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血的黄河 凌晨时分,准备撤退了。老乡认真检查了老旦的装备,塞给他两个昨日缴获的 生红薯,又在他腰上挂了两颗手榴弹,说: “要是被鬼子围住了就拉手榴弹,一起炸个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强,记 住了!” “……”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像上次那样一刀刀扎。你就当他是头要挨 刀的猪么,一刀就得剔出点货来,不看见下水就不行。要不遇到一个受伤不重的鬼 子,照样要了你的命去!” 老旦闻声回头,只见那个铁塔一样的兵正朝自己走来,他手里的大刀已砍卷了 刃。老旦突然想起来,这就是老乡介绍过的油大麻子。 侦察兵跑回来了,向老乡报告说日军前插部队已经开始攻打开封外围了,东南 方向还没有日军部队迂回,但日军又在阵地的前方补充了一个营的兵力,有坦克和 装甲车,正往阵地上集结。 老乡拿出梳子梳了头,随手将梳子递给老旦。按半夜和另两个连头商定的计划, 老乡开始率领大家撤退。油大麻子的排和5 连3 排负责掩护,重武器都留给了他们。 老乡一声令下,部队开始悄悄往南边跑去。 黎明之前,旷野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眼尖耳灵的日军前哨还是发现了这边的 动静,炮弹和闪光弹立刻就飞了过来,这黑夜一下子成了大白天。几百战士在白昼 一样的黎明里狂奔着,不时有炮弹落下,将倒霉的战士卷入黑暗,掩护分队的火力 很快就被日军压制。后面真的像闹了鬼,从大地传来一阵隆隆的震荡。老旦惊恐地 回头一看,只见三辆铁甲怪物正撕破黑暗,轰隆隆地直冲过来,它犁着地,喷着火, 张牙舞爪,后面跟着大群猫着腰的鬼子。老旦想起来这是老乡说的坦克了,登时跑 得如尾巴被点着了火的野狗,恨不得蹿出一溜烟儿来。油大麻子的迫击炮手已经全 部阵亡,等到鬼子的坦克压过那道战壕,狙击机枪的动静也没了。 炮火中,战士们心惊肉跳地跑了五里地,终于到达了河边的陈村,立即开始在 村头建立第二道防线。陈村是一个没了人的小村子,村民们早已不知去向,它傍河 而建,河流名叫小马河,对岸是37军两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老乡派了两个人先过 河去和兄弟部队取得联系,争取炮火增援,然后就指挥着大家上房掏洞设路障,等 着油大麻子带人撤回来。 老旦和老乡趴在村口的一个大凉房上。天亮得也真快,放眼望去,敌坦克已经 碾过了纵深壕沟,正在追着亡命奔跑的八十多个弟兄。紧跟着坦克居然上来了一大 队鬼子骑兵,人小马却大,两腿儿吊在半空,像是骑着大骡子的山匪。油大麻子端 着一挺机枪,边跑边朝鬼子们扫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剩口气的还挣扎着 支起身子朝鬼子开枪。鬼子坦克的链条子卷起漫天的黄土,毫无顾忌地从或死或活 的弟兄们身上辗过去,血肉夹在链条里随着轮子飞转。有的弟兄被鬼子的骑兵踩得 面目全非,一个弟兄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把自己和鬼子连人带马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光着膀子,一身是血,搀着两个受伤的战士——他几乎是拎着二人往 村口走。活着的战士们退进了村口。见鬼子已经进入射程,老乡立刻命令大家开火。 坦克旁的鬼子骑兵挨了个正着,被从房顶高处扫来的弹雨打得像割麦子一样栽 下去一片,有的被连人带马压在坦克链子下面。那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了下来,开 始炮击这边的村房,待鬼子步兵号叫着跟上,这些铁家伙又挺着炮筒往村子压过来 了。 大家边打边换着地方。鬼子坦克一时没了法子,既钻不进村子来,又无法从后 面包抄,只能炮管平射,猛轰着这些民房。钻进来的日军步兵看来倒是很习惯在村 子里作战,一下子就占了一片房子,在高处架起机枪往这边扫。老乡已经命令部队 开始过河,大家该扔的都扔掉,拼命往五十多米宽的河对岸游去。