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林三界,以前不叫林三界,他下乡当知青那会儿学名叫林山生。到了农村,被 土语叫成了林三届,因他正好又是68年毕业的初中生,下放到农村当“知青”,当 地老乡干脆叫他“老三届”。79年恢复高考时,他就顺其自然按公社开的名字成了 林三届,却又被粗通文墨的公社书记在开俱介绍信时把“届”写成了“界”,他从 此就以此为名了。第一次参加高考没考上所期望的大学,便转而进了浙江省公安专 科学校就读,毕业后被分在了高城公安局红旗街道派出所当户籍警,因工作颇有成 效,几年后又被调到某镇派出所担任所长。也是命运多舛,没干几年却因牵涉到为 响应国策下乡搞计划生育时,一时走眼将一新婚农妇强行做了人流,事情闹大了, 结果被主管单位撸到高城二区看守所当了几十年的管教、副教导员、副所长直至现 任所长。 这次奉命异地主押,主要是高城局局长说此三人非常重要,不能马虎,要林三 界亲自出马押送。林三界自然高度重视,以前押解重犯移监,虽不要他亲为,但他 还是把工作做到最细以防不测,现在以身作则当然就更是如此。 面包车飞速而稳键地行驶在320 国道上(高速公路正在修建),两边的树木象 一排排如同阅兵的战士那样挺拔着腰肢又面目模糊地被他们检阅着,于瞬间又再次 地抛在脑后,继续孤零零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林三界始终睁着他那双小眼睛注意地看着前方光亮处,似乎想穷极于前面未知 的黑暗,看透前面之景原来的面目,他时时在预测和幻想着可能发生的危险,所以 他的心情一直处在紧张焦虑之中。坐在他旁边的王发是建德一看派过来接应的年轻 干部。他很年轻就当上了一看的副所长,这很让林三界对之妒忌也有点羡慕的心理, 因他和王发只是第二次见面,对他并不甚了解,加上自己心情也不佳,后面也有三 个不速听众,所以干脆紧闭住嘴吧只管拿眼往前看着。 王发坐在门边,因林三界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索性也把大沿帽压得很低,摊 着两手垂着头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倒是前面的司机小王和小科偶尔搭上一两句笑 话,不时地点烟抽烟扔烟头,挂挡踩刹加油,忙得不亦乐乎又有条不紊。 小科说:“你看前面天上那两颗星星一上一下,象几十层高楼上的窗户。” 小王说:“其他人家都睡了,只有这两家有人,窗户那么小象卫生间。” 小科说:“有女人在洗澡。” 小王说:“这么高,打开窗子也没谁看得见。” 小科说:“要不你在楼下喊一嗓子?” “胡扯什么?注意影响!”后面传来林三界不悦的声音。 两个互看一眼不吭声了。 当车行至前方标有建德、铜山分叉段的路口时,从铜山方向的路口处突然冲出 一部大亮着远光灯的高大汽车! 司机王发尽管被突然的强光射得眼前一片昏花什么也看不清,但凭经验他还是 判断出那是一辆后八轮的装载车。后八轮的速度快极了,它几乎是以时速80码的劲 头嗷嗷叫着就从右边叉路口冲了出来,它连提醒的右转向灯都不打就直接冲叉道口 的右边插了过来。王发口中失声大叫“**妈……”急忙本能地往左边猛打方向盘, 但是对方速度实在太快了,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强压过来…… 也就是在你有反应时间内的两秒钟之内,隔着一里之内都能听见“轰隆”一声 巨响,那辆高头大马的后八轮就如同是人在用脚踩扁一只易拉罐一般,一头就撞毁 了丰田面包车的车头,后八轮借着惯力把已气奄息息的面包车又继续挤进道旁的一 棵瘦弱的樟树上才歇下来喘着粗气。 闯了祸的后八轮的车大灯也全部爆掉了,但是发动机却仍在轰轰地颤抖着。这 时,从车上跳下一人,他手里晃动着打着的电筒凑到完全变了形的面包车前仔细地 查看。 司机小王和副驾位的小科早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地瘫在血泊之中,而后面中座 的两人,林三界仰着脸无声无息,他旁边的王发正睁着双惊慌而无措的眼睛看着他 (尽管强光之下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鼻孔里正流着两股殷红的鲜血糊住了整个 嘴唇,他毫无反应地坐在那一动不动,象座雕像。