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羊山决战 一 蒋介石飞临开封训示 杨国宇的日记(续): 七月二十日 唐官屯 这村子很大,二局电台同我们很近,他们对我说:蒋介石到了开封,亲自布置 同刘邓大会战,令宋瑞珂坚守羊山。他要从西北战场调十师、骑一旅、二零六师, 从豫北战场调四十师,从汉口调五十二师之八十二旅,从山东战场调第七师、四十 八师、第五军、第八十五师等部队,驰援鲁战场。我相信二局的情况最准确。听电 台的有时不准。看出蒋介石对刘邓部队过黄河恨之入骨。不消灭刘邓心不甘。 杨国宇所获得的消息是准确的,国民党《中央日报》证实了此事: 民国三十六年七月二十日中央社开封专电: 蒋主席偕顾祝同、郭汝瑰等于十九日午由京、徐乘机抵对,力挽鲁西南战局。 事先知者甚少,仅刘茂恩、刘汝明、张世希亲至机场迎接。主席下机后,接见各界 首长张钫、陈淬岭、郭仲隗、张鸿烈、刘景健等,垂询地方情形。嗣复召集将校训 话,勉励务须掌握时机,将刘伯承南犯主力尽歼。主席于当日下午乘原机返京云。 中央社的新闻,常是假话居多,真话极少,上述这条新闻就是半真半假。“事 先知者甚少”是真,“原机返京”是假,“力挽鲁西南战局”是真,“尽歼刘伯承 主力”是假。统帅这次抵汴的心清,中央社是无从知晓的。那天蒋介石驻跸开封南 关袁家花园,这是二十年前蒋介石与冯玉祥换帖结盟之处,也是十年前捕杀韩复榘 之处。一年前,蒋介石偕夫人赴黄河北岸新乡视察王仲廉三十一集团军路过开封时, 也是驻晔于此。驻地虽同,而各时期统帅的心情各异。二十年前卜一九二六年)蒋、 冯缔结金兰,冯年长为兄,蒋为弟。两人那时同心革命,要打倒军阀吴佩孚张作霖。 冯被称为“北赤”,蒋被称为“南赤”。蒋、冯在花园饭店举行南赤北赤交流盛会, 发表坚持北伐的“花园通电”。南北两赤高举炫目的红顶戴玩世不久,这一对金兰 兄弟又掀起反共逆流,此是后话。一九三八年一月枪决韩复榘,大快人心,国人皆 曰可杀。可是韩复榘被杀前留下一句理直气壮的名言:“失泰安我负责,失南京谁 负责?”此话字字如铅丸,击痛了谁心上的伤疤,是不言而喻的。一九四六年春, 蒋介石伉俪北上,形似春游,实为先谋后战。他召集猥聚于华北解放区边沿的著名 汉奸将领庞炳勋、孙殿英、张岚峰等人饮宴照相,以示恩宠。这次鲁西南战局败绩 频传,损兵折将,给他的压力很大,把他东西两线重点进攻的战略部署打乱了。他 必须御驾亲征,拔掉刘伯承这个眼中钉。 关于刘伯承的传说,军中早有所闻。据说委员长对八路军的三个师长最忌恨的 是刘伯承。说的是一九三八年一月洛阳军事会议时,委员长亲自逐一接见华北驻军 的将帅。一月十七日那天,委员长在洛阳行宫原吴佩孚的帅府办公厅,送别朱德彭 德怀之后,接着召见八路军的三个师长。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二○师师长贺龙。委座 问: “你今年四十几?” “四十二。” “不对!你四十一。十年前,你为什么要搞南昌暴动?” “政见不合嘛。” 委座挥手,贺龙退出。 第二个进来的是一一五师师长林彪。委座离座迎上前去,热烈握手,拍拍肩头, 问这问那,笑容可掬,亲切备至。 第三个进来的是一二九师师长刘伯承。委座正襟危坐,厉声问道: “你就是独眼战略家刘伯承?” 刘伯承没有回答是与不是。两人互相虎目雄视,足足两分钟之久,一语未发, 无言而散。 后来,随军记者万家树作过考证,认为关于蒋、刘的此种传说不确,因刘与蒋 第一次会见不是在洛阳,而是在广州。那是一九二五年的事。 二十年代,是中国政治风云急剧变幻的年代,政治舞厅里,不免常有艳声四溢。 刘伯承去见蒋介石,是奉杨囗公之命,去黄埔军校当教官的。那天,由吴玉章和谭 延闿偕同前往。当时,蒋是军校校长,谭乃国民政府军事委员长。谭比蒋年长十一 岁(谭一八七六年生,蒋一八八七年生),谭、蒋之间,有一根艳色的细线牵系着 彼此的心弦。原来,谭延闿是宋太夫人的干儿子、宋美龄的干哥哥。此时宋美龄年 方三八有余,尚待字闺中,适逢谭延闿丧偶,孙中山先生宋庆龄先生双双作代,为 三妹与其干哥撮合亲事,不料蒋校长来插上一脚,以致弄成僵局。谭氏文武兼资, 为人豁达,面临夺宋之战,采取守势。蒋氏风华正茂,英姿挺拔,不获全胜不收兵。 蒋介石对谭延闿不露锋芒,心中却有主意——他的黄埔军校,岂容谭氏势力涉足? 吴玉章、刘伯承不明此中奥秘,由谭引荐刘伯承进黄埔,这正犯了蒋校长之忌。蒋 介石比刘伯承年长五岁,刘体魄魁梧,蒋形体单薄,两人相见,握手寒暄之后,谭 延闿力荐刘伯承,说:“刘将军是川军著名战将,文韬武略,乃当今罕见的将才, 他能到军校任教,为革命军培育将校,真是难得难得。”蒋介石说:“好,好,好。” 但无下文。刘、吴回到寓所,接到邓演达、杨囗公急电,促刘回川。因国民党特派 刘伯承、朱德、杨囗公三人组成四川军委,杨囗公任书记,以配合北伐进军。于是 刘立即启程回川。在广州,蒋介石给刘的印象,只是“好,好,好”三字。事隔十 多年,在洛阳,蒋、刘第二次会见时,蒋仍然只是此三个字。原话是这样说的: “刘伯承,你,你打得好,好,好!” 如今,蒋以最高统帅身份飞抵汴京力挽危局,心情是沉重的。那天,他在袁家 大楼的客厅里,召集将校训话,会场上不满百人。他走上讲台,手举一本书,问大 家:“谁带有步兵操典?”连问两声,只有一人立起,高举此书。接着,他发表一 篇略带感慨和论证的训示: “抗战中,在俘获的日军军官身上,常常发现带有这本书,而我军干部读步兵 操典的很少很少,足见我们不注重战时的教育训练。共产党的军队干部常把刘伯承 的讲话油印成册,当作训练部队的指南。可是我们国军呢,远远不如敌人。不虚心 去学刘伯承,是不能打败刘伯承的。刘伯承前几年写的《合同战术译版序言》,我 们的将领应该用心去学习。共产党在《论连队工作》的一本小册子中,将连以下教 育的改进,归功于‘用群众整风、反省坦白的方式进行反军阀主义、拥政爱民、反 落后倾向三大教育’,这样来提高部队素质,我们就缺乏这种严肃精神。大家要知 道,古今中外的战事,凡战略上取守势者未有不败之理。我军的原则是战略取攻势, 战术取守势。共产党恰好相反,他们是战略取守势,战术取攻势。守势的战略一定 会失败的。我们莱芜的失败是战术的失败,我们的将领要学他们的战术攻势,定能 取胜。各将领必须记取‘师克在和不在众’这一格言。和就是和衷共济,各将领要 协同一致。孙子说‘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我们的将领互相不协同一致,就会 兵败被俘被擒。将领被俘是莫大的耻辱。你们的耻辱也是我统帅的耻辱。务求你们 今后再不要遭此耻辱!”说到这里,统帅面色阴沉,汗珠迸炸,他掏出白色的手绢 连连擦汗。坐在统帅身后的顾祝同上将,也举起手绢擦汗。紧挨顾祝同两旁的郭汝 瑰中将与刘汝明中将,一个漫不经心地扇着黑色锤金纸扇,一个眼角闪动着难以察 觉的微笑波纹。这时统帅喝足了浓茶,重振威仪,提高嗓音发出训示:“我拟定了 几条战术的原则,大家定要熟记在心,研究执行:一是以实击虚,二是以静制动, 三是以拙制巧,四是以巧制巧。……”最后,统帅激情昂扬,拳击讲台喊道:“羊 山解围之日,就是消灭刘伯承主力之时!” 当晚,顾祝同、郭汝瑰陪同统帅重新部署,决定由东西两线抽调兵力,向鲁西 南集中。郭汝瑰参谋长发出如下军令:第一,令胡宗南部驻西安、潼关的第十师、 骑一旅连夜开赴陇海路以北、平汉路以东地区作弧形推进。第二,令驻洛阳的二○ 六师之八十二旅,归第十师指挥。第三,令山东战场的第七师、四十八师、八十五 师、五师,由津浦路以东,向西平行推进。第四,令王敬久率五十八师及六十六师 留驻金乡之一九九旅,由金乡北援羊山,不惜一切代价速解羊山之围。 二 双方统帅部心急如火 敌我双方统帅部都心急如火,而战争的步履却像一双三寸金莲,迟滞其行。对 于羊山之战,一方是几度苦攻仍不克,一方是力尽关山未解围。蒋介石身背羊山这 个沉重包袱飞离开封那天(七月二十二日)的午后,专机奉命在鲁西南上空盘旋三 圈,以满足委座亲自目巡这个战场的精神要求。无奈连绵阴雨,天低云重,飞机在 云层之上滑行,厚厚的黑云如山似海,把人的眼睛封锁得严严实实,委座叹了口气, 骂了声众所周知的那句浙语脏话“娘希匹”,飞机只得旋向西南方快快驰去。 蒋介石的飞机在羊山上空盘旋的时候,刘伯承正在羊山视察阵地。 羊山集位于金乡县城西北十五公里,居民千余户,砖木结构的平房密集于东街。 街外,环绕土筑的寨墙。墙外,绕以水壕(北面依山处没有水壕)。东、南两面地 势低洼,雨天积水如湖。北面,横卧一座孤山,状似羊,因名羊山。山为东西走向, 长两千公尺,高四百公尺。山上凸出三座尖峰,东峰为羊头,中峰为羊身,西峰为 羊尾。中峰羊身最高,俯瞰东西两峰及羊山集全景。羊头北山腰有七公尺多高的峭 壁,极险峻。羊头南坡趋缓,与东街之房舍相连。据守者若占领三峰居高临下,火 力可控制全集及羊山周围一千公尺的开阔地带,使进攻者无法接近。这就是易守难 攻的羊山战场。 这个战场的战争进程,随军记者万家树作过简要的记述。 六营集大捷的前夕,刘邓大军的第二纵队与第三纵队已将羊山团团围住。七月 十三日十九时,三纵队八旅以两个团作钳形攻击,一个团作预备队,投入试战。二 十二团由羊山集东北出动,二十四团由羊山东南出动,两个团的箭头对准一个目标 ——夺取羊头。但苦战十个小时,伤亡大大,尚未得手,只好于十四日拂晓撤出战 斗。 七月十四日,第一纵队与第六纵队在六营集大打围歼战之时,第二纵队的五旅 占领了羊山西北一公里的制高点葛山。名为葛山,实乃较高的土堆,这个制高点为 羊山的门户,原来数年前日军占领期间,同羊山一样构筑了许多工事。国民党六十 六师进驻羊山后派出一个营的兵力据守,连夜加固旧工事,为的是设置障碍,增强 防范。六十六师宋瑞珂师长的部署精明而防范却不严,被二纵五旅趁雨夜突袭,未 付出什么代价就将葛山夺了过来,而且缴获了三挺机枪许多雨衣和两筐美制牛肉罐 头。 七月十五日晚,三纵之八旅再从东北角攻击羊头,九旅由正南方向进攻,二纵 之五旅攻羊尾,四旅攻西街。各部队均有进展,而伤亡甚大。十六日拂晓均退回原 阵地。 七月十六日晚又投入战斗,十七日拂晓又撤出阵地。十八日晚十九日晚,连续 进攻连续撤退。二十日、二十一日,各部队指挥员、政委、参谋长下到各团连队听 取干部战士的意见。随军记者万家树跟随首长下到部队基层,又跟着首长回到指挥 部,参加了各种大小会,总结出几条经验教训。 第一,打了胜仗产生轻敌情绪,对敌战斗力估计不足,忽视此敌乃蒋、陈(诚) 嫡系部队,装备精良,全新日式兼有美式新武器,各级指挥官素质甚高,营、连以 上干部均为黄埔系出身。老兵特多,且具有“剿共”内战经验。 第二,侦察不准不严,进攻道路多是一片汪洋,摸不清路基路形路障,接敌运 动困难重重,被敌过早发现,遭三个方向的强大火力压制,我军伤亡大,失去进攻 中的还击机会。 第三,我突击部队准备不充分,有骄兵情绪,遇此强敌与困难,各部队没有及 时交流经验教训,彼此互蹈覆辙,以致牺牲了四个著名的营长:二十三团一营营长 了岗,二十二团二营营长吴锡山,二十一团二营营长袁德兰,十九团三营营长南峰 岚。著名战斗英雄史玉伦的牺牲是在四天以后的事。 