绝不会倒下去,他就能拯救天皇,拯 救日本。从来也没有这么重大的任务落在一根细小的电话被复线上。 然而,它居然断了。 柴崎恢复了镇定。他叫过渡边少佐:“你必须把我的命令通知岛东头松尾大 佐的部队。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也要传达到。拯救皇国的希望全在这上面啦。” 脸色苍白的渡边立正:“是,柴崎将军。” “走吧!”他送瘦小的渡边走到门口,声音嘶哑地又说了一句:“一切都拜 托啦”。 渡边走后,他又喝了一口冷茶,整理整理衣冠,走出“金字塔”,沿着盖沟 往前摸。他叫住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军官和士兵,无论他们是勤杂人员还是朝鲜 苦役,他总是单调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是柴崎将军,听我命令:你们利用黑 暗去袭击敌人,猛烈地向他们进攻。你们渗透到敌人后方去,炸毁他们的物资。 你们到岸边的废船上去,到岸边的弹坑里去,到栈桥桥头去,到那些木头厕所里 去。天亮以后狠狠地杀死敌人,杀死这帮白种野兽,杀死‘海魔’师这帮瓜达尔 卡纳尔的屠夫,让他们尝尝皇军的铁拳。一切都拜托啦!诸君,努力去干吧!我 们就要胜利了。” 他疲惫地回到指挥所,想喝凉茶,水壶空了,就拿起一瓶酒来灌了下去。酒 刺激了他的神经,使他更加易怒和脆弱。他又拿起电话,还是不通。他跳起来, 把它们举起来摔到角落里。摔了两台电话之后,他苦笑了,颓然坐下。他为自己 的失控而惭愧。 他看看手表,渡边进少佐已经离去两个小时。按最保守的预计,岛子东头的 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开始向岛中央运动。反击就要开始,他吐了一口长气。他信 任渡边,渡边参谋是个严谨认真的幕僚,就是身体弱些。大学时代,一场肺结核 打垮了他。 该来了吧,他的援兵——松尾的反击部队,他最后的老底子。 突然,天空中响起雷鸣般的舰炮声。开始还是一发两发,最后就分不清点数 了。礁湖中的美国驱逐视、扫雷舰、甚至坦克登陆舰,都用它们127 毫米、75毫 米甚至57毫米的炮对准贝蒂欧东端猛轰。冰雹般的炮弹在贝蒂欧东部和中部之间 构起了一道火墙,严密地封锁了日军援兵的前进路线。炮火越来越猛,大地震撼, 仿佛一个其大无比的巨人擂着一只同样巨大的鼓,鼓的蒙皮上站着渺小的人,人 除了忍受震裂内脏的振动之外,什么也干不成。 朱利安。史密斯将军在擂这面鼓。他决定不让日军把预备队调来,而先给他 们一次钢铁和烈火的洗礼。 月光透过碎云,抹在皇宫的琉璃瓦上。参天古树在夜风中飒飒作响。不久, 风声树声都止息了,万籁俱寂,静如墓地。天挺冷,地面的水气凝起了薄霜,覆 盖在一个旧高尔夫球场上。它已经被改成菜园,秋莱收过以后,如今荒在那里。 离菜园不远的一座和式宫室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躺在床榻上。床是西式 的双人床,他睡得不安稳,辗转反侧,几乎惊动了身边那个叫做良子的丰腴女人。 他个子不高,皮肤微黑,身体显得瘦弱,但绝不是营养不良所致,他的营养 即便在实行配给制的战时日本也是第一流的。长年的皇室生活、数不尽的清规戒 律、宫庭礼仪、唯唯诺诺的侍从、阿谀奉承的朝臣、从神武天皇以来长达两千五 百六十三年的统治传统,使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他的话是圣敕、他的指示 是圣喻。一千万日本军人为他一个人战斗,一亿日本国民为他一个人献身。他是 他们的蚁后,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是大和魂的具体化身。他是天照大神——太阳 女神的后裔。 他就是日本昭和天皇裕仁。 东京和塔拉瓦的时差是两个半小时。柴崎少将焦灼不安的时候,裕仁也没睡 着。 裕仁要对第二次世界大战负责吗?他要对遍及亚洲和太平洋地区二千万平方 公里上进行的惨绝人家的杀戮、破坏、强奸、摧毁、令人发指的倒行逆施负有罪 责吗?他要对从柳条湖事件、芦沟桥事变、南京大屠杀到珍珠港、新加坡、仰光、 雅加达、中途岛的一系列战争罪行负责吗? 当然是的。 这一系列战争行动都在他的默许下发动,都由他直接或间接认可。他在对美 英的宣战书上签字,开战以后,他骑着白马在东京街头给军民打气。他为皇国的 武运天天祈祷。他当然想把旭日旗插到东达旧金山,西至乌拉尔山和印度、北到 阿拉斯加和叶尼塞河口,南抵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一大片版图上。他的祖父明治 天皇、他的父亲大正天皇连做梦也不敢想象这样辽阔的疆土和鼎盛的帝国。 他又是一个普通人。 四十二年前,大正皇储嘉仁在东京一座小宫殿里生下了长子裕仁。他小时候 倒也天真。他去过欧洲,在白金汉宫吃火腿蛋,同英国的爱德华王子玩高尔夫球。 他爱好海洋生物学,甚至热心于收集蝴蝶标本。他的气质和形象,无论如何也同 阿道夫。希特勒、本尼托‘墨索里尼联系不起来。然而,缠绕在他周围的冤魂问 那两位独裁者周围的一样多。 因为,他的背后是日本军阀。 日本民族历史上有很深的自卑感。飞鸟时期、天平时期、贞观时期、藤原时 期、镰仓时期,日本人蜷缩在狭小的四个海岛上,引进了中国的文化,笃信印度 的佛教,安稳地度过了悠久的岁月。相当于中国唐朝贞观年间,日本皇室搞了一 次大革新。十八年后,插手朝鲜,被唐高宗的水军在白村江打得落花流水。那时 候日本的力量还不够。以后,历史又过去了将近一千年。一位叫做丰臣秀吉的武 士统一了日本,他又要向外扩张,再次被朝鲜海军统帅李舜真和中国明朝的联军 击败。那时候,日本的羽翼尚未丰满。以后的一段时间,浑浑噩噩的日本列岛上 开始出现钻研花道、茶道、柔术这些内向性的技艺。 又过了三百年,它终于睡足了,苏醒了,伸伸懒腰,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改造 着自己。商人变成了资本家,武士变成了军阀。一个畸形的、军事封建主义的日 本用资本主义的技术进行了武装。它固有的那些勤勉、刻苦、不屈不挠、讲究认 真,富于集体性和献身精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传统全部灌注到一粒卑劣的种 子上,开出毒花,结出毒果,化成一个恶魔,被明治天皇从胆瓶中呼唤出来,祸 害整个亚洲和太平洋地区,难以遏制。 裕仁对这种野蛮的嗜血潮流也无能为力。一帮陆大的军官,一伙子德国教官 麦克尔少校的门徒,一群野心膨胀到天上去的职业杀人狂,加上三井、三菱、住 友、富士集团的大小财阀和经理,把日本的战车拼命地往前赶。天皇也驾驭不了 这套马车。一夕会、樱会发动的“三月事件”、“十月事件”和“二·二六政变”, 说明这群顽固透顶的军阀们一定要把战争加到日本头上。 日本的战争机器陷在中国的泥沼中,伤亡近百万人,欲进不能,欲罢不忍。 近卫内阁三次组阁,三次倒台,于是换上了号称“剃刀”的杀人狂关东军宪兵司 令东条英机。战车越转越快,无法收住,除非前面是悬崖,粉身碎骨。裕仁敏感 的心灵,已经听到了灾难的声音。 借着月光,他看看墙上朦胧的磨漆画、浮世绘和瓷瓶中的插花。那是他的皇 后良子公主插上的菊花。菊和日,正是日本海军的军旗。这支海军正在六千公里 远的地方以他的名义作战。 他叹了一口气,下了床,草草穿上衣服,走过厅室,来到御花园中。园中一 切都是灰白色的:银色的月,银色的霜,银色的小径,一个深秋的夜。要是他的 祖父明治,一定会吟上一首诗,可是他不会。 他踏着小径,走道花坛。花坛中还开着菊花。他走到一个平平的石台上,面 向明治神宫的方向,跪下去,默默地祈祷。 离石台很近的地方,有一堆新土,土丘下有个坚实的防空洞。自从胆大包天 的美国佬杜立特中校驾机从“大黄蜂”号航空母舰起飞空袭东京以后,人们就给 他挖了这个洞。 因为那次空袭惊扰了天皇的御安,山本大将前来请罪,并发动了中途岛之战, 四艘帝国最精良的航空母舰消失了。接着是所罗门群岛之战,是瓜岛之战,是俾 斯麦海战,是塔拉瓦(他记不清这个名字)。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军人们向前推进的时候总用他当招牌,正如他的宣战诏书所示:“朕兹向美 英两国宣战,陆海军官兵务须全力投入战斗,各级官员恪尽职守……以达到征战 之目的……必能恢弘宗祖之遗业…”以保持帝国之荣誉,联实有厚望焉。“军阀 们口口声声”八纮为字“,借皇威以征服天下。 他祈祷完毕,又转向伊势神官方向祈祷。他祈求祖宗保佑他,不要在他手中 丢掉帝国,丢掉日本。日本,在他看来,已经发疯了。它打败了中国,打败了俄 国,似乎也打败了法国、英国和美国。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是一连串的征杀, 九段的靖国神社里香火不绝。他是个深居简出的懦弱者,简直想象不出那些彪柄 显赫的一代君王: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罗马帝国的恺撤、奥斯曼王朝的苏理曼巴 沙、法国的拿破仑和德国的希特勒,他的帝国版图同他们的一样大,他们都有非 凡的意志和超人的野心,而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不过是某人的儿子,某 人的孙子,但恰好他们是日本的天皇。 然而,这个软弱的有罪的天皇,一点儿也不打算放弃一寸他的侵略版图,放 弃他的侵略军到达的地方,放弃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地方。他害怕,他胆战心惊。 他担心这个“王道乐土”这个“共荣圈”会在他手中次飞烟灭,化作一树凋败的 樱花,化作一场破灭的黄粱之梦。 他祈祷。为他的武士祈祷,为他的帝国祈祷。此时此刻,他们正在蓝色的海 洋、绿色的平原、褐色的群山中作战,从雪原到雨林,从沙漠到城镇,其中也包 括那个他才听到的,记得不清楚的那个岛屿,叫做什么来着?噢!是塔——拉— —瓦。 