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我告诉我自己,应该满意。队长说这些话有他的意思,不光明确战术目的, 也是告诉我们,以后是自己人。他们尽一切努力消除审核期留下的阴霾。作为自 己人,每个人都有了外号,我叫完毕,吴哲喜欢园艺,叫八一锄头,对应据说刀 功一流的齐桓,齐桓叫八一菜刀。 突然的,某处拉响的尖锐警报, "整备!一级战备!四号着装!十五分钟后 机场集结!" 四号着装是亚热带丛林迷彩,老A们集结在敞开舱门的直升机边整理装备, 每个人都是各司其职,装备上也是不尽相同。袁朗的车直接停在了直升机旁边, 跳下车拖出装备就往后舱走。老A们似松实紧地跟着。 吴哲东张西望注意着每一个细节,想瞧出哪怕一丝破绽,最后有点泄气,他 们越演越像了。 直升机在夜色下飞行。忽然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天穹映成了血红,雨水瓢泼。 在一处不知名的丛林里,还未停下的旋翼击打着雨水,但直升机已经着陆。 老A们冒雨在停机的空地边集结,袁朗离开了他们,径直走向迎过来的几个 人,那是几名公安和武警的官员,事急从权,这样的大雨中竟然没人打伞,仅有 几个人穿着雨衣。 许三多看着袁朗在那边与人低语了两句,然后向他们这边挥手,到路边集结。 临战准备。 许三多茫茫然随大队离开了这里,那几位公安和武警的如临大敌让他印象深 刻。 袁朗所谓的路边,也就是一条上山的羊肠小径,这条上下山的必经之路已经 完全被封锁了,雨夜的丛林里闪动着武警雨衣和枪械的泛光,几辆警车把下山的 路完全堵死,几个人钻在车里使用无线通讯,一辆救护车刚刚停稳,警车和救护 车的尖啸,让这个静寂的山谷充满了喧哗和不安。 因为是临战准备,刚下飞机的老A完全省去了队列章程,直接在路边的枝丛 里蹲踞下来,沉默地浇着,但气氛如此紧张,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齐桓又往丛林里看了一次,袁朗仍没有过来。 吴哲仍是永恒的怀疑主义精神:" 上次是毒气加巷战,这次是丛林和雨夜泥 潭。" 几个上次被折腾过的家伙们都露出大有同感的神情,齐桓瞄他一眼,也不说 话。 吴哲:" 你们这次编排的是什么状况?菜刀。" 齐桓:" 我比你还想知道。" 山路上人影闪动,一小队武警正下山,那是个很引人注目的队伍,因为中间 夹着几副担架,有几个人带着伤,所有人都没穿雨衣,仅有的几件雨衣都盖在担 架上。丛林里潜伏的武警因此而拥出几个到路边,沉默地看着那一小队人路过, 老A们本来就在路边,一多半倒站起身来,他们更急于看清情况。 什么也看不清,武警们垂着头,干脆连表情也看不清。担架上的几个人形也 被他们的队友遮得过于严实,最多能看到一角制服。 作为最好奇的家伙,吴哲拦住靠他最近的一名武警:" 伙计,您哪中队的? ……别逗了,你不会真是武警吧?" 被他拦住的人沉闷地看着他,没表情,雨水沿着檐帽滴成了雨线。 吴哲被看得有点无趣:" 这回气氛造得不如上次……" 那边二话不说,一拳对着他脸上挥了过来,许三多正在吴哲身边,一伸手抓 住。 许三多放开那只拳头,那名武警看他一眼,也没二话,跟着担架走开。 吴哲有点哑然,看看许三多,看看齐桓,看看其他队友,有点下不来台的感 觉。 许三多用拧亮的电筒对地上指了指,光束下一滴血正在雨水中化去,那是从 担架上滴下来的。血水一直滴到担架被抬上救护车的地方。 吴哲干咧了咧嘴,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我还是不信。他什么干不出来? " 他看看正跑过来的袁朗。 这一小队人已经呈散开队形,平行地在丛林里推进。迈过了可能踏出声响的 枯枝,一边往脸上抹着油彩,袁朗已经把他们练成了这样,不论信与不信,都能 立刻进入一种战场心态。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吴哲还是将信将疑,尽管队长早已经说清了事态:一队 越境毒贩,军队化武装,像军队一样的纪律严明,他们的秘密通道被边警发现, 于是驳火,激烈地驳火。