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班务会是在晚上八点钟开始的。班务会前,新兵们都在班长的组织下写家信。 值班排长一排长的哨音刚落,宿舍楼就立刻响成了一片。跑步集合的声音、班长的 口令声、放板凳的声音、唱歌的声音汇合在一起,使原本静悄悄的宿舍楼一下子变 成了热气沸腾的运动场。 八班的新兵听到哨音后,急忙把纸笔收拾好,拿着自己的小板凳,快速地跑到 走廊上集合——班务会是在走廊上召开的。冯班长已经站在班房的门口下整队的口 令了。就在冯班长第二次喊“向右看齐”时,高恒慌慌张张地从卫生间跑了出来。 高恒拿着板凳跑到门口时,整个班已经列队看齐了。高恒站在门口,脸红红的, 低着头小声地冲着冯班长喊:“报告!” 冯班长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脸色沉沉地站在那儿。 高恒又小声地重复:“报告!” 冯班长皱着眉头,转过脸来,不耐烦地看着高恒说:“你在跟谁说话呢?跟你 自己呀!声音小得像蚊子,你还像个当兵的吗?” “报告!”高恒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也大了很多。可能是因为害怕或有抵触情 绪吧,高恒的声音虽然提高了很多,但并不响亮、干脆。 “你到七班那边的楼梯口去喊‘报告’给我听。”冯班长瞪着高恒,生气地指 着左边的楼梯口,大声地冲着他说。 高恒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站在冯班长面前,他左手紧紧地贴在裤子的裤缝线上, 拿板凳的右手微微地颤抖着。他并没有按照冯班长的命令去左边的楼梯口,而是依 旧低着头,在原地站着。这样过了几秒钟,高恒忽然抬头看着冯班长,嘴角撇了一 下,似乎想向冯班长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头很快又低了下去。 冯班长见高恒一声不吭地低头站在原地,更加愤怒了。他指着左边的楼梯口, 恶狠狠地盯着高恒,大声说:“没听到我的话,是不是?到左边的楼梯口去!” 高恒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紧紧地抿着嘴,用倔强和反抗的眼神看着冯班长。但 他的眼神很快就在冯班长愤怒如火的眼睛里熔化、消失,并慢慢为委屈和不解所代 替。高恒的眼睛红了,他用红红的眼睛看了冯班长一眼,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此时,七班长也在整队。七班长站在门口,七班的新兵们几乎是靠着走廊的护 墙站着。高恒从七班长和新兵之间走了过去…… 可能由于过于委屈和难过,高恒竟忘了在七班长和七班的新兵中间走过时,是 要给指挥员七班长打报告的,并要经过七班长允许才能通过。 当高恒走到七班长面前时,七班长很自然地叫住了他。 “大哥——,你干什么呀?没看到我在整队吗?你班长有没有教过你,从别人 的队伍中间走过时,要打报告?”七班长除了依旧保持着他那副凶巴巴的表情外, 此时还大大地张着嘴,加了一层夸张、戏谑和嘲笑的口气。 高恒被七班长一连串的责问和凶巴巴的表情给吓蒙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 来,急忙对七班长说:“七班长,对不起!我……我错了。”看到七班长依旧恶狠 狠地盯着自己,高恒仿佛一下子聪明起来了,他急忙大声地喊:“报告!” 七班长看了高恒一会儿,撇着嘴冲高恒笑了笑,说:“你还是很聪明的嘛!— —回到七班队伍的前面,重新来。” 高恒急忙回到七班队伍的前面,大声地冲着七班长喊:“报告!” 七班长转过脸,带着满足而惬意的笑容看了高恒一眼,并不说话,只是把头向 右摆了一下,示意高恒过去。高恒急忙从七班长面前跑了过去。 高恒站在了楼梯口,对着冯班长的方向,大声地喊:“报告!” 冯班长转过脸,冷冷地看了高恒一眼,用不耐烦的口气说:“过来吧。” 高恒就急忙跑回来。当高恒跑到七班队伍前面时,他很自觉地站住,大声地对 七班长喊:“报告!” 七班长抬头看了看高恒,没有让高恒过去,而是用讽刺的语气对高恒说:“这 个‘报告’比刚才那个‘报告’的声音要小多了哦。是不是七班长好欺负啊?要不 要我替你班长管一下你啊?”他转头看了冯班长一下,见冯班长没有不同意,就点 了点头,接着说:“再回到楼梯口——就站在这里吧,叫二十遍‘报告’给我听。” 高恒无可奈何地站在七班长面前,愤怒而又无助地望着前面的冯班长。