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 两队兵站在食堂外,一夜辛苦后在等待自己的早餐。 严苛归严苛,礼貌是礼貌,老A们原地不动,让兄弟单位的人先进食堂。 许三多一直盯着队尾的成才,并且在等待一个他们最接近的时机。 成才终于从他身边走过。 许三多:" 成才?" 成才看看他,微笑:" 家里还好?" 许三多:" 还好……成才。" 他笑得简直是心满意足,也并不想表述什么, 就是高兴。 成才:" 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让自己太舒服。" 许三多:" 所以你又来了。" 吴哲在身边拉他,而成才随队进了食堂。许三多回头便看见吴哲的苦笑和齐 桓绷着的脸,后者比较罕见。 齐桓:" 许三多,你违规了。我们禁止与选拔者接触。" 许三多:" 是。" 他看着成才的背影。近在咫尺,两个世界。 袁朗没有吃饭,他在电脑上点击即将用到的卫星地图,门外的报告声也没让 他目光偏移。 进来的是许三多。 袁朗脸上也去尽了笑纹,他知道是为了成才。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地图, 索性摁了休眠键:" 有话就说吧。" 许三多:" 您会接受他吗?" 袁朗:" 不会。如果我先期看过名单,他就不用麻烦跑这趟了。" " 但是……" 袁朗生生给他截断:" 你和他相交几年了?" " 从小到大。" " 你对他有过判断吗?" 许三多:" 什么是判断呢?" " 在商场上,这个人是否可以合作?在战场上,这个队友是否比敌人更危险, 如果团体的目标他从来没进过脑子。" " 没有。但是……" 袁朗再次打断了他:" 想来也没有,而我判断过了,就是这样。" " 但是成才现在不是这样的……" " 选拔的时候我最费心考察的是你们的潜质,在潜质上没有现在、过去和将 来。" " 这不公平啊,他的成绩我们都看着,而且不光是射击上……" " 不过是又一次顶着压力而已,这个你不用替我担心。" 袁朗又摁了下电脑的启动键:" 我们都很忙。" 许三多看了他两眼,悻悻地出去。 基地里,阳光在树林间流动,许三多在树林间走动。 树林外一队汗流浃背兼精疲力竭的兵在老A呼喝的口令下跑了过去,那是那 队待选者,去迎接他们下一场鬼知道什么内容的考验。 许三多呆呆看着队尾的成才。 他仿佛看见当年的成才对着自己微笑,但那种笑容从脸上渐渐淡去。 阳光晃得他目眩。许三多知道,他其实是一个一直被人照顾的人,一个还欠 着所有人债务的人。所以他再次折回了身去。 袁朗的电脑刚自启动完毕,他又回到自己的地图世界。 门外:" 报告!" 仍是许三多,袁朗皱了皱眉:" 进来。" 进来的许三多不像方才那样没理没气,而是一股子破釜沉舟。 袁朗:" 还是那件事?" " 是的。" " 许三多,我为什么不选择齐桓?我们明明有足够的人手。" 许三多愣了一下,这愣一下可让他锐气尽失:" 是啊,为什么不是齐桓?" " 因为你们配合得太好,太过默契。" " 这不是好事吗?" " 你、我、吴哲、齐桓,这个组队太理想了,真到了战时不会有这么理想的 组合。被打残的一连遇上全建制的二连怎么办?与大队失散的你碰上一个还想作 战的友军怎么办?不同战区的A集团军要和B集团军整合作战怎么办?" " 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 对了,齐桓和我们不会有任何计较,把他剔出名单他也毫无怨言。可一个 陌生人呢?计较争强,从没试过配合,完全是另一支部队的风格和习惯,现在你 们得试着适应和容忍了,人与人之间的琐事与战术等重,真打起来也别忘了这点。 " " 我想我明白了。" " 所以成才是绝不合适的,抛开我的判断,我们都认识他,并且有一个不算 太好的印象。" " 那个印象也许是不对的。" " 我会试试。