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生离死别
重庆,还是跟原来一样,乌烟瘴气的,城墙边上小巷子里到处都是流浪儿和乞丐,街上
徒添了许多穿着制服的警察。
回到李子坝,曾三姐拉着我的手只是埋怨,说岳池那鬼地方还没把你害苦么,咋个现在
才下来!看你关了年大牢,人都瘦成了这个样子,你的两个娃儿硬是把你想死了。正说着彬
娃跳着回来了。孩子七八岁了,一进屋就跑过来抱着我的膝头,舍不得离开。宁儿从学校回
来,紧紧跟着我,怕我又走了,好几天不去上学。李大哥、雷忠厚和一些熟人听说我到了重
庆,都来看我,这个要给我接风,那个要给我洗尘,三姐的五妹杨敏言也来了。我出狱之后
,敏言就和雷青成结了婚,一直盼着我来重庆,见了我就拉着手说:“你再不来青成就要见
外了,明天到我家里吃饭,我们给你压压惊。”
第二天,我和曾三姐备了礼札,到雷青成家道谢。他和敏言住在黄家垭口一个小院子里
,院里养了些花草,很幽静,三间屋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天没请多的人,曾三姐在厨房
帮忙,席上除了雷青成、杨敏言和我,还有一个叫陶治民的人,很斯文的样子。一开席,雷
青成首先站起来,向我祝酒,其他三位也站起来祝酒。我答谢的时候说:“我陈玉屏是才从
大牢里出来的人,承蒙诸位如此不弃,实在是感谢得很。”
雷青成立即说:“屏姐,你不能这样说话,我们在座的除了敏言之外,都是清一色坐过
军阀大牢的人。现在年轻人但凡有些头脑,想要往前走的,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这对我们
算不得什么耻辱,反而觉得是一种激励。”
接着坐下来吃饭。谈起我出狱的前前后后,雷青成很不了然,说:“刘湘毕竟还是四川
的‘剿匪’总司令吧,上次杨森在他的军师刘神仙脚下还叩了头,未必就一点面子都不给吗
?我找刘湘给杨森打了五次电话,还是关了一年,末了总算放了出来,还这样搞明放暗吊线
!”杨敏言忙说:“莫说那些了,出来了就好。屏姐你这次到重庆,多住些时候,我三姐那
里乱糟糟的,你就到我这里来住,清静得很,好养病。”
正说到这里,曾三姐来上菜了,在一旁说:“玉屏啊,这次回来了,莫说走不走的话,
在敏言这里养好病,再让青成找个轻巧的事情做,好好照看你的两个娃娃,当妈的就要有当
妈的样子,那些男人家的事情再莫去掺和,等他们自己去捣弄。”
大家一阵喧笑,都说曾三姐话丑理端,说得在理。雷青成说:“今天我没请外人,却是
一桌酒菜办两件事,一是为屏姐洗尘接风,二是为我们陶先生饯行,好在你们两个都是共产
党,不会见外的。”
陶治民听了这话,很斯文地笑笑。我也笑笑,心想这个雷青成,又跟共产党好,又跟军
阀好,又是国民党的人,看样子有点名堂。这时,雷青成问陶治民:“你在四川干得好好的
,怎么又调你回南京去?”陶治民说:“我也不清楚,或许是我劝刘湘不要投靠蒋介石,叫
他们知道了,要查办我吧。”
说罢看看我,又笑笑。我听见他们说到刘湘的事情,想起玉璧临行时叫我打听刘湘动静
的话,想问又不知深浅,就只听着。第二天晚上,陶治民要上船,我们说要送他;他说不用
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是以后再也没见到他。听说到南京以后,他就被蒋介石杀害了,
他的夫人带着孩子,被逼得跳了江。
我当真在雷青成家住了两个月。他家里平时没有来客,只有我和敏言在家,没事就请了
隔壁王太太过来,搓几圈麻将。
有时候,徐清浦的侄儿徐明生也过来搓麻将,他是刘湘手下的参谋,是雷青成的同学,
又是我们的关系,见面说话都很随便。听他们在牌桌上的谈话,现在蒋介石派人来游说刘湘