当他明 白冯班长并不能帮自己时,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班房惨白的灯光照在高恒的脸上, 使他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泪水已经溢满了高恒的双眼,但他却紧紧地咬着嘴唇, 倔强地不让泪水流下来。高恒开始大声地喊“报告”,在他张嘴的瞬间,泪水已经 止不住地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滑落下来。 梁一飞看着七班长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高恒大声呼喊的、变形的、倔强的泪 脸,恨不得冲上去打七班长两耳光。马排长此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怎么不出来制 止七班长?梁一飞凭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值班的一排长正站在篮球场上,抬头朝 他们这边看。梁一飞立刻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一排长了,希望他马上制止七班长的野 蛮行径。但一排长却低下头去,走进宿舍楼,不见了。一股悲凉的愤怒从梁一飞的 心中升起。“为什么会这样?一排长和冯班长怎么也变得这么可恶?”梁一飞问自 己。 高恒回来后,冯班长组织全班坐下。冯班长的心情看起来很不好,在他下口令 放板凳时,全班放板凳的动作和声音已经很齐了,但他仍说不齐。于是,整个宿舍 楼就开始单调地重复八班的十只板凳与地板撞击的声音。连续放了三次后,冯班长 才肯罢休,让全班坐了下来,不再起立。 王杰坐下后,没经冯班长允许就自己调整坐姿。冯班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 “王杰,你起立,组织新兵们唱前天副队长教的那首军歌。——其他人员调整坐姿。” 王杰慌忙站了起来。他战战兢兢地走到队伍前面,转头胆怯地看了冯班长一眼, 结结巴巴地说:“唱……唱首歌,唱……唱《战友之歌》。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一起唱!”八班的新兵们立刻大声地吼起这首歌来。王杰指挥的模样,简直就 像小丑在表演,他的两只手机械地抖动着,看上去像触电一般。八班的新兵们想笑 却又不敢笑。 唱完歌后,冯班长让高恒洗了脸,就开始组织召开班务会。梁一飞的队列位置 在第六名,刚好和冯班长坐对面。他身体坐得笔直,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眼睛一动不动地平视着前方,唯恐自己坐得不好,惹到冯班长,被冯班长骂。 冯班长开始讲第二天新训誓师大会中新兵们应注意的事项。梁一飞听了听,觉 得无非是些注意精神风貌、保持警容警姿的话被反复地重复。听了一会儿,梁一飞 就觉得无聊了。他想起了高恒,想看一下高恒的表情,但却不敢转头去看。百般无 聊中,梁一飞就觉得,他的屁股由于坐硬板凳时间的延长,由隐隐作痛变得越来越 痛。他想挪动一下,但一看到前面的冯班长,就因害怕而忍住了。 高恒的遭遇和屁股的疼痛让梁一飞心中充满了怨气:怨冯班长的无情、怨七班 长的变态、怨部队纪律的严格。这股怨气不断地膨胀和扩散,梁一飞又开始恨电视 媒体,恨他们把部队宣传得太好,让看到的人以为到部队就到了温暖的天堂。什么 官兵同乐、地位平等、相互尊重,全都是假的,骗人的把戏!高恒今晚的遭遇就说 明了这一切!想到这里,梁一飞开始愤怒了,他心中的怨气和怒气像两股气流在胸 膛里肆意地奔腾、冲撞。梁一飞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点急促和紧张起来。他长长地吐 了几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等平静下来后,他的心中又涌起许多无助和恐 慌。他忽然想起了在火车站的一幕,“到新兵连就教你知道什么是死”,梁一飞从 内心深处开始害怕这三个月的新兵连和以后的军旅生活。 冯班长一直在前面讲话,可他的声音却离梁一飞很远很远。冯班长又讲了新兵 们在以后的训练和生活中要注意的问题,然后说:“队务会的精神和领导的要求我 已经传达完了,你们要好好执行。”梁一飞隐约听到“完了”两个字,以为班务会 要结束了,就急忙收拢自己的思想,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等待冯班长宣布解 散。 