我方拦截未果,毒贩逃回原境,但据可靠情报,近日将 会再犯。袁朗说,行文上大概就这几个字,字的背后就是这个。我们不会叫它战 争,但对经历中的每一个人,它就是战争。 晨光下,一滴血水滴在积水里泛成淡淡的红丝。 许三多他们踏足的这一小片丛林像被犁过一样,折掉的灌木、被刀削过一样 的常绿植物。 许三多和其他人一样在警戒,他注意着深嵌在树干里的几颗钢珠,在这片人 烟罕至的丛林里那太是个异物。这是被称为丛林杀手的定向雷几千颗钢珠,音速 发射,定向散布的结果。吴哲用刀抠了一颗递过来给许三多。 许三多摇摇头,他从本能上嫌恶这种赶尽杀绝的武器。吴哲耸耸肩,自己收 了起来。" 昨晚的家伙是中了这个吗?如果是真的……该去道歉呢。" 许三多看着吴哲茫然,吴哲的神情里有一丝惘然。 袁朗关闭了电台,指了指一个方向,他们将去那个方向。 拂开草丛,便看见国界碑上的2071字样,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它可能是唯一 的人工造物。当视野不再被密林遮蔽,晨雾下的山谷和峰峦便让这帮兵们神情都 变得迷茫起来,杂树生花群莺乱飞,这里实在是个还未为文明玷污的化境,连他 们的武器在这里都显得突兀了。 吴哲轻声地道:" 这可真不好。" 许三多:" 怎么?" 吴哲:" 小生尚未婚娶,倒先找着一个可以终老之处。" 许三多不自禁地咬着牙忍笑,齐桓忍不住皱了眉提醒:" 小心警戒!你还以 为是假的吗?" 吴哲:" 正自思量。" 背后一个家伙张扬地伸懒腰打呵欠,齐桓回身不由得有些气结,那是一队之 长袁朗。 袁朗:" 马放南山,埋锅造饭,那帮子白粉军现在还扛着火箭炮在境外晃荡 呢,又不舍财又想要命,一路磕碰,不到天黑绝不敢来的。" 齐桓:" 可是……" 袁朗:" 不相信军警联勤的情报网络吗?" 齐桓:" 但是……" 袁朗:" 好吧,每次三人,轮值警戒。……你跟我去看地形。" 他施施然走 了,齐桓不放心又只好跟着。 吴哲:" 坏了坏了。" 许三多:" 又怎么啦?" 吴哲:" 如果他刻意让咱们放松,那多半就是真章了。" 老A:" 吴哲少废话,咱们首值。" 所有人的工作瞬息就分配了下来,大部分人休息,袁朗和齐桓看地形,吴哲 和另两个老A值勤。 许三多没事干,他也不想休息,一脸惆怅地在树边坐了下来。 他今天的心情不好,可以说比昨天更糟。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二十三岁, 可能没人愿意在生日时来到陌生的边境,阻击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管是真是 假。 一支被枝叶包缠着的枪口从枝丛里探出来,连瞄准镜都用枝叶遮住了可能的 反光。老A已经布阵完毕,他们并不像平常的步兵那样选择同一阵地,而是在距 离很远的地方抢制要害点,几乎是单独作战,但又互为支援。 吴哲趴在草窝里用高倍望远镜观察,耳边鸟语啁啾,视野里漫无人烟,幽静 得让他生惧。 许三多用一种步兵最习惯的姿势蹲踞在树干下,没轮值的队友大部分在补昨 晚没睡的觉,但许三多在看一只在他枪上爬来爬去的硕大山蚁,那只山蚁似乎颇 有把枪管当家的意思,每当它往那里边钻的时候,许三多就用手指把枪口堵住, 迫使它换个地方。他介乎心事重重和忧心忡忡之间和那只蚂蚁较劲,袁朗的话占 据了频道: "你们的观察位置仍有死角,往337K派人。完毕。" 老A:" 派谁?完毕。" 许三多终于有了点精神:" 我可以吗?其他人都在休息。完毕。" 袁朗:" 你不行。完毕。" 许三多:" 我希望记住今天做过什么。完毕。" 袁朗明显是想了想。 袁朗:" 许三多前往337K。完毕。" 对他的无所事事是个解脱,许三多立刻往那个位置穿梭。 静默,许三多穿过树林。 丛林里,袁朗在摘花,并且已经摘了一大把,很讲究地摆放着,齐桓一秒不 肯松懈地警戒着周围,于是袁朗把他的枪口当了花瓶,把稍次一点的花插在他的 枪口上。 齐桓很别扭地看看自己的枪口。 袁朗:" 能逸则逸,该劳则劳。你以为林子里就你一双眼睛?空天地面,各 路线报,情报分析,既然他们拖了支军队过来,也就没打算让他们再拉回去。" 齐桓:" 是……这些花够了吧。" 