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是个什么样子呢?就像欢流 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 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顶不住了,给班长写信。下边是史今的地址。 晚饭号吹响的时候,许三多站在高城门外,轻轻敲门:" 连长,吃饭了。" " 炊事班都没了,吃锅盖呀!" " 通知写了,咱们跟六连搭伙。" " 不去!" 许三多等了会儿,屋里没动静,他走开了。 许三多吃完饭把一个饭盒轻轻放在高城门外,冲里面喊:" 连长,饭我放你 门外了。" 一个重物飞过来轰然砸在门上,许三多在门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空地上已经停了三辆卡车。各连各营的兵川流不息地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 家什搬上卡车,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凄惶。他们都是来分七连的家当的,整个 过程中高城从没有出现过,只有许三多在和他们解释着:" 我做错事了,连长跟 我生气。" 忙完了这些,许三多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他呆呆地对着面前空白的信纸。 伍六一的明信片放在信纸旁边。这信很难下手。 " 班长,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我早顶不住了……" 怔了一会儿,又换了张信纸:" 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不知道该不该写, 因为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顶住……" 突然被楼道里猛然袭来的声浪给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 前苏联军歌的节奏轰击着整个七连的宿舍,在军营里从没人把音乐放这么大 声,何况在这么晚的时候。许三多跳了起来,因为刚刚想到,已经是快吹熄灯号 的时候。 因为只剩两个人,理应省电,七连过道的灯全关着。黑黑的楼道里袭来轰鸣 的声浪,刚从灯下出来的许三多在其中摸索。 许三多:" 连长!连长!" 无人回应,黑暗里的军歌雄壮得让人有些害怕。许三多有些无措,外边漆黑 的操场上两束电筒光已经晃了过来。 两个执夜勤的兵。 执勤兵:" 都快吹熄灯号了!没听见吗?" 许三多只好苦笑着戳在那里。 另一个兵冲着第一个挤眉弄眼:" 这是七连。今天刚……" 第一个兵犹豫了一下,看看传来音乐的房间,高城的房间。然后转了身。 执勤兵:" 小声点。这样……我们也说不过去。" 许三多看着那两兵离开,试探着去敲高城的房门。 高城房间黑着灯,只有月光,整间屋子在被声浪轰炸。 高城蜷在窗下,这样颓丧的姿势与许三多最失意时如出一辙。 门被敲着,但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被听见。 然后,那盘被史今修过的磁带再度卡了,又卡在同一个地方,同样,在本该 雄壮的时候变成了呜咽和哭泣。 高城:" 见你的鬼!!" 他挥拳砸了过去,把桌上连带录音机的一切全挥了 出去,机器被拽脱了插线,声音戛然而止。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他听着屋里的怪声不断,然后一下静了下来, 屋里改作了一种微弱的声响,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许三多试探 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许三多退了小半步,对了锁头一拳砸过 去。许三多随着开了的房门撞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 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看着。高城终于意识到屋里又进了一个人,一 骨碌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 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呢喃了一句:" 我背您去医务室!" 他已经揪着高城的 手往背上拖,高城手足并用,一脚把他踢开。 高城说:" 不用不用!没有胃不舒服。" 许三多终于明白过来,立刻就哑然了。高城又抹了把脸,手上紫红的一块, 那是刚才发作时在黑暗中弄伤的。 许三多愣了一下:" 连长,你的手……" 高城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许三多的手:" 你那又怎么回事?" 许三多同样在砸门时弄破了手。 高城看看脱了榫的撞锁:" 你砸门?" " 我又做错了……" 许三多有些沮丧。 许三多在给高城包扎完毕后,起身回宿舍,高城笔直地坐着,绝对的没有半 分感谢之意。他放心不下地看着高城,高城狠狠瞪着他。他只好灰溜溜出去,并 把门从外边轻轻地带上。 高城一个人怔怔看着他自己的房间。 回到宿舍,许三多对着那封写不完的信瞪了半晌,终于把它收了起来。 〖HTK 〗说是顶不住就给班长写信,这信却一直没有写完。那天晚上明白一 件事,顶得住和顶不住是个选择题,我们没有选择顶不住的权利,这个答案在入 伍第一天就已经定下了。〖HT〗 就在许三多又开始在自己的宿舍里扫地的时候,一个人影惴惴地站在门口黑 暗里。 是高城,他像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站得离门有点距离,看着屋里。刻意回 避着许三多的目光。 就在高城正要进门的时候,熄灯号同时吹响,两人怔了一下,许三多伸手拉 灭了灯绳,一片漆黑中立刻听见一个人撞在门框上,然后是高城恼火的声音:" 你搞什么!" " 报告,是熄灯号。" " 我想给你包扎一下你的手,这黑七麻黑的我怎么包啊!" " 熄灯号吹过了……明天吧。" " 开灯哪!" " 执勤会来查的……已经来过一次了……违反纪律了……" " 我跟他们说!我是连长!" 两个人在黑暗里小声地争辩着,高城恨得咬牙切齿,终于放弃。转身回自己 的房间,他再次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边,愤怒地低声嘶吼:" 干吗把过道灯都关 了?!" " 一直说节约用电……我们就两个人……要开灯吗?" " 不用了!" 高城恨得压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你最好破伤风死掉。 " 许三多听着那个脚步声磕绊了两下,去远,他正打算关上三班宿舍的门。 高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许三多!"