但是……" " 我知道啦。" 许三多打算出去," 成才不合适。" 袁朗:" 许三多,如果你真要跟人争论一件事,坚持立场,不要被人转移方 向。你进来是要跟我说成才的,可被我绕到齐桓了。" 许三多:" 啊?可你在说很认真的事啊。你也说应该认真听人说话的。" " 我说是我说,你做是你做。坚持就不能听人说话了吗?" 袁朗笑了笑," 这只是对你说的,跟刚谈的事情无关,那件事情不会逆转。" 于是许三多这次出去时比上次更加沮丧。 袁朗再次打开电脑,他刚才又摁了休眠键,这回刚开始启动门就又响了。 许三多:" 报告!" 袁朗这回终于见了点恼火,他也不再用休眠键,把电脑合上的时候也用了点 力度。 袁朗:" 进来。" 许三多这次进来的时候再也不是理不直气不壮,也不是狗急跳墙,而是跟平 常一样。 袁朗:" 是别的事情吧?哪怕就问我吃过没有呢?" 许三多:" 成才。" 袁朗苦笑。 许三多:" 我现在坚持我的立场了。成才很合适,您刚才那么一说,成才更 合适。" 袁朗:" 你改正错误还真快,可这件事我才是判定者,我判定我没错。" 许三多:" 您刚才说一个陌生人可以让我们锻炼适应和容忍。" 袁朗:" 我说了。" 许三多:" 那我们,就不能适应和容忍印象都不太好的成才?那不是更好的 锻炼吗?您带他来这,让他看天外有天,再把他批一通就走人了。不抛弃不放弃, 您抛弃他了吗?" 袁朗:" 嗳,要这么说我抛弃的人就多了。" 许三多:" 不一样。你把他做人的根基都打没了,唯一一个。" 袁朗:" 重新起跑并不是一件坏事……" " 您也承认他现在重新起跑,但是您不让他跑。" 许三多补充," 就是说心 有成见。" 袁朗:" 你出门喘口气就能说起来了,一直藏着?" " 我急了。" " 这事上你无法分清个人和团体。" " 您也没有分清,您还完全放弃纠正旧有观点,连我都在改正错误,您说坚 持立场我就坚持了。" " 许三多,这么说我真有点重了。" " 我知道……您是这辈子帮我最多的人,真的比谁都多。" " 跟这没关系。二十多岁也别说这辈子,我说都牙酸。" " 所以如果您错了我就忍不住要说出来。" 袁朗叹口气:" 我要再说我没错就孩子气了。另外我以后也不跟你辩了,咬 定青山不放松,吴哲也要被你崩掉牙,你是辩神。" " 我就觉得您说的原因都不是否定他的原因,有点闪烁。" 许三多终于看了 看袁朗表情。 " 好吧,真正原因。" 袁朗先狠狠瞪了许三多一眼," 我无法判定。" " 什么……无法判定?" "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该说他没有经历,他选择逃避。从今后我的所 有手段对他无效,他对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的认知' 假的,我要表现。' 好 吧,我信你说的,他不是那样了,我也看到,他比以前要稳。看起来真诚的表现 不叫真诚,顾忌他人也不叫顾及他人。我现在根本无法判断他的真假,他也太清 楚这里要的是什么。" 许三多站着,不说话。 袁朗缓和了一下:" 明白了吗?现在回去吧。" 许三多:" 不是的。您说了好多话,我听完了还得想一下。" 袁朗多少是有点气结:" 细细想慢慢想。" " 想明白了。是您自以为是。" 袁朗现在真的是气结了:" 这回你就必须给我讲明白了。" " 我正要讲明白呢。您太聪明了,我们都不知道您在想什么,我说的我们是 全队,包括齐桓和吴哲他们。" " 您觉得您设计的手段比人过日子还要复杂," 许三多看袁朗一眼," 还有 还要精彩," 他又看袁朗一眼," 还有还要见人心,您说他逃避了您设计的经历, 这个您在意,那他真实都经历了什么,您根本不在意。您设计的几个小时比他过 的这段日子还难吗?