老旦看到油大麻 子被五个日军围住,就像一只野猪被一群狼围住了。鬼子的刺刀穿透了他粗壮的身 体,可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个鬼子兵稍一大意,被油大麻子一把攥住了脖子, 临死之前用另一只大手捏碎了这个日本兵的命根子。鬼子的刺刀挑开了他的肚子, 油大麻子肥颠颠的下水扑通一声坠到了地上,顶天立地的油大麻子终于轰然倒地, 砸起一片沉甸甸的尘土。 油大麻子原名叫庄大毅,徐州人,28岁,据说还没有女人。他平常在村里以杀 猪、配猪种为生,偶尔也帮人阉马阉驴,他不会想到最后的手艺竟然阉了一个日本 兵。庄大毅挂在嘴边的愿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让东洋娘们儿领教一下他那堪比种 猪的货。昨日抽烟聊天的时候油大麻子还告诉老旦,他很稀罕自己村里那个寡妇, 她男人死在南京保卫战里,庄大毅为了讨好她,才一跺脚报名参了军。 负责狙击的弟兄们已牺牲过半,老乡率剩余的人仍在和鬼子血拼。鬼子的刺刀 拼杀还是比弟兄们的大刀抡砍厉害,他们拼刺有方互为犄角,即使被围住也不慌乱。 相比之下,国军弟兄们就像是乌合之众了。好些人用刀砍人的动作就像是用锄 头刨地,刀拉得过开,劲使得太傻,往往是刀还没下来,鬼子的刺刀就透穿了他们 的身体。弟兄们纷纷倒下,哀号不止。红着眼的老旦也杀进了这群混战,一冲进来 就碰到一个矮胖的鬼子正在扎地上还没死的战友。战友号叫着死死抓住扎在肚子里 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没拔出来。老旦一枪撂倒了他,又把剩下的子弹都打进了一 个拿着武士刀冲过来的鬼子胸脯里,再抽出大刀砍向围攻老乡的鬼子们。 老乡的大腿血流如注,已经被扎了个透穿。嘴角也被刺刀豁开到了腮帮子,红 突突的肉一颤一颤地挂在脸上,舌头都露到外边了。令老旦惊讶的是,老乡的刀法 仍然有板有眼一丝不乱,他身边已经倒下好几个血肉模糊的鬼子。看到老旦冲过来, 老乡绝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带,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 老旦手起刀落,鬼子的后脑勺连同帽子被他劈成了两半。老乡那边又从下到上 撩开了另外一个鬼子的下巴,再一刀削掉了他的头。 刀见了血,看着被他劈倒的鬼子神经质地弹腿儿,老旦竟然有些兴奋,还想去 砍别的鬼子。老乡一把拽住了他,示意他迅速朝村子河边撤去。老旦搀着身负重伤 的老乡跌跌撞撞地跑着,老乡的鲜血染红了老旦半个身子,但老乡强忍着伤口的剧 痛,口齿不清地对弟兄们大喊: “赶紧过河!赶紧过河!” 弟兄们立刻扔下枪支和大刀,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开去。 河对面猛然间炮声隆隆,兄弟部队开始用重炮轰击刚挤进村子的鬼子坦克和骑 兵。日军的重炮不甘示弱,也跟到了村子的边上。在一团团巨大的火柱之间,战士 们挣扎着,躲避着,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炸成了肉屑。老旦搀着老乡总算挨到了河边。 老旦竟然能听到两边的炮弹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的声音,他惊恐地回头一望, 只见整个村庄瞬间在眼皮底下被炮火夷为平地了。 老乡一把将发着愣的老旦推进河里。沉到河里的老旦感觉到了河床的震颤,河 水里有一股死人的味道,河岸上冲天而起的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沉在河底七零八落 死去的弟兄,他们死相不一,却大多睁着眼。老旦从河里露出头来,回头看去,岸 上出现了无数个大弹坑,老乡和另外几个弟兄已经被炸得看不出人样了,依稀可见 的,是老乡被炸成没头没尾的腰身上那个扎眼的蓝挎包,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老乡死了? 英雄一样、百战不死的老乡就在这么一瞬间四分五裂,没了踪影?