,说中央红军和红四方面军在川南川北两面夹击,光靠川军可能抵挡不住,最好让中央军进
川来。可是刘湘还是不想让蒋介石插足,只想把红军逼出四川,自己好继续一统天下,做他
的四川王。不过看现在红军这个阵势,恐怕刘湘是抵不住的。
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雷青成在国民党里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从前跟着共产党
走过一程,后来在万县被军阀抓去坐了大牢,出来之后不知怎么就进了国民党,好像做了个
挺管用的什么官儿。后来国民党进川了,他在大特务康泽的别动队里当了主任,再后又到泸
州做专员,反正官儿越做越大。但他也一直实行了他的许诺,多次救过我,也救过不少共产
党员。
在雷青成家住了两个月,我的身体基本复原了,就改用了原来在梁山教书时的名字陈联
诗,由他介绍到西南美专去教书,教古典文学。这期间金积成来过几次,叫我在学校里不要
显山露水,尽量把自己隐蔽起来,接头的地方也改在千厮门陈文玉的船上。还说平时多在雷
家出入,别让人家摸透了底细。
这段时间,重庆的报纸上热闹得很。红军在万源城口打了大胜仗,又回过头来在通南巴
地区痛击了杨森和罗泽洲的部队,据说伤亡敌军两三千人。至此,由四川军阀组织的大“围
剿”,已被红军全线粉碎。刘湘的日子不好过咯,蒋介石来电责斥,各路军阀趁机发难,成
都的地方头面人物聚会,要求刘湘的“神仙军师”自裁,以谢川人。刘湘被迫于八月二十三
日通电下野,辞去四川“剿匪”总司令和川军军长的职务,由成都回到重庆,在内江柞木镇
过渡船时,想到自己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霸主大业就这样毁了,几乎去跳了沱江。
一时间人心大乱。成都、重庆的官绅大户,纷纷收缩资金,将大笔大笔的款项汇往上海
,炒得申汇暴涨,在重庆寄出二百元,上海只能收到一百元。雷青成干脆连班也不去上了,
天天在家里看武侠小说。
快到中秋了。学校的老师都忙着买月饼,备礼过节,我也得找点时间上街去给曾三姐买
点礼品,还要为两个孩子添置换季的衣服。这天刚走出教室,传达室的老张就来了,说外面
有人找。我出大门一看,是谭老五,脸色很不好,见了我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心头
一紧,忙问怎么了?他咽哽着说:“夏林遭了。”
真是平地一声雷,震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问:
“怎么遭的?”
他叹了口气,说:“回李子坝再说吧,陈伯斋有信,缝在我衣领里。”我叫了两辆黄包
车,手往前面一指:“快点,出城。”
车子飞一样往前跑,我心里重得像堆满了石头。夏林跟我们一起都十年了,一向机敏,
不晓得打过好多仗,连脚拇指都没破过皮,这次是怎么遭的呢?还有徐大妹,他们结婚没有
呢?夏林遭了,他手下还有那么多人,散了,变了,还是在我们手里?我越想越多,冷不防
车夫停下来,大声问我:
“你到底要到啥子地方,都拉到化龙桥了。”
我一看,忙说我到李子坝,怎么拉到化龙桥来了?车夫很不高兴,转身又拉起往回走,
嘟哝着:“你又不早说,冤枉多跑了三四里路。”
到了家,谭老五已在门口等我。曾三姐一看我的脸色,就问出了什么事情,我说是母亲
生病了,说着就进了屋,关上门,用剪刀把谭老五的衣领剪开,取出一张二指宽的白连纸,
上面密密地写着两行字:
老夏不幸于八月十日病故,一切后事由我二人负责,
请放心。余无他事,详情由谭老五面告。
陈唐
八月十三日
我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谭老五好一阵才揩干了眼泪,说起夏林牺牲的经过。