他凝神屏息,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风,忘记了夜。一个窈窕的女人久久站在 他背后。他的思路终于从如烟的往事和遥远的空间抽回来,他转过身。 “天冷了,陛下。”良子公主手里拿着一件银狐披风,轻轻给他披上。 大洋彼岸另一位第一夫人可享受不到这种夫妻间耳鬓厮磨、朝夕相随的幸福。 她虽然对她丈夫一往情深,那一位却象是另有所锺。也许她不漂亮,个子太高, 嗓音太刺耳,在政界、新闻界、妇女界风头太足,一句话,她是个男性化的女人。 也别责怪她——埃莉诺·罗斯福夫人。如果一个女人在家庭中缺少什么东西,她 就会在整个社会的舞台上去追逐。 现在,她的丈夫,美国第二十二届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又不在她 身边。然而,埃莉诺的心情甚佳。因为,总统并不在新泽西州的一个绿茵茵的农 庄上,那里住着埃莉诺非常恼恨的一个女人,她叫露西·拉瑟福德。她从总统夫 人身边窃走了许多家庭之乐。总统也不在白宫那间椭圆形办公室。他现在正象他 当年一样,“在海洋上。” 东半球和西半球差一天。“海魔”师在塔拉瓦登陆当天,他们的总司令罗斯 福正在大西洋上。 六十一岁的西方世界的泰坦,拖着残腿,坐着轮椅,兴致勃勃地乘着刚从弗 吉尼亚州汉普顿港下水的“衣阿华”号战列舰,航行在海风凛冽、水雾弥天的大 西洋上。 高大、坚韧的罗斯福迎着海风,充满了信心。他的头发已经灰白,目光依然 犀利。海洋消除了他的疲劳,呼唤着他的热情。他的勇气,已经使他战胜了自身 的残疾带领美国向顶峰冲击。他的机智和热情,又使他足以代表世界上品强大的 工业力量和科学技术水平。他特有的微笑。使千百万人为之倾倒。他不可思议的 伟人直觉,使他成为一个最优秀的船长,操稳美国航船之舵,绕过暗礁,冲过险 滩,驶向辉煌的成功彼岸。 和罗斯福同在“衣阿华”号上的有:他的智囊霍普金斯、雄才大略的参谋长 马歇尔、空军头头阿诺德、海军的灵魂金。这一叶扁舟载着美国的全部头脑,用 Z 字形的反潜航线横渡大西洋。 德国潜艇并没有骚扰总统。邓尼茨的潜艇战刚被粉碎,他成了一条血淋淋的 秃尾巴狼。然而航程多舛:一艘护航的美国驱逐舰忘记合上鱼雷发射管的保险机, 一枚鱼雷从失控的管子里打出,直奔“衣阿华”号。 当时,“依阿华”舰长、总统的好友约翰·麦克雷上校正在布置一场即兴的 防空演习。水兵们用高射炮打空靶——气球和五英寸炮弹空炸后的烟团。罗斯福 耳朵里塞着棉花,悠闲地坐在轮椅上,椅边放着他爱读的艾伦。波的侦探小说和 集邮册。突然,所有的高射炮转向海面,发疯地射击一枚鱼雷。它当然不是邓尼 茨的鱼雷,而是美国海军的马克—14鱼雷。 结果是安然无恙,一场虚惊,仅此而已。不久,威风凛凛的舰队驶过了直布 罗陀要塞,进入地中海。总统在前法国殖民地奥兰上陆。他想起喧赫一时的奥兰 事件——法国投降纳粹以后,丘吉尔首相不顾一切地想把奥兰的法国舰队干掉。 北非沿岸,历史陈迹如林。在橄榄树和沙漠之间,有雄伟的古罗马石砌供水 渠。古代迦太基人的遗址,仍留着残柱和颓垣。岁月和流沙,更衬出它们近乎永 恒的庄严。 总统在奥兰见了他的两个儿子:埃里奥特和小富兰克林,霍普金斯也看了他 的儿子罗伯特。他们都是海军人员,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在弹雨下作战。如果 需要,他们也会像一名普通战士那样献身,光荣地死去。 罗斯福会见了盟军北非部队司令艾森豪成尔。当时,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将 军如新星般光华四射。总统乘一架名叫“圣牛”的C —54飞机前往突尼斯。艾克 陪总统巡观战场,看看那些烧焦的坦克和半履带车,看看那些弹痕斑斑的大理石 墓碑和廊柱,看那些险恶的、工事纵横交错的高山。就在这一带,艾森豪威尔和 蒙哥马利共问把沙漠之狐隆美尔的非洲军团赶进了陷阱,然后把二十五万德国兵 一网打尽。 黑人阿瑟·普莱蒂斯曼推着总统的轮椅。罗斯福兴致很高。他向艾克背了几 句荷马的诗,谈了几段阿庇安著的罗马史,讲到当年迦太基同罗马间的三次布匿 战争。他讲了汉尼拔,讲了古罗马战舰上一种叫“乌鸦”的新武器。他希望美国 的学者们能发明几种快点儿结束战争的利器。他并不知道德国人布劳恩在波罗的 海的佩内明德岛上制造V —1 和V —2 飞弹。他只知道奥本海默博士在搞一个什 么“超级炸弹。”原理太复杂,不是当代人所能理解的,由那个疯疯颠颠的爱因 斯坦教授提出来,已经花了一大笔钱,还不知道能否弄响它。 他触景生情,谈及罗马人命令迦太基人无条件投降。他在卡萨布兰卡向轴心 国提出的无条件投降是否也出自此道?他大概还想建议发行一套精美的北非战役 邮票,从阿拉曼到卡萨布兰卡,当然得包括艾克和蒙蒂的头像。 罗斯福的精力同他竞选时一样充沛。他望着地中海蔚蓝色的波涛,问艾森豪 威尔将军: “您知道当年罗马人的哪一位将军在迦太基登陆?” “是执政官孙索里乌斯和执政官曼加略。他们颁布了蛮不讲理的投降令,然 后用战火焚毁了伟大的迦太基城。”艾克认真地回答。他个人懂政治,当年他只 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的副官。 总统笑笑:“我想,夺取布匿战争最后胜利的是名将西庇阿,其他的人嘛— —”他用力撑着扶手,从轮椅上站起来,指着南方新月形、抛物线形、金字塔形 的黄色沙丘。“不过是这旷野中的一撮沙土。” 他的思想还在飞驰。他从西庇阿想到艾森豪威尔,从迦太基的覆灭想到盟军 将踏上日尔曼人的国土,亚利安文明还能存在吗?历史上不是有许多显赫的帝国 连同自己的文明一起成了过眼云烟吗?…… 罗斯福终于告诉他身边的艾克:盟军将在法国登陆,规模比北非登陆的“火 炬”作战大十倍。最终将直捣柏林,在我们的星球上永远结束德国之梦。 艾森豪威尔问:谁是这次伟大作战的总司令? 总统笑而不答,以他那哈佛和哥伦比亚大学的学识,又扯了一通历史,搬出 合众闰短暂历史上的战争英雄:格兰特、罗伯特‘李、杰克逊、谢尔曼和谢里登。 他认为无论是谁,只要指挥了在法国登陆的“霸王”作战,那他的名字将比他们 所有的人更加彪柄史册。 他转过身来,用他那深邃的、洞察人心的目光看着艾森豪威尔:“我不希望 从现在起的五十年后,谁也不知道乔治·马歇尔是谁,他是有资格成为历史上一 位伟大的将军的。” 让深孚众望的马歇尔将军指挥“霸王”,无论是谁,甚至包括德国人,都认 为是顺理成章的事。艾克干了半生参谋工作,很自然地把自己放在战争棋盘的配 角位置上。他并不打算去诺曼底,并且最后在勃兰登堡门下凯旋。他的视线越过 总统,留在高原古城堡和爱奥尼亚圆柱上,他还沉浸在历史的风尘中。 总统以他的灵性,悟出了艾克的心思,他吟起诗人荷马的名句: “总有一天,我们神圣的特洛伊、普赖阿姆和持矛的普赖阿姆所统治的人民, 都会灭亡。” 他想起他自己。他走过何等壮丽辉煌的路!他战胜了命运,战胜了自己,把 美国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然而他身上的疾病潜伏着,不是人们所共知的小儿 麻痹后遗症,而是更要害的病,他已经战胜了那种疾病。一种叫做阿尔瓦雷斯病 的动脉高血压症。这病使他脾气变化无常,精神恍榴,神志时明时暗,判断也受 到影响。也许他的感觉意识到自己不久要复归泥土,他就联想起自己的帝国。美 国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强大、最富有、前途最光明的帝国,会不会也潜藏着一种致 命的病症,有朝一日,美国也会象历史上所有的帝国一样,成为他眼前的遗迹呢? …… 他在浮想,他是最富有理想主义的人物;他又在抉择,他也是现实主义美国 人的典范。他要去德黑兰,去见斯大林和丘吉尔,去决定轴心国的命运,去决定 这个星球上亿万人的命运。他想到欧洲——古老而光辉的旧大陆,想到巴尔干, 想到波兰,想到占领日本,想到联合国,想到和平……他的思想甚至超越了空间 和时间,夫探索人性的本源和人类的归宿。 “海魔”登陆那天,罗斯福总统干了许多事,想了更多的事。然而,他根本 没有想到在太平洋上还有一组吉尔伯特群岛,还有一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塔拉瓦环 礁,还有一个1.18平方公里的贝蒂欧珊瑚岛。 而贝蒂欧上的人却在为他的旗帜和理想战斗。 11 海雾渐渐消散了,桃红色的太阳在海面上挣扎着,先变成半个哑铃形,然后 一跃而出,光焰四射。突尼斯和塔拉瓦相差十个半小时,当罗斯福在艾森豪威尔 的晚宴上为即将举行的德黑兰会议祝酒的时候,“海魔”的官兵们又迎来了新的 一天。 东经173 度子午线上的天渐渐亮了。在这条经线上的新西兰妇女去门口拿牛 奶瓶,她的孩子起床以后,闹着要吃早点好去上学;斐济的密克罗尼西亚土著们 寻思着干点儿什么活,是收拾一下香蕉园呢,还是划着独木舟出海去撒网捕鱼? 塔拉瓦环礁上的士兵们没有这种福气,他们带着野蛮的近乎本能的仇恨感,准备 在新的一天里更多地杀人,杀人的方法还要更漂亮。美军一方,只追求最后的日 标,不计代价,不怕牺牲,一古脑儿将人与物投入贝蒂欧的无底洞,决心要把深 渊填满。日军退无可退,只剩殊死一战,他们头天打得挺好,所以尚有余勇可贾。 黑夜是一位裁判员,将打得血流满面的两个拳击手隔开,倚在绳圈上休息一会 儿,然后重新开打。 “海魔”师预备队八团一营趁早潮登陆。登陆艇开上了礁盘,两栖车向滩头 冲击,由于车辆不足,仍有许多士兵全副武装涉水抢滩。 营长斯徒尔特中校乘着一辆两栖车,刚开到离沙滩二百码的时候,贝蒂欧一 阵雷鸣,日军开始射击。从栈桥旁的废船上射来猛烈的炮火,立刻打中了斯徒尔 特的车。营长跌入水中,胳膊和腹部都中了弹片。他捂着肚于,一瘸一拐地往岸 上走。周围全是啸叫的机枪子弹,它们从废船、从椰林、从几个木头厕所里射出 来。他无处可躲,也懒得去躲,他身上又中了几颗子弹。 他跌倒在水中,居然又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镶着绿边的塔拉瓦 环礁平面在他眼前旋转。他很累,只想在岸边找个地方躺下来。