老旦的天空 崩塌了!他甚至无法在水中挣扎了,几口充满死人味道的河水灌进肚里,将他恶心 得几乎窒息。他挣扎着爬上对岸,一边呕吐一边瑟瑟发抖。遥望着那片死地,他的 眼泪和口水伴着伤口的鲜血,汩汩地流在了地上。死亡对他来说虽然已经不再陌生, 可是自己如此仰仗的老乡就这样灰飞烟灭,还是让他感到极度的恐惧。接下来会是 什么遭遇哩?该如何是好哩?这种可怕的不确定性和悲伤无助的情绪相交织,让他 无法承受。逃跑的念头闪电般掠入脑海,可此地已不同于板子村,周围是密密匝匝 的部队,走这条道没准儿死得更快了。老旦终被战友们拖回了河边的战壕里。他紧 紧地抱着自己麻木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哭,不知是撕心裂肺 地为老乡哭,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号一场?他喉咙哽咽着,浑身颤抖着,自己的和 别人的鲜血粘粘地趴在皮肤上,仿佛像是要再次渗进自己的身体,用手去抹,却怎 么也抹不掉。看着自己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老旦感到一阵透彻心底的寒冷,如 同赤裸在腊月冰原的狂风之中。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对射了半个钟头后,终于消停下来。日军看来并不想过 河,很快就撤回了追击部队。 夜晚,活着回来的弟兄们大多蔫坐在战壕里,和老旦一样木不吱声,只有几个 小兵在哭着喊娘。兄弟部队拿来了一些馒头和咸菜,再给他们点上香烟,算是安慰 这群手足无措的疲兵了。 老旦蒙着一块破毯子,静静地望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探照灯光柱。在光柱和云的 交界面上,时常可见一些熟悉的神似的脸孔,有的像自己的女人,有的像那个大嗓 门的上尉,有的像肥头大耳的油大麻子,还有的像敦厚亲切的老乡。老旦不敢闭上 眼睛,一闭眼就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又会亲历一遍这血与火的煎熬。半夜的战场 静静的,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狗叫,只有伤员的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 清脆的冷枪,老旦心里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的人成了阴间 的鬼。 后半夜的时候,老旦突然想起了老乡的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老乡每次都 是把它放在那个蓝色小挎包里,老乡曾经用它给自己梳头,开始的时候老旦很不自 在,大闺女家才用这个梳头哩!可后来就习惯了,那只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时的感 觉就像是女人给自己抓痒,又像老娘曾经抚摸自己脑袋的手,正是这种感觉让自己 能够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他开始坐不住了,身上热了起来,看周围的人都 睡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黑夜下的河显得特别阴森恐怖,那里面似乎有无数的幽 魂。他壮着胆子溜到河边,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看看四周没人,就脱得 赤条条地游了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五月夜间的河水还是有些冰冷,把老旦 冻得呲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 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终于游到了对岸,只一会儿,老旦就摸到了半截身子的 老乡。