袁朗:" 不够,我们给他的实在是少了点……他摇了摇头,苦笑,真说起来, 你用不着总把枪端手上,倒是很有型,可现在没镜头对着你。" 齐桓:" 习惯了。" 袁朗:" 是我不习惯,有横着放的花瓶吗?" 齐桓犹豫一会儿,很无奈地把枪口朝上背了,也就是默许了袁朗的花瓶。袁 朗换了个角度看着,并且是真的心无挂碍地在欣赏着。 袁朗:" 这一天可以很枯燥,也可以变得很有趣。你看看,以后你拿起枪不 光会想起瞄准和射击,会想起它还有花瓶的用途,你就又变得有趣一点了。" 齐桓:" 嗯,我会记得您这话的。可现在我只觉得害臊。" 许三多从瞄准镜里瞄着齐桓枪口上的那朵花,他有点莫名其妙。然后他继续 监视他的区域,风声如涛,山林叠翠,许三多纹丝不动看着那片亘古不变的山林。 他突然很想成才,这种方式的战斗是他的至爱,在茫茫中寻找一点,一个目标, 瞄准,锁定,击发。 成才、六一、班长、爸爸,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我二十三岁。像往常一样, 又要在岗位上度过这一天,旁观、做分内的事,这样过了这一天。二十一岁我丢 了班长,二十二岁我没了七连,二十三岁我会失去什么? 他有些跑神,由林间看到林梢上的白云,今天的天气好得出奇,白云的群落 如同从头顶奔腾而过的马群。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个人坐在山顶上俯视着五班的屋、五班的路,只有五班的地平线。那块平 展的岩石上放着一支八一杠步枪和一具绝不配套的瞄准镜,那是成才。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个穿着制式迷彩裤的人在走路,先迈出左脚,再提过去右脚,我们会叫他 瘸子,但我们可能很少见过走得这样有力的瘸子,这是伍六一。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辆农用的三轮小货车在稻田边的公路上小停,一个人下了这种当地出租, 一身俗套的西装,很气粗地付给人一堆毛票。这是许三多他爹许百顺。 就在此时的远方。 《生日快乐》的旋律在响,一个男人的手握着一只婴儿的手,两只手一起握 着一支笔,这支笔在生日卡上画出一个光屁股的婴孩,然后他在信封上写的地址 是七连许三多收。这个家不宽敞但温暖,不富裕也不贫穷,这是史今的家。 暮色西垂,丛林中,吴哲几个正用汗巾把许三多的眼蒙上,当兵的没别的, 连汗巾都是迷彩。 对许三多来说命令就是铁板道理,于是眼前成了一片漆黑。被吴哲几个领着 从林间走过,只能从蒙眼布里看见一条线的地面。他听见周围有人在轻笑,似乎 整个分队的人都聚在他周围。 许三多眼上的蒙眼布一下被拉开了,他发现他的战友们把他拉到了山峦之巅, 正对着一轮刚触上山顶的落日,流金的世界耀得他满眼生花,连自己也被染成红 色。 这种瑰丽让他目瞪口呆兼之眼泪长流,后一个效应是源于忽来的强光而非感 动。从来不安于室的老A们也安静了,心情随着这片金红一起流动。 吴哲:" 许三多哭啦!真是个感性家伙!" 许三多擦着眼泪:" 明明是被晃的!真漂亮。" 吴哲:" 那是老天爷送你的生日礼物,这才是我们为你预备的。" 他把许三多扳过身来,许三多第一印象是面对着一个小小的花坛,然后明白 那便是他的生日晚餐,尽管只是些野战口粮和野果野菜,但他的战友们精心地用 野花野草在视觉上弥补了吃的遗憾。 一帮老A鬼哭狼嚎唱着《生日快乐》,难听不够,还要尽可能跑调和刺耳。 许三多怔着,似乎刚从另一个时空被拉到眼前的世界。 许三多:" 怎么……怎么会这样?" 齐桓:" 是啊,有看头没吃头。这个半吊子花匠弄的,活像个诓人钱财的礼 品果篮。" 许三多:" 我是说……怎么在这时候?……这地方?" 吴哲:" 谁让你偏挑这会来人间添乱?二十三年前的今天,一颗孤独的灵魂 降生了,反省着自悔着,完了一屁股坐在这烦着我们……喂?!" 他边说边摁着许三多坐下,齐桓因他嘴上的无所顾忌一掌扣了下来,钢盔被 扣出一声大响:" 基地食堂的蛋糕只好回去再吃了。可队长说,不能因为几个白 粉鬼就不过日子吧。" 许三多茫然地感激着,看向袁朗。袁朗的注意力似乎在食物上,并且找了个 位置坐下。 