他觉得累极了, 腿重极了,真想睡上一觉,一切都让它结束吧。终于,沙岸到了,怎么是灰白色 的沙岸,不象他老家佛罗里达的金色沙岸?反正是一样吧!他在珊瑚沙上跪下去, 侧身躺下,又动了动,想尽可能躺得舒服点儿。他仰脸朝上,无神的瞳孔凝视着 塔拉瓦清晨的天空。他觉得根平静,很舒服。 八团一营失去营长以后,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困境。遭到夜间潜入废船的日军 火力小组的疯狂射杀。废船离栈桥很近,成了一个喷吐凶焰的钢铁火力点。 小潮涨起来,礁湖中密密麻麻的尸体被海浪推到岸边。有的尸体被泡胀了。 还有的士兵背负着超重的装备,伴随着热带鱼长眠在瞧盘上。美军的状况同D 日 一样惨苦,日军抵抗的蛮力远远没有用尽。八团预备队被打散以后,大部分人员 陆陆续续在红二红三滩头和栈桥登陆。一小部分人被赶进“死人湾,”让日军的 交叉火力扫得一个不剩。‘ 上午九时,美军时来运转。今天的小潮是一次“高的捉摸不定期”。湖水达 到高潮线以后,连续二个小时没有退下来。后来,退了三十厘米,又维持了一个 小时之久,真是上苍有眼!美军的各种登陆艇一拥而上,冲过礁盘,冒着炮火, 直接到沙滩卸下坦克、火炮、各种物资源源运上滩头。登陆艇卸空后,退出礁盘, 返回湖心,从坦克登陆舰和运输船上又装上货。朱利安·史密斯少将亲自督阵, 秩序井然,各类舟艇往返自如,穿梭如织。 自从熬过贝蒂欧的第一个夜晚以后,惠特尼中校同所有“海魔”官兵一样, 意识到贝蒂欧岛是占定了。胜利或迟或早,死人。或少或多,岛子一定会被克服。 他看到八团一营的惨状,立刻叫来了50.3航空母舰特混群的空地联络参谋, 一个留着卓别林式胡子的小个子少校。 “迈克尔少校,请你叫通蒙哥马利将军,立刻炸掉那艘破船,它威胁太大了。” 迈克尔迅速接通了庞大的三万吨级旗舰“埃塞克斯”号,宜接与阿尔弗雷德 ·蒙哥马利少将通话。蒙哥马利是美国最优秀的海军航空兵指挥官,曾在美国第 一艘航空母舰“宾夕法尼亚”号上服役。对于D 日敌军的顽抗,他深感内疚,以 为自己的飞行员没能尽到职责。现在惠特尼中校一有请求,他就立刻派出轰炸机 和战斗机前往贝蒂欧助战。 惠特尼已经换上了高频电台,同迈克尔一起,直接指挥塔拉瓦上空的恶妇式 战斗机、复仇者式鱼雷机和SBD 俯冲轰炸机。它们鱼贯而下,以贴着海面的高度 轰炸扫射,形如打靶,但手脚并不利索,足干了半小时,才把废船炸得四分五裂。 回想起一天前的狼狈样,惠特尼此时此刻,才感到是用美国的方式来打一场美国 的战争。 美军有了相对安全的滩头和栈桥,坦克直接上岛,火炮也不用拆成零件了。 滩头的东西越来越多,堆起一座座小山,以至于后面的船根本无地卸货,混乱不 堪。惠特尼只好亲自过问。他把战场指挥权暂时交给休伊和朱利安新派来的一个 作战参谋长基德上校,然后来到滩头。 这里到处是箱子、麻袋、钢筒和钢材预制件。那些两栖车驾驶员为了减少炮 火下的风险,只图快,不往纵深开。所有的东西乱丢一气。许多板条箱和袋子破 了,掉出来各种罐头、军装、帐篷,甚至还有大批纸牌和双陆棋。另一些砸扁的 纸箱中露出酒瓶、咖啡、刮胡子刀片,威士忌和白兰地的混合香味就混在尸臭中, 形成一股惠特尼平生从未嗅过的怪味。 他拉住一个正在往登陆艇上跑的黑人运输兵:“喂,中士,你叫什么名字?” “赫利。乔治·赫利。” “我是惠特尼中校,贝蒂欧岛总指挥官。赫利中士,回去告诉你们指挥官, 别把这些垃圾卸到滩头上,否则我要叫推土机推掉。告诉他,给我弹药!” “是!中校,别把垃圾卸在滩头,给您弹药。” “这就对了。唤,你们的指挥官是谁,这阵子他干得不错嘛!” “是朱利安·史密斯海军陆战队少将师长。” 惠特尼倒吸了一口气。 “代我转告他,就说贝蒂欧我们是拿定了。” 12 啊!贝蒂欧机场。 艾伦·李在跑道边卧倒,透过纷飞的弹雨,看清了主跑道。这是一条二千码 (1 ,800 米)的水泥跑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海魔”在塔拉瓦登陆就是为 了它。 太平洋战争实际上是“平顶船”和“平底船”的战争。“乎顶船”就是航空 母舰,从开始到最后,它一直唱主角。“平底舶”是登陆艇,为了夺取一个个岛 屿机场,离了它是不行的。 跑道四周,密布着日军火力点,机枪贴着跑道的地面扫过,连一只老鼠也溜 不过去。又得等待。“在塔拉瓦除了他妈等待什么事也干不成。”艾伦气得骂娘。 三辆谢尔曼中型坦克蹒跚而来。它们在沙丘间蜘蹰,在弹坑间徘徊,走走停 停,间或打上一炮,扫上一通机枪。开坦克的小伙子——艾伦叫他们小王八蛋— —专拣好对付的火力点开炮,留下硬骨头让艾伦他们步兵去啃。艾伦骂过他们, 他们还振振有词:坦克是在平原上大规模作战中集团使用的武器,它并不适合干 步兵的勾当。 即便如此,一辆坦克被地雷炸毁了。其他两辆调头往回开。坦克手不想拿战 车冒险,丢了车,他们只好当步兵,而当步兵,在贝蒂欧对他们来说只能意昧着 死亡、 艾伦·李上尉可不能等待了。无论是陆战队还是突击队,最基本的原则,就 是“抓紧时间,不顾一切,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击”。 他用步话机叫通了惠特尼,要求他猛轰主跑道四周的日军火力点。他知道105 毫米炮和75毫米野炮作用有限,但总比头一天赤身裸体炸碉堡强多了。他很惊异, 自己的情绪竟如此高涨,仿佛他没受伤,而战斗才刚刚开始。他知道杀人会上瘾, 如同打猎会上瘾一样。战斗欲望是一种奇怪的混合情绪:士兵的激情、勇毅、智 慧、追求荣誉的心理和一种经搏斗战胜对手的快感。战斗的结果也许还不是主要 的,士兵的灵感在于战斗本身。他参加一场战斗,有如画家创作一幅画、作家写 一本书、设计师搞一种新产品、科学家揭示一条新规律,这个过程使他的生命如 片光石火,在冥暗中闪烁。士兵一定有一首自己心灵的歌。 但艾伦·李之所以如一头凶猛的野兽,是因为他坚信塔拉瓦的胜利已经注定 了。 炮兵营的代理营长是大卫·埃拉扎少校,惠特尼把他从陆战一师“挖”过来, 实在值得庆幸。他那个营的营长在礁盘上被打死了,埃拉扎主动接过了指挥权, 真够朋友。他经过精确计算以后,同炮兵一起把六门火炮推到前沿,用低伸的弹 道进行直接瞄准射击。 美军的野炮和榴弹炮,刮风般射击着。炮手脱光衣服,只穿裤衩,测距,瞄 准,装填,拉火,校正,一次齐射,又一次齐射。因为吃了日本人大炮一天一夜 的轰击之苦,埃拉扎上尉用起炮弹来毫无犹太商人的吝啬之心。他们一边打,一 边骂日本免崽子。一门炮打红了炮管,埃拉扎随手从沙地上拾起两瓶白兰地酒浇 在炮筒上。一门炮的炮栓弹簧松了。他脱下皮靴,用鞋底猛击炮栓,居然一直打 了下去。 陆战队的士兵们这回可学乖了。他们宁可在狐洞中等待,也不愿冒着敌人的 火力冲锋。人有了依赖就会丧失主动性。 终于,埃拉扎少校在步话机上告诉艾伦·李:“还有五次齐射。” 艾伦现在有一百多名杂牌士兵。他把他们分成三个排,命令塞克鲁西斯、罗 克韦尔和一个叫贝尔热的两栖车驾驶员担任指挥。他们都没睡好觉,疲劳、肮脏、 痛苦,渴望早点儿离开这块鬼地方。 最后一次齐射刚完,艾伦一声呐喊,百十名士兵一跃而起,拼命向前冲,一 步也不停留。他们冲上跑道边缘,冲过五十码宽的水泥跑道,一边跑,一边高声 喊叫。许多人喊着印第安人的作战口号。 日本兵呆住了,居然没放枪。也许是持续的炮火麻痹了他们的神经,也许是 他们不相信美国人竟会如此英勇。战场一下子静下来,空中回荡着美国大兵狂热 的喊声。 美军冲过主跑道一半儿的时候,敌人的机枪响了。开始是一挺,接着就有七 八挺加入合唱。艾伦的人不断地倒下来,痛苦地嚷叫,请求同伴把自己带走。有 人没经验,想卧倒在跑道上暂避一下飞蝗般的枪弹。艾伦‘李大喝一声:“楞什 么?这儿又没女人!快冲,快点儿5 你找死呀!”他甚至在一个迟疑的士兵屁股 上踢了一脚。他用冲锋枪扇面地扫出去,用障碍赛破纪录的速度第一个冲过了主 跑道。 他跳入一段倒塌的盖沟,第一眼就看见两名日本兵蹲在九二式重机枪后面射 击。他用冲锋枪向他们射去,竟然没打上。他想起老兵中流传的一句话:“越近 枪越打不准。” 他卧倒,投出两枚手榴弹,同训练科目一样,炸毁了那挺机枪。这时候,他 的士兵也纷纷跳入战壕和弹坑,同狐洞中和碉堡中的日本兵进行短兵相接的肉搏。 一阵匕首戳肉声、枪托砸头盖骨声、咒骂声、惨叫声和闷哑的枪声之后,艾伦他 们终于拿下了跑道南方的阵地。日军全部战死,其中一些人用手榴弹与美军同归 于尽。 艾伦·李擦擦险上的汗和血,他也搞不清是谁的血。贝蒂欧岛上的战斗一直 激烈而不间断,如同把一群角斗士投入一个满是狮虎豺狼的竞技场中。大门一关, 人和兽要斗到死去方休。他看看他的人,每个人都在修补工事和战壕,整理武器 弹药。他们已经冲过了主题道,也就是说已经从鸟腹位置将贝蒂欧一截为二了。 他再向南方望去,啊!一望无际的灰蓝色的大海,远方就停着霍兰德和希尔 庞大的舰队。他们已经冲过了贝蒂欧,从礁湖一岸冲到了海洋一岸,整个五百码 路程,几乎象从旧金山到东京一样遥远。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海洋,他胜利了。他想起那个关于男士和海洋的历史故 事。他的历史课不好,只记得在很久以前,一个无畏的希腊步兵军团被雇佣到波 斯国作战。战斗失败了,他们的雇主已经投降,但希腊战士是决不投降的。他们 仍然保持着威严的方阵,从中亚内陆的草原上向欧洲撤退。连敌人也畏惧他们, 只能跟随着他们低吼。他们经历了人世间最大的苦难:饥饿、干渴。伤兵的拖累、 敌人骑兵的袭击、疾病和沮丧,终于用磨烂的双脚跋涉千里,走到了博斯普鲁斯 海峡,对岸就是欧洲,就是故乡。于是他们每个人放声高喊。艾伦·李也象他们 一样放声高喊,用巴尔干的乡音喊出激奋人心的大海的名字——“克拉拉——克 拉拉——克拉拉!” 他的弟兄们也跟着喊起来。喊声招来一阵机枪子弹。塔拉瓦还没有被占领。 黑人士兵斯潘塞·吉姆躺在狐洞中哼哼。他的肺部中了一颗子弹,血浸透了 军装,渗入灼热的沙土里。他勉强用急救包把自己的伤口草草扎住,然后侧卧着。 他在“电流”行动中的职责已经尽到了,现在,他默默地等待着自己的末日。 他试图去想一些事,好忘却胸口的痛楚。他的家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镇上, 母亲生了八个孩子,其中三个早夭。