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僵得硬梆梆的,像是三九天忘了收进房里的白 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个挎包,打开来,拿出了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完好无 损,在这么黑的夜里,它仍发着晶亮的光。鬼子的探照灯晃了过来,老旦忙猫腰把 包系牢在身上,振了振精神就游了回来。 河边的哨兵早就看到这个光腚汉子来往于河的两岸,原本以为是个奸细,望远 镜里看到他拿了个东西回来,就凑过来拉他上了岸,兴奋地问道:“偷了啥好货回 来?”老旦已经冷得说不出话来,把梳子拿给他们看,自己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老乡的。” “估计是他老婆给的吧?” “俺老乡还没老婆。” 老乡没娶过老婆。三十大几的人,十几岁出头就打仗,每个队伍复员回家的承 诺都扯了蛋。听王八讲,老乡在打淞沪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 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人畜不留,老乡就一直揣着这把梳子。老旦想起 老乡的话,“要是熟一点的就留着,寻思着啥时候给人家里捎回去”,可老旦连他 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老乡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在出门当国 军前,除了去上帮子村翠儿娘家,自己从没出过板子村方圆一二十里的地界。 从陈村撤退之后,老旦所在的5 连加上3 连、4 连和1 连,总共还剩下100 多 人,被统编成一个连分配给了37军406 团。这个团是被打残的几支部队凑起来的, 既不满员,也不知道下一步的任务,而且多是口音杂乱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尽是 惊惶的眼神和单薄的身体。人高马大的老旦因其传奇般的杀人经历和战斗经验,竟 然成了老兵之一,加之他与人人敬重的老乡曾经生死一场,团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 军官补充,决定就地解决,勉强同意提拔老旦做了新连队的副连长,军衔先空着。 由于他们光荣地完成了陈村防卫的任务,团部的军官们想借此提提气,给这支 萎靡不振的部队立个榜样,于是通知连队,准备举行一个授勋仪式。 老旦在众人或信任或怀疑或羡慕的目光中接受团长授勋。他有些手足无措,也 不太明白自己为啥能被别上这块小铁牌子?对面的这个长官身形魁梧,一脸麻子, 一双三角眼中透出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嘴角像铁闸一样紧闭着,要不是他方才说 话了,会让人觉得那两块嘴唇片子原本就长在一块儿的。 麻子团长向战士们高高举起了勋章,大家眼睛立刻齐刷刷地看着这枚闪光的物 件了,就像看着政府赈灾队下乡时手里的馒头,又仿佛那玩意儿是金子做的,转手 就能换来大洋。这个前所未有的殊荣让老旦诚惶诚恐,既不敢拒绝,也不敢痛快接 受,当勋章挂到他胸前,冰凉的别针已经刺入他的皮肉时才醒过来。老旦发懵之际 忘了喊疼,团长也不知深浅,竟然把他胸前一层皮肉也别了进去。老旦正想用手去 揪,见麻子团长已经在给他敬礼表示祝贺了,忙忍着痛慌乱地举起手回敬,那动作 和神情活像一只卖艺的猴子得到了主人的半块干粮,惹得战友们大笑,团长的脸上 也掠过一丝笑意。突然,团长倏地砸了老旦一拳,老旦猝不及防,应声而倒。 “站起来!” 团长一下耷拉了脸,大声喝道,那张麻子脸绷得像是冬天的窗户纸。老旦赶忙 立正身体,脸刷地通红了,又歉意地陪了一个笑。团长没笑,后退了几步,把帽子 扶正了。他严厉的目光从众人头顶扫过,全场立时鸦雀无声。 “党国军人,面临国之危难,自当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前仆后继!