肇事司机也不管他,又拿手电筒 光继续往第三排照着,在第三排后面的人正晃着脑袋用一双双狼一般的眼睛不错眼 珠地盯着光亮,他们也不吭声。 肇事的司机撤了手电急急忙忙地爬上了后八轮,跟着就倒车,然后顺着来时的 方向就逃了。可同时又从黑暗处奔过来俩人,他们挠到车的后面,只几刀就砍倒了 那棵樟树,然后死劲地撬开面包车已变了形的尾门。 三个人就都从座椅上翻滚而下,黄猛在掉下来时大声地惨叫一下:“哎哟!我 的妈呀!” 凡欣急忙问:“怎么了?!” “哎哟,坏了,我可能是腿给撞断了!哎哟!”黄猛痛叫连天。 “腿断了?哎呀,你妈逼的真是没用!断在哪?”凡欣急得失声骂起来。 “可能是膝头这。哎哟,别动,可能是真断了,骨头碎了!哎呀,**妈的!” 黄猛一头的汗,痛苦不堪。 救他们的人把许国光三人的手铐、脚镣都一一打开了。 许国光在手电筒的光照下仔细检查了他的膝盖骨,果断地对那俩个救他们的人 说:“架起他,赶紧走!”说完他就又爬进车内使劲地掰开快散了架的隔离网,探 手进去握成拳状对着仍然发呆的王发太阳穴狠力击去。王发实际上早就是轻微脑震 荡,正在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呢,被许国光这么一击就更是脑壳一震,头一歪人事不 醒了。 许国光从王发腰间把绑在腰带上的**手枪解下来,插在自己的腰上,紧接着又 将手探进老三届的腰间把他的枪也给提出来,然后几个人就趁着明月星灿之辉仓皇 而逃。 最先醒过来的是老三届,他一睁眼趁着夜色就看见一伙人窜进了对面的树林不 见了,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往车后上看去,除了尾门大开直对着黑黑的原野之外,就 什么也没有了。他心中顿时怒火万丈,同时又哀嚎一叹。他知道出了大事了!这不 是意外的车祸,而是有预谋地在劫囚车抢人犯! 他又伸手一摸腰间,空空如也,但他内心也不觉得奇怪,这会儿他们不拿走枪 才是笨蛋呢!老三届转了转身子,试试自己是不是伤在哪了,结果没事,就是脑后 撞在隔离网上的铁杆上起了个大包。他看看身边的王发,侧着脸歪着脑袋早不知自 己在哪。老三届这会儿忽然在血腥味中还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汽油味。 不好!老三届也不管这汽油味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但不管怎么样现在得赶紧离 开车内,后座上是变了形的铁栅网,虽然露出一个大洞,但人是钻不过去的。自己 旁边的推拉门因变形也怎么都打不开,老三届情急之下用脚连踹车窗的架子(玻璃 早碎没了),不一会功夫,整块框架在强力下给“哗啦”一声踢飞在车门外,老三 届心里一阵欣喜,他赶紧拉着王发到门窗边,顺着自己的大腿把他先给送出了车外, 紧跟着自己也一头钻出。下了车他借着月光看见地上淌得全是汽油,猛然间他又在 疾驰而过的汽车灯光扫射而过的车底下,看见发动机机油正滴滴嗒嗒地跌在地上, 马上就要与汽油会合了。他赶紧拖着如死狗般沉重的王发离开面包车往远处躲去。 这时有团蓝色的火焰窜着红苗子就腾地而起,没几秒钟就“轰隆”一声巨响, 面包车竟给气浪掀了个侧倒…… 许国光外号叫“霰弹枪”。他起家立业靠得就是这杆从东北一朋友那偷来的这 支97式18。4mm 霰弹枪。正宗的警用枪械!虽外观粗糙,但沉重结实,耐用。偷来 时一颗子弹也没有。回到高城他就死命地玩上了高城公安局副局长贾高平。后来以 打猎为名搞了三十发经警专用的霰弹藏在身上。 以前江湖纠纷,许国光总是使用砍刀,现在手中有了家伙,他就更是不怕谁了。 有一次又适逢打群架,他适时地亮出这杆霰弹枪,朝天空中就是一扣,平地间 突然的一声雷,那钢猛的巨响如同一只啸聚山林的东北虎雄浑地吼了一声再凭空跃 了出来,把大家伙都给震摄住了,然后不战而逃。 许国光也就从此一枪成名。 一个从乡下来跑到城里来的土鳖三开始发迹了。发迹的手段无外乎就是暗设赌 场强拉赌徒巧安牌局拉人下水、强抢工程豪取项目、开美容院利诱妇女卖淫、私改 合同诈骗金融等等等等,一时间高城再也容不下这个冒尖户!人人对他如众星捧月。 但随着他的恶名远播,“好事者”也不断地用如下雨似的匿名信上告,终于让省公 安厅的领导扛不住了。