冯班长却没有解散的意思,他用力地咳嗽了一下,缓缓地转着头从排头的苏黎 明看到队尾的周亮,然后,把目光落在了眼睛依然红红的高恒身上,说:“我再简 单说几句题外话。啊——部队是什么样子,相信你们没当兵前也听说过了,现在你 们也看到了一点,感受到了一点,我就不多讲了。作为班长,我送你们两句话,第 一句是我当新兵的时候,我们现在的武队长说给我的:当你改变不了一个环境,又 需要面对它时,就赶快去适应它;第二句是我当新兵时,我的班长说给我的:新兵 必须培养和树立严格服从命令的意识,新兵在新兵连说两个字就够了,一个是‘是’, 一个是‘到’。希望你们没事的时候好好想想这两句话。” 冯班长继续说道:“当然,我们现在讲究发扬民主,要求新兵们多提意见,我 们的楼梯口还专门设置了意见箱。但我觉得部队的一些基本原则,我们还是要坚持 的。虽然……虽然刚才针对高恒,我的方法是粗鲁了点儿,有点小题大做了,也可 以说是不对的……但我相信通过这次教训,高恒以及我们全部的新兵都会深深地记 住,我们在打‘报告’时,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和声音。” 听了冯班长简单的几句话和自我批评,梁一飞忽然觉得,眼前的冯班长并没有 自己想的那么可恶,他心中的怨气和怒气竟缓缓地不知不觉地开始平息。梁一飞很 快警觉到了自己思想的变化,他暗骂自己随风倒。他对自己说:“冯班长是打一下 屁股给一个糖,哄小孩的把戏,我怎能信!”可梁一飞发现,这种思想并不能很牢 固地树立在他头脑中。他开始恨自己的易变了。 冯班长的声音又传过来:“我们的新兵连生活在明天的新训誓师大会后,才算 正式开始。也可以说,在今天晚上之前,你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在同一个起跑线 上。在以后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中,你们成绩的取得,各方面素质的提高,就靠你 们自己去努力奋斗了。新兵连结束时的评功评奖,将会证实你们的素质和成绩。” “我的文化素质不是很高,也不会说太深刻的话。刚才班排长开会,我听了指 导员说的几句话,感触很深。我把这些话搬过来,说给你们听。”冯班长郑重地说, “指导员说,新兵们到新兵连后,就像一张洁白无瑕的画纸放在了新兵连干部特别 是班长们面前,新兵连干部和班长的任务就是在这些画纸上画出精美的图画来。” “我听了指导员的话后,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肩上责任重大,害怕自己一不小 心,会毁掉了一张画纸。会后,我又想了想,觉得这些画的完成,不仅要靠我们新 兵连的干部和班长,至少有一半还要靠你们的努力和配合。所以,我希望在我们的 共同努力下,在这三个月的新兵连里,我们绘出精美的让人称赞的作品来……” 冯班长的话说完后,八班的新兵都用热切和激动的目光注视着他。冯班长满意 地笑了。 班务会结束的哨音打断了冯班长的讲话,也切断了八班新兵们美好、热烈的遐 想。所有的新兵都急忙在哨音中站了起来。冯班长听到一排长吩咐各班自行组织体 能训练后,让八班新兵们重新坐了下来。 “我再补充几句,”冯班长看了看全班的新兵,声音提高了点,“还是明天的 誓师大会。誓师大会上,我们支队的很多领导要来。你们到部队时间不长,不知道 支队领导的一句话对你们的影响有多大、有多厉害。所以,我再次提醒你们,在明 天的誓师大会上,你们中一定不能出现因为礼节礼貌不好而被支队领导批评的事。 如果出了这样的事,后果你们可想而知。到时候,支队领导批评过你后,咱们新兵 连领导再批评你,我班长是帮不上忙的。” 冯班长看到八班的新兵们都紧张地望着自己,自失地笑了笑,接着说:“不过, 你们也不要太紧张。只要你们按我的要求去做了,相信是不会受批评的,说不定还 会被表扬呢。” “解散吧,准备搞体能。”冯班长站起身吩咐。 八班的新兵在宿舍里做俯卧撑、仰卧起坐等来增强体能素质。八班新兵搞体能 的时候,高恒被冯班长叫到了走廊上。梁一飞看到冯班长不停地对高恒说着什么, 高恒则是低着头擦眼泪。 晚上快要熄灯的时候,冯班长出去了,八班的新兵才有机会和高恒讲话。大家 都围了过来,说着安慰的话。高恒只是勉强敷衍地笑了笑,说他没事。大家就不好 意思再多说什么了。 第二天,八班新兵是凌晨五点起的床。由于支队领导可能要到新兵宿舍参观检 查,新兵连各班就都提前起床整理内务了。但四点多的时候,八班新兵就被楼上四 排的“咚咚”声吵醒了。