我知道, 大家参军都不久,看到这一夜之间就牺牲了很多兄弟,有的连鬼子啥样儿都没见着 就先死在鬼子飞机下了,大家心里都很难过!咱们都不愿意打仗,咱们都希望可以 安生地过活。可是如今,鬼子已经打到了咱们的家门口,现在国家的命运就是咱们 自己的命运!从现在起,我要求大家做好奋勇杀敌的准备,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 这是咱们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不让日本人屠杀咱们的老婆孩子,不让日本人屠 杀咱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和日本人从关外打到关内,从上海打 到南京,从南京打到徐州,从徐州再打到这里,我死去的弟兄何止千万?南京一战, 国军八万壮士壮烈殉国,咱们团一千多人几乎全军覆没,可我仍能站在这里,随时 准备和鬼子同归于尽!从咱们拿起枪走上前线的那一天起,咱们就是党国的军人。 老旦杀敌勇敢无畏,是好样的,也值得大家学习。但是尽管如此,老旦现在还 是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党国军人!刚才,别说我打你一拳,就是给你一刀你也不许给 我倒下!弟兄们,咱们的敌人是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除非鬼子从咱们的尸体上踏 过去,咱们绝不在鬼子面前倒下,咱们绝不向鬼子屈服!” 话音未落,麻子团长猛地跨上两步,对着还在发愣的老旦就是两记厚重的耳光。 老旦脑袋里像是炸了一颗手雷,双耳嗡嗡作响,满眼金星飞迸,险些又倒了下 去。 麻子团长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刀,用双手捧着递给老旦,说道: “这是我从一个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送给你,希望你勇猛杀敌!” 老旦恭恭敬敬地接过刀,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插在腰间,庄重地给麻子团长 敬了个礼。战士们大受感动,也一起向团长敬礼。麻子团长再不说话,大步流星地 去了。 不久,部队接到命令,迅速撤离小马河防线,向南走,奔着黄河岸边连夜开拔。 六月的中原大地,尘雾缭绕,死气沉沉。成千上万的难民扶老携幼,利用各式 交通工具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南去的大路上。部队也和难民们乱糟糟地搅混在一起。 人们衣衫褴褛,喘着粗气,干涸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肮脏的身体在炎热的 六月里臭气熏天。人群中不时有被抬出去的死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人们扒下他们的 衣服,赤条条地丢在路边。身后隆隆的炮声显示着鬼子又在进攻。军队由于难民的 拥挤无法加快行进速度,前面开路的军车喇叭按烂了也无济于事。 突然,一阵恐怖的马达声从天空传来,老旦抬头一看,四架敌机低空掠了过来。 人群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慌乱,人们纷纷离开大路,挤向两边的路沟,路沟里像 是涨了水一般,登时拥满了层层叠叠的人。老旦卧倒在一棵树下面,四肢蜷缩抱成 一团,唯恐飞机上的鬼子看到自己。敌机开始沿着大路扫射,玉米竿子粗细的机关 炮子弹扫过之处,人和牲口、马车等都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物件。一个赶骡子的农民 奋力地牵着牲口往旁边躲,机枪子弹把他和牲口硬生生地切成了两半。弹痕过处, 鲜血满地,死尸累累。一条路沟被鬼子逮着了,几驾敌机集中扫射下来,那条沟里 刹那间肢体横飞,哭声震天,死去的和没有死去的抱在一起,慢慢滑向沟底。