春天,他们镇上的草地美极了。乌鸦在新翻 过的田陇上飞翔,留下飞掠的黑色阴影。春风荡漾,花香、草香和镇旁小湖中那 股暖洋洋、酸溜溜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夜间,月光给开满繁花的桃树投下斑烂朦 胧的影子,风一吹,像是一树跳舞的精灵。 他的母亲在他出世的第三年就死了,得的是伤寒病。祖母很仁慈,会做各种 好吃的东西:山药泥果子酱、肉卷拌青菜、炸子鸡和烤甜薯。她还会给他们讲许 多黑人的故事,讲他们非洲的祖先,讲释奴宣言和林肯总统,讲布朗起义,讲童 话。弗吉尼亚是内战时期南部同盟的首府,白人对黑人一贯仇视。黑人就用团结 来回答这种仇恨,把对人类的爱转移到大自然中。 后来,他大了,到处流浪,四处谋生。他干过农场季节工,当过装配线上一 小时一美元的童工,卖过报,擦过车。如果不是战争,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何 处。 吉姆对自己人也不抱什么希望。他同他们一起冲过主跑道、占领了巴掌大一 块地方。日军的火力把他们封锁任,切断了后援,他们各自为战,谁也顾不了谁。 又有谁能把他救起来送过跑道回到后方去呢?为此,肯定要死去不止一个人。而 他是黑人。别人全叫他“黑鬼”,当然。他也回敬他们,叫他们“白鬼子” 天晴极了。赤道的晴天同奥克兰的阴天一样多。日头真毒,天空是一片浓艳 的蓝色。沙土冒烟。他失血过多,身体连动弹一下也很困难。他把水壶对准嘴, 希望被打漏的水壶中还会留下一滴水。但他绝望了,一滴也没有。他想起一条美 丽的小河。对!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奥伦治堡。他在那个农庄里干了两年活,喂牛, 喂马,那马是地道的英国马。收拾一下拖拉机和旋耕机。最美的事是干累了活在 清香的青草垛上睡一觉,然后同一个叫简的姑娘跳舞。 那条河曲折的河湾里丛生着柳树和芦苇,有许多好看的鹬和鹤,清澈的水中 有小鱼。鱼汤可真好喝。 噢,简会熬鱼汤。简偷着同他来往,心细得象侦探。简悄悄地爱他,因为她 是个白人。 他才不爱简呢!她一张马脸,一脸粉刺,腰粗得象水桶,走路象火鸡,没有 一个人敢给她说媒。而她的情欲强得不得了,一来就想同吉姆动真格的。吉姆蔑 视她,因为她们怀上个黑孩子。她文化低得连名字都不会写,就知道不断地重复 一句话:“吉姆,来,我这里有蜂蜜和酸牛奶。” 啊!蜂蜜和牛奶。吉姆渴极了,痛极了,由于衰竭而产生了幻觉。整个大海 变成了一条河,椰树变成了芦苇,简变成了一只黑脚信天翁,在天和海之间旋舞。 他完了。他应该和简睡一觉。真的,她多少次诱惑他,扭动屁股,说些甜哥哥蜜 姐姐的粗话。吉姆不敢,他知道法律会怎么惩罚这种事。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不值得回忆了。他宽恕了世界,世界也放过了他。 他将睡在太平洋的一块礁石上,一块密克罗尼西亚土著的香格里拉上,烂得连骨 头也留不下。算了,顾不上这些了。他闭上眼睛。 思路一断,胸部又疼起来。他哼哼唧唧,断断续续地嚎叫:“奶奶,奶奶, 给我一杯水,一杯蜜水……” 一个粗暴的声音从战壕边上响起来:“谁在那里做春梦?快他妈起来,老子 要组织防御了。” 啊!是艾伦·李上尉。吉姆在船上就伯他,他恨黑人。他的突击队中一名黑 人也没有。 “哎,上尉,是我,我叫吉姆,受伤了。” 一张租犷的白人的脸在战壕边上露出来。艾伦·李认出是个黑人士兵,他骂 了一句:“黑鬼,负伤了吗?负伤也得起来,已经是下午了,我必须组织防御, 日本鬼子夜里要逆袭的。 “先生,上尉。我的伤很重,实在抱歉。”吉姆真心诚意地说:“别管我了, 上尉,让我留在这儿等死吧,省您些麻烦。” 艾伦迟疑了一秒钟。他终于爬进战壕:“黑鬼,别他妈说废话。”他趴下身 子,命令吉姆:“听着,吉姆,爬到我的背上去。”, 吉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又骂:“楞什么,黑鬼!谁叫现在是打仗呢?谁叫你是‘海魔’的人呢? 凡是‘海魔’的人我都得照看着点儿。谁叫我是个他妈的上尉呢?要是在查尔斯 顿,我向你吐唾味还来不及呢!” 吉姆顺从地爬到了艾伦的背上,艾伦撑在地面上;爬向一个大地堡。他已经 在那里建立了指挥部。成群的子弹从他俩头上身上飞过。吉姆感激地对文伦说: “上尉先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 “别他妈废话,让日本鬼子听见,咱们全都得见上帝!” 吉姆的神智豁然清醒。他突然记起,现在背他的这个人,就是当年奥兰治堡 庄园的大少爷,艾伦·李,原来是帕特里夏·李的儿子。帖特里夏是他敬畏如神 明的老爷。 一个白人大少爷,一个突击队上尉,一个仇视黑鬼的南方军官,在背一个伤 兵,一个过去的奴仆,一个黑人。这种事,只有在贝蒂欧上才会发生。 13 “喂,大个子,别光在那儿站着,过来帮把手。”通讯兵柯克叫住一个东张 西望的人,他个子很高,钢盔压得很低,穿着军便服,毫不起眼地混在绿滩的人 流中。 柯克正在搬一箱电池。这是专供TBY 电台用的,每箱十块,共重二十公斤。 这种箱子外号叫“匕首”。两边有铸铁的把手。他叫来的那人,把两箱“匕首” 叠在一起,从登陆艇上搬到滩头的通讯中心,它设在绿滩一座完好的大防空洞里。 他们搬完以后,柯克请求那人再帮他搬一趟,那人犹豫了一秒钟,终于答应 了。事完以后,柯克递过去一支烟:“谢谢你,老兄。”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柯克猛地看到他的领章上有一颗将军星,不由得楞住了, 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话,“谢谢您,军长。” 霍兰德·史密斯少将早消失在人群中了。他登上绿滩以后,并不去干扰八团 团长布朗宁上校。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幕僚,到处走走,看看。他,霍兰德·史密 斯必须在贝蒂欧。 选择绿滩登陆,实属霍兰德一着高棋。他看到红二红三滩的空间已经饱和, 把八团其余两个营派过去,只能增大伤亡,破坏惠特尼部队的战斗节奏。于是, 他选择贝蒂欧之鸟的头顶部登陆,重新开辟一条战线。 登陆出乎预料地顺利。八团占尽了潮水(中午的那次“高的小潮”)、突然 性、日军穷于应付红滩、D 日的舰炮大多落在绿滩区之便,一举抢滩成功。在七 百五十码的滩头上,一字儿排开八团的全部人员和装备。一个连的谢尔曼坦克隆 隆作响,辗向敌人的工事。炮兵连也开始放列。霍兰德帮他们安好大炮。每一门 炮刚进入阵地,霍兰德将军就命令它射击,决不让日本人喘息。他同炮兵们一起, 在沙滩上用手滚着炮车轮胎,陆战队炮手们深为感动。可要是他们的炮打偏了, 他就大声喊叫,命令他们重新测距瞄准,他躺在两门大炮之间,用望远镜观察目 标,一旦打中了目标,他就像一个足球迷一样为自己的球队高声喝彩。 礁湖中的驱逐舰继续向贝蒂欧之鸟的鸟尾方向打炮。由于岛上美军越来越多, 并且犬牙交错地同日军混在一起,舰炮打得格外小心。鸟尾部分不到三百英尺宽, 大部分炮弹都打到海里去了。 蒙哥马利50.3特混舰队的飞机仍在继续助阵;虽然阿尔弗雷德·欧根·蒙哥 马利少将本人亲自打过珊瑚海海战,经验丰富,但“埃塞克斯”号、“本克山” 号都是新舰。舰上新兵多,老兵少,那伙“雏儿”们投弹技术太糟糕。他们根本 不象是素以精确轰炸著称的母舰航空兵,倒像是开B -17轰炸机的那帮吊儿郎当 的陆军航空兵少爷。下午两点钟,霍兰德·史密斯正在同几个炮手一起喝汤吃面 包,一架美军TBF 鱼雷机怪叫着俯冲下来,声音凄厉,大家不由得抬起头来。这 架复仇者式飞机的鱼雷吊架下悬挂着一枚五百公斤炸弹,它正正地对准了炮兵阵 地。 “我的天!”一位炮兵上士叫着,翻身钻入了炮位旁边的掩体。 雷兰德少将也看清了“复仇者”。他下令隐蔽,几乎在命令出口的同时,他 也跳进一个日军挖的狐洞。这可不是演习! 那枚五百公斤炸弹呼啸而下,落在他们那个饮食摊子中间,不能再准了,连 汤盘都掀翻了。 大家等了半天,炸弹没响。雷兰德将军带头钻出来,看到大炸弹钻入沙中, 弹尾还露在外面,象一只头埋在沙堆中的驼鸟。 “继续吃吧。”霍兰德将军又拾起了饭盒,那几个炮兵也各自从掩体中钻出 来,大家都很庆幸,要是炸弹一响,这顿饭怕要与上帝共同分享了。 “把汤掀光了,只好喝酒啦。”霍兰德·史密斯用勺子敲敲沙子外面的弹尾。 “这个混帐飞行员同这枚不响的炸弹一样愚蠢透顶。” 尽管守着这个黑家伙吃饭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可是谁也没离开。他们就这 样把后半顿饭吃完了,还喝了酒。绿滩只有巴掌大,躲也无处可躲。红滩比绿滩 还拥挤,贝蒂欧实在不是可以久呆的地方。 另外几名陆战队士兵运气很坏。一枚航空炸弹落到两军交错的地方,把五名 陆战队士兵炸成肉片。 总之,贝蒂欧的战斗激烈而又混乱。地方太小,人太多,工事太密集,火力 太充足,象一群壮汉喝醉了酒,在一个挤满了人的澡堂子里舞刀弄枪,动一动就 要伤着人。 绿滩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由红三滩头向岛于东头推进的美军却毫无进展。 陆战队员在登陆日死打硬拼的劲头仿佛消失了。既然已经站稳了脚跟,消灭 残余的日军只是时间问题。官兵们开始吝惜自己的鲜血。为什么不呢?不是有了 大炮,有了坦克,空地联络、舰炮联络都大大改进了吗?为什么还要凭陆战队员 的肉体,去炸毁火力点,然后一寸一寸地前进呢! 休伊上尉的人已经吃饱了。爱干净的还刮了脸,信教的念了早祷文,爱吃甜 食的嘴里塞着巧克力糖,喜欢咸食的撬开了海因茨公司的火腿蛋。他们的仗打得 可比昨天差多了。敌人机枪一响,就赶快卧倒。叫飞机,叫炮火,叫坦克,折腾 一半个小时,才前进三五十码。经过D 日的大灾难,人们突然意识到生命的珍贵。 有人想到自己刚过了生日,有人想到一个月以后就是圣诞节,接着就是新年。思 乡恋土之情油然而起。纽约盖着白雪,长串的甲壳虫式小汽车在结冰的大街上踟 蹰而行,商店里大拍卖,孩子们想要玩具,女人们想买新衣服。