您要是去过五班就不会说这话……" 袁朗:" 我没说这话,是你说的。" " 是啊。五班……" " 什么五班?" " 一个根本没人管你在干什么的地方,在我们辖区……" " 喔。一千二百华里以外的地方。还有你该说三五三团辖区。" " 对。李梦回一趟团部,抱着树就哭,五班方圆百里看不见一棵树。可成才 从这回去后让那里成了连长都服气的地方……" " 什么连长?" 袁朗已经不打算知道李梦是谁了。 " 我们连长。" " 哦,高连长。" 许三多:" 那里没人看,怎么表现也没人看得见。表现给羊粪蛋子看,老马 说的。" 他想起来袁朗不认识老马,又补充," 老马是班长,我第一个班长。" 袁朗沉郁地说:" 谢谢你告诉我。我是第二个班长。" " 不,您是第三个。第二个是史班长。哦,不,您是队长。他后来终于喜欢 上了五班,我是说成才,他说那很舒服,我说人不能过得太舒服,这其实是六一 说的……六一您不知道吧?" 袁朗苦恼了:" 伍六一我知道。记在本上了。" 许三多:" 对,又尊敬又遗憾的。六一说人不能过得太舒服,我跟成才说了, 他就来了……我说清楚了吧?" " 应该是……很清楚了吧。" " 您在想什么?" " 你也说了很多,我听完了也得想想。" 许三多沮丧:" 还是没说清楚。我想想……" 袁朗:" 不,真的很清楚了。至少在我自命不凡和成才怀才不遇上是说得很 清楚了。" 许三多轻声修正:" 是自以为是。" 袁朗揉着眉头:" 对。" " 您不要这么想,其实我话是说重了点,您也不是那么自以为是。" " 谢谢……还有,我暂时还没觉得我自以为是,至少你还没让我觉得。" 许三多:" 不管怎么样,您是有点用脑过度了,吴哲说的……吴哲是说他自 己来着,我挪用了。您仔细想想,我跑了那么远还得回来,就因为这里简简单单 的,大家一起高兴一起难受,一起什么什么的,当然,我也分在这个单位啦。" 袁朗:" 承蒙惠顾,不胜感激。" 许三多非常诚恳地说:" 太复杂了不好。" " 是啊。" 袁朗已经在揉太阳穴了。 许三多:" 我走了。队长您好好想想吧,免得以后要把成才记在本上。" 袁朗:" 什么本?" 许三多:" 又尊敬又遗憾的呀。" 袁朗:" 我还没尊敬他呢!" 许三多:" 是吧。那我走了。" 他被袁朗瞪得有些慌张,但总算是走了。袁 朗苦笑,然后开始去开自己的电脑,他坚强地打算继续工作。 许三多在门外又喊了一声:" 报告!" 袁朗:" 什么事?" 许三多推开了门,袁朗可以庆幸一下的是,这次他没进来。 许三多:" 好多话说重了,队长您别介意。" 袁朗:" 许三多,今天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许三多:" 可是晚上中队有会呀。" 袁朗坚强地咬着牙:" 那就晚上见。" 这回他是瞪着门关上,听着脚步声去远,袁朗又去开电脑,但刚开了一半就 又合上,还好,只是幻听。他已经被逼到幻听了。 袁朗终于放弃了他的案头工作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在屋里转动着,嘴里喃 喃。然后,他对自己大笑。 城市战训练基地几个待选者从冒烟突火的巷道里突围出来,身后仍有着连锁 的爆炸。虽然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但看起来刚从地狱里打了个转回来。一名 老A没给任何间歇,开始吹响尖厉的哨音:" 列队!" 成才这时才架着一个严重扭伤的同队从硝烟里出来,他一直把那名伤兵交到 医护手上才去属于他的队列。站在待选者的最后一列,毫不起眼的一个边角。 袁朗从远处的车里看了一眼,似乎毫无兴趣地将目光转向了手上的人事材料。 一双军靴踏过焦黑的地面,袁朗在那个队列前走动,他几次走过了成才,像 是压根没看见他。终于站住,站在成才和另一个待选者的中间:" 特种兵和步兵 有什么区别?" 