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高城的声音 去尽了恼火和怨愤,只剩下失落和软弱。 " 今晚上……我能睡在你们宿舍吗?我保证,这没有违反三班伟大的内务条 令。" 这次,许三多没有反对。 所有连一级单位的宿舍灯都已熄去,仍亮着的灯基本都属于连以上军官的办 公间和住处。七连是最黑的一处,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中它黑得像能吸收光线。 三班唯一的光源是外边的月光,许三多在屋中站着,直到高城抱着被褥磕磕 绊绊地进来。他想上去帮手。 高城把被褥胡乱扔在一张下铺上:" 别管。你上床,睡觉,这是命令。我就 是在自己屋待烦了。我也有很久没睡过士兵宿舍了……" 他回头,发现许三多已经上床睡了,实际是从他说出" 命令" 两字后几秒内 就翻到上铺了,并且是极标准的睡觉姿势。 高城:" 怎么不脱衣服?对身体不好。" 许三多于是把衣服脱了。高城愤愤地看着他,然后和衣摔在刚铺的被褥上, 砸得连着的几张铺一起颤抖。 沉默中下铺打火机的火苗冒了一下,然后烟头闪亮,月光下烟雾袅袅飘起。 许三多吸了口气。 高城:" 别说。我知道你想说宿舍里不能抽烟。" 许三多:" 是的。" 高城:" 我想抽。连队已经没了,再撑着就可笑了。我想找个能说话的人, 可全连除你都剩不下第三张嘴。跟我聊天,许三多。" 许三多:" 我不会说话。" 高城:" 也许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许三多,瞧咱俩多可笑,你是某个 不存在的连队里最死心眼的兵,我就拼命想摆脱连长大人说话的口气……哈哈, 惯性,咱们多像两只想挣脱粘蝇纸的苍蝇。" 许三多:" 这么说不大合适,连长……" 高城:" 我没有保住七连的本事,还没有耍嘴皮子的自由?" 许三多:" 有。" " 今晚上什么烂糟事我都做过了,现在我不是连长。什么都是,就不是连长。 " 高城咬着烟头跟自己生气,一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宽慰。 高城拼命想让许三多把那现在来说可笑的内务条例抛开,拼命地想让许三多 能很轻松地和他聊天……可是许三多却平静如常,甚至回答他的话都没有超过三 个字! 他气呼呼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地吹着,边瞪着那个平静的人。" 真就聊不起来吗?你那么讨厌我?" " 不是!" " 那你给我超过三个字!" " 这不像连长和代理班长谈心……" " 谁在跟你谈心?聊天!打屁!胡侃!……我说了我不是连长!你见过这号 光杆倒霉蛋连长?" 高城气得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至少半杯到了自己身上, 就穿着背心短裤,给高城烫得要跳。 " 见鬼……就今天这日子你还没忘了打开水!" 许三多:" 万一谁要喝……去兄弟团的路远得灌水……我不是故意的。" " 算了算了!" 高城把自己又扔回了铺上," 我不信我们聊不起来。" " 跟你说个事吧,跟别人都没说过。" 高城缓和着气氛,并存心吊着胃口, " 我是别人叫做将门虎子的那号人,先声明我从来没靠过我爸,全团没几个知道 他是谁……其实我爸是……" " 咱们军的军长。" 许三多接话。 " 你怎么知道?" 高城愣住了。 " 全团都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全团不知道?也就是连长您自己以为别人 都不知道……" 高城大声呼气和吸气的声音让他意识到不该再回味下去了:" 这么说我像只 猴子?对了朝阳活蹦乱跳地觉得自己天天向上,其实别人看我不过是发人来疯, 跟自个飙劲?" " 不说了!挺尸!" 高城用被子捂住了头呻吟着," 你是我的地狱。" 他们终于决定睡觉,或者说,他们决定不再交谈。高城的努力以彻底失败告 终。 清晨,晨练的士兵出现在操场上。几张在七连熟悉的面孔混迹各连队中,有 伍六一,有甘小宁,有马小帅。这些年青的面孔上有陌生也有忧伤。 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 头。昨天高城扔得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衣服已经整齐地叠好。 " 这就是你的报复吗?许三多。用我以前要求你们的东西来羞辱我?让我每 一秒钟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坨稀泥!" " 没有。" 许三多开始打绑腿,穿沙背心,都是那些负重长跑的玩意," 对 我要求严,因为怕班长走了后我掉下去,代理班长……我知道是指导员建议的… …代理也教人负责任,我明白班长以前为什么那样对我……" 高城:" 但是你恨我就一件事,没让你送你的班长。什么都抹不掉。" 许三多:" 是的。" 高城拍了下手,表示果然。 " 班长走了,我伤心,七连改编,您伤心,这是咱们唯一像的地方。突然什 么都没了,什么都要自己再找回来,我知道那味儿。我不会在这事上报复谁。" 高城哑然,许三多站起来,他已经装束停当。" 而且不让送班长,因为人得为做 错事担当后果。连长,没事我出去了。" 高城仍哑然,许三多把那当默许,出去。高城忽然爆发起来:" 又去干什么? 怎么连队散了你比以前还要忙?" " 跑步。今天一万米还没跑呢。" 高城有些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许三多出去。 高城呆呆看着这阳光明媚的宿舍,以及自己一晚胡作非为留下的痕迹。 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前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 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 许三多,我跟你摽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 " 管你是报复,是坚持,是固执,是惯性,我跟你摽上了。两个人,你要照 旧就照旧。你也别客气,不用当我是连长。" 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 你不信?" 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 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 如果我说我不是兵了您怎么办?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是秋后蚂蚱,您说 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子:" 好。双人成列,三人成行,衣食住行一切照 旧!给你爽!" 