农庄的房子里生 着火,橡木柴劈啪作响。火鸡、鹅肝、沙拉、甜酒、笑脸、舒服的席梦思床…只 要活下来,挺过塔拉瓦,“海魔”就会回美国,一切都变成现实,生活并不遥远。 但是战争更近。 休伊发急了。 他抓起一名士兵,那人卧在掩体里,还穿着驾驶兵的工作服。他对那人说: “伙计,准备冲锋吧。贝蒂欧不是假日旅馆,该死肚皮朝天。看到那个机枪巢没 有,从左手过去,用炸药炸掉它。” 那兵神经质地点点头,扶正了头上的钢盔,刚跃出掩体,就被机枪弹打断了 胳膊,他仆倒在沙地上,随即而来的子弹立刻洞穿了他的身体,几乎被打成筛子。 休伊一阵恶心。 他又让另外几名士兵去冲锋,也遭到伤亡。 他决定自己亲自组织一次出击。贝蒂欧不是瓜达尔卡纳尔,可以呆上一年半 载的。目前唯一的事是把日本人杀光,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投降。他当然知道 人皆惜命,有的人还没碰过女人,有的人想去上大学或者正在上研究生院,有的 人打算开一片店或者当什么管子工,有人要继承遗产,有人还想周游世界见见世 面。但不冲锋不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可以提供一切资源,美国纳税人可以提供 一切武器和装备,将军们可以制定尽可能少死人的详细计划——但“电流”计划 是彻底失算了,血却必须流。世界上从洪荒蛮古时代起,就有了军人,职业的战 士,他们必须无畏地面对死亡。 休伊把钢盔压低,理了理M -1 冲锋枪,他叫奥里森下士拿了两根爆破筒: “准备冲锋——冲啊!” 他们冲出掩体,不顾伤亡,终于炸毁了两处日军火力点。 到了下午两点,大约是艾伦上尉冲到贝蒂欧南岸时分,休伊的部下突然又兴 奋起来。他们同早晨的疲倦懒散相比,判若两人。他们恢复了斗志,打得既勇猛 又有技巧,显示出“海魔”士兵在瓜岛上那种老手风度。战斗打得极为惨烈,但 行家看上去却不精彩。绝大多数战斗目的不明,缺乏指挥,互相间很少联系和配 合,几乎全是单兵和小群之间的混战。迂回困难,包抄无路,火力施展不开,也 没有可以藏身的死角。在几个足球场大的地方,大约五千美军同地下的数量不明 的日军对抗。到处是迷津,到处是陷阱,到处是地雷和机枪。双方的生命在这种 对抗中都进射出异样的火花,美军中随时随地有英勇行为发生。 休伊连队,说是连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领导着哪些人了,伤亡高得惊 人。有许多人连尸体也找不见。他们也许抱着炸药包潜入了日军的地穴,最后同 日本人一块儿埋在珊瑚沙下面。美国人看不见日本人,不知道他们藏匿在何处, 只能看见枪口的闪光。一些人还不知怎么回事就一睡不起。其他的人则利用一切 可以利用的掩蔽物:废坦克、能开动的坦克、椰树、残桩、工事、壕沟、弹坑、 盖沟,用原始人的牙齿和拳脚、中世纪武士的匕首和冲锋刀、近代的炸药、定向 地雷、喷火器、机枪、手榴弹来拼杀。 烈日炎炎,大地蒸腾,珊瑚沙白得发腻。没有水,只有血。没有爱,只有恨。 没有怜悯,只有残忍。后来,到大约四点钟光景,也许是日军伤亡过重,或者是 打得疲劳了,也可能是“海魔”勇士们的战斗经验达到某种升华。休伊的人马, 在增援部队的支持下,缓慢而坚决地前进,像压路机一样把沿途的日军碾成齑粉。 也有些最坚固的据点留下来,陆战队的战术并没有一定之规,而是充满了灵活和 应变的美国式风格。好打的火力点先打下来,难啃的地堡封锁住,绕过去。等到 攻击线拉平,准备过夜的时候,休伊防线内还留了几个大地堡。象D 日一样,他 要消灭它们才能安全过夜。 他命令士兵暂停攻击,稳住战线,专门对付地堡。 休伊·莱顿叫过奥里森:“小查理,我们这么硬打,除了死人更多,并不能 解决多少问题。” 奥里森搓着手,不停地在地上跳动。每个士兵,包括老兵在内,苦战中都会 失态。有人患战争歇斯底里症,有人会反复唱一首歌的一段,有人总重复一句话。 虽然奥里森生理上有点失控。可脑子一如既往,从未糊涂。 “叫我吗?上尉先生。” “你想出什么法子来了?” “蒙您关照,我还真有个主意。”他于是开始对他的连长讲,他怎样在那个 烧焦的坦克中想了个主意。后来穷于应付作战,竟无法一试。 他们俩来到栈桥旁边,那里已经成了庞大的物资堆积场,到处是箱子、袋子 和各种包装物,虽然还有日军的零星炮弹落下来,但运输兵忙碌的情形并不亚于 纽约的布鲁克林码头。几辆克莱斯勒公司出产的大马力推土机正在清理道路,它 们不得不把一些东西推到海里去,好腾出场地放新卸下的物资。推土机原是用来 修整贝蒂欧机场的,岛子没拿下来,却在滩头处理开“垃圾”了。 休伊叫住一个推土机手:“哈罗,钱德勒。”钱德勒少尉是“海魔”师运输 营的一个排长,在师棒球队里当投手,许多人都认识他。 “噢,莱顿上尉,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喂,投手,听我说,你能把这家伙开到前线去吗?”‘ “当坦克吗?上尉,这是推土机。” 奥里森向他比比划划,“日本人地堡的射口很低,坦克炮也不大管用。我想, 要是用推土铲把沙子推上去,那枪眼不就封死了吗!” 棒球投手一拍脑袋,“行,有门儿,我试试,太平洋战争打了快两年,我还 没捞上放一枪。这回可该投个好球了。” 钱得勒立刻叫来几个士兵,把滩头上准备修工事用的钢板固定在推土机的水 箱和驾驶室上。钢板是预制构件,上面本来就有螺钉孔。一会儿,三辆推土机就 被改装好了。 钱得勒少尉跳上驾驶室,向休伊招手:“上来吧,先生,请给我指指路。” 另外两辆推土机也跟着开上战线。中途,休伊又叫住一辆火炮升降齿轮被打 坏的坦克,让它开在推土机前面挡挡枪弹。一支奇怪的车队就这样向地堡冲去。 钱得勒熟练地降下推土铲,推起一堆珊瑚沙。日军地堡射口又狭又低,一下 子就被封住了。开始,里面还闷声闷气响了几声枪,后来一切归于沉寂。不久, 火力点里传来一声爆炸,休伊告诉钱得勒:“现在,他们开始自杀了。他们就是 不愿吃我们俘虏营里的冻鸡蛋,宁可去死。”他耸耸肩。“我们只好听其自便。” 等到三辆推土机相继被打坏,防区内也只剩下一个大碉堡了,那里面有一门 步兵炮,打得奇准,每次接近它的企图均被挫败,所有的装甲推土机都被打坏了。 天快黑了。塔拉瓦的第二个夜晚。休伊·莱顿必须解决它。他火冒三丈,命 令炮兵打了一阵急速射,然后他又再次率人向地堡冲去。 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闪,那桔黄色的亮光那么耀眼,似乎比一千个太阳还要 亮。他头上、胸前、手臂上似乎同时被人打了几拳。他昏了过去,感觉同在地堡 和盖沟中那次一样。 几乎同时,一组工兵爆破了那个地堡。 奥里森找到了休伊,只见他四肢瘫软,头上、胸前和手臂上都是血,一只眼 睛可怕地凸出来。一颗炮弹打倒了连长,它是大地堡中发射的最后一颗炮弹。 奥里森高叫:“看护兵:看护兵!” 贝蒂欧之战开始以后,看护兵非常英勇,他们也遭到极大的伤亡。对于一个 战士来讲,挨了敌人的打,他可以用手中的武器进行复仇,而一个看护兵,他的 职责就是从火线上抢救伤员,他明知自己处境危殆,却没有机会向敌军还击,这 本身就是一种很大的牺牲,出乎奥里森的预料,竟然出现了一个看护兵。他年龄 不小了,一脸连鬃胡子,说话带着中西部一带的乡音:“叫我吗?有伤员?” “把我们连长背下去吧,他伤得很重,搞不好这条命可就……”奥里森帮他 把连长背上。然后,自己跟在后面,一跳一跳地走向滩头。 红三滩头的几个防空洞里,设置着“海魔”的野战医院。因头天夜里日军小 股部队偷袭,医院很分散。其中最大一个防空洞是手术室。看护兵把休伊上尉放 到门口的一副担架上,又返回战场。奥里森去找医生。外科军医是一个精于的四 十多岁的高个子,戴着眼镜,身上套着白手术服,双手都戴着橡胶手套。 奥里森对他说:“大夫,这是我们连长,请关照先给他动手术吧。” 医生摘下眼镜,在白大褂上擦擦蒙上的汗水,向地上排列着的担架指了指: “他们也都是重伤号,排队吧。” “我们连长休伊·莱顿上尉不马上动手术就完蛋了。大夫,开开恩吧。” “军长也得排队,这是规矩,你别在这里罗嗦,出去,我还要干活呢。”他 满眼血丝,身上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看来,他似乎已经忙了一个通宵,由于紧 张引起的失控,脾气很粗暴。 “休伊上尉会死的!” “死人也得排队。快出去,你这混蛋,我要找你们头儿去论理。” 奥里森再也不说什么了。他退后几步,来到休伊的担架旁,从失去知觉的上 尉身上抽出手枪,然后闯到离医生三步远的地方,扳开那支0.45口径手枪的击铁, 对医生说:“先生,我给你三秒钟,我不管受什么处分,你要不先救俺们连长, 我今天就把你打死在你站的地方。” 医生转过身,吃惊地瞪眼看着这个陆战队老兵的一脸怒相,又盯着手枪的枪 口,他犹豫了一会儿,骂了一句:“你这浑小子,快把你们连长抬上手术台吧, 我用我最后一块美元打赌,我非让你因为今天的行动受到惩罚不可。记住我的名 字:少校军医弗里德曼。” 等休伊被抬上手术台以后,奥里森对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弗里德曼先生, 多谢您了,回头我自己上军法处去,您可要多多照顾俺们连长。” 14 雾在山野间扩散,越来越浓,把山谷填满。膨胀中的山峰,冒出火山的烟云。 一大片火红的秋叶在雾中闪烁。远山,雾渐渐淡化,现出葱笼的森林。可以想象: 阳光漫过树梢,给林间带来暖色。杏黄、金黄的败叶,悠悠落在腐叶层积的林间 空地上。树桩上有苔藓,树枝间有小鸟和松鸡。黑褐色的火山锥上,一只鹰盘旋 着。它似乎在打量摸接云底的硫磺气和火山灰组成的烟团。 美丽的日本奥羽山岳风光变成了一幅油画。画嵌在混凝土墙的凹处,混凝土 指挥部里有一盏气灯,灯光把画照得变了调子。 画的主人斜躺在藤椅上。他双手扶着战刀,眼眶深陷,胸部起伏,喉咙嘶嘶 作响,酣声传了出来。指挥部外,战火已经把贝蒂欧变成一池沸腾的岩浆。士兵 们在拼杀、流血、死亡。而这场死亡游戏的主要导演、海军少将柴崎却睡着了。 几个军官冲入指挥部,先是胆怯,最后鼓起勇气叫醒了柴崎。 “柴崎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睡者猛地跃起,准备拔出战刀:“谁?我睡着了吗?”他看看自己的卫兵。 “怎么不早叫醒我,我睡了多久?” 卫兵提心吊胆:“一刻钟。” “为什么不叫醒我?” 军官们面面相觑。 柴崎站起来,抖抖军装上的土,尽量挺直身子:“包围?敌人在哪里?”其 实他心里很明白,在他入睡前,他的金字塔式指挥部周围已经全是美军了。指挥 部的位置在美军红二滩头和红三滩头的两个攻击区结合部上,由于防御坚固,美 军先把它绕道。现在,美军终于腾出手来收拾它了。 参谋和军官们告诉他:敌人已经打到大门口,几个掩护着指挥部的据点,均 被美军拔除了。 柴崎命令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士兵们稀稀拉拉来得不整齐,一些人无法来, 必须在战位上顶住美军的攻击。一共来了二十四个人,一位军官报告柴崎,“能 来的只有这些人了。” 柴崎铤起胸,向部下训示: “诸君,你们打得很辛苦,很光荣。我们在塔拉瓦的奋战,天皇陛下很清楚。 现在是最后的时刻了。 “诸君,我们要同美国鬼子拼个死活,用我们的尸骨,筑起太平洋上的长城, 以安陛下圣心,以平我国父老的焦虑,以保大东亚共荣圈。” 他挨个儿走过那些士兵,讯问他们的名字、籍贯、家中是否有父母兄弟。最 后,他说,“去干吧。诸君,我平时对各位关照不够,今天大家要为国出力,拜 托啦,咱们在东京九段的靖国神社相会吧!” 他对一个看上去象孩子一样的日本兵笑笑,然后摘下眼镜来。擦了擦:“立 花君,我想,明年,偕行会馆旁边的樱花会开得更好看吧。你的妈妈会给你祭上 家鲫全鱼和栗子白薯泥团子的。多摩川上会放美丽的焰火。” 那个姓立花的年轻士兵抽泣起来。柴崎托起他的下巴,“哭什么,这笔账要 记在美国人头上。” 他连想都没想,为什么他们要到远离日本五千公里的地方来,为了一个虚假 的“大义”送掉性命。 他转向全体士兵:“各位,我先走了,大家跟着我。”他戴上雪白的手套, 从刀鞘中抽出战刀。 所有的士兵都挤向门口,抢在位前面冲出门去。他笑了笑,表示谦让。人很 快走空了,轮到了指挥官自己。他最后环视了一眼他的指挥所,金字塔式的寝宫, 炮弹永远也打不烂,却被活人攻下了。 他看到了那幅画,一幅油画,用西洋的笔法画出奥羽山岳壮丽的藏王火山区 自然风光。这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他远离家乡,挂着画,也就看到了仙台西部 山区的家乡风光。 他突然厌恶起这幅面来。或许是他心情恶劣,或许是画家用了西洋笔调。他 似乎忘掉了每每浮在脑畔的故乡故土:广濑川分开的青翠的仙南平原和宫城平原, 古老的青叶域——奈良时期陆奥国的都城。桃山时期的豪华建筑大崎八幡神社, 收藏着武士甲胃、书画、江户时代浮世绘的陆奥国分寺。青叶山、森林、断崖。 六角塔、秋天的菊花祭、石碑、南小泉古迹、足利氏和丰臣秀吉的遗迹……仙台 永远是那么秀丽幽雅。他已经将它忘却了。 他已经变成一种野兽的心理,一只困在笼中的豺狼,一只受伤的狮子。他要 在血还没流干之前再扑杀最后一次猎物。儿女情长的人干脆别扛枪! 他挥起战刀,砍断系油画的绳子,他还来不及剁开油画,就听到门外大声的 英语咒骂声,一般猩红色的火焰带着黑烟从曲折的盖沟中扑来,火焰喷射器!这 伙可恶的美国鬼。他让开门,打碎气灯,倚在墙上,双手据住刀柄。门外,到处 是厮打的人堆,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哀号,短促的冷兵器撞击声和汤姆森卡宾枪 讨厌的连响。 他什么都忘却了,他的心智集中在门口。他象一棵枯树。一片黑暗中,他听 到有人朝门口摸来。来者绝不会是日本人。他清楚他的士兵决不会后退一步。 一串刺眼的卡宾枪弹从门外射入。子弹在水泥墙上来回撞击,发出震耳的音 响。 一个美军跳进房中,打着枪,猫着腰,一付老兵架式。柴崎设理他。 又是一个。 柴崎躲在暗处,他听到他们在喊。讨厌的美国音。柴崎在陆大上学,英语很 好。然而美国音同英国伦敦音差得太远,美国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种英语。噢, 日本也有四十六种方言。难听的美国佬的R 音。 “没人啦!”“点灯吧。”他听清了两句话,在世界上的最后两句话,美国 话。 柴崎大吼一声,抡圆战刀,拿出日本刀术的架式向一个美军劈砍下去——职 业军官才有的完美动作。 那人吓呆了,直站在那儿,连动也没动,被柴崎一下子劈倒,像个草靶子。 柴崎移动步法,灵活地在指挥部的地面上跳跃,完全不象是一位将军,而是 一位南北朝时代的武士。 他砍伤了另一个人,劈倒了第三个人。屋于狭小黑暗,美军不敢开枪,哇哇 叫着向门口躲。柴崎找到了一个军官,他凭直觉感到那人是军官,军官和士兵的 区别在于:他的动作自然而符合规范,这是长年职业训练的结果,全世界一个样。 而穿什么衣服,佩什么肩章,则并不重要。 那人正是他的目标。 他把那人逼到屋角。那人手一晃,一把匕首掷来,击中柴崎手臂。他手发软, 还是挺住了。他再次大喝一声,拼尽全力,向那人斜肩夹背劈去。那人立在墙角, 退无可退,惨叫着,等待死亡。 突然,一枪托狠狠打在柴崎的腰上,他站立不稳,刀偏了,掠过那军官的肩 头。几乎同时,四五支汤姆森冲锋枪在黑暗中响起来,又是一长串子弹从混凝土 墙壁上反弹的混响。然后,一切复归寂静。先是亮了手电筒,一盏气灯也点亮了。 指挥部的情况一目了然。 塞克鲁西斯用脚尖踢踢柴崎的尸体:“还是个他妈将军呢!他的英语着实带 着拉丁腔。 “谢谢你。塞克鲁西斯。”艾伦·李上尉惊魂稍定。 “谁都会这么干的,上尉。” 一个尖声尖气的口音响起来:“哎呀!我看咱们中了头彩了。这指挥部里玩 艺儿可真不少呢。”苏萨鲍斯基捡起柴崎的战刀:“上尉,您大难不死,必有后 福,这把战刀您收下吧。我看是真货。” 艾伦·李两天之内两次刀口脱险,说来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战争中怪事多: 有人打一辈子仗没破皮;有人头一次上阵就死了;有人靠一只水壶、一个皮带扣、 一只塞满硬币的钱包活了命。突击排长看了看刀,眼睛亮起来,是一把罕见的珍 贵战刀。 一个将军的战刀。 “哎!你们看这是什么?一幅画!”苏萨鲍斯基喊。“在太平洋荒岛上找到 一幅油画,画的完全是日本风景。真捧。这画我要了。塔拉瓦就这幅画还有人情 味。”他从水泥墙凹处取出油画,抖掉上面的灰尘,放在气灯下看。 “是一座火山。”他说。“可惜叫子弹打了一个洞。不过,这样它就更值钱 了。连波士顿博物馆也没有这类货色。带战争味儿的纪念品。” 又是夜。又要胆战心惊和难以入眠。日军又要偷袭,士兵又要肉搏、负伤、 阵亡。 在塔拉瓦的第二夜,“海魔”的防线大大前移。美军有了足够的纵深,足够 的武器,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惠特尼实在想睡觉。美军忽视了塔拉瓦日军的抵抗 力,没留下足够的预备队。一伙人死伤累累,有人虎口余生,有人遍体鳞伤,有 人害了战争恐怖症,在岩浆池般的海岛上,打了四十八小时,真难以想象。 日军的败亡己成定局,他们打得很漂亮,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均属上乘。换上 欧美国家的军人,此刻投降已经相当体面。生命为胜利而牺牲就有价值,为注定 的失败而死,则是徒劳的浪费。如果从对得起天皇、对得起军旗讲,日军大可放 下武器了事。然而,日本军人的价值观,既追求胜利,更追求死亡。 美军对敌人的奉陪,就成了惨苦不堪的差事。礁湖中的军舰,彻夜打着照明 弹,照明弹的质量和所罗门群岛作战的时候一样差:镁铝的白光夹着钠的深黄色 光、锶的紫红色光、铜的绿光,成了一次拙劣的烟火。枕戈待旦的陆战队员,嚼 着口香糖和巧克力,像西部片《驿马车》中的好汉们一样,一把匕首一支左轮枪, 等着预料中的敌人的反击。 惠特尼猜想今夜日军的挣扎会很疯狂。下午,贝蒂欧东头的敌人发动了一些 小规模的冲锋,寻找美军防线上的弱点。日军受到沉重的压迫,必然作困兽之斗。 惠特尼中校看到美军的掩体狭窄,特别不适于用冷兵器或肉搏,就从原定的守岛 部队的装备中,撬取了—大批o.45口径的柯尔特手枪发给士兵,以枪代刀。 他们也是同惠特尼一样的人。他们也在母亲的身体里吮吸了十个月的营养, 然后睁开眼,光溜溜边象亚当一样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也受过母亲的哺乳, 父亲的亲吻,祖父母的拥抱。他们啼哭、撤娇、上学。打架;有人学习好,有人 总逃学。他们曾为某一道数学题而苦恼,为某句诗所喜悦。他们曾天真地看着小 树和蜜蜂,玩着玩具,唱着歌。后来,他们大了,就和某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谈情 说爱,或是笨手粗脚地干那件事。再长大一些,他们就开片店,或者摆弄机器, 还有人去研究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奥秘……本来,这个阳光灿烂的星球是他们这伙 年青人的。就是因为那伙日本军阀,操纵着那个古怪的野性十足的狂烈的民族, 从四个小岛上发动了一场征服世界的战争。结果,他们饮恨在贝蒂欧的沙地上。 那些日本鬼自己要寻死,非得拉上美国人一起魂归离恨天。 日本人如此难以理喻。惠特尼看过纽约百老汇上演的一出轻歌剧《蝴蝶夫人》, 剧情讲一位轻薄的美国海军上尉平克顿,同日本艺妓蝴蝶相好。她竟敢背叛自己 的宗教去爱一个洋人,受到了亲友的普遍轻蔑。她不顾一切,生下了混血儿。花 花公子平克顿随舰离去。日本女郎死守空阁等候负心的郎君,结果是平克顿妻子 来日本,情丝顿断,蝴蝶夫人举剑自杀。 多么肤浅,对日本人多么不了解。除了自杀有真实的背景外,作者对日本一 窍不通,连日本人姓名中究竟有没有“蝴蝶”一词也没调查过。这只蝴蝶可以换 成中国姑娘、东南亚姑娘、印度姑娘,俗不可耐。据说还是名戏。谁也不懂日本 的民俗,什么花道、茶道(用三小时去喝一杯茶!)、柔道和他们古怪的语言。 美国人形容困难常用一句比喻:“比学中国话还难。”其实日本语比汉语更难学。 