威名一时的许国光集团很快就如同退却后的钱塘江潮一样失 去了它一开始那惊心动魄排山蹈海轰天雷巨般地潮涨时刻,他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省公厅对他下发了逮捕令!一时间又是树倒猢狲散,鸯鸟各自飞。 许国光又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许国光记得他最后一次使用霰弹枪对着他门前看家的那条纯种日本狼犬时,这 个畜牲似乎预感到不妙,便冲他连吼了几声强行挣断索链逃得不知所踪再不见回来。 这令他不禁想起一句很**的谚语:运气用完了,就算家伙事再大也没有用了。 急惶惶如丧家之犬,慌张张似箭雨飞临。 许国光带着“大麻枣”凡欣一路奔在山林田埂之处,深一脚浅一脚地急行军, 好象两只被猛兽追赶的野兔。拉在后面很远是“蛮子”肖水根和“小智慧”连晓东, 他们架着吊死鬼黄猛死力地勇跟其后。跑着跑着,许国光猛然刹住脚步并同时紧拽 住快把他也撞翻的“大麻枣”。 许国光探眼借着月光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好险,原来下面是一段深不见 底的山沟。他们差一点就下去了!那可真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瞎子点灯白费了一 番功夫。 后面一直哀鸣不断的“吊死鬼”黄猛的痛叫声正越来越近,不由得令许国光心 生厌烦。他忽然脑子一闪,一个恶念头涌上心来。他抓住凡欣闪在一边,等“蛮子”、 “小智慧”冲到跟前时,他伸手抓住他俩人的胳膊,然后又抬脚用力地冲着“吊死 鬼”的屁股一蹬,只见“吊死鬼”先是“哎呀!”大叫一声,然后接着就听见长长 的惨叫从山沟的半腰处传来,如同王妈妈撞见了阎王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让 站在崖边的四人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 “蛮子”肖水根恼怒地看着黑漆一团如死神的许国光,连刚才累得直喘气的惨 态都忘了,他失声咭问:“老大,你,你怎么能这样?他怎么也……”肖水根想说 :他怎么也是跟了你这么多年的兄弟啊? “小智慧”连晓东瞬间就明白了许国光这么做的道理,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一边忙抢过话头:“算了算了,没关系,他现在这样也是死得其所,算是他帮了兄 弟们最后一把。明年的忌日我们一定把头柱香烧到他的灵前来慰祭他。蛮子,你也 别往心里去。俗话说:伤了翅膀飞不远,他这一伤,我们如何逃得掉,你没想过这 个?把大哥救出来是为了啥?不是为了陪‘吊死鬼’一起死!你明白吗?”说完他 看着背着月光脸如李鬼的许国光。许国光透出谁也看不见的赞许之色,点点头说: “晓东,难怪叫你小智慧,还是你理解我。好了,我们也不要再在这闲了,赶紧离 开这里。”转身就走两步忽又停住,回头对“小智慧”说:“你踩点了吗?这到底 是哪啊?” “大麻枣”凡欣也疑惑地问:“蛮子,你不是递折子说都安排好了吗?怎么到 现在连部车都没有啊?净在这里瞎跑。” “小智慧”忙说:“大哥,走吧,边走边说。这还在危险区内。” 在荆棘中他们又走了约1 个多小时,累得再也走不动的许国光他们终于爬上一 条水泥公路,几个人便躺了一路。四个罪恶的灵魂附在地上边喘着粗气边看着天上 的一颗颗明亮的星辰,一时谁也不说话。就这么歇了有两支烟的功夫,小智慧率先 爬起来,钻进了马路对面的草从中,不一会儿听见草丛中传来一阵马达引擎的清脆 响声,很快就是一阵发动机的轰鸣。这声音此时在他们听来就如同是上帝在传播福 音而令他们心驰神往,妙不可言。 许国光哗啦一下就站起来,看着一辆黑漆漆的轿车从乱草丛中窜了出,然后 “嘎”地停在自己面前。 许国光一拍引擎盖,“嘣”地发出闷响。他兴奋地说:“这是我她妈的听到这 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了。” 一辆普桑行进在幽闭黢冥的山峦小道之中,坐在后座的许国光他们刚换上了连 晓东为他们准备好的新衣服,而囚服卷成一团装在塑料袋中扎好扔到黑暗的九幽之 中去了。 靠着椅背休息一阵后,还过魂来的许国光突然颇为感叹地说:“唉!我呀,真 是‘下乔木而入幽谷’,这人啊,一生真是莫测难算。