八班新兵摸黑把被子叠好时,天色才微微发亮,他们又立 刻开始擦玻璃、拖地板。 六点二十分,值班的一排长吹响了起床哨,但他并没有让新兵集合,而是吩咐 各班长组织新兵打扫卫生,标准一定要高。于是,新兵们又开始打扫卫生。由于用 于打扫卫生的时间过长,新兵们就开始慢腾腾地磨洋工,有的甚至趁班长不在,躲 在角落里偷偷地抽烟、睡觉。 开饭集合时,武队长组织各排长对全队的警容风纪进行了检查。吃过早饭后, 除了留一个班打扫饭堂,留两个班在篮球场布置会场外,其余各班又重新对自己的 内务和环境卫生进行检查和打扫。新兵们都被干部和班长所制造的紧张气氛感染了, 又开始紧张而忙碌地整理被子、擦玻璃、拖地板。整个新兵连就在忙忙碌碌中迎来 了支队的领导。 支队领导的车队是在八点半左右来到新兵连的。大家都站在走廊上,伸着脖子 观看。新兵们看到,先从前面的三菱车里走下来一位矮矮胖胖、慈眉善目的少校警 官。他的嘴一直微张着,脸上带着一丝抹不去的笑容,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像《西 游记》中的弥勒佛。新兵们想,他就应该是班长们经常讲起的支队长了。但武队长 和指导员同少校警官打过招呼后,径直走到后面的丰田车旁,快速而又殷勤地拉开 了车门。车门打开后,从里面走出一位上校警官来。他也是矮矮胖胖的,只是一脸 的严肃和庄重,神态、表情与前面的少校警官截然不同。新兵们这才明白,原来刚 才的“弥勒佛”不是支队长。支队长下车后,就有很多其他领导从后面的两辆军车 里走下来,其中最小的也是上尉。新兵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军官,觉得自己这 次长了见识,见到了这么多大领导。领导们下车后,就都跟着支队长走进了新兵连 的办公室。 九点钟的时候,新兵们在值班一排长的组织下,规规矩矩地坐在了主席台下。 但领导干部却在办公室里迟迟不出来。于是,一排长就让各排长组织本排的新兵练 坐姿。在排长和班长们挑剔的眼光里,新兵们被迫精神饱满、身体笔直地坐着,每 个人都感到特别难受和不自在。新兵们透过窗户,看到办公室里的领导在说说笑笑 地聊天,一点没有出来开会的意思。时间一分一秒像蜗牛一样近乎静止不动地爬过, 新兵们在内心里开始暗暗咒骂这些领导了。 新训誓师大会是在九点半开始的。当领导们在新兵们期盼已久的目光中步入会 场,走向主席台时,新兵们终于刑满释放般舒服地站起来,边小心翼翼地活动身体, 边用力鼓掌。等领导们在主席台上坐下后,武队长向领导作了汇报,新兵们又重新 坐了下来。 看到支队长大大方方地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武队长和指导员仅仅坐在主席台 两侧的边角时,梁一飞这才深深地感到,原来武队长和指导员在支队领导面前只是 个小小的官。会议是由“弥勒佛”主持的,新兵们通过武队长的介绍,知道他是政 治部刘主任。大会的主要内容是支队长讲话。支队长念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发言稿。 梁一飞一开始还认真地听支队长讲武警部队的宗旨、性质、任务以及武警部队 和解放军部队的区别,明白了自己是个武警战士。但到后来,支队长讲新兵为何要 进行三个月的封闭式训练时,他却一点也听不进去了。因为坐的时间长了,梁一飞 总是注意和感觉到屁股在隐隐作痛,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时间在梁一飞眼里, 就像爬累了的蜗牛,越爬越慢。梁一飞发现,屁股痛还好解决一些,偷偷地挪动一 下就可以缓解一些,但随着时间的延长,许多更痛苦的感觉在牵动和折磨着他。腿 由于蜷得时间太久,也开始持续地痛起来;太阳穴两边好像有两条跳动的筋脉在一 下一下地扯动,扯得太阳穴又胀又痛;眼睛开始疲倦、发花,汗水流到眼里也不敢 擦。想到冯班长说的后果,梁一飞只有咬着牙挺着。有时候想到别的新兵也和自己 一样辛苦时,梁一飞心里倒有了点安慰,仿佛不再那么痛苦了,但这只是短暂的自 我欺骗和自我麻醉。 时间慢慢地从支队长的演讲稿上滑过。在支队长喝完第五杯茶水时,梁一飞发 现,他的演讲稿只剩下一张了。梁一飞心里一阵窃喜。他暗暗祈祷支队长读稿的速 度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大会能快点结束。但支队长读完演讲稿后,并没有停下来, 而是又即兴说了半个多小时。梁一飞就感觉到,自己开始在崩溃的边缘挣扎,支队 长的嘴就是无间炼狱。