然而它的音序如此有规律,使詹姆斯·小罗奇格特上校破译了他们的密码,于是 有了中途岛大捷,连山本元帅也因为他的语言被破译而遭身亡。 日本人到底为谁生活,又为什么而生活呢?是什么东西构成了他们的精神支 柱,什么是他们的亚里士多德式的“理念”呢? 他记起自己在瓜岛上俘虏的一个日本兵。他叫田谷兼久郎。被俘的时候已经 奄奄一息,惠特尼背着他时他还咬自己恩人的脖子。惠特尼没打死他,而让医生 救了他的命。后来,田谷感恩不尽,情愿侍候中校一辈子。 如果田谷在,是否可以让他喊喊话呢? 有人在用日语喊话,然而决不是田谷。日军猛烈的夜袭开始啦。 日本兵狂呼着“万岁!”从黑暗中冲上来。 美军的机枪响了,炮响了,照明火箭窜上夜空。日本兵暴露在照明弹下,被 枪弹打倒。剩下的继续冲锋。倒下的人中有的艰难地往前爬,于是再次被打倒。 刺耳的嚎叫声夹在枪声中,异常凄厉。 终于,有几个日本兵扑入美军的工事和掩体中。他俩用刺刀和战刀同美军格 斗。有的日军被杀死了。有的美军士兵没受过夜战训练,吓得窜出狐洞,在黑夜 里狂奔,立即被乱枪射杀。防线出现了缺口。 一大股日军冲入缺口,在美军防线后面到处乱钻,到处喊叫。有的日军跳入 美军战壕,不等美军开枪,就拉响手榴弹和美军同归于尽。一个日本兵身上绑着 炸药包,他刚冲到一辆谢尔曼坦克前面,没来得及拉响炸药就被打中了,炸药炸 毁了坦克。 闷热无风的塔拉瓦之夜,军舰探照灯的蓝光、照明弹的黄白光、喷火器的红 色火光和曳光弹五颜六色的光带在贝蒂欧岛上穿梭交织,宛如纽约无线电城的辉 煌灯光和夜景。 惠特尼中校处境险恶。一股日军渗透了战线,钻入后方。这批日军来得有组 织,有战术,根可能是贝蒂欧东头的生力军。他们抱定必死的决心,潮水般冲击 美军阵地,终于冲决了堤防。 惠特尼立即调兵遗将,派预备队封锁了缺口。然后,美军冒险用大炮射击前 沿阵地。有些切短了引信的炮弹出膛三百码就爆炸了,把活人和椰树一起齐刷刷 地砍倒。 一股渗透过防线的日军一直到达滩头附近。他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兵,一群 夜袭的行家里手。他们脸上和战刀上都涂了焦油,没有咋呼,不事声张,一枪不 发,象一群鬼魅。他们地形极熟,找到了几个有灯光的碉堡,分头堵住。几乎同 时发一声喊,冲将进去。 里面正是美军的野战医院。到处是医疗器械和伤员。军医紧张地在气灯下动 手术,男护士们忙着包扎、喂药、扶血浆瓶、递器械。有的伤兵被麻醉了,躺在 临时拼起的手术台上,衣服被剥光,伤口消了毒。单等开刀;有的伤兵已经服了 吗啡,昏睡过去,他们在梦中呓语,或是呼唤家人与女郎,或是咒骂塔拉瓦环礁; 一个随军牧师在为伤兵祷告;一个伤兵正在服药,水到喉咙,立刻噎住了。 一群东洋杀人魔王冲入地堡,杀气腾腾,双手挥刀,闪电般地挥砍、劈斩、 挑刺、杀戮。日本从未参加日内瓦公约,从不遵守公约。他们所到之处,到处都 留下大屠杀的记录。面对手无寸铁的伤兵和医护人员,他们毫无人性地屠宰、切 割。魂飞魄散的美军筋断骨折,身首两分。气灯打破了,一片黑暗,掩盖了圣。 巴托罗缪之夜(1572年8 月24日,法国巴黎天主教派突然大举屠杀异教徒,死者 数千。)般的惨状。 惠特尼调来的陆战队员紧跟在他们后面。洞内漆黑混乱,美军不敢冒险,只 好堵住洞口,投进一颗颗手榴弹,把日本妖魔连同洞内的伤兵、医护、随军牧师 一同结果。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惠特尼打着手电冲入一个地堡。里面的情形惨不忍睹。他找到一个日军军官, 他还没死,手榴弹弹片崩得他全身都是血。他身上还缠了一条绿色的降落伞绸布, 上面写着日语:“铁血报国,粉碎白鬼。”落名是松尾敬公海军大佐。据已捉到 的朝鲜苦役供称:松尾是贝蒂欧岛上仅次于柴崎的主要指挥官。 松尾被手电照住,还是一脸凶相,不停地咆哮,用模糊不清的日语咒骂。他 的气管被手榴弹片割破了,嘴里喷出一股股血沫, 惠特尼连想也设想,掏出手枪,对准松尾的脸,扣动了扳机。 他旁边一位美军军官说,“如果你不干,我迟早也要干掉他。” 他是艾伦·李上尉,惠特尼听出了他的声音。中校说:“李上尉,我是查尔 斯·惠特尼。我想,今天晚上,这儿没事了。” 李握了他的手,“中校,应该是早晨了。” 15 第三天、第四天,贝蒂欧之战没有什么特色。陆战队第六团已经从遥远的马 金岛洋面上调来。马金环礁打得比较顺利。生力军们从苦战不休的同伴们身旁开 过去,向贝蒂欧鸟尾和美军包围困中的几个大地堡群扫荡。六团的另一个营在贝 蒂欧东头的拜里基岛登陆,无一伤亡。 贝蒂欧东端,整整挨了四天的狂轰滥炸,没有一寸好土,没有一块立足之地, 弹坑挨着弹坑。松软的珊瑚沙里全是弹片。没有完整的工事,没有完整的武器, 甚至没有完整的尸体。它简直象月球上一样荒凉,像地狱一样使人毛骨悚然。炮 火和炸弹在这片地方犁来翻去,该杀的能杀的全杀了,只剩下珊瑚沙。 除了战死者之外,贝蒂欧东头的日军全部自杀了。 还有几名日军已经无力或无武器自杀了。他们就躺在地上,眼光呆滞地盯着 美军的官兵走过去,看着美国人手中的枪支和喷火器、坦克和装甲车,一丝欲望 也没有。他们等待敌人来结果他们的性命。 惠特尼用靴尖拨了拨其中的一个人,用生硬的日语讲,“你们打败了。” 那人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瞪得更大了,似乎没听懂。 惠特尼又慢慢地说了一遍。原来那人完全被炮火震聋震麻木了。 苏萨鲍斯基的女人腔又响起来:“中校,贝蒂欧就这么打下来了。‘海魔’ 损失惨重,但我们的业绩与塔拉瓦的名字一起,足以使美国感到荣耀。从此, ‘海魔’的旗帜上应该添上塔拉瓦环礁。” “我可是讨厌这个珊瑚礁。如果再打一个这样的环礁,‘海魔’一定就会断 掉脊梁骨。我们要接受血的教训。” 苏萨鲍斯基少尉捧起一把珊瑚沙, “塔拉瓦给我们什么教训呢?我们一错再错,舰炮射击的时间太短,准确性 太差,提前结束了二十分钟,让日本人喘过气来揍我们;舰载飞机训练程度太低, 几乎不起作用,我们在滩头挨打,它们却插不上手;两栖车数量少。装甲薄得象 纸,害得我们不得不涉水,死人有一半是涉水的时候被杀害的,通讯失灵;潮汐 判断错误,后续部队无法抢滩……” 惠特尼接着他的话说:“归根到底,我们太轻敌。我们重犯了日本人在瓜达 尔卡纳尔岛上的错误。轻敌是任何将领的灾难。希尔少打了炮,蒙哥马利派了很 差的飞行员,特纳赌错了潮水,霍兰德少调了两栖车,朱利安忽视了糟糕的电台。 而敌人,他们从上岛的第一天起就准备把贝蒂欧变成一个地狱。” “中校,即便我们犯了这么多错误,‘海魔’还是啃下了塔拉瓦。” “正是因为错误之多,更显得我们有一支引以自豪的陆战队。如果少犯错误, 可以救多少小伙子的生命啊!” 机灵的苏萨鲍斯基指着拜里基岛上飘扬的一面美国国旗,非常感慨:“如果 我们事先从拜里基登陆,然后用所有火力从拜里基和礁湖中猛轰贝蒂欧,打他三 天三夜,我们最多付出目前十分之一的伤亡就可以攻克贝蒂欧,就象我们在岛于 东头看到的一样。我们只需要在一个无人的布满环形山的星球登陆。事实上就这 么简单。” 惠特尼双臂交叉,抱住肩膀,许久没有说话。贝蒂欧之战可以引出的教训太 多了,太沉痛了。他现在还不愿去一一回想,他要为他死去的朋友们宣扬他们的 功绩,他们毕竟打下了贝蒂欧。 他终于开口,一字一板地说, “任何伟大的业绩,说穿了都很简单。在萨拉米(希腊一小岛。公元前480 年,希腊、波斯舰队在萨拉米海峡激战,希军大胜。),波斯王薛西斯只要绕过 那个小海峡,他就能打败希腊人,汉尼拔如果用他伟大的天才去组织和训练一支 舰队,而不是在罗马境内连年征战,他就能打败罗马人;如果君士坦丁堡的守军 在金角湾上多拦几道铁索,东罗马人就会打败奥斯曼土耳其;在切萨皮克湾如果 英国海军上将罗德尼把自己的主力舰队交给胡德少将,那约克镇战役的结果就完 全颠倒;如果鲁登道夫迂回了凡尔登;如果希特勒不去触动斯大林……这一切事 件,这所有战争,其结果就会两样,历史就会面目全非。对于已经过去的事, ‘如果’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要干的事,只是把过去的‘如果’变成将要的‘必 须’,我们才能获得更多的胜利。 “美国是个历史很短的年轻国家,我们没有那么多历史教训可供汲取。所以, 我们每走下一步,就想想前一步。我们胜利了,要想到会失败;失败了,又要鼓 起勇气。我们一定要接受贝蒂欧的教训,这样,所有死在塔拉瓦环礁上的合众国 儿女,他们的血才没有白流。”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到了贝蒂欧的东头。它实在太小了。隔着一道小海峡, 隐约能望见拜里基岛上葱茏的椰树林。他们又谈起那个简单的问题:先占拜里基, 后攻贝蒂欧,事情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明白。难道几千美军的鲜血只是为了证 明“攻击薄弱环节”这条军事学上已经确立了几千年的普通规律吗? 苏萨鲍斯基说:“牛顿发现力学的三个定律,也觉得过于简单。都是哥仑布 的鸡蛋。然而,为了寻找它们,人类在蒙昧和野蛮中苦苦挣扎了几万年。而且, 我敢打赔,在未来许多年中,还有大量的简单实用、但意义非同凡响的规律能够 被发现,而我们今天的人会显得何等渺小可笑!”他一边说着,一边拾起狰狞的 弹片,丢到海里,溅起水花。 “但愿其中有一条是两栖战的规律!”中校说完,高举双手,做出“V ”形。 然后,他转过身,往岛子中心走。 惠特尼看到一个士兵,是奥里森。他带着一帆布包手榴弹,每发现一个洞口, 就丢进去一颗。中校很欣赏奥里森的细心,说不定那些洞子里还有存活的日本兵。 除了奥里森外,还有几个士兵学他的样,也在往洞里丢手榴弹。他们说这是 “挖老鼠洞”。岛上只有低沉的爆炸声和零星的枪响,一切平静,仿佛它上面从 未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战争。 突然,一声巨响,接着又连续响了几响,然后是连续的爆炸声。许多炸药、 重型海岸炮弹、野炮炮弹、鱼雷头相继爆炸。