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何红涛把车停在五班驻地外,大张旗鼓地摁着喇叭,直到班里的人出来。何 红涛向众人隆重介绍道:" 这是咱团宣传科头号笔杆子张干事!大手笔!人专管 团报的!今儿过来打算给咱们好好宣传一下!" 何红涛今天有点不同往常的咋呼劲,与他当时送新丁入荒原时有些恍似。 众人不大明白,只好敬礼:" 首长好!" 戴着金丝眼镜的张干事还礼:" 大家好!你们别见带衔的就往大里喊,首长 我担不起,叫干事又不乐意,痛痛快快老张行吗?" 老马和他的兵们照样端着军队的份儿:" 老张好!" 张干事扬起脸,看着五班的全体说:" 今儿来没别的,为我自己考虑呢,采 访采访大家,给团报上增添点光彩;为大家考虑呢,给大家拍点照。附带说明, 我这相机是刚添的数码,不费卷不费相纸,印刷费团部出,拍好了是一定要寄给 大家的!" 大家顿时眼神里冒了光,互相捅咕着。 正在站岗的李梦也拖着枪匆匆地跑了回来,混在中间。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 李梦将他们一头揪了过去:" 薛林,我跟你换岗,你替我一班我给你站两班岗… …老魏,我给你买烟。" 薛林和老魏白了一眼李梦没有接茬。没办法,他只好找许三多了。 李梦死皮赖脸地缠着许三多声音格外的温柔:" 三多子,我谈对象了,我得 寄照片给人家!求求你了!" 许三多又迷茫了:" 我是夜班啊!很辛苦的。我也想照相,好寄回家。" 李梦继续缠着许三多:" 我不怕辛苦……" 许三多终于接过了李梦的枪一声 不吭地就出去了。 薛林猛地给了李梦一脚:" 你好意思啊?你对了个屁象啊?" 李梦笑笑,不回话,他看到指导员和老马正在里边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指 导员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犹豫着。 良久老马终于开口,语气是那么无奈:" 指导员,你不用为难了,我知道了。 三等功肯定没戏了。" 何红涛已经被老马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 也不是全没戏,可团里的精神今 年是这样的,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一线训练的,后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 暂不冒尖。" 何红涛一直没有抬头对着他的说话对象:" 老马呀,我今天有了张干事这个 由头才敢过来,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今天死说歹说把张干事弄了过来,我就是 想把这事再掀一掀……" 老马叹息道:" 不掀啦,指导员。老马从来没想跟军队要求什么,这是实话, 也是个自尊。现在知道有这么些人对我好,老马知足。" 说着话,老马笑了笑, 笑得惨然,笑得释然,也笑得让何红涛惑然。 " 我谢谢啦,指导员,谢谢这件事最后成了这个样子,这事成全了我,让我 当几年兵,没对不住人……虽然到最后险些干了出来。幸亏没干成呀,要不老马 带了这么多兵,最后要对不住自己的兵,那可不是……成了坏人吗?" " 你在叨叨什么呀,老马?" " 叨叨自个心事,是总算想明白的心事,不是情绪。别再费心了,指导员。 " 老马忽然笑了笑,这回笑得真有些开朗," 去照相了,能留一辈子呢,指导员 不照吗?" 何红涛琢磨了一会儿那个去得决然而又沧桑的背影,忽然之间苦笑,苦笑之 后是种颇带酸楚的感动。他没有去照相,只是静静在旁边看着。 五班在照相,带着他们各人各种的情绪,征用了一切可能用上的道具,征用 了天空、大地、山丘,新修的路、老旧的屋、何红涛的摩托车甚至是何红涛的尉 官服。何红涛今天没有半分连指挥官的架子,军装和军帽甚至是他主动送过去的, 他也感觉到今天这次对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可能是最后一次。 张干事则越来越不耐烦,他本意并不是要来陪兵豆子们玩,尽管对他们中的 某个人来说,这绝不是玩。 当李梦涎着脸凑在他旁边又蹭了一张时。 老马他立刻反应过来:" 你不是有岗吗?许三多呢?你换给许三多啦?" 李梦讪笑:" 嘿嘿,嗬嗬……" 薛林插嘴说:" 他告诉许三多他有对象啦。得给对象上照片。" 老马急了:" 你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换回来!" 李梦也不好意思了正要跑开,张干事查着相机摇着头:" 不能照了。" 