直到喝完第七杯茶水,支队长才终于讲完。时间已经是十一 点二十分。 大会开了两个多小时,梁一飞和痛苦奋战了两个多小时,煎熬了两个多小时。 后来刘主任如何宣布会议结束,新兵们如何送领导们退场,梁一飞已经麻木得几乎 不清楚了。他只是毫无知觉地和其他新兵一起用力地鼓着掌…… 回到宿舍后,梁一飞看到,八班的新兵们都在摇着头、相互惨笑地按摩自己的 膝关节和太阳穴。梁一飞也只能报以无可奈何的惨笑。梁一飞第一次深切、刻骨地 害怕和恐惧开会。听着其他新兵满腹的牢骚,梁一飞相信大家的体会都一样:开会 不是开会,是痛苦的折磨和煎熬。 武队长中午没有在饭堂吃饭,陪支队领导参观完新兵宿舍后,就一起出去了。 七班长来到八班班房对冯班长说,武队长肯定陪领导到外面的大酒店喝酒去了。冯 班长不信。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新兵们在足球场训练,武队长被支队的车送了回来。 武队长果然喝酒去了。他面红耳赤地下了车,在球场中间口齿不清地夸奖新兵们队 列动作好。说完后就晃晃悠悠地回了办公室。刘帅的队列位置在梁一飞的右边,他 转过头来,小声地对梁一飞说:“七班长果然厉害,领导干什么他都知道。”梁一 飞也暗暗佩服七班长的见识。 不爱说话的马排长就是这天下午被支队的车接走的,说是部队有警卫任务,需 要他去执行。三排从此就没有了排长。 晚点名的时候,武队长讲,支队领导对新兵们的纪律作风、警容风纪、环境和 内务卫生各方面都很满意,提出了表扬。武队长讲,四排的内务卫生和叠被子的质 量相对来说更好一些,特别表扬一下,希望其他排向四排看齐。梁一飞听说新兵连 受到了领导的表扬,觉得自己一天的辛劳没有白白付出,不由得高兴起来。 晚点名解散后,上楼梯的过程中,高恒阴郁地对梁一飞说:“以后绝对睡不好 觉了。四排四点多钟起床叠被子,却受到了表扬。我们一、二、三排向他们看齐, 肯定会学他们提前起床的。到时候,我们至少也要五点前起床。”梁一飞还沉迷在 表扬中,听了高恒的话,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梁一飞暗自佩服高恒的远见和对 事情的判断力,但却不甘示弱,他故作深沉地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也是 这样想的。”梁一飞说完后才发觉,自己竟像王杰一样装成熟了。 走在走廊上,梁一飞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黑压压的,看不到一点星光。天气 一直都很沉闷、阴郁,却没有下起雨来。说不上为什么,梁一飞忽然觉得,自己的 心情变得像这阴沉的天空一样,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明天就要正式开始训练了, 也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发生。”梁一飞自言自语地说。 梁一飞早上起床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大雨。早操各班就只好 在班房前的走廊上上了。冯班长起床后却是一脸疲倦。他集合了一下队伍,就让排 头的苏黎明组织全班对学过的队列动作进行复习训练,而他却回班房睡觉了。八班 的新兵们见冯班长回班房睡觉了,就很随意、放松地站在队列里,看着无所适从的 苏黎明小声“嘿嘿”地笑。 苏黎明没有想到冯班长会让自己组织全班进行训练,看着全班新兵都幸灾乐祸 地看着自己笑,他就更加尴尬和不知所措了。最后,苏黎明无可奈何地看了全班新 兵一眼,低着头,身体极不协调地走到队列前面。他抬头用胆怯的目光看了大家一 眼后,又匆忙把目光放到了远处。“咱们进行……进行队列训练,啊——队列训练。” 苏黎明的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并且结结巴巴的很不自然。 “大声点叫口令!是不是昨天没有吃饭啊?”冯班长突然在班房里大声地训斥。 八班的新兵听到冯班长的呵斥声,都急忙站直了身体,收敛了笑容。苏黎明被 冯班长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他偷偷地偏头向班房瞄了一眼,然后慢慢地转回头来, 眼睛瞪着队列里的人员,突然大声喊道:“立正!”队列里的新兵都被苏黎明的声 音吓了一跳,站直了身体,呆呆地看着他。苏黎明原本绷紧的脸却忽然笑了起来。 全班人员你看我,我看你,又都无声地笑了。笑过后,八班的新兵们就在苏黎明生 硬的口令声中开始了队列训练。 