“我们的队伍撤离之后,夏林带着郑起和的人,仍然驻在代市场一带,唐俊清调去协助
他的工作,陈伯斋也带着队伍驻在他附近。这时营山前线正吃紧,敌人死守广安,根本抽不
出人手来对付我们;加上我们和老百姓关系好,消息灵通,在代市场和新街一带很活跃;前
一阵夏林和陈伯斋他们,还带着我们的人在新街帮助农民打谷子,连河对面广安城里的守兵
,都看得清清楚楚。
“离新街不过十一二里,有个夏家院子,立着夏家的祠堂,说起来也算是夏林家的老屋
。夏林十多岁的时候因为生活无着,在这里帮他的一个寡妇婶娘夏周氏家里跑腿;夏周氏没
有儿子,见夏林精灵,想收他来继承家业。可是夏家的族长夏三公,一心想霸占夏周氏的财
产,几次想谋害夏林,时值王尧又威逼夏林的二姐做小,夏林只得离开婶娘家,把二姐送到
合川,自己到重庆下苦力。”
我听着,点点头,说:“这些事,我都知道。”
谭老五又说:“我们的队伍驻在新街之后,夏三公心里害怕,几次来请夏林吃饭,夏林
都不理他。这次听说夏林订了婚,他三公又找来,说你成年在外面漂泊,结了亲总要有个落
脚处嘛,我给你把房子都收拾了,你带着大妹过来住。夏林还是不理他,说现在忙得很,不
想结婚。夏三公就去找徐家两老,又找来夏林的姐姐,都去劝夏林,我们的一些同志也觉得
现在时局不安定,不晓得什么时候大部队都要撤,不结婚徐大妹怎么好跟你一起走。特别是
夏林手下一个叫李仲凯的小队长,跑上跑下地热心得不得了,说是新房收拾好了,席桌也订
好了,就只等花轿抬人。
夏林想想大家的话,觉得也有道理,勉强同意了,只是提出不准声张,一切从简,免得
出意外。当天,陈伯斋和唐俊清都有事不能去,就叫夏林多带点人去,夏林大咧咧地说没事
,都是自家的亲戚,最多明天就回来。可是我还是跟着去了。
“下午,夏家用一乘小轿,把徐大妹抬到夏林家院子,只办了五六桌,许多人我都不认
识,李仲凯说是夏家徐家的亲戚。拜了堂,又入洞房,就有许多人往屋里挤,先还以为是闹
洞房的,可再一看怎么都是眼生的壮汉,我们几个人就急了,又挤不进去。就在这时候外面
啪啪啪响了三枪,埋伏在四面的敌人一听枪声,全都扑进来,把夏林的房子包围起来。
我这才看清楚,夏林的洞房原来是个口袋屋,没退路的,这才知道上了他三公和李仲凯
这个叛徒的当。
“敌人的枪声很密,我们几个人根本没办法,子弹也没带够,三下两下就打完了,哪想
到会出事!就赶快叫两个人回去给唐俊清报信,我在这里守着。这时候,夏林房间的墙上到
处都是子弹孔,敌人使劲在喊捉活的捉活的,夏林偶尔打出几枪,一定就有人挨枪,他的枪
法你是知道的。可是我晓得,他身上毕竟只有两夹子弹,而敌人却有这么多,二三十个!突
然,我听见轰地一声,后面的一堵墙垮了,我看见夏林拖着大妹就要跳出去,可是哪里晓得
外面也有人。他一点枪,子弹没有了,就被敌人捉住了。
“满院子吃喜酒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堂屋里那对大红蜡烛还烧着。夏林和徐大妹被敌
人推推搡搡地往外走,我突然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喊声。原来是八儿,八儿哭着喊着,不知道
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抱着夏林的腿不放。一个家伙上去,扒开他的手,一脚把他踢了丈多远
;八儿飞快地爬起来,喊着夏叔叔,又扑上去。夏林双手被扭着,看着八儿,不知道说什么
才好,我看见他突然碰了大妹一下,大声说:‘八儿你还不回去!’大妹一听,趁着混乱,
随手解下身上的红绫丢给八儿,八儿突然不哭了,站起来,抓起红绫转身跑了。”
谭老五说到这里,停住了。
我问他:“后来呢?”