整个贝蒂欧摇摇晃晃,形同大地震, 大股烟云从一个地堡中冲腾而起,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美军象炒玉米 花似地乱蹦乱跳,有的人被破片打伤,有人被杀死。惠特尼吓坏了,他想到这样 一个前景:整个贝蒂欧下面都埋了地雷,单等美军全爬上海岛,然后拉响导火索 …… 幸好还不至于严重到那种程度。 听到大爆炸声,贝蒂欧上所有残存的日本兵,都从地下钻出来。谁也不知道 他们原先躲在哪儿,他们是一群鼹鼠。他们冲到地面上,用手中各种武器寻找美 军拼杀,最后一死了之。他们行动的整齐,使惠特尼中校怀疑并不是奥里森他们 的手榴弹引爆了军火库,而是守岛日军有一个统一的信号,而看守军火库的日本 兵,深感绝望,认为已到最后时刻,就点燃了所有的弹药。反正,贝蒂欧守敌能 拼到这一步,他们的敢死精神也算到家了。尽管,这一招并不聪明。 这次大爆炸是贝蒂欧岛上的最后一次轰鸣,给这场人鬼难分的战役打上了戏 剧性的休止符。 与此同时,六团的其余部队占领了塔拉瓦环礁其他各岛。日军的抵抗异常轻 微。所有岛上的日军合起来不足三百人。 16 阴惨的太阳又挂在太平洋的波涛上。贝蒂欧岛上的“海魔”官兵,几乎不相 信还能看到它。他们每一秒钟都面对着死亡,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活着离开塔 拉瓦。 惠特尼相信胜利已无疑问。即便他倒下去,还会有一个少校或者上尉来站在 他的位置上,传动带必须往前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直到东京才会停住。他终 于看到了贝蒂欧的胜利,啊!为了胜利,他祈祷全知全能的上帝。 贝蒂欧的枪声止息了,阳光洒遍全岛。那是怎样一幅悲论动人的景象啊! 站在贝蒂欧岛的任何一点上,都可以看到海洋,礁岛平坦狭小,一无遮拦。 斯普鲁恩斯中将的舰队整齐地锚泊在海洋上,象是准备接受检阅。贝蒂欧的沙丘 大都被炸乎,满身血污的陆战队员从岛子的各个地方走出来。他们衣服撕成了布 片,眼眶深陷,筋疲力尽,痛苦不堪,几乎想就地躺下,一口气睡他一个星期, 或者一个月。他们已经麻木了,呆滞了,脑于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概念:胜 利了。 贝蒂欧岛上到处是灰色的人群。每一片空地都站着人,“海魔”的人。他们 互相拥挤着,贝蒂欧实在小得可怜。 为了争夺贝蒂欧,美军伤亡三千人。每一平方米也许都有一具尸体,不是美 国人的就是日本人的。在美国海军陆战队一百七十年的历史中,他们从未打得如 此惨苦,而又如此英勇。 惠特尼中校沿着沙丘走着,沿着弹坑走着,沿着残破的盖沟和坍塌的地堡走 着,同每一个人握手,同每一个人拥抱。 战火把“海魔”铸成了一个整体。将军拥抱着士兵,医生拥抱着牧师,白人 拥抱了黑人。大家鼓起最后的劲,高喊着:“美国万岁!”“胜利万岁!”“海 魔万岁!” 艾伦·李上尉站在一个被炮弹炸断的椰树桩上,迎着升起在礁湖上的朝阳, 缓慢地转过身子,最后,背对咸水湖,脸向海洋上的大舰队,缓慢地举起双手, 想做出一个表示胜利的V 形。但他的手臂异常沉重。他的部下所剩无几,攻占贝 蒂欧变成了一个皮鲁斯的胜利((前319 一前272 )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前280 年在赫拉克里亚同罗马人交战。虽获胜,但损失极大,故有得不偿失之意。)。 他的右臂挨了柴崎一刀,痛得钻心。因而,他的手始终没有举起来, 惠特尼走在他营队的前面。四天前,他的八百名士兵要排那么长的队。现在, 这支队伍短了一大截,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士兵寥寥可数,军官星散人稀。他 同他们一个个握手,叫着他们的名字、父名和姓。在每一个人面前,他都激动地 重复着一句话: “Thank you ! Thank you!” 这个平时索然无味的英文单词竟变得力重千钧,每个人听了之后,热泪横流, 难于自己, 中校走向二团的团旗。它由一名陆战队士兵擎着,被弹片撕成绸丝缕缕,上 面还沾着发黑的血污。惠特尼跪下一条腿,拾起团旗的一角,把自己干裂的凝血 的嘴唇,慢慢印上去。他此刻心情异常平静,象初生的婴儿。 突击排士兵罗克韦尔从一个日军防空洞中钻出来,手里拿了一把日本军号。 他甩去号上的尘土,试了试音。突然,他吹起号来。在贝蒂欧寂静的清晨里,号 音嘹亮凄厉,他反反复复吹着一个调子,听起来就好象说: “别忘了塔拉瓦。” 忙碌的“海蜂”——海军工程兵营几乎在炮火未停之时就开始修复机场。 “海蜂”有一个好传统:从来不计较条件好坏,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任务。这条规 矩还是他们的“蜂王”默里尔·本海军上校定下来的。 他们用推土机铲平工事,填满弹坑。然后使出他们的拿手戏—用有凸纹和孔 眼的蜂巢钢板,拼起一条跑道。占领贝蒂欧的当天中午,一架小型海军飞机冒险 在颠簸不平的荷兰饼似的钢板跑道上着陆。飞机还没停稳,艾伦·李就冲上去, 几乎用枪托捣碎了座舱盖,疯疯癫癫地把飞行员从里面拖出来,大声对他说: “伙计,告诉我,美国人知道不知道我们拿下了塔拉瓦?” 困惑的飞行员睁大眼睛。他还来不及看一看硝烟未尽的战场;看一看礁湖中 的橡皮舟,它们正载着伤兵开往湖中的运输舰;他也没顾得上看看岛上正在修建 的美军集体基地。他只看见了艾伦上尉血迹斑斑的脸和裹着纱布的右臂,纱布肮 脏,渗出血来。艾伦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仿佛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都集中 在塔拉瓦,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着贝蒂欧。 飞行员明白了。 他点点头,对着艾伦上尉被炮火震聋的耳朵大声说:“知道了。全美国都知 道了。从老百姓到罗斯福。” 艾伦抬起那只能动的左臂,拼命地摇:“美国知道我们攻下了塔拉瓦!” 跑道旁的人群,整个贝蒂欧的人群发出海潮般的欢呼,比七月四日国庆节还 热闹。 贝蒂欧小得容不下“海魔”的全体人马。一些部队立刻撤离了。他们刚刚踏 上这块浸血的土地,又要离开,重新在轮船的铁舱里熬过几千海里,回到和平的 后方。该走的都走了。他们急不可待地等着上船。他们畏惧这片基地,畏惧酷热 下的尸臭,甚至也畏惧这个名字。 只有几个最优秀的营没有登船。他们伤亡最重,贝蒂欧是他们的光荣。他们 等待着,等待着…… 霍兰德·史密斯将军、朱利安·史密斯将军也在等待着。同时,他们拿着刚 打好的名单,一个一个点着上面官兵的名字。每念一个,就发给他一枚勋章或奖 章。他们亲自给获奖音别上,吻吻他,握握手。最后还剩下很多勋章,它们都放 在一个大的紫天鹅绒衬里的盒于里,它们是留给死去的或者受伤登船的人的。 整个过程,拖得很长。时间已到下午,人们显得无精打彩。在赤道阳光的暴 晒下,有人耷拉着头,有人拉长了脸…… 这时,一声嘹亮的号音响了起来,大家抬起头。 一棵顶部被削掉的秃椰树上,缓缓升起一面星条旗。它庄严地爬升,鼓着海 风,衬着蓝天。 奥里森哭了,他跪在地上嚎叫着。罗克韦尔哭了,他没出声,一阵阵抽泣。 惠特尼扭过脸去,看到艾伦·李上尉也在揉眼睛。他们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 感情象决堤之水,汹涌奔泄。立刻,感染了所有的人。他们猛地回忆起自己的伙 伴,许许多多的伙伴:亲密的和疏远的,相识的或吵过架的,默默无闻的和名满 全军的。军官、士官、士兵、水兵、两栖车驾驶员、坦克手、工兵、医生、救护 员、牧师……那么多熟悉的脸,那么多习惯了的名字,还有数不清的有关他们的 往事:语调,惯用词,脏话和笑话,吝啬与慷慨,说话挥拳头,睡觉打呼噜,落 落寡和与满腔热血,有的爱打赌,有的会下棋,有的能背诗,有人琴拉得好,有 人长得帅,有人平凡庸碌,有人才思超群,有人埋头干活,有人爱出风头……这 一切一切,都成为过去,深埋在贝蒂欧灰白色的珊瑚沙中。 霍兰德·史密斯将军和朱利安·史密斯将军热泪滚滚。他们举手行军礼。所 有将士也戴着钢盔行军礼,汗水从他们的额角上流下来,没有人动一动,一片肃 穆,只有“海魔”的军乐队在奏《星条旗》。 为了照顾盟友英国的面子,在另一根较矮的椰树上同时升了一面英国米字旗。 吉尔伯特群岛原是英国管辖的岛屿,而那个帝国已经耗光了自己的精力,变得徒 有其表。凭它的力量,伯是无法把自己的国旗在自己的领地上升起来了。 惠特尼中校看着星条旗,心潮汹涌。 星条旗代表了怎样的一块土地!那两洋之间辽阔的大陆岛,无边无际的印第 安人的故土,“五月花”号的避难所,牛仔的边疆,企业家的战场,冒险家的乐 园。旧大陆最富于想象力和开拓精神的人们来到这里,披荆斩棘。波士顿的茶叶 倒入大海,激发杰弗逊起草《独立宣言》。约克镇一仗,赶走了女皇陛下的军队。 这个当年由十三州殖民地组成的合众国被乔治‘华盛顿从胆瓶中放出来,带着野 蛮的、无法遏制的冲劲来到世界上。它吞掉了印第安人,蚕食墨西哥,打垮西班 牙,插手欧亚大陆。它的铁路和公路密如蛛网,它的摩天大厦耸入云端,它的股 票交易所控制着世界的金融神经。它最早的移民就热情奔放,它们的后代比先祖 更加狂妄不弱。 由弗朗西斯·霍普金森法官设计的美国国旗徐徐上升。它仿佛越过纽约的自 由女神像,越过五大湖浩森的水波,越过那条平缓宽阔的老人河——密西西比河, 越过蓝岭和落基山,越过内华达的沙漠和亚利桑那的裂谷,越过阿拉斯加的冰川 和夏威夷的火山。它在塔拉瓦缓缓爬升,在《星条旗》的乐声中缓缓爬升。那乐 声,此时此刻,惠特尼觉得是世界上最美的乐曲。 国旗升到了椰子树顶。 谁也没注意到,艾伦·李上尉在一棵小树上升起一面南卡罗来纳州的州旗。 好一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佬。 惠特尼盯着国旗,猛地涌出一个念头: 上帝!从塔拉瓦,把它一路升到东京,要有多少人死在太平洋上?! ---------- 转自兵人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