南峰岚营长的牺牲,对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是个沉重的打击。 南峰岚营长所在的七旅十九团,原是抗战时候一二九师三八五旅的七六九四。 抗战初期,陈锡联乃此团的团长。一二九师出师娘子关前线,首战告捷扬名全国的 阳明堡之战,就是七六九团三营的杰作。 那是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九日深夜的事。 此时,正值敌寇士气旺盛阶段,其精锐部队香月师团分驻代县崞县一带,对忻 口一线的国民党军作围歼态势,在代、崞两县之间的阳明堡设有军用机场,配合步 兵轮番出动侦察轰炸。七六九团三营赵崇德营长向陈锡联团长汇报此情说:“我亲 自去核对得一清二楚,一点不错,机场上大小共二十四架飞机,守卫部队是香月的 一个联队,二百多人。这伙敌人吊儿郎当,流里流气,喝酒,玩女人……”赵营长 见陈团长笑了笑,知道陈团长的心思,正如关云长平时不睁眼,眼一睁就是要杀人 的信号。陈团长平时不大笑,他一笑,就意味着要打仗。赵营长也会心地笑了,笑 得非常灿烂。这天夜晚,赵营长心中亮着陈团长的微笑,带领三营的健儿扑进敌人 机场,眨眼工夫炸毁了二十四架敌机。不幸的是完成任务时赵营长以身殉国。刘伯 承师长对赵营长的牺牲深为痛惜,他在革命历史文献《一二九师抗战一周年的战术 报告》中,把此次奇袭夜战作为典型战例,给予很高的评价。赵崇德这个营是七六 九团的主力营,长于急袭,以极小的代价取得很大的胜利,曾获“以一胜百”的金 字锦旗。赵营长的牺牲给陈团长精神上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从此,陈团长视第三 营为掌上明珠,自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一直备受重视。有硬仗,交给三营打;有艰 巨任务,交给三营执行;有好干部,调配三营使用。如今,啃羊山这块硬骨岂能例 外。真是不幸,这次赵崇德型的优秀营长南峰岚却在争夺“羊身”时壮烈牺牲。 七月二十二日这天,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与副司令员兼参谋长曾绍山,副司令 员郑国仲、副政委阎红彦开了碰头会之后,分赴各旅。陈锡联带领七旅旅长赵兰田、 八旅旅长马忠全、十六旅旅长尤太忠(属六纵队建制,此时归陈锡联指挥),陪同 刘伯承司令员巡视阵地。 刘伯承出马,全军动容。保密工作不仅仅是保卫部门的事。 随军记者万家树比较敏锐,一小时前就从首长们的言谈上面色上有所感觉,谁 也没说什么,谁心中都有点儿与平时不大一样的味道。这些现象反映在万家树大脑 的屏幕上,立即得出了正确的判断。那天,正好他接受了一个特殊任务:上级派他 送民兵担架队到羊山战场。这正是郓城县的那支民兵。不知怎么回事,运粮的沈华 安老汉竟然也成了担架队员。万家树从旁认准了此乃沈仁伦的伯父,因碍于军情紧 迫,不便去和老人打招呼。此时,他着急的是想把这支散漫的队伍送到前沿,以避 免这些农民群众发现应该保密的事情。事不凑巧,偏偏这时候一群身缠九龙带肩挂 冲锋枪的警卫员簇拥着几位首长在村头出现。正中间的那位身材魁梧,头戴草帽, 身披斗篷式的绦黄色雨衣,手拄酒杯粗的木棍,由一位年轻的穿短裤的首长扶着, 爬上多石的土坡。坡上有块两间屋于大的小平台。此处距村庄二百公尺,是个古旧 的山神庙遗址,断墙残壁前的小平台正好用作进攻羊山的冲锋出发地。 万家树心中豁亮,他知道自己肩上的保密使命。此时,穿短裤的那位首长正在 指画着介绍战场地形。敌人近在咫尺,观察分析用不着望远镜。烟雨与残墙卫护着 首长们的安全。万家树此时对于保密无计可施。本来,他的任务是把担架队送到那 个小平台上的,眼下只好按兵不动。他最担心的是那个爱打听爱咋呼的沈华安老汉。 于是,他突然跑到老汉跟前寒暄道: “您老也来了!” “嗯,嗬嗬嗬嗬……” “这都是年轻人干的活儿啊!” “战场不分老少!” “您老当兵的时候……” 老人努力睁大不太灵活的眼睛,把万家树打量一阵,采取攻势:“我当兵,怕 你还没生下来吧?你后生子,听谁说的我当过兵?嗯?” “大伯,我跟您家沈仁伦是老同学。” “啊,仁伦他同学,在泰安?在济宁?” “在延安。” 老人的眼珠咕噜咕噜打转:“延安,我知道,好样的!当年,敢奔延安的全是 不怕死的小罗成,对不对?我当兵,跟你们奔延安当兵的年纪相仿,二十来岁吃皇 粮。兵羔子熬将军,都是从二十来岁起头的。你想想,那年头儿……” “那年头当兵是拉壮丁?” “不是。强扭的甜瓜拉来的兵,都是样子货,中看不中吃!” “是志愿参军?” “也不是。你想想,七十二行,当兵命不长。旧社会黑咕隆咚,大地方军阀混 战,小地方拉杆子结伙,占山为王,谁的命不值钱去往刀尖上送?” “那是为的升官发财?” “也不是。对你后生子说吧,那年头儿,离家别母投军的有三种人,一是犯了 人命,二是冻饿难当混碗饭吃,三是真正有种有谋有血气的汉子为国为民干一番大 事情……” “那么您老呢?” 老人愣了一下:“嗬嗬嗬嗬,你这个兵羔子要盘问我的来历是不是?”他伸手 点着万家树的鼻梁骨:“你去问问你的刘大帅刘伯承吧,他带过的兵多,什么样的 兵他都见过,他都知道。” 老人褪色的红呢军服是粗毛织品,他当雨衣穿,破袖口上的毛红茬茬滴着黄豆 大的水珠,晶莹透亮。 万家树警觉地抬头注视那个小平台,只见首长们刚离开平台,往右前方的高地 那边巡查去了。他如释重负,立即轻松而坚定地下达命令: “同志们,扛起担架集合!快,快,快,立正!向右——转!目标——坡上那 个小平台,开步——走!” 雨越下越大,上空出现飞机的轰隆声。沈华安老人停步抬头对飞机喊话: “你这个吊孝的老鸡(机)婆,一头栽下来哭丧吧,羊山快成羊肉馅儿啦!下 来喝一壶吧老鸡婆……”他刚抬脚,没踩稳,扑哧跌进稀泥里。万家树手疾眼快, 扶他起来。小伙们见他的红呢军服变成了黄呢军服,一阵哄笑。老人看看自己,也 笑了,笑得很陶醉。 三 万福河身价飞跃 那架飞机不幸被沈华安老汉所言中,那天确实像是来哭丧的。 万福河边正在演出一幕不大不小的悲剧。更可悲的是飞机上的蒋委员长只顾关 注羊山上的六十六师师长宋瑞珂,而丝毫未考虑到万福河边一九九旅王士翘旅长的 生死存亡。 王士翘的命运早就掌握在刘伯承手中。 早在十天以前,万福河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突然身价飞跃,进入刘邓作战 方案的显要位置。 那是七月十一日的深夜,刘邓大军司令部驻地唐官屯。一座逃亡地主的深宅大 院里彻夜灯火明亮,刘、邓、张、李四位首长在这里通宵工作。先是总结郓城、定 陶作战经验向军委发电汇报,继之部署六营集的歼灭战。大厅里挂着汽灯,灯罩上 围半圈厚纸用以遮光防空。首长们有的坐有的立,有的走来踱去又忽然停步,都集 中意志冷静地分析热烈地讨论。作战处长、参谋人员、机要人员出出进进脚步轻轻, 像走在地毯上没有声息。汽灯强烈的聚光把一尊巨形的身影投在粉墙上,覆盖了大 半幅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刘伯承司令员先用红蓝铅笔沿地图上的羊山周围画了 个严严实实的圆圈,然后,铅笔的红头有如魁星点斗,重重地落在公路与万福河的 交叉处: “唔,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蒋介石常常借水用兵,结果,水流兵溃,他在所 不惜。” 邓小平政委:“他是无可奈何,惜也来不及了。” 刘司令员笑了:“他来不及,很好!他借水用兵,我们也借水用兵。他用他的, 我用我的,这个万福河,我们要借用一下。” 刘司令员离开地图,踱步到大厅正中,半举起红蓝铅笔在空中点了点说: “三、六、一、二纵队按计划行动,完成六营集的任务,一兵一卒也不要动他 们的。抽冀鲁豫独立旅一个旅的部队放在万福河北岸,防止羊山与金乡的敌人互相 联系互相支援。” 邓政委说:“好,调汪家道旅。” 李达参谋长:“汪家道独一旅现在郓城巨野一线待命。” 刘司令员:“立即调!” 邓政委:“发电!明天,七月十二,限他们七月十四拂晓进入万福河北岸阵地!” 汪家道独一旅的任务就这样决定下来。 蒋军一九九旅王士翘旅长的命运也在这时决定下来。 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旅,虽是地方部队,装备不如野战部队,但确实是个能攻 善守的老部队。这个部队在抗日战争困难时期长大成熟,乃原冀鲁豫军区司令员杨 勇一手带出来的。在解放战争一年间的历次作战中,此部队立过不少战功。这次渡 黄河、打郓城诸役战功卓著,得到刘邓首长的高度信任。如今,果然不负刘邓的期 望,独一旅按时于七月十四日凌晨,全旅进入万福河北岸。 汪家道旅长带领杨昆参谋长趁晨曦沿公路来到万福河边观察地形,发现眼前的 情景与地图上略有差异。地图上标明河宽三十米,因雨季涨水,已增宽至五十米。 一座木质便桥几乎被水淹没。派人试涉,深处一米五,浅处齐腰,任何部队都能徒 步涉渡。桥南三百多米路西有一村,名叫时家店,约八十户人家。再往南,公路两 边每隔不到一公里远就有个小村。星罗棋布的各村之间不易联系不利支援。公路两 旁全是高粱地。高粱又高又密,不易发挥火力。万福河距羊山仅一点五公里,在重 机枪射程之内。 汪旅长说:“在这里打阻击,我们的脊背都暴露在敌人火力之下,真他妈的不 理想!” 杨参谋长说:“好在是雨季,敌人的机械化部队运动不开。走,去前面看看。” 他们往前走了一会儿,突然前面传来枪声。汪旅长作了个手势,随员们停止前 进,子弹顶膛,侦察参谋飞马而去。 不一会儿,侦察参谋回来报告: “金乡县城出来增援的敌人,先头部队已经和我们的侦察分队在前面的村子接 火儿了。” 汪旅长说:“那么,好,立即部署,进入战斗!” 此时天已大亮,虽有雨,仍需注意防空。旅、团指挥员们进入高粱地里部署兵 力。 高粱地宛如满眼望不透的密集竹林,散发出清凉的绿色芳香。可是脚下却大煞 风景,遍地泥泞,人人的绑带上糊满黄泥,成了名副其实的泥巴腿。大家站在泥里 倾听命令。汪旅长宣布: “一团一营占领时家店构筑工事,作为旅主力沿河堤北岸设防的前哨阵地。只 要时家店在我们手里,敌人就不敢放手攻击我们河堤上的防御阵地。一团一营一连 占领时家店东南角上的三个独立院子,这是全旅的最前沿。二营置于一营的背后, 沿河北岸公路东西七百多米的一条线上,作为一营的后盾。三营在二营的左右,拱 卫着阵地。二团、三团位置居中,随时可向沿河的两翼扩展。” 汪旅长最后命令:“各部队迅速进入阵地抢修工事,必须在敌人援兵到来之前 将工事筑好,迎接这一场艰巨的阻击战!” 这场阻击战确实十分艰巨。 上午十时,蒋军一九九旅先头部队沿公路朝羊山集方向急进,至时家店。正好, 汪旅长的一团一营的防御工事刚刚竣工。战斗就在时家店村边打响了。 万福河阻击战,实质上乃时家店争夺战。 战后,随军记者万家树到独一旅采访,雄姿英发的杨昆参谋长口若悬河地叙述 此次血战的过程: 七月十四日战斗打响的当天,敌人发动十次进攻,规模不断扩大,由连到团, 火力越来越猛。时家店阵地在我英勇的一连勇士们的手里岿然不动。