“后来,敌人赶快把大妹和夏林押走了,等唐俊清带人追来,人都已经押过了河,听说
当天晚上就审,要夏林把队伍带过来投降。夏林一阵乱骂,当时就被推出去打了。那夏三公
又带着人来,说大妹都是夏家屋里的人了,要把她接回去,重新嫁人。大妹哭了一天一夜,
等夏三公带着人贩子来抬人,才发现她已经吊死在梁上。”
我和谭老五哑坐在屋里,直到曾三姐来喊吃饭,才发现天都快黑了。我没去开门,又问
:“八儿呢,八儿找到没有?”
谭老五摇摇头,说:“没有。只是第二天在河边碰见个老头,说昨晚黑有个几岁的娃娃
,沿着河边哭喊,要哪个送他过河,说要去喊人来救他叔叔。老头说这么晚了,哪里还有船
,那娃娃哭喊着又跑了。第二天,唐俊清带着人,沿着河打捞,也没捞到八儿。有人说,这
娃儿历来有心计,恐怕是跑到南部那边,找红军去了。”
我没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只想起我从监里回到山上八儿抱着我喊妈妈的样子。他的
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冻得红扑扑的圆脸儿,还有那双长满了冻疮的手。他用那双小手,
捧出一支不知道在包里放了多久的红梅花,那花儿已经皱了,他小心地抚平,给我插在头上
,说是妈妈戴上了这花,就不会走了……
在监狱里,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和玉璧的见面,和见了面说什么。可是那天晚上,我们什
么都没说,只说了八儿。玉璧告诉我,八儿是烈士的后代,将来把他送到重庆去读书。我说
我知道,就当我多给你生了个儿子。
第二天,我头痛得厉害,请曾三姐到学校去帮我请假。她坐在我床边,问是不是玉璧出
了什么事?我摇摇头,说是我的一个亲兄弟死了,和兄弟媳妇一起,死在新婚之夜。
夏林呀,你太大意了!
十月初的一天,金积成到美专来找我,说他们几个和玉璧一起,五月份就到南部去开会
,完了又到城口万源去转了一大圈,今天才回重庆。我很高兴,问开什么会,他神秘地说:
“这次的会,重要得很,我们见到徐向前徐总指挥了呢。
现在我们的队伍,算是正式红军了,第一路,第一军,大哥任了总指挥。”
我一听,几乎要跳起来,连忙喊了两部黄包车,赶回李子坝。
黄锡成和唐俊清一起,到磁器口找他那个姓路的连长表哥去了;玉璧坐在桌边,正和曾
三姐说话。几个月不见,他更见黑瘦,见了我,只是憨憨地笑。我叹了口气,说:“你们这
次来,该要多住几天吧?”
他不笑了,摇摇头,说:“明天就走。”
我不大高兴,想说:跑了几个月,歇这两天有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回去了。我知道
,他现在不比我,更不比从前,担负了这么重要的担子,许多事情都顾不得了,包括我,也
包括这个家。
可是又想,要是真的不顾了,他还来吗……
正想着,玉璧转过头来,问:“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把从雷青成、雷忠厚那里打听来的情况告诉他,说蒋介石的势力要伸入四川,刘湘恐
怕还是心有余悸,只是现在很为难。红四方面军打得这么厉害,军阀内部又勾心斗角,尤其
是杨森,听说在前线每次打败了,都要和红军签订互不侵犯的秘密条约,还送医送药送军需
,让红军腾开手去打刘湘的嫡系。刘湘为此气得不得了,已经下了密令,要邓锡侯以“私通
红军”的罪名,解决杨森的廿军。时局这么紧张,看来投靠蒋介石,最终只是个时间问题,
听说刘湘最近要去南京。
玉璧用手轻轻地敲着桌子,不说话。这些年,他的话越来越少,和当初在南京简直是两
个人。老是爱皱眉头,不过三十一二的人,额头上就起了密密的皱纹。
“你呢,这次去南部,收获很大吧?”