高城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 队形。 这两个人与伍六一所在的机步一连交错而过,伍六一看着,忽然爆出几个极 响亮而简单的口令来,全连人喊出的口令炸遍了整个操场。 第二天早上,许三多从宿舍里出来,有意在等待,高城终于出来,许三多跟 在他身边,间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难堪,说实话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是 为士兵定的规矩,军官们不守那个,何况这是一个上尉和一个三年兵双人成行。 路边几个兵别过脸去忍住了讪笑。 高城尴尬地回避着:" 喂,许三多……这双人成列是我说错了。" " 报告连长,您说得对!" 高城只好别了脸,想不经意间错过这个队形,偏偏许三多几年来已把队列适 应得极好,稍赶一步两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脚,同出右脚。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 由不得大家目光不往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 零在旁边立正,那叫蹭饭也得蹭出个志气,可这也集中了各连近百分之百的回头 率。 六连长瞧得难受,轻声劝道:" 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 高城梗着脖子:" 没那事。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 他不由得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起 来:" 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枪,预备唱!" 然后就自己唱开了。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 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着嘴干跟着。 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 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 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 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 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回到高城身边 :" 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 高城没理那茬,直着脖子吼得更凶,许三多的歌是种平和的力量,高城却郁 愤而苍凉。 一直到把歌唱完。然后:" 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地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吃饭的人。 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 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的小桌坐下。六连指导员大声喊道:" 通信员,把七 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 高城忙说:" 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 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 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 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摆明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 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 他对高城说:" 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 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不过今天大家极 其齐整,三人成行,双人成列,虽零散也走出了一种风范。 最后两个兵走出食堂之后,指导员回过头来,他说:" 瞧见没有?今儿立刻 就规范了。我们斗不过七连,可也不能太输给七连。" 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 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不过与 自己斗。" " 老七,你别犯愁。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 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说:" 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 他有点要火了。 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 先不说你。好吧,许三多,就说你。" 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 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 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 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 有了一个公务兵,在门口问话:" 请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 高城回答说:" 我是。" 公务兵说:" 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师部的人已经带着命 令来了。" 六连长兴高采烈一拳砸到了高城胸膛上。高城疼得咧咧嘴,忽然矜持起来, 扣上了风纪扣,然后他看见呆坐在众人之中的许三多,顿时…… 一种淡淡的酸楚,他像是立刻传染了那个兵的孤寂。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