敌人对这个小 小的时家店无可奈何,当然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第二天,进攻的规模更大,每次都 在千人左右。而且进攻的方向增多,成为扇面形的扑进。他们的企图是明显的,要 斩断时家店与我北岸的联系,然后集中力量拔掉这颗钉子。但敌人在我一团一营、 二营的强大火力夹击下失败了。 鲁西南广阔平原上的青纱帐,长期掩护了我军的对敌斗争,青纱帐是我军立足 扎根发展和取得战斗胜利的重要条件。可是这次战斗,它反而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 麻烦。当年它是我们得心应手的有利条件,现在却成为敌人的有利条件。敌人利用 它隐蔽火器、兵力,藏在暗处对付我们。这里离徐州不远,只要天气许可,敌人的 飞机不断出动,对我们几乎是低空投弹扫射,猖狂至极。 战斗的第三天,敌人的进攻更加升级,竟然出动了坦克。天明了,雨停了,敌 人用三十多辆坦克,从东、南、西三个方向朝我时家店包围过来。每辆坦克后面跟 进大量的步兵。我们判断:时家店是个小孤村,敌人采取大兵团进击架势,小小的 时家店是容不下展不开的。敌人这种打法,是否其中有诈?他的诈,很可能想打我 们河堤的主意。正面的公路桥他们拿不下,就可能向两翼迂回,强攻涉渡,以便达 到他们进至羊山的目的。 我们必须立即做好粉碎敌人企图的准备! 敌人要抢夺河堤是真的,要抢占时家店也是真的。 时家店的争夺战十分激烈,敌坦克炮把村子外围的房屋轰成一片火海。而我们 的装备简陋武器落后,对付坦克除了“八二”迫击炮再没有其他的新武器,只有采 用集束手榴弹和炸药包来制服坦克群。同时,旅和团的炮群包括曲射炮平射炮都集 中起来,对准坦克猛烈地轰击。加之我军的士气旺盛、战士勇猛、团营的指挥机灵 坚决,接连打掉了敌人三辆坦克。开头,敌人的步兵仗恃坦克助威,猖狂至极,嗷 嗷叫喊着以密集队形向我阵地扑来。突然遭到我军群炮的轰击,敌人坦克的队形立 即混乱。我一营营长教导员组织班排小部队利用中止轰击和敌人混乱的刹那时间, 从几个方面出击冲到敌人坦克跟前,一阵集束手榴弹和炸药包轰隆隆巨响,接连有 三辆坦克歪在泥里不动了。敌人的步兵大惊失色,有的撒腿往回跑。跑走的,就被 敌人的督战队当场打死。就这样,敌人几次冲锋,都被我军几次出击打了回去,坦 克只在远处开炮再未逼近村边来。 中午十二点前后,我们预料中的事情果然出现了。敌人一面在时家店村外同我 们激战,一面抛出一个团的兵力以高粱地作掩护,偷偷运动到我旅河堤阵地的右翼, 约一千米处的河道弯曲部,涉水过河。这里是一团二营防御的最右翼,兵力火力都 较弱。虽经顽强奋战,敌人还是拥上了河堤。形势十分危急,因为我们背后一公里 半就是羊山,敌人如果突破我们的防线,一阵急跑半个小时就可到羊山。我们当即 命令位于二营侧后的三营立即反击,趁敌立足未稳把他们赶回去。三营两个连一个 猛冲上了河堤,与敌人拼上了刺刀。敌人的后续部队不断地冲上来。我三营在营长 王云瑞的带领下全营出动猛扑过去,敌人招架一阵终于溃退,扔下一百多伤兵和尸 体逃回河南岸去了。 我们估计敌人这次偷袭失败一定不会甘心,还可能对我们两翼继续打主意。于 是命令三营就地展开占领阵地,连接二营的右翼向西继续延伸。一团全部展开进入 战斗。命令三团留两个连作为旅的预备队,其余全部在一团二营的左翼展开,向东 沿河堤占领阵地,构筑工事,准备抗击敌人的进攻。同时令二团做好反冲击的准备, 随时增援一线部队的防御力量。作出了这些部署之后,我们旅指挥部几个领导同志 心中仍不踏实:敌人援兵越来越多,并且不断向我两翼扩展攻击,迫我不断向两翼 伸展阵地,如果我们手中的所有机动兵力都用在第一线上,那么整个防御体系再没 有机动的反击力量,就会降低它的韧性和稳定性。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战斗发展到 第四天中午,敌人增大兵力向我右翼扩大攻击,我二团全团都拉上去了。至此,我 全旅三个团已全部展开在以公路桥为轴心东西七点五公里的河堤上与敌人浴血奋战。 从第五天开始一连几天,敌人第五十八师和一九九旅倾巢出动,抢夺河堤和时家店。 战斗一天比一天激烈,敌机成群结队来头顶上助威。说助威,是因为它分不清敌我 双方阵地,不敢投弹也不敢扫射。我们英勇的指战员就在敌机轰鸣下同敌人展开白 刃战。坚守在时家店东南独立院的一团一营一连,连长陈发祥牺牲了,排以上干部 都伤亡,三个院子被敌人夺去了两个半,但他们仍坚守抗击。弹药和人员越打越少, 一连全连只剩下十三个人,在班长岳振山的领导下脱光膀子上好刺刀,准备跳出院 子与敌人拼杀。正在这时一营教导员李家训带领四连杀出一条血路增援来了,在院 里展开一场激烈的白刃格斗,终于夺回了三个独立院。 敌人溃败了,我们的勇士们喘息未停,互相看看,大家都是满身残血,胳膊、 胸膛都是红的,眼珠子也是红的,谁也记不清该不该吃饭,眼前最重要的是该喝水, 咕噜咕噜喝个痛快…… 万福河的阻击战打得很艰苦,常常是整天以至两三天吃不上一顿饭。有时好不 容易后面送上饭来,刚端起碗,敌人冲来了,战士们扔下碗投入战斗,等打退了敌 人回来时,连饭带碗都被炸飞了……而时家店和万福河的河堤,始终在我们手里岿 然不动。 四 刘伯承雨夜巡视战场 万福河的河堤阵地岿然不动,是历史事实。 万福河的河堤阵地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也是历史事实。 从七月十四日到七月二十一日,汪家道独立一旅在万福河河岸浴血苦战了整整 八天八夜,敌我双方的伤亡都是惨重的。万福河的浊流卷走了敌我双方多少鲜血和 尸体,当时无人记述。七月二十一日这天夜晚全线无战事。雨,越下越大,河水继 续上涨,河床一分一寸地加宽,战壕里的积水越来越深。战士们下身泡在水里,脊 背靠在雨水浸透的工事土壁上,有的双手搂枪双膝支着脑袋,有的枪枕在头下,皆 呼呼入睡。鼾声此起彼伏,伴随遍野兴奋的蛙鸣,延绵七点五公里的长堤。这个炮 火轰焦了的血肉糊满了的战场,此刻没有一声枪响没有一丝硝烟,宇宙回归肃穆宁 静。这时候,有闪烁的手电光亮由远而近,这是刘司令员带着第一纵队司令员杨勇、 第二纵队司令员陈再道、第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第六纵队司令员兼政委杜义德和 独一旅旅长汪家道、旅参谋长杨昆,来巡视万福河战场。 陈锡联和汪家道在刘司令员左右搀扶着。 夜雨潇潇中可以看见炊事员送来的饭担,整齐地摆在工事边上,每隔十米八米 摆一副,越远越小,成为一个个迷蒙的小黑点儿。那些木桶里满是玉米稀粥,箩筐 里是黑窝窝或煎饼。这些战场上的美味佳肴,今夜却无人问津。 刘伯承司令员问:“战士们今天吃了几顿?” 汪家道答:“这是第一顿。” 陈锡联说:“战士们伸手抓一个窝窝,啃一口就睡着了。” “不要惊动他们!先让他们甜甜地睡一觉。孩子们太辛苦太累了!” 一片静寂。 刘伯承司令员环顾左右,仿佛自言自语也仿佛对将军们说的: “带领这样好的战士不打胜仗,就是对人民犯罪呀!” 陈锡联不止一次地聆听过敬爱的老师长(原八路军一二九师的将士常用这样亲 呢的称呼喊刘司令员)这句话。一次是在一九四二年总结反扫荡战术会上说的,一 次是一九四六年总结陇海战役时说的,还有一次是讲太行山民兵问题时说的。陈锡 联的记忆清晰,老师长讲此话时那些情景历历在目,不同的是如今老师长的鬓角上 又多了些白霜……陈锡联的眼角闪着让人很难发觉的泪花,透过泪花,他凝视着老 师长玳瑁边深沉的眼镜。此时,战场上的敌我状况、战局的潜在动向以及战争的构 思,都在老师长的胸中经过荡漾、翻腾、梳理,已趋向明朗。他身边的将军们该汇 报的已汇报完毕,该讨论的已讨论过了。将军们人人屏住呼吸,期待着司令员的命 令。 刘司令员一只脚踏在战壕里齐膝的水中,一只脚踏在工事的边沿,问了声: “几点了?” “零时三十五分。” “拂晓前,凌晨四点,把公路左右五百公尺沿堤工事里的战士喊醒,集合,带 上干粮撤出阵地,给王士翘一九九旅开个大缺口,让他们放心大胆地朝羊山方向开 进!都明白吧?” “明白!” “明白!” “明白!” 将军们明白,战士们不明白: “?……” “?……” “?……” 国民党六十六师一九九旅王士翘旅长也明白,也不明白。 王士翘旅长与汪家道旅长同是安徽人,一个生于巢湖之东的来安县,一个生于 巢湖之西的霍山县。汪家道红军出身,一九一六年生。王士翘黄埔出身,一九○六 年生。王旅长大汪旅长十岁。此次万福河血战八天八夜之后,王旅长全军覆没,自 杀未遂,藏身高粱地,终被汪旅长所擒。 王士翘是带着极其委屈的情绪被擒的。 军令如山倒,一座山压倒一座山。蒋介石坐镇开封高举急救羊山的军令,向兵 团司令王敬久压了下来,王敬久顺手将此令向五十八师师长鲁道源压了下来,鲁道 源接过此令加热加码统统压在王士翘的头上。他在电话中喊道: “王司令官奉蒋主席手谕,令你我共同赴难,杀出一条血路援救羊山宋师长, 以我五十八师为主力,你旅为前锋。王司令官给你旅配备炮兵十三团的一个营、战 车一个连。你是学炮兵的,够体面的了老兄!你我协力前进,必定不负蒋校长的期 望啊! 王士翘在时家店和万福河打得很坚决。打了四天,葬送了三辆坦克,伤亡惨重。 他这才发现与他协力前进的五十八师仅拿出来一个团的兵力,而且,并非与他并肩 作战,却是咬住他的脊背,对他一九九旅实行督战勾当的。他亲眼看见一九九旅略 一受挫,督战团就端起冲锋枪劈头盖脑给他一梭子又一梭子,弄得他腹背受敌,真 是岂有此理!这时候,鲁道源师长的口气突变,使王士翘火冒三丈: “限你明天(七月二十二日)深夜二十时前到达羊山。届时不到,就地正法!” 电话耳机啪地扣下,不准解释。 七月二十二日天刚明,王士翘被副旅长何子竹急忙推醒: “旅座旅座!万福河桥头堡无敌踪,不知什么时候逃掉的!” 王士翘怔了一会儿,胸有城府,十分镇定,慢慢起床说:“不可能,不可能! 他汪家道不敢这样用兵的! 何子竹推测:“汪家道不敢,可能是陈锡联?陈再道……” 王士翘满腹狐疑,捉摸不定,沉吟不语。 何子竹进一步推测:“莫非是刘伯承亲自……” 王士翘仿佛突然触电,跃身而起,兴奋地叫道:“如果是刘伯承亲自指挥兵马 与我对阵,那我王士翘死而无怨,虽死犹荣!将来中国的战争史上写上一笔王士翘 少将败在刘伯承的手下,那就够我的了!——走,看看去!” 王士翘带领随员来到公路与河堤交叉的桥头堡,放眼北望,雨雾中的羊山仿佛 卧在伸手可触之处,街房屋角隐约可见。如果是晴天,说不定宋瑞珂师长站在高处 就能看清敌我厮杀的这个战场。面对此情此景,王士翘归心似箭,他真想立即回到 六十六师建制去,与自己的部队自己的师长一起同生死共患难,远比寄人篱下受五 十八师的指挥节制痛快得多亲切得多!我王某不才,也算亲聆过蒋校长的教诲,戎 马生涯二十余年,骨缝里留着日寇的弹片,远征军的丛林中也有我王某的足迹,你 鲁道源算他妈的老几?…… 忽然参谋送来加急命令。 “谁来的?” “徐州陆总。” “念!” “一、一九九旅到羊山时限提前四小时,违令或延误,惟王士翘是问;二、鲁 道源亲率五十八师全师官兵,尾随一九九旅之后一点五公里跟进;三、宋瑞珂六十 六师派出一个团即从羊山集出动,杀出一条血路迎接援兵。玛(日)卯(时)顾祝 同郭汝瑰印。” 王士翘旅长接过电报看了看递给副旅长。随员们静候吩咐,王旅长却一声不响。 