“当然很大,我们要把红军的招牌,正式扯出来呢。川北十几个县都归拢来了,我们是
第一路。”
“听说你当司令了?”
“你咋知道的?又是金积成说的,嘴巴长。”
“他说的又怎么样,正儿八经的事情嘛,我又不是外人。
谈谈吧,开会,都说了些什么?”
他不回答,喊声:“积成,你把那两个盒子拿来,让你大姐放好。”
金积成答应着,拿出两个盒子来。盒面镶着玻璃,里面装着糖果。我说:“糖果嘛,放
着干什么?倒出来大家吃。”说着就去解麻绳子。
玉璧挡住我,说:“莫忙莫忙,里面有东西。”说着自己动手解开,把糖倒出来,从底
下拿出一叠巴掌大的纸。他轻轻地摊开来,我看清了这是一张地图。
他指着地图对我说:“你看,这是我们会上制定的战略,这里是下川东,这里是川北。
伸出的两个箭头这样一包抄就围住了重庆。这边呢,是川西,再和川北的这一块一联合,就
包住了成都。我们要稳住这三个据点,把道路打通,等到时机一成熟,就把这两个城市拿下
来,整个四川的问题,就好办了。”
我听了很高兴,说:“怪不得你们跑了这几个月,怎么样,要动手了吧?要不要我回去
?”
他摇摇头,重新坐下来,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最近,江西那边的仗打得不好,中
央红军已经撤出来了,可能要来四川。可是如果像你刚才说的,刘湘真的和蒋介石勾结起来
,事情就很麻烦。四川军阀的力量太大了,我们搞了将近十年,虽然有了很多群众,可是并
不稳当,许多人是动摇的。我们现在要紧缩队伍,选出那些坚定的骨干。打胜了,就继续干
下去;如果打得不好,就可能和红军一起走出川,甚至可能到大西北,到新疆去。你要做好
思想准备。”
我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准备的,走就走吧,跟党中央一起,早就巴望了,再苦也不
过像在华蓥山上,怕什么。”
玉璧笑了,说:“别想得那么严重。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不要激动。”
我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细娃家。”
玉璧凑近我,轻声说:“组织上已经决定,派你到苏联去学习,学军事,时间也不长,
一年半载就回来。”
我一听说:“真的呀!那你呢?你去不去?”
他瞪着我说:“怎么?又想把我带上啊?我当然想去,可是运气不如你,怎么走得了?
已经说了,等你回来我再去,我们轮流去。你先别声张,等组织上的通知。”
吃饭了,曾三姐摆好桌子,宁儿和亚彬也都回来了,见了玉璧喊了声爸爸,就上桌子抢
汤里的粉条肉丸子吃,连话也顾不上和爸爸多说几句。玉璧不转眼地看着他们,干脆放下筷
子,像是在欣赏什么似的,弄得曾三姐直说:“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
唐俊清和黄锡成,说好了今天不回来。金积成喝了几口酒,话多得很,说:“大姐,你猜我
们跟着大哥,一天走多少路?”
我问:“多少?”