老马急得要跳,此时张干事已快没了刚来时的热情,从他的位置,没耐心陪 着帮小兵豆子一拍几十张:" 没地方了。" " 怎么没地方了,不是数码吗,数码不是照多少都没数吗?" 张干事不耐烦了:" 储存空间。人在世上活着要个空间,就算给你压成数码 也要个储存空间吧,卡满了,没有储存空间了。" 老马基本不懂那套,倒是干着急之余想起说话的人来自团部,畏惧之余仍在 争取:" 能删的不是吗?删一些用不上的行吗?" 张干事摁给他看:" 你看哪张能删?这团长,团政委,参谋长……咱政治处 主任……这各营连军官在靶场……这,我家里的……删哪个你说。" 老马急作没话,这里边哪一张都是换了何红涛也不敢轻捋的:" 行了五班长。 张干事今儿也给你们照不少,论卷得有三卷了。" " 指导员你不知道,许三多没来,许三多这个兵……" 何红涛递着眼神让他别再说,老马总算会意。 张干事带点例行公事的厌倦:" 现在开始工作吧。马班长,今天来主要是采 访你的,咱们这就言归正传了,这路我也看见了,真是不易。让我有种莫名的感 触。说说,我相信在你真人实事的叙述中,会有升华。" 老马苦想,这种苦想简直有些负气:" 升什么华?" 张干事有些迂气,继续解释说:" 升华即是说……" 老马打断了他:" 我知道啥叫升华,首长。我在这天天都在等,等这个…… 升华,可它没升起来,也不怎么华。" " 老马!""班长!" 几个声音是一齐蹦出来的,老马看一眼,他并没打算打住:" 李梦、薛林你 们别吵吵。" 说着他看回张干事," 今天我想说实话,首长。" 何红涛想阻止:" 有情绪跟我说,五班长。" 老马没理会:" 不是情绪,是想开了的心事,叫啥……" " 感悟" 张干事提醒他说,这时他显得比刚才有兴趣得多的样子,所有例常 中终于有了例外。 老马没理他们:" 那我现在能说啦?等不来升华,等不来凝华,等来的是日 子叠日子,大眼瞪小眼……" 张干事忙不迭掏了本记下这生动的语言。老马因此而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接 着说:" 等来个新兵蛋子,来了这把我们几个老兵油子给教育了!这路怎么修起 来的知道吗?一个这辈子还没打够一匣子弹的新兵蛋子修起来的!怎么修起来的? 一个人修墙四个人拆墙修起来的!怎么修起来的?拿心拿汗拿时间修起来的!什 么叫专心?没见过他砌这路面你不知道什么叫专心?我们爱自己做的事吗?我们 看看他我们再问自己……" 李梦忍不住插嘴了:" 班长,人家首长不是要听这个……" 老马冲他挥挥手:" 李梦,我们不是你要写的小说,不是你的人物,不由得 你安排的!" 张干事很有兴趣地看着李梦:" 你也要写小说?" 李梦:" 是啊,是一本关于……" 话没说完给薛林抢断了:" 是光嚷开花却永不结果的故事,跟我瞎忙的事一 样,所以没啥好说。倒是那个新兵蛋子许三多,我们一直巨烦他,他来这还带股 新兵连的劲头,我们为活舒服点都快把自个变成老兵油子。老兵油子不那么紧张, 能放松了。今天放弃一点,明天放弃一点,直到最后。" 张干事听得兴致勃勃,在一边连声说战士们的谈论多有思辨色彩,何红涛只 是苦笑擦汗搓手心,伴之以一定的若有所思。 突然,张干事想起来什么事,扫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却没有看到许三多: " 这个新兵蛋子……许什么在哪呢?" 老马嘟囔了一句,顺手把李梦揪了过〖BF〗来:" 替〖BFQ 〗他!替他戳在 本该他戳的岗位上!" 远远的空地上,老马推搡着李梦过来,一行人或左或右地跟着。地平线上终 于能看见交会在两条路尽头的岗亭和红旗,许三多小小的身影在五角星形的端口 上站着。 张干事突然喊了一声:" 别吵!" 吓得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干事看着眼前的 景象,好像发了半天愣,然后猛地一个激灵喃喃地说:" 有一阵灵感袭上心头咧, 他妈的暴殄天物啊!没带尼康!这样的景致用傻瓜数码相机是拍不来的!等等, 等等!" 说着猛砸了一下脑瓜,从腰包里掏出了一个大本子。那是一个速写簿,但他 的笔却找不着。" 我带没带笔?我到底带没带笔?他妈的我居然带了支圆珠笔! " 众人也学了乖,发现只要不喘气便不会挨这才子的骂。何红涛犹豫了一下, 才掏出支钢笔,张干事就手抢过来,捡块石头就把笔尖给拗弯了。 何红涛心里不乐意,张干事却抽风似的在那笔走龙蛇。李梦想去把许三多替 下来,给张干事头也不抬地喝住了。 于是大家全都不敢动,是那种泥雕木塑般的不敢动。张干事终于画完了最后 一笔,然后基本上瘫了下来:"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