只见他注视着万福河激流上密集的雨点溅起的无数水泡儿,此起彼落,生生灭灭…… 随员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何子竹副旅长贴在旅长的满金领章边,试探地喊道: “旅座! 旅座头也没抬,吩咐道: “请五九六团王团长。” 王团长应声来到身边。旅长大病初愈似的神色,声音特别温存:“鸿诏老弟, 这次劳你出师,带上全团,向羊山进发,宋师长已经派兵迎接你,珍重珍重!” 王旅长伸手握别。随员们突然感到气氛异常,只见旅长紧握王团长的手不放。 王团长见势不妙,心情激动地喊了声: “旅座。……” 旅座的声音低沉而悲怆: “弟兄们,羊山,像是我的九里山;万福河,像是我的乌江。真是天之亡我, 非战之罪也!我王某今天成功成仁,在此一举!我死之后,你们为国为家,各行其 是,各奔前程吧!”说着,他动作敏捷,突然抽出“军人魂”短剑高高举起,向自 己的胸膛刺下。幸被随员夺下剑来,把他抱住。副旅长何子竹、五九六团团长王鸿 诏在左右扶持着旅长想走下河堤,找个休息的地方。王士翘坚持不走,说:“你们 还不明白当前的处境?一九九旅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忽听背后枪声激烈,这 是刘邓大军第一纵队杨勇的昌炳桂旅(十九旅)和第二纵队陈再道的刘华清旅(六 旅)包围了鲁道源五十八师的一个先行团,切断了五十八师与一九九旅的联系(半 小时的战斗后此团被彻底歼灭)。这时,王士翘仿佛墓地清醒,他挥起右臂对其部 下高声发出命令: “五九六团先行,五九五团跟进,全旅向羊山前进,带不动的辎重全都扔给万 福河!” 浩荡的落汤鸡似的黄色军衣的队伍,宛如冲破堤坝的激流,开始涌出巨大的缺 口,朝羊山方向冲去。 约莫吸完两支纸烟的工夫,羊山方向响起了枪声。 枪声逐渐激烈。透过雨帘可以望见机枪与步枪的枪口喷出连串的朵朵火花。密 集的火花如彩虹般形成一条弧线,半圆的弧线逐渐朝中枢合拢,越合拢枪声越密, 并夹杂着手榴弹的轰隆之声。 这是一九九旅全体人马闯进了火力网的中枢。刘邓大军的一、二、三、六纵队 各派出的部分兵力包抄过来,正在演奏刘伯承司令员羊山战斗计划中的小插曲,正 在收获羊山之战的一种额外的副产品。 此次万福河之战的收尾工程,刘邓大军付出的是两小时战斗,未见伤亡报告。 一九四七年七月三十日晋冀鲁豫《人民日报》发表题为《羊山集外围战战果》的战 地报道,全文如下: 刘伯承将军野战司令部发表第四号公报,公布我军于二十二日在金乡以北羊山 集外图阻击企图解羊山集被围之蒋军的战果。是役共歼蒋军五千二百余人。计歼灭 蒋军六十六师一九九旅全部,十三旅三十八团全部,五十八师一部。计俘虏一九九 旅旅长王士翘、五九五团团副王伯炎、十三旅三十八团上校团长郑文显、少校团副 王楼训、中校新闻室主任李珍汉以下二千二百二十四人。毙伤一九九旅副参谋主任, 五九六团团长王鸿诏以下三千人。缴获长短枪二千二百二十支,重机枪二十五挺, 轻机枪一百五十五挺,迫击炮七门,六○小炮十八门,手提机枪四十四挺,电台四 部,子弹一十六万发,其他军用品甚多。 战后,第一纵队随军记者李南力发现上述战果似欠周全,为此访问独一旅汪家 道旅长。汪旅长说:“哦,不错,万福河战果中漏掉了一九九旅副旅长何子竹。他 负伤后躲在高粱地里,被我军搜获时他诡称是个司务长,所以当时战俘中没有他的 名字。你们记者对历史真是负责,那么请你给他补上吧。” 从此,何子竹副旅长也坐上生俘军官的名单雅座。 五 刘伯承邓小平谋划挺进大别山 刘邓大军司令部的时间如惊涛骇浪,流速加倍,日夜难分。在这些激战的日子 里,阴雨连绵,水漫战场,部队行动艰难而又调动频繁。刘伯承司令员乃本军年事 最高的长者,霜华两鬓,日夜巡视,既不能乘车也不能骑马,全是步行。自渡河作 战以后,他的生活失调,未能得到保障。他身边的参谋、警卫人员谈及此事,都啼 嘘感叹,十分不安。 刘伯承司令员的军事生涯,是从一九一二年开始的,其军龄与中华民国同龄。 一九二六年结识周恩来与朱德之后,奉命参加领导四川省的顺(庆)沪(州)起义 军。作为起义军的总指挥,他行军不坐轿(当时的军官皆坐轿或滑竿),宿营不睡 床(与下级军官士兵同滚草铺)。此后在北伐、南昌起义、反围剿、长征、抗日战 争和解放战争长期的戎马生活中,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每逢行军到达驻地,第二天 拂晓,起床喝一杯浓茶,拿上书,警卫员提个小马扎(一种自制的能折叠的小软凳), 找个清静地方,读书两小时,才回来吃饭办公。而这次在羊山战场上,司令员的生 活规律被打乱了,日子也过糊涂了,常常突然袭击式地问身边人员: “今天是七月几号?……” “现在是几点几十分啦?” 他不爱听“十四点、十五点”之类的报时,喜欢用下午两点、三点几十分的说 法。问明时间之后,立即伸手在巨幅军用地图上取下红色或蓝色火柴盒大的小三角 旗,换个地方,又换个地方。接着,略举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随身参谋递给他那支 六棱的红蓝铅笔,他将时日写在小旗之下。而这次,不是写时日,却是举笔一挥, 顺羊山某高地画了个若隐若显的椭圆形大问号。别人不注意,看不出,惟独军政处 长杨国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写在日记本上。 杨国宇跟刘、邓、张、李首长及其参谋警卫人员,犹如霜后的苹果,都熟透了。 他常到刘邓办公室串门儿。一进门,就有人喊:“杨大人到!”人们喊惯“杨大人”, 把他的本名几乎忘了。这外号是大幽默家刘伯承师长送给他的。那时杨国宇是个二 十刚出头的小伙子,送外号的起因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敬爱的首长与下级的战斗 友谊情深似海,若干年后,刘伯承元帅接见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副司令员杨国宇少 将,照旧喊“杨大人”。一九八五年,刘帅九十三岁高龄,卧病在床,杨国宇探望 首长,来到床边轻声喊道:“师长,我是杨大人,看您来了!”顿时,老师长眼角 闪着晶莹的泪花,一声慈祥的呼唤索绕低空: “杨……大……人……” 老师长的深层忆念里,杨大人的形体短胖而行动利落:一个土布包袱包着闹钟、 文件、笔记本,随时随地打开包袱办公,一听哨音提起包袱就走,就这样从战争走 到和平。 杨大人那天看见刘司令员用铅笔在羊山上画的问号,到底是什么意思,从他的 日记中可以找到答案: 七月二十三日 唐官屯 ……译电员对我说:中央来电报了,电报很长,是毛主席给刘、邓、陈、粟、 谭的,大意是:刘邓对羊山集、济宁两点之敌,有把握则歼之,否则立即集中全军 休整十天左右,不打陇海,不打新黄河以东,亦不打平汉路,下决心不要后方,以 半个月行程,直出大别山…… 杨国宇自己在“有把握”和“否则”五个字下面画了着重点。这个点,犹如百 步穿杨的箭镞,射中了地图上那个问号的核心。第三天的夜晚,司令部召开将军会 议,由刘邓首长传达中央“七二三”指示,宣布决策,问号化成了句号。 出席会议的将军不仅有野战军各纵队的指挥员,也有冀鲁豫、豫皖苏等地方部 队的指挥员,他们是:杨勇、苏振华、陈再道、王维刚、陈锡联、彭涛、杜义德、 韦杰、鲍先志、王秉璋、张国华。会上,刘邓首长传达了军委“七二三”指示,接 着参谋长李达讲解当前的形势。 第一,美、蒋情况。美国海军第七十一混合舰队,由日本驶抵青岛。 孙立人代理国民党陆军总司令兼陆军训练司令。 第二,东北方面。东北民主联军连同地方武装,总兵力已发展到五十一万,敌 总兵力将扩展到五十万人。敌已被迫采取守势。东北我军夏季攻势后正在休整,即 将展开秋季攻势,以配合我们南线作战。目前民主联军正调整组织,所辖有三个二 级军区和十二个三级军区,成立两个前方指挥所:一为南满指挥所,司令员萧劲光, 政委陈云,副司令员兼副政委萧华,副司令员程世才,参谋长罗舜初;一为冀察热 辽指挥所,司令员程子华,政委黄克诚,副司令员李运昌、陈奇涵、黄永胜,副政 委兼政治部主任黄火青。东北民主联军总后勤部扩大为后勤司令部,司令员兼政委 黄永胜,副司令员钟赤兵,副政委杨至成,参谋长李聚奎。 第三,西北方面。中央军委决定西北野战兵团定名为西北人民解放军野战军, 以彭德怀任司令员兼政委和前委书记,副司令员张宗逊、赵寿山,副政委习仲勋, 参谋长张文舟(后为阎揆要),政治部主任徐立清(后为甘酒淇)。同时为加强西 北地方武装建设和后方工作的领导,中央军委决定晋绥军区再度划归陕甘宁晋绥联 防军,仍由贺龙任司令员,习仲勋为政委,王维舟、阎揆要为副司令员,张经武为 参谋长,甘泅淇(后为张子意)为政治部主任。西北野战军主力正在部署重大战役, 以调动胡宗南主力北上,来配合我军南下作战。 第四,华东方面。中央军委决定华东野战军第一、第三、第四、第八、第十纵 队组成华野西兵团,配合、支援我晋冀鲁豫野战军,由粟裕任司令员兼政委,陈士 榘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唐亮为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中共中央华东局和华东野战 军前委遵照中央军委指示决定,由陈毅、粟裕率外线五个纵队组成外线兵团,执行 外线作战任务;由许世友、谭震林率领第二、第七、第九、第十三纵队组成内线兵 团(后亦称东兵团),担负内线作战任务。 第五,本战场敌情、我情。 我情:中央军委决定,由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第九纵队及第八纵队一个旅和 第三十八军组成一个作战集团,挺进豫西,并组成党的前委,以陈赓为书记、谢富 治为副书记。 敌情:我军面前有敌十九个旅向我作包围态势,敌人正在继续调动十一个旅, 共十三个整编师三十个旅,寻我主力,迫我背水作战,企图消灭我于鲁西南地区。 敌人计划再集中六个整编师二十个旅组成一个兵团,以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为总指 挥,向我胶东解放区发动攻势,以配合鲁西南战场。蒋介石本人将由南京飞延安, 策划胡宗南抽出兵力,调到鲁西南战场。 在此情况下,中央梗(二十三日)电的指示是很及时的。 说到这里,邓政委环视将军们微笑道: “中央向我们提出,歼灭羊山之敌如果没有把握,就立即准备南下大别山,大 家看……” 将军们神色飞动,争相发言。 “羊山之敌,即日可下,一篑之功,不能放弃,我们已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蒋介石也说:羊山的胜败,涉及国共两党的命运。我们不拿下羊山,岂能甘 心南下!” “拿下羊山,才可解除南下之忧……” “南下的困难不少,例如伤员问题,新兵问题,弹药补充问题,经济问题……” “以俘虏补充新兵,需要二十天至一个月的训练才行!” 李达参谋长立即回答: “新兵问题,我们已要求邯郸送来五万新兵,羊山战斗结束那工夫,可以到达。 