他张开两根指头:“两百多里!我的天,他真不愧是飞毛腿,把我们拖惨了。路不好走
,尽是山,城口那边的天气又糟得很,好好的,吼两声,就下雪弹子,这么大一个个的,打
得我们顶着石板走路。没有吃的,就摘路边野果子吃,红的黄的都摘,管它有毒没有毒。难
怪那回夏林从城口回来喊恼火。”
我一听说夏林,手下一抖,把一瓢汤泼在桌子上。玉璧连忙捡起汤瓢,说:“这汤,不
烫嘛。”
我忙说:“是不烫了。韩嫂,快去锅里舀点热的来。”
金积成夹起一大块回锅肉,放进嘴里。我问:“老刘政委呢,咋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玉璧说:“他也许不回来了,组织上派了唐庆余来。我不在,王道纯和刁大哥就负责队
伍上的事。”
金积成说:“王道纯这人,干劲大得很,就是走不得路,有一回我和夏林还抬了他一截
。”
又是夏林。我心里一阵难过,放下筷子不吃了。
晚上,叫老金早点睡了,又把两个孩子安排好,我和玉璧关了灯在床上坐着。玉璧看着
我,突然问道:“怎么刚才说到夏林你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点点头,把夏林、徐大妹、八儿的事全都说了。又说:
“就在夏林牺牲之后,我们牺牲了十三个同志,其中有八个党员,五个骨干,姚生荣、
朱老幺都牺牲了。听说杀夏林,也是夏三公勾结夏炯的人干的。”
玉璧沉默着,突然一转身,摸出了枪,哗地上了红槽。
我连忙按住他,说:“玉璧,你要冷静,要冷静啊!”
玉璧松开了手里的枪,一拳头砸在自己的腿上,仰天长叹,半天才说:“夏林他跟我,
整整十年了啊!”
……
月光从窗口流进来,照得跟白天一样,玉璧俯下身来,给两个孩子掖好被子,长叹了口
气说:“当初我不该挡着你,要不然八儿今天就睡在这里了。”
我点点头,说:“还有徐大妹。我原来说好要带她在身边的。”
玉璧说:“没办法,革命就是这样,形势好的时候,什么人都要来;一有变化,就动摇
,就叛变出卖我们。我们都是提着脑袋在干啊,说不定什么时候……”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他把我的手拿下来,握着说:“怕什么,这话我十年前就跟你说过
。记得不,那张照片?那是我在顺庆转组织关系时照的。”
我点点头,说:“那时候我还不懂,现在亲眼看见这么多同志牺牲,我都有点迷信了。”
他拍着我说:“好吧,说点别的。明天我要赶回华蓥,先安排一下,然后经大竹、邻水
、渠县到武胜、顺庆,一路清点队伍。组织上给了我三个月,时间太紧了。要不然,我真想
在这里多住几天。”
我看了他一眼,笑着说:“算了吧,有你的这句话就行了,我不拖你的后腿,你现在是
司令呢。”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送玉璧上路。已经是初冬了,一出门,就是大雾,我们沿着江边
慢慢地走,白茫茫的浓雾中,隐隐传来船工的号子声。我说:“重庆就是这雾太讨厌,一到
冬天,叫人透不过气来。”
玉璧却说:“雾好呢,我们的好多仗,都是在雾里打的。”
我斜了他一眼说:“也不知道苏联有没有这样大的雾?如果没有,那我学回来的本领不
是就用不上了吗?”
玉璧听了先是一愣神,接着醒悟过来,笑了笑,用手悄悄点着我的鼻子说:“你呀,就
晓得拿我的过错,调皮捣蛋的!”
我叹了一口气,说:“去苏联以前,我们还要见一面吧。”
他说:“当然,不论是你回华蓥,还是我下来,要到时候再说。如果实在不行,也没关
系,组织上会帮你安排好,时间也不长,一年半载。”
我又说:“那两个孩子呢?是送回去还是留在重庆?”
他想了想说:“算了吧,这么多年来,敌人都闹着要斩草除根,躲都躲不了,还往虎口
里送什么,就放在这里,请曾三姐代管吧。只是我没法来照看他们,现在孩子们看见我都不
亲热,二天恐怕认不得我这个当爹的了。”
我没说什么,心里只是想出门由路,如果我也一年半载地回不来,孩子们也会认不得我
的。
太阳出来了,浓雾慢慢散开,我才发现已经到了化龙桥。
时间不早,不能再远送了。我喊了两部黄包车,叫金积成和玉璧坐上。车都走了好远了
,玉璧突然想起什么,跳下车急急地跑回来,对我说:“黄锡成住在磁器口的表哥,姓路,
是个连长,工作已经做好了。有什么要紧事,你也可以找他。”
我点了点头,他跳上黄包车,和金积成一起走了。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分离,竟
成了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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