袁朗:" 坐,坐。你们都会记住这个人的生日,而且你们谁有过这样的生日? 这边HAPPY 着,那边武装到牙的多国白粉联军正在抵近,为毒品献身的佣兵,扛 着火箭炮,端着轻机枪,刀头舔血,久经沙场。他打着哈哈--羡慕不羡慕?" 吴哲:" 能记住一天都做过什么,那可真不错……不过队长,你说得那么邪 乎,到底真的假的?" 袁朗很认真地看着他:" 你已经错过一次了,正企图错过第二次。" 吴哲想了想,明白了。不要再去想它的真假,就当它是真的。 袁朗点点头,转向许三多:" 生日快乐,许三多,天天都快乐。这里都是你 的朋友,这很重要。我们都真心喜欢你,这也很重要。" 许三多听着、看着,在这样一个非常战斗日其他人为他做的一切:" 我也很 喜欢你们……真的……以前没有觉得,我总是看不清身边的事……很幼稚,又错 了……" 袁朗:" 有人又急于忏悔了,这样的生日可不快乐。" 许三多笑了笑,住嘴,齐桓把一束东西拿过来:" 吹吧,你的蜡烛。" 二十三支蒲公英,这样一种蜡烛。许三多看着,眼里忽然有些调皮之意。 许三多:" 吴哲、齐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告诉你们。" 往下他小声嘀咕了什么,很严重的表情,以至齐桓和吴哲都把头凑了过去。 许三多一口把蒲公英吹了他们满头满脸,然后大笑。 这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似乎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辉煌日子。二十 一岁他失去了班长,可学会了自立。二十二岁他没了七连,可懂得了荣誉。二十 三岁他和从前断掉了联系,可得到了现在。 袁朗把手做出一个拍照的姿势,没人会在这种时候带来相机,所以他摆出的 是一个空架子。 夜视镜里有红外信标在各处闪动,然后依次灭去。虽然只是寥寥十人,但选 择的位置已经把整个山谷完全包围。许三多卧伏在灌木丛中,即使在白天看他也 只会是一丛遍地皆是的灌木。另一丛灌木在附近移动,那是袁朗在检查阵位。耳 机噼啪地在响。 " 到达A点。完毕。" " 到达B点。完毕。" " ……" 最后一个是许三多。远处几只夜鸟惊飞,那不属于这边的动静,甚至是不属 于中国这边的动静。 齐桓:" F点观测到目标现在297C位置。预计十五分钟后越过2071国界碑, 十分钟后进入狙击距离。完毕。" 当等了一个昼夜的目标终于来临,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袁朗在许三多身边停下来,他选定了这个阵位:" 各小组注意,目标拥有强 大火力,并屡次杀伤我边防军警。在未彻底放弃抵抗之前,力求予以击毙。完毕。 " 许三多忽然间有些惶然了,他看近在咫尺的袁朗。 袁朗:" 我提醒你们,干上这行就成了亡命徒,就把自己当了死人,和他们 短兵相接时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完毕。" 但尽管是在公用频道里发言,袁朗看的却是身边的许三多,他随手关上了送 话器:" 紧张?" 许三多:" 不紧张。" 袁朗:" 反恐演习你的杀伤纪录全是自卫,这是设伏,主动出击,不紧张? " 许三多犹豫一会儿:" 不是紧张。" 袁朗用夜视仪观察着边境方向:" 记得我胳膊上的伤吗?许三多。" " 记得。穿透型枪伤,M16 打的。" " 骗你的,改锥扎的。" " 改锥?" " 碰上一个亡命徒。我全副武装,他只有一把改锥。" " 为什么……不开枪?" " 我忘了我有枪,也忘了一切战斗技能。他记得他有改锥,也记得他要杀人。 袁朗苦笑,善一旦遇上恶,总是善良先受伤。" 许三多在哑然中看着他监视的方位。 袁朗打开通话器:" 各小组,我要零伤亡。完毕。" 简短的应是声。 齐桓:" 已确认目标二十一名,驮畜十。全部越过2071国界碑。完毕。" 袁朗:" 全部放入狙击圈,不要跑了一个。完毕。" 许三多看着山谷里第一个映入他夜视镜的人影,僵硬的手指扶着扳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