训练中间休息时,梁一飞和罗天海在打闹,梁一飞无意中看到郑小东和黄涛看 苏黎明的眼神有点异样,很不自然,高恒也是在明显敷衍地笑。不过,梁一飞没有 多想。整个早上,梁一飞都在注意苏黎明尴尬的表情和生硬的动作,并把它们当成 笑料兴致勃勃地讲给罗天海和黎冬生听。 整个早操三十分钟,八班新兵就在苏黎明的组织下休息了十五分钟,很轻松地 混了过去。早操结束的时候,苏黎明擦着额头的虚汗,说他很艰难地熬过了早操。 隔壁七班的新兵就没有八班这么幸运,也不知为了什么事,他们惹恼了七班长,七 班长就罚他们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做了整整一个早上。 由于早操收操比较早,八班的新兵打扫完房间卫生后,还没有到打饭时间,就 都站在前面的走廊和后面的阳台上,看着外面的雨,小声地聊天。 此时,天空依旧是黑压压一片,只有东方的云层微微透着一丝昏黄。雨似乎比 起床时弱了一点,但仍旧不小,打在楼下的芒果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响声。雨 水被风吹到了阳台上,还有一些滴落到阳台的护栏上,四面八方地飞溅开来,让人 不敢靠护栏太近。 梁一飞站在后面的阳台上,深深地呼吸着雨水带来的清新空气,看着无数条雨 线在风中摇摆飞扬,心情舒畅了很多。此时,居民小区的人们已经吃过了早餐,正 撑着雨伞,出门上班。雨水落在金鱼池里,池水斑斑点点,金鱼游来游去。梁一飞 痴痴地看着这一切,幻想自己正撑着伞,在池边看金鱼。在这个时候,梁一飞是不 喜欢和别人聊天的。在新兵连压抑的生活中,能够无拘无束地欣赏外面的风景,随 心所欲地放纵自己的想象,已经是种惬意的享受了。梁一飞珍视这来之不易的分分 秒秒。 冯班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看到全班人员都无所事事地站在阳台或走廊 上聊天、发呆,就很不满意地说:“都没事儿干了?被子都叠得很好了,是不是?” 八班的新兵一惊,都急忙从外面回到了班房。郑小东和黄涛快步走到冯班长床前, 要帮冯班长叠被子。黄涛比郑小东快一步拿到了冯班长的被子,郑小东不满意地看 了黄涛一眼,悻悻地转过身去。黄涛则仿佛拣了宝贝似的,认真地叠冯班长的被子。 “你们都站在这儿干什么?被子都叠得很好了?刘帅,你看你的被子是什么样 儿!黄涛,你回去整理自己的被子,我的被子我自己叠。”冯班长看到八班的新兵 都站在班房里发呆,就更加不满意地看了他们一眼,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刘帅脸 一红,急忙拿木板到床前整理自己的被子。其他新兵也急忙回床前整理被子。黄涛 却没有放下冯班长的被子,依旧认真地叠。冯班长和黄涛争持了几下后,就不再坚 持了。 梁一飞拿着木板,一边敷衍地整理被子,一边想着外面的雨和水池里的金鱼。 梁一飞忽然觉得有人碰自己的肩膀,抬头才发现上铺的王杰正看着自己,就小声地 问:“阿杰,干什么,有事吗?”王杰却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向冯班长床铺的 方向歪了歪头,并斜着眼睛给梁一飞使眼色。梁一飞转头看去,只见黄涛正低着头, 认真地叠冯班长的被子,没什么异常的地方,就疑惑不解地问王杰:“怎么了,阿 杰?” 王杰向左右看了看,却不说话,坐在床上继续整理被子。梁一飞不知道王杰神 神秘秘的什么意思,既好奇又迷惑。他又转头朝冯班长的床铺看,黄涛依然低着头 在认真叠被子,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梁一飞又想问王杰,王杰却一本正经地在整 理被子,刚才奇怪的表情和眼色好像和他根本没有关系。梁一飞想不出个所以然, 就索性不想了,继续整理被子。 上午,大雨并没有要停的意思。新兵们的队列训练仍由各班长组织在走廊上进 行。冯班长仍然显得很疲惫。在第一节课的训练中,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课间休息时,新兵们坐在走廊上同冯班长聊天,才知道冯班长昨晚两点至四点没有 睡觉,在宿舍楼前站哨。他们明白冯班长为什么无精打采了。 “冯班长,晚上为什么要站哨啊?难道有人要杀害我们?”王杰还是第一次听 说“站哨”这个词,想到自己晚上睡觉时,班长们竟在轮流为他站哨,他相当吃惊。 冯班长笑着说:“你懂什么,我们武警的任务,基本上都是站哨。监狱、隧道、 桥梁,这些地方都需要我们去站哨。”