军车 上,对空扫射的四联机关枪连同枪手都被打成了零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里, 着火的人满地打滚,声嘶力竭地号叫着。敌机示威般地低空掠了两次,终于抬头南 去了。 老旦拍拍屁股想喘口气接着走,人群突然哭声震天地向南涌去,因为敌机径直 飞向了前方的黄河乌口大桥!鬼子要炸乌口大桥?这让老旦心惊胆颤,桥要是毁了 就得游过去,黄河可不是小马河,如何游得过去? 到了河边才知道,鬼子飞机根本没有炸桥,而是在轰炸扫射河两边的国军工兵 部队,竟然是想保桥!难民和溃退的部队明白了这一点,发疯似的蜂拥着,冲向这 座几十里之内唯一的大桥。鬼子来了更多的轰炸机,把河的两岸炸得火红一片,河 里炸起的水柱夹着黄沙飞散在空中,让在恐慌中逃命的人们更加呼吸困难。哭号声 和黄河的咆哮声此起彼伏,桥上碍事的牲口和碍事的人都被挤下或是被扔下了桥面。 老旦和他的弟兄们高举着枪,被疯狂的难民几乎挤成肉饼,脚不沾地地过了大 桥。 回眼一望,河对岸蚂蚁一样的人潮仍从四面八方涌向桥头。在更远的地平线上, 鬼子骑兵高挑着的太阳旗已经清晰可见。 突然,时间就像在这一刻嘎然而止! 在地动山摇一样的爆炸声中,老旦感到脚下的钢铁大桥腾空而起,伴随着震破 耳鼓的折裂声,他和弟兄们被高高地抛向了岸边,再被重重地砸回地面上。满脸是 血的老旦看到,漫天的黄沙里,一团巨大的火焰夹杂着烧红的钢铁、支离破碎的人、 碎裂的汽车和骡马,慢悠悠地翻滚着飞向天空,再摔向浑浊的河水,溅起一片片浊 浪,随即消失不见。一座大桥只顷刻间便消失在滔滔的黄河里,桥面上那上千的难 民和上百个兄弟都随之灰飞烟灭。老旦晃动着被震得麻木的头颅,想了半天才明白 是国军怕日军骑兵过河,抢先炸毁了大桥! 河这边幸存的难民和战士们,惊恐地望着河对岸上万名四散奔逃的人们,他们 在日军的骑兵冲击和机枪扫射下绝望挣扎,亡命狂奔,被子弹打死的和被踩踏而死 的人不计其数,还活着的人终于选择了跳进黄河,不分男女老幼,也不管谁先谁后 了。人群就像一道崩塌的堤坝,发疯一样跳了下去,刚落入水中的人还来不及浮上 来,就被后面的人踩了下去。老旦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两个孩子,人一下水就不见了 踪影。就在众人终于只能踏着死尸跳入黄河时,日军各式武器向河里开火了。在这 残酷的杀戮下,鲜血顿时染红了黄河,就像一桶染坊的红料倒进了染缸!人们的尸 体一个个紧挨着,仿佛阻滞了这奔腾的黄河,缓慢地漂向下游,在一个个拐弯处堆 积成一片片飘浮的坟场。 老旦甚至听得见对岸日军的狂笑声,衣装整齐的鬼子们聚成一条线,根本不用 瞄准,肆无忌惮地向河水里惊恐万状的人群扫射着。老旦吓得毛发根根竖立,这个 本已不再惧怕流血的汉子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震撼!鬼子如此残忍,国军如此无情! 那么多未能过河的难民们该怎么办哪?他强壮的身体和手上这把锃亮的枪在这 一切面前是如此无能为力,终于,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拿起步枪朝着对岸的日 军射去。弟兄们也纷纷开了火,但都无济于事,这距离超出了射程。这时天空中传 来炮弹的尖哨声,一大片火光在对岸的日军和百姓中炸开了。鬼子们没料到这突如 其来的炮火,也死伤无数,不少人被炸进了黄河,和那些尸体混在一处。岸这边的 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一时都忘记了那同样死在炮火里的同胞。 很快,命令传来:不能停留,继续前进。 国民革命军37军406 团渡过黄河到达一座县城之后,受命在城南进行几天的休 整。 部队的确需要休整一下了。连日的作战和长距离转移,使部队的补给出现了断 档,弟兄们都严重营养不足。老旦口舌生疮,面如土色,晚上开始出现夜盲。在敌 机停止轰炸的那几天,县城里终于来了慰问团,他们带来了食物和大量的蔬菜。战 士们饿急了,抓住颗白菜就能生嚼下去,菜帮子都觉得香甜可口。一个老太太摸着 老旦满是血口的双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菩萨保佑……菩 萨保佑”。夜里总听到有战士在哭泣或者哀号,不过他这些天已经睡得着了,只是 一闭眼就梦到黄河上的那一幕,醒来总是大汗淋漓。