哎,对了,我们上次到百岁 宫算得那卦,就说我……哎……一时想不起来了,是说什么来着?”他侧脸看着凡 欣。 凡欣摇摇头说:“那次去九华山,你又没带我去。” “说大哥您难逃劫难,必有血光之灾!如能逃此一关,就永享安平。是这么说 得吧,大哥?”连晓东在前面扶着方向盘说着。 “看着点!别开这么快,别好不容易从阎王那出来,这就又回去了。”蛮子表 露出明显的不快,似乎这一刻他根本就没把许国光放在眼里。 许国光先是一怔,脸上露出不悦,尔后反应过来,便从丹田里升起一股怒气。 他突然叫了一声:“停车!” 连晓东骇得一激凌,忙一踩刹车,大家瘁不及防都跟着向前冲去。蛮子一头就 “咣”地碰到挡风玻璃上了,可还没等回味过来是怎么回事,身边的门就开了,接 着自己就被一股强力给从车上拽下来,没站稳就摔在地上(拉他出来的人就没想着 要让他站着)。 蛮子刚想翻身爬起来,腰肋处就被重物撞住,一阵刺痛从腰处传到心口,他猛 地咳了一声,就感到有一口咸啖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了,还没吐出来肚子又被重重 地击中,他“哎呀!”狂惨一声凭空翻了身,仰趴在地上,接着又急忙倦起身躯, 双手搂住腹部发出闷闷地**。眼睛也冒出一团团的黑雾,黑雾中闪着一圈圈的白色 亮点,有大有小直在眼前飞舞。他感到晚上吃得东西在胃里翻腾,牵着脑里的神经 在不停地跳动。这时头顶响起许国光恶狠狠的声音:“蛮子,你小子今天救了我, 我领了。知道吗?我领了!所以我不杀你。你小子现在如果说不想干,我现在就送 你一程。你的老小兄弟们就包了。怎么样?” 听得不甚清楚的蛮子痛楚地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但眼里却满含着凶狠暴恨。 可惜许国光并没有看到。他用“老三界”的那把**式手枪顶着蛮子的脑门子, 重重地磕着他的太阳穴,说道:“我知道你恨我,心里有气,怪我撕了黄猛。以前 你是我的兄弟,吊死鬼也是我的铁兄弟,不然我犯事,他也不会跟着进来,这我知 道!可现在是逃命,我们带不动他。带着他,我们肯定是要一起玩完。谁让他受了 伤,我们这几个没谁是医生,就算是医生,现在也救不了他。所以我说你有气,这 很好,说明你有义气,可你他妈的得看是跟谁撒气,你跟我?你不掂量掂量份量? 我说你怎么就一根筋呢?在里面我听你的,可现在他妈的我出来了,你说你他妈的 要听谁的?啊!想不听老子的?反了是不是?”许国光很熟练地就下了**枪的保险 “你是不是忘了我叫什么?啊,我是霰弹枪!你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跟着我到现 在的?我知道你讲义气,所以我收了你,让你跟着我。现在同样是为了义气,你觉 得你想为吊死鬼报仇。好啊,枪给你,你打死我,我成全你!怎么样?我这条命不 是你救得吗?还给你,行吗?啊?别他妈的死充愣啊,你给句痛快话啊?别等会老 条来了一个都跑不了!” 凡欣和连晓东站在一旁一直是袖手旁观,谁也觉得这会儿最好什么也别说,他 们知道许国光的脾气,这会儿越说反而越起坏作用,干脆默不作声效果更好。更何 况他们也觉得蛮子是有点蛮干,一根筋,这逃亡路上什么事都有发生的可能,他怎 么就总这么不顺气呢!这路上要是有这么一个愣头青在路上憋着气跟你拗着来,那 可是坏了大事!别搞得象张飞似的最后死在了裁缝手上。 蛮子肖水根翻身起来,看着许国光,又“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 :“大哥,我错了,你饶我这回吧!我听你的。我刚才是气糊涂了。” “哦,这回听了。” “嗯。”蛮子抽泣着点点头。 “真听话了?”许国光再次重复地问了一遍,表示怀疑。 “嗯。我听你的。大哥!”蛮子泪眼婆娑地看着许国光。 许国光没看出蛮子有什么假来,便说:“那上车吧!以后记得不许再跟我犯浑! 啊?要记住,在你们面前,我永远是你大哥,只要这阵子捱过去了,我们就隐姓埋 名,我那笔钱还不够我们这几个人后半辈子花的?真是没脑子不想一想,不然我这 么死命地出来为啥?这好日子还没过够,死了不值嘛!你个鸟东西竟然敢跟我叫板, 真是多吃了三斤王八,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起来!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