冯班长看到新兵们都满脸疑惑地望着自己, 就笑着说:“哎,说给你们听,你们也不懂,等你们下中队了,自然就明白了。” 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梁一飞说:“梁一飞,今天早上你又只吃了两口米粉就不吃 了,是不是?” 梁一飞没有想到冯班长会突然问自己这个,心里一惊,急忙说:“吃了一点。 那个米粉味道很怪,我吃不下去。” “我知道你和王杰是北方人,吃不惯米粉。但王杰和你不同,王杰午饭和晚饭 时,会吃很多米和荤菜,而你只吃一点点儿。正式训练马上就要开始了,训练强度 会慢慢加强,你这样下去,身体会跟不上的。像肥肉吧,不喜欢吃,也要吃一些的。” 冯班长看着梁一飞,想了想,说:“这样吧,元旦我战友来新兵连看我,我让他给 你带箱饼干来,补充一下营养。不过,饭菜还是要多吃。” 梁一飞感激地看了冯班长一眼,刚要说些感谢话,周亮忽然插嘴说:“多吃些 糖果,可以补充身体能量的。”冯班长听了他的话,就说:“那就再买些糖果吧。 买什么糖啊?”梁一飞并不喜欢吃糖,也想不出买什么糖好。 “大白兔奶糖。”周亮见没人回答,就急忙说。“周亮,我看是你想吃糖了吧。” 冯班长看着周亮笑着说。周亮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第二节课的训练,冯班长组织了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了。他对苏黎明说: “苏黎明,还是由你来组织吧,我在旁边看着。” 苏黎明却不想再组织了,他惊慌地看了一眼冯班长,连连摆手说:“不行,不 行。冯班长,我不行。” 冯班长不满地看了苏黎明一眼,说:“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唉!让你锻 炼,你都不想锻炼。我们骨干集训时,想指挥都没机会。”他看了看全班新兵,问 :“谁想锻炼一下啊?” 所有的新兵都低着头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郑小东忽然说:“报告班长,我 想试一下。”他刚说完,黄涛也接着说:“报告班长,我也想试一下。”梁一飞也 很想锻炼一下自己,但却没敢说出口。冯班长见郑小东和黄涛积极报名,很高兴地 看着他们俩说:“好,下面三节课,你们两个轮流来……”冯班长还没有说完,高 恒却插嘴说:“报告班长,我也想锻炼一下。” “好啊,三节课,你们刚好三个人,郑小东先来吧,然后是黄涛、高恒。”冯 班长说完后,就回班房搬了张板凳,坐在门口看。 郑小东走到队列前面,显得很不自然。他回头看了冯班长一眼,见冯班长冲他 点头,就回身绷着脸,用大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喊道:“向右看齐!”看到全班人员 参差不齐地立正、看齐,郑小东的脸红了:他由于过于紧张,在新兵们还稍息着的 时候,没有下“立正”口令,就下“看齐”口令了…… 整个上午,八班就在郑小东、黄涛、高恒三个人的指挥下进行训练,冯班长在 队列旁边纠正动作。他们三个看起来都非常紧张,表情很不自然,口令很生硬,指 挥动作也很不协调。但三个人的态度却异常认真,从头至尾,都在用洪亮的声音大 声地喊口令。黄涛组织完一节课后,声音都喊哑了。从冯班长赞许的表情可以看出, 冯班长对他们相当满意。梁一飞站在队列里,暗暗后悔,责怪自己的懦弱,怪自己 没有像他们三个那样积极地表现和锻炼自己,赢得冯班长的赞许和表扬。 到了晚上,小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全部新兵到六楼学习室由指导员组织学习 歌曲。指导员是个俊朗的中尉警官,身体似乎有点单薄,但他大而有神的眼睛里, 却闪烁着军人风采。指导员的脸上总带着淡定的笑容,给人的感觉特别和气。其实, 从看到指导员的第一眼起,梁一飞就喜欢上了他。他觉得,指导员就是自己心目中 理想的干部。 值班的二排长整理好队伍后,向指导员报告。指导员笑着点点头,示意新兵们 坐下。等新兵们都坐好了,指导员开始用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进行自我介绍。 “我姓焦,叫立卓。”指导员转身在黑板的中央写下了“焦立卓”三个大字。 他转回身来,说:“十二年前,我和你们一样,带着梦想和憧憬来到了部队,希望 能在部队建立自己的事业。看到了你们,我就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部队是个大熔炉, 你们要吃得起苦,不断锻炼自己。