炮弹问题,早已同山东军区接洽好了,前几天我已派车去德州接运一千或两千发山 炮弹。邯郸已派出干部和车辆来接伤员。经费很紧张,目下,我们手里只有法币四 十亿元,X货五百公斤,如果进蒋管区,这点儿家底不够半月开支。我们已请邯郸设 法将现存的法币全给我们送来,最好再多带些银元。刚开辟的新区,没有银元是不 行的。” 将军们认为羊山之敌是瓮中之鳖,而对南下问题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刘司令 员也微笑插言,讲了个苏沃洛夫的故事。一七九九年,俄军统帅苏沃洛夫率领十几 万大军从意大利北部翻越了人类未曾涉足的阿尔卑斯山,救出了陷在瑞士的俄军, 创造出战争史上的奇迹。苏沃诺夫由此发出一句名言: “凡是鹿能走的地方,人就能通过。” “大别山比阿尔卑斯山如何?……” 这句问话发自刘司令员之口,同时也发自将军们之心。 接着,刘司令员又讲道: 中央军委来电,就我军挺进大别山问题指出敌人可能采取的几种对付的办法, 一是迅速组织进攻,使我不能立足;二是不急于尾追进攻,约以一两个月时间抽调 几十个旅,从长江、平汉两线完成部署,然后向西向北进攻,围歼我军;三是同时 采用上述两种办法,既以十几个旅分路迅速进攻,又从山东抽调十几个旅扼守长江, 用作江防。基于以上判断,估计我军南下有三种前途:一是付出了代价,退了回来; 二是付出了代价,立足不稳,在周围坚持斗争;三是站稳了脚跟,建立根据地,发 展解放区。 我军决定坚决战胜一切困难,争取第三种前途。 刘司令员讲到这里,踱步到将军们的坐位前一面走一面说:“完成一个作战任 务不付出代价,只有唱戏能办到,头一场上来被杀了,第二场又能上台……蒋介石 调兵遣将来挽救羊山之危,等于三十晚上喂过年猪,来不及了。他们是前台热油烧 心,后台东吴招亲,顾了前台顾不了后台,所以他阴谋来个水淹七军。我们要提高 警惕,严防他们决堤放水!” 正在这时,张生华急步进入会场,向首长报告严重的水情。 六 两件绝密急电 临濮集水哨报告:汛期已至,黄河水位暴涨。十年前,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日 汛期来到,二十四小时水涨一点八公尺。今年汛期略迟,昨夜到达,十二个小时水 深由一九点二三公尺增至三○点六四公尺,猛涨十一点四二公尺;水宽由二三五公 尺增至五六四公尺,水流量为二○四三点六二立方公尺。 比汛期更加使人焦虑的是敌人扒堤放水淹没我军的阴谋。早在七月十日,我军 统帅部已获得蒋介石给刘汝明的绝密“灰电”: 汛期将至,将士临危。兵书有云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位攻者强。又云水可以绝, 不可以夺。望吾弟视刘军主力麇聚之地相机绝之。刘军主力元气挫伤,则戡乱大业 指日垂成。民族是幸,党国是幸。 刘汝明的回电如下: 委座钧鉴:顷奉灰电,立即挥师北向,以精兵六十八师与骑一旅雨夜兼程赴命。 而不意刘军待阵在先,重兵据扼。我军正伺机锐进,以报党国。汝明执戟待命。 这两件绝密急电犹如梦里飞鸿,神鬼莫测。直至全国解放后很久很久,有关专 家才得知它们来自徐州陆总参谋长郭汝瑰将军的袖珍办公室。 当夜,刘伯承司令员亲自摇电话召战勤指挥部主任段君毅、冀鲁豫军区司令员 王秉璋立即来司令部。刘邓接见时宣布:从国民党方面得到情报,敌人阴谋扒堤放 水。当即命令王秉璋坐汽车去河堤监探水情,段君毅同参谋长李达研究地形和行动 安排。 二十五分钟后,张生华跑步跨进机要室,送交一份电稿。这就是载入史册的 “真电”(十一日)。 一九四七年七月十一日,新华社冀鲁豫前线急电: 刘伯承将军野战司令部发言人顷对蒋介石刘汝明等杀人凶犯破坏黄河堤岸之罪 行,提出紧急警告称:蒋介石指示刘汝明破坏河堤,罪恶滔天。连日来派飞机轰炸 扫射修堤民工,继之出动兵力,企图掘堤放水,毁灭沿河数百万人民之生命财产。 如此丧心病狂灭绝人性之毒辣阴谋,实令人发指。而刘汝明竟忘记自己是华北 人,不顾其祖宗坟墓及桑梓父老兄弟之生死,悍然执行蒋介石乱命,罪不容诛。发 言人称:我们严重警告主犯蒋介石及刘汝明等,今后继续破坏河堤阻碍修堤,而引 起黄河决口之惨祸,不论主犯及执行破堤之负责军官,必将交给人民审判,严加惩 办。即令逃至天涯海角,亦必通缉归案。 刘邓大军面临的水情瞬息万变,军情瞬息万变。 司令部的作战室外,方形的庭院犹如平湖秋月,一片汪洋。警卫员们用砖头垒 起散兵阵式的桥墩,便于人们来往。 刘邓首长身披绛黄色的军用防雨斗篷,冒雨出门巡视水情。邓政委行动敏捷, 踏着砖墩,快步而过。刘司令员视力不佳,右手拄根枣木杖,左手扶着警卫员的肩 头,慢步稳进。他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 “刘汝明想演水淹七军,岂能让他得逞!他们不懂革命军人从参加革命那天起, 就作好了思想准备,路死路埋,沟死沟埋,水死水埋,狗吃了得个肉棺材。他们不 懂人民革命战争,谁敢毁坏黄河大堤,人民不答应。” 参谋、警卫人员潜心聆听,相视而笑。 两位首长出门带雨跨上战马,参谋、警卫一行十八人同时飞身上马,直奔黄河 大堤而去,兴奋的马蹄溅起一路水花。 从军用地图上看来,刘汝明司令部驻地离刘邓司令部驻地不过三十公分。此时, 刘汝明正在作战室里受难。这位抗日战争中立过战功的将领,朋友们称他为“老兵 油子”。他这个老兵油子第一次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同时遭到作战双方指挥部“重型 电报”的轰击。他面如死灰,手执金星钢笔猛敲桌面,笔杆应声而断。他有如铁笼 中的金钱豹,忽坐忽立,忽又绕着桌子乱转。其实,他给他的委座的回电,深藏一 颗苦心,无法公之于世的苦心:“雨夜兼程”是真,“伺机锐进”是假,“刘军待 阵”是真,“以报党国”是假。最后,这只金钱豹仿佛咬断钢筋冲出铁笼连雨衣也 未穿,急步出门跨马,直奔黄河大堤,向部下宣布决定: “谁敢破堤,就地枪决!” 此后,历史学家记下刘伯承司令员的一句名言: “给刘汝明记一功!” 刘伯承给刘汝明记一功。 蒋介石给姚镇辉记一功。 军用地图前,蒋介石用红蓝铅笔围绕羊山集指指点点。最后,笔尖落在羊山西 北一公里的葛山上(此处七月十四日为刘邓大军二纵队五旅所占领)。他用笔敲着 葛山说道: “要扩大占领圈。扩大,扩大,先夺回这个,这个小高地!” 说着,回头盯住作战厅长的眼睛: “命令王叔铭,派飞机给宋瑞珂投信,附上小高地的复制地图,让他按图行事, 不能含糊,不能含糊!” 空军副司令王叔铭(总司令周至柔卧病)按委座的旨意,致信宋瑞珂,附上地 图,说明扩大占领圈的重要意义在于好给将士空投食品,坚守待援。因天时地利所 限,军用侦察机低空盘旋良久,信未投准,飘落在羊山阵地之外,恰巧被宋瑞珂师 长的部下一九九旅五九六团七连连长姚镇辉捡到。 这位姚镇辉连长,三十六岁,湖南岳阳人。为人忠厚老实,原是国民党十八军 (陈诚嫡系)一九九师的老连长。抗日战争中参加过枣宜会战、常德会战,作战勇 敢出色。但他不是黄埔出身,所以长期蹲在尉级军官的台阶上,不得上进。尽管如 此,他对于自己信仰的党国和老首长是一往情深的,忠心耿耿的。这次他临危受命, 带领尖刀连,在纷飞的弹雨中夺路猛奔羊山。当他九死一生到达羊山阵地边沿时, 回头四顾,才发现身边只剩下一个排长和两个士兵。此时,他满身泥浆,一脸血痕, 玻璃球似的呆滞的眼珠闪着阴光,坐在泥里不动弹。飞机在头顶盘旋之后,他那可 怕的血污脸上突然绽开惊讶的微笑,原来,他拾到天空飘下的一个牛皮纸大信封。 他如获至宝,谁也不给,要亲自面交宋师长。 “我给你请功!我给你请功!” 听了汇报之后,宋瑞珂双手紧握着老连长糊满血泥的粗手,感动得两眼闪着泪 星。然而老连长的忠勇未能减轻一九九旅覆灭给予宋瑞珂的创痛。姚连长哭丧着脸 说:“师座,你瘦多了!”宋瑞珂手举空投信件:“不要紧,委座直接指挥援救我 们,我们共赴国难,再坚持几天……”话至此,外面枪声大作。宋瑞珂挥手,连长 退出。宋瑞珂脖项挂着望远镜,弯腰跨出指挥部避弹室,带领随从踏着稀泥走向阵 地。他从枪声中判断,不像总攻模样。他爬上第三高地,在雨帘中寻觅葛山的方位。 因雨雾濛濛,望远镜无效,他摇头叹道: “汉刘彻能遥控匈奴战场,霍去病何必远征?” 宋瑞珂精灵儒雅,现代化的军人气派。十年内战八年抗日的戎马生涯,在他那 青年学者型的面容上未留下硝烟的印迹。传说有一次日寇的炮弹在他身后爆炸,掀 掉了他的军帽,而他手举剪形观察镜细察敌阵,不为所动。可是这十几天的羊山之 战日日夜夜的焦土争锋,把他那儒将风度一扫而光,威仪与形体顿然萎缩如枯枝。 他那久经磨砺训练有素的冷静而刚毅的军人思绪中,闪现出一丝不吉祥的迷信预感, 那是不久前王敬久司令官给他留下的一个字的阴影。 说的是宋瑞珂率部进驻羊山阵地的第三天(七月十一日),王敬久由金乡县城 出发,来羊山视察,召集六十六师排以上军官训话。这天,正是刘邓大军攻克定陶 的次日,即郓城之战的第三天。此三天中,国民党损兵折将连失两城。王敬久在两 个月前的孟良崮战役时险遭覆没,他是怀着难言的心病来到羊山的,因而训话时未 免略输文采。全国解放后,宋瑞珂追述此事时写道: 七月十一日,王敬久从金乡城到羊山在军官会上讲话,说:要想打胜仗,不被 歼灭,不当俘虏,必须做到十个字。头一个是稳扎稳打的‘稳’字,接着一个个字 说下去。可是讲完第九个字,把第十个字忘了。想了一会儿也记不起来,便说不讲 算了。直到回到整编六十六师师部吃饭时间才记忆起来,说是灵活运用的‘活’字。 这天王的神色沮丧,精神颓唐。参谋人员背地讥讽地说,王司令官吊儿郎当,没精 打采,怕死怕俘,讲话时竟把活命的‘活’字忘了,预兆不妙…… 这个不妙的阴影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深深埋在宋瑞珂的心里。如今,这活命 的“活”字悄悄爬出隧道,爬上眉梢,如烟的往事闪烁于眼前。 王敬久生于一九○二年,黄埔第一期学生。宋瑞珂一九○八年生,黄埔第三期 学生。两人军阶一直保持一个等级的差距。淞沪抗战时,王敬久是八十七师师长, 宋瑞珂是四十二旅旅长。两人隔军相望(四十二旅隶属十八军十四师,八十七师属 七十一军),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大溃退中,双方侥幸生存。那天夜晚,南 京挹江门被未战而败逃的官兵堵塞得水泄不通,城门洞外喊叫激烈,城门洞内胸背 挤压,挤成肉饼者立即毙命,成为铺路的砖石,事后挖出四层尸体。如今羊山战场 不是挹江门,而积尸的惨状,青胜于蓝。羊山集蚯蚓形的狭窄小街两边的民房里, 伤兵与尸体挤在一起。伤兵乃后补的尸体,呻唤之声刺人心魄。室外雨水泥泞,室 内潮湿恶臭。伤口上见脓不见血,蛆虫拥挤挣扎盲目地乱爬。医护人员忙不过来, 于是采用省事而彻底的野蛮手段,掂起白铁桶对准伤口倾注煤油。只听一阵撕心裂 肺的惨叫,轻者人事不省,重者人蛆俱灭。七月二十六日这天,机要人员送来签署 着“蒋中正”三字的电报:“当此危急存亡之际,吾弟犹能以伤亡官兵为念,吾信 上帝必信吾弟完成任务。”宋瑞珂凝视电报沉默不语。汪副参谋长试探地建议:是 否仿效方先觉那样电复委座“来生再见”?宋瑞珂皱眉摇头,仍然沉默不语。