成才和那个待选者都茫然了一下,因为不知道他在问谁。曾和袁朗争辩的那 名军官则掠过一丝讶然的神色,伴之以对身边同志的一句低声嘀咕:" 这么粗浅 的问题。" 袁朗:" 成才?" 成才:" 没区别。" 那名军官的神情更加讶然,这样粗浅的问题都能答错,而且还是目前为止成 绩最优的一个兵。 但是袁朗踱了回来,他终于老实地站在成才面前:" 继续。" 成才:" 飞机最后会被击落,战舰最后会被打沉,一场真正惨烈的战争,所 谓的高尖端武器都会很快耗尽,战争最后还是人对人的战争。特种兵和步兵都是 靠人的基本在对抗复杂和残酷,特种兵和步兵都是没有最后的兵种,因为都是到 了最后还在坚持的人。" 袁朗:" 你很知道我要听什么的。" 成才:" 是的。这也只是七连最根本的生存逻辑,在我们连因战术思维陈旧 而改编之前,我们用这个自勉……改编之后,散到各处的每个人,用这个坚持。 " 袁朗眼里明显地闪动着揶揄:" 你现在又是七连的人了?" 成才:" 不是的,我只是草原上跑失了的一个兵,我跑失了我的队列。" 他 的脸上若有若无地闪动着感伤," 现在我来跑完全程。" 袁朗很干脆:" 我不信任你。" 成才:" 明白。" 袁朗:" 如果你留下来,是因为有人跟我说了很多。" 他苦笑," 太多。可 是你很精,油滑,闪烁,我要什么你给什么,哪怕你没有。" 成才:" 是的,这是我。" 袁朗:" 而那个人,你知道,嘴又太拙。" 成才几乎要微笑:" 是啊,真拙。" 袁朗:" 人呐,有时最难搞懂的就是真假。" 成才沉默。 袁朗:" 如果我留你下来,是因为那个人我很器重,是因为他的面子。至今 为止你没有什么让我看中的地方。我只是给他面子,为了这个,你愿意留下来吗? " 他存心把声音说得很大,以至队列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每个人都尽量做 得像没听到一样,但那对成才更是羞辱。 成才沉默着:" 我愿意。" 沉寂,袁朗刻意延长着这种羞辱,观察着成才神情的每一丝变动。 袁朗:" 好吧。让我们试试。" 几乎在同时,吴哲在电脑上制作关于这次行动的加密档案:小组代号:Silent。 成员:袁朗、吴哲、许三多、成才…… 〖HTK 〗Silent 档案。领队:袁朗,领队损失则下延一位执行代指挥权, 任务必须完成。强度:高烈度。行动级别:允许真实死亡。〖HT〗 许三多在账本上又划掉了一笔,他看着那些要用二百零八个月来偿还的数字。 他把账本合上,把那个账本交给齐桓:" 麻烦你这个帮我保管。" 成才在军械室将刚领到的狙击步枪分解擦拭,裹上伪装布。完全被迷彩覆盖 的脸下边,那双沉静的眼睛,历经沧桑后真正的沉静。 袁朗在最后一次复习即将用到的卫星地图,地图的分辨率一次次成几何数地 放大,分解数从0%到100%飞快地跃进,数字栅格下的地图一次次推进,从全球切 入了中国,切入了中国的某处边境,切入边境上的某座城市,切入城市某一栋特 定的建筑。 弹体飞行的呼啸和瞬爆顿时充斥着整个空间。 这是一个废弃的城市工厂区,军靴纷沓着踏过那堆瓦砾。战车在其上辗转轰 鸣。 地下掩蔽所内,一点微光,头顶上的爆炸让这点灯光也摇曳不定。 四个人沉默地谛听着头上的动静,也看着头顶上簌簌下落的碎石和灰尘。在 整个战区,现在已经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了。 敌军在一个阴晦的早晨发动了攻击,我方的第一道防线很快被撕碎了,鲜血 和生命换来了时间,各主力集团军得以集结并构筑第二防线。洪水终于撞上了堤 坝。双方都伤亡惨重,高烈度战争吞噬多得难以想象的资源。胶着,复杂的战势 忽然变得简单了,谁能先行发动第二波有效攻势就是胜者。 终于安静了下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