我相信,通过你们的努力,你们会有更光明的未 来,会比我这个指导员强啊。部队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只有你们不断地补充进来, 部队才年轻,有朝气。” 听了指导员的一席话,梁一飞觉得,自己前段时间消沉的意气又慢慢地恢复起 来,对部队的不满和厌恶似乎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梁一飞想,如果有一天,自 己能像指导员一样,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讲话,展示自己的魅力,该有多好! “今天由我来教大家唱歌。”指导员转入正题,“你们在家的时候都爱唱歌吧? 爱唱些情呀爱呀的流行歌曲吧?”听了指导员这样的问话,新兵们都面面相觑,不 知该如何回答。 “不要拘束嘛,我知道你们爱唱歌,年轻人嘛。我像你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也 是曲不离口的。”指导员见大家不敢回答,就替新兵们作了回答。 指导员两手按在课桌上,脸上忽然充满神秘的笑容,他说:“为了满足大家爱 唱流行歌曲的愿望,今天,指导员就教大家一首流行歌曲。这首流行歌曲的名字是 ——” 新兵们都纳闷,指导员怎么不教军歌,而教流行歌曲呢?他们疑惑不解地看着 指导员,猜测着指导员会教什么流行歌曲。指导员慢慢地巡视了一遍新兵,转身在 黑板上写出五个大字——我是一个兵。新兵们一愣,而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指导员也和大家一起笑起来。看大家都笑过了,指导员解释说:“你们不要笑, 不要以为这首歌很土、很老,不是流行歌曲。这首歌从抗日战争时期,一直唱到现 在,整整唱了半个多世纪,你们说它流行不流行?你们唱的什么哥哥爱、妹妹情的, 最多也就流行几个月嘛。它们和《我是一个兵》比,你们说哪个更流行?”新兵们 异口同声地回答:“《我是一个兵》!” 这个晚上,指导员教了新兵们两首歌,一首是《我是一个兵》,一首是《忠诚 卫士组歌》中的《忠诚卫士歌》。睡觉挂蚊帐时,梁一飞还沉浸在学歌的氛围中。 他一边挂蚊帐,一边兴致勃勃地哼。 王杰已经挂好了蚊帐,但他并没有上床睡觉。他坐在梁一飞的床前,见梁一飞 挂完蚊帐了,就用腿碰他。梁一飞回头看王杰,王杰就朝冯班长床铺的方向偏了偏 头并给他使眼色。 梁一飞见王杰又像早上一样,就疑惑地看王杰,又转头朝冯班长的床铺看。冯 班长去冲凉房洗澡了,郑小东正在给冯班长挂蚊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呀。梁一 飞见王杰一副神秘的表情,就不解地问:“阿杰,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你不知道啊?”王杰吃惊地看了梁一飞一眼,然后把嘴巴凑到梁一飞的耳边, 压低声音用家乡话说,“前天班务会上,冯班长不是说要在一两个星期内选出一个 副班长吗?你看今天郑小东和黄涛表现得多积极!我还见他俩抢着给冯班长洗衣服 呢。” “哦!”梁一飞应了一声。开班务会时,冯班长说过这样的话?难道自己在走 神,竟没听到?梁一飞思量着。 郑小东的表现并没有使梁一飞感到意外,郑小东一直都是在冯班长周围甜言蜜 语地打转的。黄涛的做法却使梁一飞吃惊。黄涛内向,不爱说话,在梁一飞心里, 他是个端庄、正直的人。没想到为了副班长的职务,他竟沦为谄媚之徒。“人心不 可测啊!”梁一飞在心里感叹道。 王杰见梁一飞不说话,就补充道:“我听刘云际说,副班长在新兵连结束时, 会有一个嘉奖的,还有很多其他好处。” 梁一飞心里怦然一动,但见王杰眼里闪着光,就笑着用家乡话说:“你是不是 也想和他们一样,当副班长啊?” 王杰笑了笑,并不否认,也不再说话,爬到上铺睡觉去了。 梁一飞躺在床上,想着王杰说的话,忽然竟有了冯班长会不会让自己当副班长 的念头。不过,梁一飞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想。他明白自己很多方面都比别人差, 冯班长并不喜欢他。 “当副班长有什么了不起,要当就当像指导员一样的警官。”梁一飞自我安慰 地说。恍惚中,梁一飞仿佛看到自己当上了警官,威风凛凛地在很多新兵羡慕的眼 神里讲话。不知不觉中,他幸福地睡着了。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