他将 电报撕碎摔在泥中,带领随从进入伤兵的住室,参加医护人员行列,将新尸体抬起, 堆于旧尸体之上,横竖交叠成“井”字形,越堆越高。室内强烈的腥腐之气刺人欲 呕。汪副参谋长借汲黯①的名言来发牢骚:“上帝造群尸如积薪然,后死者居上。” 宋瑞珂狠狠地瞪他一眼。此人怪话特多,有些只能同老婆蒙在被窝里讲的话,他背 着师长和特工人员随时端了出来,博得同僚们的喝彩。诸如:“战争都是政治领袖 发怒造成的。楚河汉界各搞各的主义就是了,却拿老百姓的血给政治贵妇当胭脂, 去他妈的吧!”“这个仗是他姓蒋的跟姓毛的争天下,把我们拉来当炮灰!”“他 王敬久钻进金乡县城的宝塔里搂着女人胡乱指挥,为什么不来前沿吃炮弹?……” ①汲黯,汉武帝名臣,位列九卿,曾为东海太守。 七 宋瑞珂指挥部打出了小白旗 怪话,牢骚,随处皆有。官场上有,战场上也有。国民党军队里有,解放军里 也有。解放军里的牢骚怪话,与国民党军队不同。万家树的名言:“国民党军官的 牢骚叫做大牢骚,釜底抽薪的大牢骚。我们部队出现的怪话叫做精神游戏,革命乐 观主义的小游戏。”蒋科顺藤摸瓜:“你举个例子。” “郊外野合出天才,怪话牢骚出真理。” “真新鲜!还有呢?” “牢骚怪话有时与撒娇激将形同孪生姐妹。” “还有呢?” “羊山之战打成了羊山之恋。” “打仗同恋爱是水火难容的概念。军人对女性特别敏感,就像阿Q忌讳光、亮这 些字眼似的,在战场上讲恋爱二字,不是动摇军心么,你这个记者敢撒这种娇?” 万家树哈哈大笑:“你这个小米加步枪也是书呆子!”他掏出纸烟递给对方一 支,“羊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土堆,如今这一仗把它打得大名远扬,竟然一跃跳 上了毛主席和蒋介石的军事手册,成为国共两党争夺的热恋对象,你看这不成了三 角恋么?” “不是三角恋,而是两角斗。” “恋也好,斗也好,反正是这个仗正像伤员所议论的:打瘟了。” “不对。演员们议论台上哪位角色演出的效果,有演瘟了的说法。那是说没演 好,演成个半生半熟的瓜瓤子。而这个仗,不是瘟,是正在运行正在成熟过程中……” 这时,青纱帐里漂出“一叶扁舟”,原来是炊事班用门板当小船给前沿送饭来 了。人在齐腰的水里扶着饭菜桶,平稳地前进。眨眼间,船已漂到门口。蒋科问: “前沿的战士吃了没?”“正吃着哩。这是专给团部送的。”送饭的人揭下头上的 黄色油布,万家树惊讶地喊道:“你不是闵二丑么?怎么当炊事员来了?”冈二丑 憨笑道:“嗨海……年轻人挂了点儿花算个啥,团首长硬把我调到炊事班……”蒋 团长知道闵二丑有牢骚,解释道:“炊事班长送饭时牺牲了,调二丑担任班长。” 二丑抢着说:“首长您亲口讲的是代理,又讲是一个时期,一、个、时、期呀!” 团长拍拍二丑的肩膀:“小伙子放心,这个战役过后让你回原单位。今天有什么好 吃的?”饭菜桶早已摆在过道,参谋、警卫都行动起来,搪瓷碗杯碰得丁当响。揭 开桶盖,热气蒸腾。一看,粉条豆腐猪肉,号称大烩三鲜。蒋科与万家树相视而笑: 火线上突然改善伙食大吃其肉,照例是即将发起总攻的预兆。蒋科兴高采烈地笑道: “军阀混战时候,冯玉祥的队伍从后方把蒸馍烙饼运到火线,路上得走两天。要是 遇上这大热天连阴雨,那饭还能下咽吗?……”闵二丑说:“首长莫忙,还有加菜。” 他提起刺刀挑开美国军用品绿色的铁皮罐头,一面嘟嚷道:“蒋介石派飞机给羊山 六十六师送饭,饼干落在咱们阵地上,见水都成了面糊糊儿,牲口都不吃。这些鱼 肉罐头还凑合,水进不去……”雨水笼罩的这个小小空间,一时洋溢着馋人的肉菜 芳香。年轻人啃着玉米窝窝,大嚼珍肴美味,正狼吞虎咽,忽听一声:“报告,首 长到!”首长们拄着棍棒,踏着泥水进门。为首的是纵队司令员兼政委杜义德,紧 挨着的是纵队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鲍先志,后面是旅首长萧永银、李德生、李震、 刘昌、沈钦尧,友邻团的首长卢彦山、李少青、霍宗岳、余富坤,小小的团指挥所 挤得水泄不通。蒋科嚼着窝窝,艰难地嗫嗫慌慌地向首长们汇报:“……我们团……” 萧旅长挡住:“吃饭吧,首长们都了解。前些天你们团打得很苦,伤亡大。但二纵 三纵的同志比我们打得更艰苦。这次没有给你们主攻任务,是想让你们恢复恢复元 气。下次会给你们任务的,一定,一定。”蒋科说:“可是……”杜义德微笑道: “你五十二团和五十四团是十八旅的猛虎团,你们旅长靠你们撑门面的,还愁没得 主攻机会。准备得怎样了?”蒋科立正回答:“一切齐备!”杜义德黄陂人,武汉 口音,说话老带微笑,愤怒时也带微笑。他笑道: “好,加紧吃吧。刘司令员讲过吃的战术。他把蒋介石的笨拙战术称为‘大桌 菜战术’。你吃掉一桌,他再给你摆一桌更丰盛的宴席,企图把你撑死。岂不知我 们的胃口很大,刘邓首长决心连续大吃,羊山这桌丰盛大宴非吃不可。” 一个性急的参谋问道:“几点钟开宴?” 杜义德微笑地看表。在场的各级首长不约而同地与他对表。 战场的时间,以最高首长的表为准。 沈钦尧副主任悄悄对蒋科说:“刘邓首长带领各纵队首长巡视前沿来了,已到 十八旅指挥部。刘邓亲临战场反复巡查,这是少有的事。你和万家树带上窝窝,走!” “走,跟刘邓首长对对表!” 首长们鱼贯出门,一路走,一路“子入太庙每事问”。蒋科嘴角挂着玉米渣渣 忙着回答,不时地与万家树交换兴奋的眼神。 无声的战场,静寂的黄昏。静寂中潜伏着强烈的杀机…… 蒋科与万家树满身大汗回到营地时,雨停云散,天有放晴模样。他两人燃起纸 烟。万家树仰望天空,犹如悠闲的旅客,喊道:“喂,伙计,天时来了!天时来了! 地利、人和等了很久,等得火急它才来!” 蒋科看表,夜已垂下帏幕,昏暗中看不清什么。 忽然天空一亮,红光刺目。接着咣咣咣咣炮声动地。时针正指向二十点三十分。 两人按捺不住地喊叫: “总攻开始了!总攻开始了!……” 互相只见嘴动,声音被炮声吞没。 炮兵团炮兵营炮兵连的各种类型大炮在看不见的地方摆成条条长蛇阵,同时开 炮。着弹点成为一条条横线,宛如一排排电焊施工,整整齐齐,一层层,一步步, 从山顶向下移动,又从山下往上移动,整个羊山燃起一片火海。山上的片片积水被 映照得通红,可以望见一群群慌乱的敌人东奔西跑,溅起闪光的水花。渐渐地火焰 吞没了羊山,成了见火不见人的火焰山。 炮击四十分钟,夏然停止。只见红、绿、蓝、黄信号弹满天飞舞,号声齐鸣, 各部队开始冲锋。二纵队五旅、六旅由西向东,直指“羊身”。三纵队八旅由西北 向“羊头”攻击。三纵队七旅同六纵队十六旅由北向南,直取主峰。十六旅四十七 团为主攻团,七连为突击连,协同三纵队七旅十九团,并肩攻向羊山主峰。四十七 团血战四十五分钟攻占了主峰。 四十七团攻占主峰不是轻易得手的,七月十八日和二十日两次猛攻都未攻下, 这是第三次。攻夺主峰,曾投入很大兵力:六纵十六旅的四十八团、四十六团,三 纵的九旅、七旅,二纵的四旅、六旅,都曾在此洒下了英雄的鲜血。三纵队七旅十 九团第三营的著名战斗英雄史玉伦,六纵队十六旅四十六团二连战斗英雄张天才, 都是在此处牺牲的。随军记者曾克发表过专题报道《史玉伦同志永垂不朽》。六纵 队司令员杜义德总结鲁西南战役时悲痛地写道:“年仅二十一岁的第二连连长战斗 英雄张天才同志壮烈殉职于羊山之巅。”这是名垂青史的英雄烈士。那些没有留下 姓名的英雄无人记下确切的数字。他们都随历史的激流而去,把胜利留给后来人。 这次四十七团改变以往集团突破的方式,而采取小兵群多路冲击的战法,终于 获得成功。没想到夺占主峰进入街道之后,遇上敌人反复顽强的反扑。双方逐房逐 屋逐墙地争夺,白刃战一步比一步激烈。此时敌我双方的大炮和手榴弹都无能为力。 敌我之间的距离相当于圆桌宴席上举杯祝酒那么远近,步枪拉栓推子弹都来不及, 只有刺刀冲刺徒手厮杀的工夫。“同志们冲啊”之类的语言全用不上,只听见金属 碰击怪叫怒吼和扭打喘息之声。年轻人的鲜血肉浆不分敌我不论官兵随着激烈的砍 杀四溅横飞,倒下的人成为活人的垫脚石,活着的人眨眼之间倒下一个又一个,一 片又一片…… 倒下去的,没有给自己的亲人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丝纪念物。他们没倒下之 前,除了一颗赤心,别的一无所有。活着的,义无返顾继续战斗,没有废话,没有 笑,眼光如刺刀,森严,峻厉,要杀人。瞳仁里只有生和死,胜和败。心中,怀着 神圣的信念。为信念,甘愿死一次再死一次。 万家树同其他随军记者一样,要记述这信念的花朵,于是扑向生死之地。大炮 开始轰击时,他急不可耐,伸手同蒋科握别。 蒋科抓住他不放:“你?……” 万家树挣脱手:“你们是第二梯队,耐心等待命令吧。对不起,我去前沿看看。” 说罢,带着通信员小范冲进闪亮的夜幕。 万家树借炮火的红光向前沿奔去。一路上乱石成片,虽是上坡,但比山下的泥 泞水路好走多了。此刻正是我方大炮逞威之际,敌人抱头伏地,没有还手之力。万 家树来到前沿,红光照见几股电线从简易的工事里伸出,他明白此乃指挥重地。先 是连、营指挥所,后是团指挥所,现在是第二纵队第六旅指挥所。世界全淹没在炮 火的巨大声响之中。他进去时首长们正交头接耳。点头示意之后,旅长和参谋长分 头奔赴各团,留下刘华清政委坐镇指挥。 刘华清,大别山人,在万家树大脑的人物资料宝库里,早已列入虎将行列。他 与十六旅旅长尤大忠,十七旅旅长李德生,十八旅旅长萧永银,二纵队司令员陈再 道,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六纵队原司令员王近山、政委杜义德、副政委鲍先志同 是红四方面军和一二九师培养成的战将,同是刘邓首长的爱将。这些著名的将领, 万家树都访问过,有的很熟,成了好友。但惟独未访问过刘华清。因为刘是六旅的 政委,属于第二纵队建制,行军、打仗各行其道,很难相遇。此刻,相逢在火线, 钢铁轰鸣无法通话,互相只能用手势交谈。刘华清按住万家树的肩头,命令不准动, 然后用手电照明膝盖上的草图,指出各队出击的方位:十六团十七团从羊山集西北 实施主要突击,十八团沿羊山集的街道南侧向东突击。出击进程中,十八团遇上强 大的拦路虎:原来敌人考虑得十分周密,在此要道上修起一座钢筋水泥地堡,堡内 伸出四挺机枪,以交叉火力紧紧封锁着通道。冲上去一个班,垮下来;再冲上一个 班,又垮下来;一个排上去,回来三分之—……团长李开道两眼冒火,命令一连连 长刘茂胜: “给我把这个乌龟壳拿下来!” 他的喊声犹如榴弹炮,乌龟壳里的敌人听得真,大吃一惊。 二班战斗组长姜金城喊道:“我去!” “我去!”这是副组长于树真的声音。 他俩齐声请战:“坚决完成任务!” 还未等领导回答,他两人猴子般敏捷地冲过敌人的交叉火力网,一眨眼爬上了 乌龟壳的顶部,两人同时伸出手臂俯身抓住敌人的机枪筒。但枪筒打得发红,手被 烫起大泡。他两人咬紧牙关强忍疼痛,拉掉手榴弹的导火索,从机枪眼里塞进一颗 又一颗,十七颗钢弹连声爆炸。他俩只觉天塌地陷,与乌龟壳的顶盖一起降落到碉 堡的内部,同刚炸碎的敌人尸体卧在一起。当他俩睁开眼时,只听见我军冲锋的急 切脚步从乌龟壳破烂的墙外飞驰而过。他俩互相对视一阵,忽然同时笑了,昏暗的 夜幕下,只见对方洁白闪亮的牙齿特别美丽。 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牙齿! 拦路虎被消灭,敌人南北西东的联系被切断,各友邻部队从四周围了上来,将 守敌分割成不规则的小块。十八团九连副连长秦志邦带着突击排穿过了被炸塌的核 心工事,被一座小院挡住。他听见院内敌人的训斥声,想必是个指挥所。他命令: “投弹!”几十颗手榴弹自天而降,轰轰作响,乘爆炸的浓烟,勇士们从塌墙的缺 口冲了进去,与敌人刺刀相见,杀,杀,杀,杀,杀……真是杀声冲霄汉,杀得地 暗天昏!一个敌人逃到墙角,端起一挺轻机枪刚要扫射,秦志邦一个箭步跃过去夺 下机枪,对准那人的胸膛就是一梭子…… 没人统计羊山集这个战场上,钢铁与胸膛头颅与胭体互相毁击所喷洒出的鲜血 共有多少克多少公斤多少吨……各纵队各旅各团营连队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逐院 落逐墙角地向前推进,包围圈逐渐缩小。而敌人并未因节节败退而放弃顽抗。酷烈 的砍杀彻夜未停,血战通宵,一直杀到第二天(七月二十八日)上午。此时,各纵 队的首长陈再道、陈锡联、杜义德,按照刘邓司令部预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率领自 己纵队指挥部占领了羊头、羊尾、羊身三个制高点。三位纵队司令员站在峰巅之上, 迎着朝阳指挥自己的人马向纵深锐进。六旅政委刘华清带着旅指挥所进至羊山集东 北角一座二层楼顶,命令十八团以三营围歼敌警卫一连和二连,二营围歼敌警卫三 连,一营直捣宋瑞珂的师部。 刘华清指挥部与宋瑞珂指挥部相距一百五十公尺,叫喊与咳嗽之声相闻。刘华 清以高声中速的湖北口音下达命令时正是枪声间隙之际,宋瑞珂听得真切,他如触 电般地一阵阵颤抖,随即强制自己镇定下来。此时宋瑞珂正在召开阵前紧急会议, 他说: “请,请各位,继续拿出高见。” 一个瘦高的湖南人说:“我还是原来的意见,逐屋坚守可支持三天。”此人是 一八五旅旅长涂焕陶。汪副参谋长一只大手伸到涂旅长胸前:“拿粮食弹药来!” 涂旅长怒目而视:“你副参谋长是干什么的?你得给我保证粮食弹药!”汪副参谋 长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好,这子弹够你吃的,成你妈的仁去吧!”参谋长郭雨 林挺身挡住:“放下!都放下!大敌当前,听师座决定!” 宋瑞珂短促地叹了口气:“制怒!制怒!善战者不怒。”他的声音突然降低八 度:“弟兄们,同志们!时不利兮骓不逝!大势已去,再打下去,必招致双方更大 的伤亡,是不是?……”静默五秒钟,他高声宣布: “我决定:谈判!” 聪明的陆军中将临危不乱,遣词精当,“谈判”二字不战不和不卑不亢,既不 是投降,又不失儒将风姿。第二号聪明人物郭参谋长立即吩咐传令全军停止抵抗。 他顺手掏出三十公分见方的灰白手绢,魔术般地迅速制成一面小白旗,打发一名中 尉参谋出发。他亲自送出指挥部的前院,酸楚而凄凉地嘱咐: “全军安危系你一身,越快越好,珍重珍重!……” 中尉参谋是个投降的内行,他转身第一个动作是将军帽的帽舌拉到后脑勺,然 后手举白旗,尽他平生之力举得最高最高,以便让对方及早能看见。此时,解放军 二纵队六旅十八团二连指导员葛玉侠和排长白振东带领两个虎视眈眈的尖刀班包围 上来,刺刀直指中尉。葛指导员命令道: “对放下武器的不开枪!” “报告长官!”中尉立正敬礼:“我们师长愿意同贵军谈判停战协定!” 葛指导员轻蔑地哼了一声:“笑话!——走!” 他用驳壳枪指了指,让中尉在前面带路,大踏步跨进宋瑞珂指挥部的小土门。 六分钟后,宋瑞珂中将率领其将校鱼贯而出。为首的是参谋长郭雨林,第二个是宋 瑞珂,接着的是副参谋长汪克实,一八五旅旅长涂焕陶,一八五旅参谋长马用之, 十三旅参谋长龙守平,五五三团团长罗玉腾,五五四团团长李治生…… 这群将校大都帽舌朝后,惟有涂焕陶戎装整洁佩戴齐全,大盖军帽挺正。宋瑞 珂没戴帽子,他那两朵花的满金领章发出暗淡的黄光。 当战场上最后一响枪声的余音未消之际,长时间笼罩在羊山坡上坡下的那种毁 灭、恐怖、死亡、疲劳的窒息气氛渐渐消散,青蓝色的晴朗天空显露出和平与宁静, 大气中洋溢着女性的清香。女性的清香对于战后的勇士来讲,是大自然之母赐予男 孩子们无比崇高的厚爱。女性的清香,是人类幸福的旗帜。女性的清香,应该给予 每一个苦战后的大无畏军人。 总攻战斗中处于第二线的兵力,由十八旅五十二团团长兼政委蒋科率领进行战 场的收尾工程。天气虽然转晴,蒋团长的草鞋和绑腿仍然糊满稀泥。他笑容可掬地 指挥战士们检查收拾战利品,将遍体鳞伤的野炮、山炮和迫击炮等一○四门各类小 炮往羊山集外的场地集中。此时,有两人抬着什么物件从坡下往坡上移动。蒋科觉 得此事不符合逻辑,一切战利物资都从山上往山下搬运,怎么出现方向相反的怪事? 他怀着诧异心情上去看看。原来是万家树同闵二丑抬着一副担架,卧着的不是伤员, 而是猩红破军服覆盖的沈华安老人的尸体。万家树泪眼未干,叙述老人为了救护伤 员壮烈牺牲的事迹,说是奉刘邓首长之命将遗体送到羊山的最高峰去安葬。间二丑 补充说:“刘司令员亲手给老人盖上这件大红衣。” 蒋科团长及其随员脱帽立正,向这位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归来的老战士致 哀。 五年之后,人们在沈华安老人的墓旁建起一座顶天立地的纪念塔,刘伯承司令 员亲笔题词曰: 人民解放军鲁西南战役乃打开了战略反攻挺进长江的前门。阵亡将士受到人民 的纪念永垂不朽! 刘伯承敬题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一日 资料一 我党对鲁西南会战的评价 一 历史的一页 六月三十日,刘伯承、邓小平率领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四个纵队十三万人,对 敌军从山东到陕北哑铃形阵势实行中央突破,在鲁西南张秋镇至临淄集间强渡黄河, 揭开了人民解放军战略进攻的序幕。这时,还没有完全粉碎敌军重点进攻,我军在 兵员数量和装备上还远逊于敌军,就来实行战略转变,这是中共中央充分估计了影 响战争的各方面的条件而采取的一个大胆的决策。刘邓大军渡河后随即发起鲁西南 战役,歼敌九个半旅,共五万六千余人;接着向南实行无后方的千里跃进,八月底 到达大别山地区。 《中共党史大事年表》第五章第196—197页。 二 战史总结 鲁西南战役,是我军转入战略进攻的序幕之战。此役,国民党军虽调集了十个 整编师、二十五个半旅、十八万余人,出动战斗机、轰炸机一千五百余架次,但未 能挽救其失败的命运。我军以十五个旅的兵力,经过二十八天的连续作战,歼敌四 个整编师师部、九个半旅五点六万余人,缴获各种炮八百七十二门及大量军用物资, 击落飞机两架,迫故先后从西北、山东和中原等地调动了七个整编师十七个半旅向 鲁西南驰援,打乱了敌人的战略部署,为挺进大别山开辟了通道,并有力地配合了 西北和山东我军粉碎敌人重点进攻的作战。 《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第三卷第三章第148页 军事科学出版社1987年7月出版 鲁西南战役是我军执行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战略进攻计划的序战。这一战役 历时二十八天,晋冀鲁豫野战军处在战略进攻的主要方向上,歼敌九个半旅、四个 整编师师部共五点六万余人,粉碎了敌人的黄河战略,迫使敌人从陕北、山东等地 调动了七个整编师十七个半旅向鲁西南驰援,打乱了敌人的战略部署,有力地配合 了西北和山东我军粉碎敌人重点进攻的作战,并为我军挺进大别山开辟了通道,造 成我军内线反攻外线继续进攻的极有利的条件。七月二十九日中共中央特传令嘉奖。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战史》第五章第159页 解放军出版社1990年2月出版 资料二 鲁西南会战双方战斗序列 中国人民解放军 晋冀鲁豫野战军战斗序列 (一九四七年六至八月) 司令员 刘伯承 政治委员 邓小平 副司令员 李先念 副政治委员 张际春 参谋长 李达 政治部主任 张际春(兼) 第一纵队 司令员 杨勇 政治委员 苏振华 参谋长 潘焱 政治部主任 王辉球 第一旅 旅长 杨俊生 政治委员 陈云开 副旅长 齐丁根 副政治委员 郑思群 政治部主任 郑思群(兼) 第二旅 旅长 尹先炳 政治委员 戴润生 副旅长 郑统一 参谋长王晓 第十九旅 旅长 冒炳桂 政治委员 李士才 副旅长 傅春早 副政治委员 余非 参谋长 王正南 政治部主任 姜思毅 第二十旅 旅长 匡斌 政治委员 石新安 副政治委员 刘振国 参谋长 李明 政治部主任 赵欲樵 第二纵队 司令员 陈再道 政治委员 王从吾 副政治委员 钟汉华 参谋长 王蕴瑞 第四旅 旅长 孔庆德 政治委员 刘明辉 副旅长 赵鹤亭 参谋长 赵晓舟 政治部主任 姚克佑 第五旅 旅长 雷绍康 政治委员 寇庆延 副旅长 牟海秀 参谋长 陈中民 政治部主任 王进前 第六旅 旅长 王天祥 政治委员 刘华清 副旅长 周发田 副政治委员 彭学桂 参谋长 贺光华 政治部主任 曹中南 第三纵队 司令员 陈锡联 政治委员 彭涛 副司令员 曾绍山 郑国仲 参谋长 曾绍山(兼) 政治部主任 阎红彦 第七旅 旅长 赵兰田 政治委员 曾庆梅 副政治委员 周维 参谋长 赵增益 政治部主任 高原祖 第八旅 旅长 马忠全 政治委员 卢南樵 副政治委员 林恺 参谋长 史景班 政治部主任 彭宗珠 第九旅 旅长 童国贵 政治委员 秦传厚 副政治委员 高治国 参谋长 孟警宇 政治部主任 张恒业 第六纵队 司令员 王近山 政治委员 杜义德 副司令员 韦杰 副政治委员 鲍先志 参谋长 姚继鸣 政治部主任 鲍先志(兼) 第十六旅 旅长 尤太忠 政治委员 张国传 副政治委员 邵子言 参谋长 赖光勋 政治部主任 邵子言(兼) 第十七旅 旅长 李德生 政治委员 何柱成 副旅长 宗凤洲 副政治委员 韩明 参谋长 宗书阁 政治部主任 段大明 第十八旅 旅长 萧永银 政治委员 李震 参谋长 邢荣杰 政治部主任 刘昌 冀鲁豫军区 司令员 王秉璋 政治委员 张霖芝 参谋长 傅家选 政治部主任 甘渭汉 以上野战军四个纵队十三个旅,地方部队三个旅,兵力共计十五万人。 国防部陆军总部徐州司令部战斗序列 (一九四七年七月至八月) 总司令 顾祝同 副总司令 韩德勤 范汉杰 参谋长 郭汝瑰 第一兵团 司令官 范汉杰(兼) 整编第五师 师长邱清泉 第四十五旅 第九十六旅 第二○○旅 整编第十一师 师长 胡琏 第十一旅 第十八旅 第—一八旅 整编第二十五师 师长 黄伯韬 第四○旅 第一○八旅 第一四八旅 整编第六十四师 师长 黄国梁 第一三一旅 第一五六旅 第一五九旅 整编第七十五师 师长 沈澄年 第六旅 第十六旅 第六○旅 整编第八十五师 师长 吴绍周 第二十三旅 第一一○旅 第二兵团 司令官 王敬久 整编第七十师 师长 陈颐鼎 第一三九旅 第一四○旅 整编第七十二师 师长 余锦源 第十三旅 第十五旅 第三十四旅 整编第八十四师 师长 吴化文 第一五五旅 第一六一旅 第三兵团 司令官 欧震 整编第二十八师 师长 李渤 第五十二旅 第一九二旅 整编第四十四师 师长 王泽浚 第一五○旅 第一六二旅 整编第七师 师长 钟纪 第一七一旅 第一七二旅 整编第四十八师 师长 张光璋 第一三八旅 第一七四旅 第一七六旅 整编第八十三师 师长 周志道 第十九旅 第四十四旅 第六十三旅 整编第五十一师 师长 王严 第四十一旅 第一一三旅 整编第九师 师长 王凌云 预二旅 第九旅 第七十六旅 整编第六十五师 师长 李振 第一五四旅 第一六○旅 第一八七旅 整编第五十七师 师长 段霖茂 预四旅 第一一七旅 第一绥靖区 司令官 李默庵 副司令官 陈大庆 李觉 整编第四师 师长 王作华 第五十九旅 第九○旅 第一○二旅 整编第二十一师 师长 刘雨卿 第一○五旅 第一四五旅 第一四六旅 暂编第二十五师 师长 孙良诚 第十二旅 第十三旅 第二绥靖区 司令官 王耀武 副司令官 丁治磐 整编第八师 师长 李弥 独立旅 第四十二旅 第一○三旅 第一六六旅 整编第十二师 师长 霍守义 第一一一旅 第一一二旅 整编第四十五师 师长 陈金城 第二—一旅 第二一二旅 第二一三旅 整编第五十四师 师长 阙汉骞 第八旅 第三十六旅 第一九八旅 整编第七十三师 师长 曹振铎 第十五旅 第七十七旅 第一九三旅 第三绥靖区 司令官 冯治安 副司令官 李文田 张克侠 何基沣 整编第五十九师 师长 刘振三 第三十八旅 第一八○旅 整编第七十七师 师长 王长海 第三十七旅 第一三二旅 第六绥靖区 司令官 周垒 副司令官 区寿年 整编第五十八师 师长 鲁道源 第一一三旅 第一八三旅 第二二九旅 暂编第二十四师 师长 黄秀甫 第一旅 第二旅 第三旅 第八绥靖区 司令官 夏威 副司令官 刘和鼎 整编第四十六师 师长 韩练成 第一七五旅 第一八八旅 新二十九旅 陆军总部郑州指挥部战斗序列 (一九四七年六月至七月) 主任 孙震 整编第二十六军 军长 王仲廉 整编第三十二师 师长 詹永良 第一三九旅 第一四一旅 整编第四○师 师长 李振清 第三十九旅 第一○六旅 整编第六十六师 师长 宋瑞珂 第十三旅 第一八五旅 第一九九旅 整编第四十一师 师长 胡临聪 第一○四旅 第一二二旅 第一二四旅 整编第三师 师长 李楚瀛 第三旅 第二○旅 第四十九旅 第四绥靖区 司令官 刘汝明 副司令官 曹福林 米文和 田镇南 整编第五十五师 师长 曾福林 第二十九旅 第七十四旅 第一八一旅 整编第六十八师 师长 刘汝珍 第八十一旅 第一一九旅 第一四三旅 整编第四十七师 师长 陈鼎勋 第一二五旅 第一二七旅 以上三个兵团、六个绥靖区,共三十九个师,一○三个旅,总兵力为一百万, 直接参加鲁西南会战的部队约三分之一。 后记 《鲁西南会战》这部书稿乃受陈斐琴①同志之约所写。1981年建军节之夜,我 写了一篇《统帅与士兵》的小文,表述对刘帅的怀念之情。三年后,一个偶然的机 会,我与陈斐琴取得了联系,寄去此文,得到他热情的鼓励,先后编入《黄河春秋》 和《刘伯承回忆录》第三卷等书。八十年代以来,陈斐琴主编《刘伯承军事生涯》、 《刘邓大军风云录》、《刘邓大军征战记》、《第二野战军纪事》、《刘伯承指挥 艺术》、《激流》、《从序战到决战》、《问鼎中原》等书近四十种,蜚声海内, 饮誉全军。在此期间,他给我一个任务,说:国外著名军事理论家对我国解放战争 中刘伯承邓小平指挥的鲁西南会战评价很高,可惜至今尚未出现描写这一光辉战役 的文学作品。他同首长们研究,要找一个参加过此役的老同志来写。而活下来的老 同志,或身居要职,或健康亏损,能执笔者寥寥,乃将此任务交给我。在创作行业 上,我离队太久,笔锈手枯,望此题材而生畏。几推未准,只好贸然一试。试的结 果处于进退两难的状况。不久,他来信说某出版社希望我将此稿改成纪实文学,才 能列入出版计划。于是,只好重新开始工作。不幸的是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夫人李 佩琳的信,那颤抖的笔迹使人惊愕: ①陈斐琴,广东兴宁人,一九-一年生。二十年代参加革命,三十年代留学日本。 曾任晋冀鲁豫野战军政治部宣传部长、文化部长,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文化部长。 刘伯承、邓小平研究专家,著述甚丰。 ……老陈于十月八日晚十一时突发脑溢血病,并发心脏病……左半身瘫痪,语 言不清,大小便失禁。他已年过八十,恐怕再不可能拿笔杆子了!…… 不久李佩琳又来信说: ……老陈病后经常哭泣,尤其见到老同志时哭得更厉害。所以他要求你不要来 看他…… 从此,他密切关注的这部作品与某出版社那条线戛然中断,我只好将其藏之陋 室。 九十年代初,蒙五十年前老战友徐怀中相助,将此书稿推荐给解放军文艺出版 社,又承四十年前老战友甘耀稷关注,请李德生将军作序。丙子仲夏,得到三十年 前诗友徐剑铭竭诚助产,又有新友关本满着力支援,特别是十多年前文友萧重声筹 划奔走,使此书的出版终于有了可能。深感诸位挚友情骂谊重,远非几句激动的言 词所能了结,将永远铭刻在心。 这里应说明的是我与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一番情结。三年前,该社编辑部审核 书稿后和我面商,说此书出版是肯定的,但如果改为第一人称,放开来抒写,艺术 效果当会更好。我欣然同意,携稿归来,铺开摊子准备大干一番,岂料家遭不幸, 心身俱损,溃不成军,未能上。愿以偿,只作了些局部调整,搁置下来,不便送交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6年夏,得到(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领导和同志们的热情 支持,于是商量就近在西安出版,以免再受狼狈的难产之苦,算是了却一桩夙愿。 老鼠嫁女,只许咬定一个亲家。如今喜期既定,不得不遥向京门鞠躬告罪! 此书酝酿之初,得到老战友殷步实、夏川大力协助,部署安排,让我重返当年 鲁西南地区,凭吊羊山战场,此情此谊是难忘的。路涵、薛浩曾帮我整理抄写资料, 也是难忘的。在此一并致谢!最近,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科研管理部暨新闻出版署 图书管理司的同志们,对这部书稿进行了严肃细致的审核批示,我遵嘱再次进行了 认真修改。陕西省新闻出版局及太白文艺出版社的领导和同志们密切关注,严格把 关,加班加点,辛苦工作,使其得以付梓,在此谨致诚挚的谢忱! 丙子·仲夏·蜗庐·醒室 1997年12月1日改定于西安 (全书完) 序 李德生 94.12.23 胡征同志写的军史纪实文学《鲁西南会战》,是一本好书。 一九四七年七月的鲁西南会战,是解放战争由内线转向外线作战的伟大开端。 当时敌强我弱,蒋介石军队倾巢出动,以其庞大主力作剪形攻势,直趋山东战场与 陕北战场,欲踏平我解放区。在此黑云压顶之际,我刘邓大军遵照中央军委、毛主 席的战略意图,决心突破黄河天险,部署鲁西南战役,粉碎蒋介石的战略计划。此 役从一九四七年六月三十日强渡黄河开始,历时二十八天,连克郓城、定陶等县城, 以破竹之势歼敌九个半旅四个整编师师部,俘获蒋军中将军长陈颐鼎、宋瑞珂等以 下官兵六万余人,为挺进大别山打开了通道。 国际著名军事家对此役评价很高,认为如果没有鲁西南战役的胜利,那就既不 会有南征大别山之壮举,更不可能出现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等震惊中外之决战。此役 作为中共将帅军事指挥艺术之杰作,将永垂青史。 这评价是公允的,符合实际的。 随军记者胡征同志亲身参加过此役。由于其职务的特卢、,他常进出司令部与 刘邓首长对话;也深入基层,与战士一起冲锋陷阵。我当时是刘邓大军六纵队十七 旅旅长,与胡征同志同在刘邓首长指挥下工作、战斗。事隔将近半个世纪,读到胡 征同志的《鲁西南会战》手稿,备感亲切,引我回到青春岁月,激发起如火的战斗 豪情。作品描述的整个战役过程,基本上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刘邓首长的光辉形象 和英勇坚强的战士群像栩栩如生,真切感人,远非一般依靠采摘资料剪贴成文之作 可比。在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在迫切需要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发扬革命传统的今 天,这本书的出版,是具有时代意义和教育意义的。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序 胡征 “一九四七年夏鲁西南战役是我们一次得意之作。” ——刘伯承(《记刘帅》第421页) “在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是解放战争的三年。那时我们的装备很差,却都在打 胜仗。这些胜利是在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情况下取得的。”“……从一九四六年七 月开始到一九四七年六、七月,打了一年就很有把握地确定反攻。” ——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54页、339页) 邓小平所说的“很有把握”的具体内容,就是指鲁西南战役。如果没有鲁西南 战役的胜利,这个把握就成为空山鸟语,全国大反攻的序幕是揭不开的。 鲁西南战役的历史功绩、历史意义,已被天安门上的国徽所包含、所证实。本 记者从刘邓首长的笔端循历史的阶梯攀援而上,极目万里晴空拥抱的大地,借爱因 斯坦相对论的望远镜,潜入那奇异功能式的圆形玻璃长简,逆岁月的长河追波直上, 由远而近,由隐而显,由仰观而俯瞰而平视,上下求索,八面寻踪,在这个苍茫遥 远的戈矛箭戟车马奔腾的古战场上,终于看清了小米加步枪与美械装备的血肉交锋 的鲁西南会战之地。 此战场四周的界域是:北起黄河,南临陇海铁路,东至郓城、巨野、金乡,西 至鄄城、菏泽、定陶。史称古战场的这片土地,如果人类提早发明录音机,当可录 下城濮之战的杀伐声,黄巢起义的欢呼声。这里的天空曾飘扬过梁山聚义厅的杏黄 旗,这里的景阳冈曾流传过武松打虎的故事。这里是抢军、大刀会的发源地,但也 曾刻下大文豪大诗人韩愈、李白、杜甫、苏轼的不朽诗文。这里曾迎来古代首席巨 富陶来公老人,他游遍五湖烟水,最终择此地而居,经营创建商贾繁华的都市,这 就是千古名城定陶。 在这块人杰地灵的广阔沃野上,刘邓大军进行新的历史创造。“时人不识余心 乐,将谓偷闲学少年”。本作者拜当今少年为师,试学现代物质文明的普及技术, 将镜头高举,企图囊括全方位的立体景色。随之推、拉,摄取中景、近景,以及侧、 正、反各面粗细特写,迟一鳞半爪之工艺,求层层人画之功能。最后回到蜗室,借 来燕尾,裁剪春风,浓缩成下列一束文字,奉献给读者朋友,以助举觞谈笑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