老旦也回忆着那位脸上长满麻 子的团长的话,默默地摩挲着他给的那把日本军刀,心里有时会浮起一股豪壮来, 寻思着等有机会一定用这把刀剁几个鬼子。 过了几天,部队接到命令,整个37军向湖北战区进发,入驻武汉外围防御阵地。 整个队伍在一片疑惑之中上了路。难道这黄河不守了?406 团大多是河南的弟 兄,黄河如果不守打这仗还有个啥球意思?鬼子肯定会杀过来。以老旦知道的情况, 鬼子的机械化部队搭个桥不成问题,过了河山地虽多,可要害处都在平原,如何守 得住?守不住家里的人怎么办?落到鬼子手里会怎么样?他不敢往下想了。 部队在一片离乡背井的气氛中缓缓行进着。众人都沉默无语,萎靡不振。老旦 不时回头望望,却只能望到看不到边的疲惫残兵,以及被他们踩得漫天飞散的黄土。 突然,一匹快马飞奔过来,马背上的士兵脸红脖粗,戴着钢盔嘶哑着大喊: “黄河开口子了!黄河开口子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人群忽地把传令兵层层围了起来,他的马都寸步难行了。 疯狂的士兵们大叫着,队伍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花园口!新八师炸了花园口,黄河已经改道了!” 传令兵声嘶力竭地把这个消息喊出了口,如同晴天一道霹雳,夜半一声惊雷, 一时人们全都噤了声,傻了眼,头皮发麻。紧接着,骤然泛起的哭号声鼎沸成了一 片。谁不知道,花园口一炸开,黄河会把整个河南东部和山东北部变成一片汪洋黄 汤。那些家在东部的战士们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痛不欲生,有人立刻就要招呼着大家 跑向北面,长官的喝令不起任何作用,不少人拉开架势聚着群儿,号叫着要回去, 不少人拉着枪栓,枪口东指西指却不知该向哪里指,更有人已经开始拔腿向后跑了。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传来,骚乱的人群静了,枪响处,麻子团长举着一枝 步枪骑在马上。 “弟兄们,听我说话!”大家被他威严的声音镇住了,眼巴巴地望着他,眼泪 汪汪。团长表情凝重,稍顷才慢慢说道: “炸开黄河大堤,我估计是上面下的命令。因为不炸不行啊!咱们在平原上和 鬼子作战吃尽了亏,这大家都知道。咱们即使死守黄河,也顶不了多少天,鬼子的 飞机和重炮一猛攻,咱们根本抵挡不住。大部队作战,咱们前面败了,如今必须有 时间建立新的防线,挡住鬼子的进攻。如果让鬼子就这么下来,占了郑州沿着铁路 线南下,咱们整个三个军都会陷入包围。如果再让鬼子占了武汉,整个华东战区十 五个国军兵团就也全得完蛋,那样的话,咱们离彻底亡国就不远了!炸了花园口, 咱们很多人的家可能都得完蛋,可是日本人的装甲部队和先头部队也得完蛋,日军 就要修整,一时就发挥不出他们的快速进攻的优势,无法迅速南下分割包围咱们的 大部队了。咱们的这几个军就可以退到豫西南丘陵里去,就可以在武汉外围重新构 筑防线。弟兄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生存,这是不得已的牺牲啊!咱们的家人死在 日本人手里是死,死在黄河里也是死,横竖是一死,咱们要把这笔账记在日本鬼子 头上!把这笔血债从战场上赢回来!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兵,只要有咱们在,咱 们早晚会打回来!磕完头,都跟我走!” 老旦清楚地看到,大串的眼泪从团长脸上滑落。团长从马上跳下来,扑通一声 跪在地上,面向黄河的方向喊道: “俺爹俺娘!儿子不孝,不能来救你们,也不能替你们收尸!等将来打跑了日 本鬼子,俺再来给爹娘堆坟,给爹娘烧纸了!”说罢,麻子团长放声大哭,声盖四 野。 两千多名战士全都跪了下来,有的相互抱头痛哭,有的面向北方磕着头。一会 儿,有战士开始放枪,很快枪声就响成了一片。老旦也止不住大哭起来,想到家里 虽然不会被黄河水淹了,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回家?要是命大能回家,却不知家还会 不会在——鬼子这般攻势要继续下去,直奔西北方向去,家乡难保不遭殃!眼下这 进也不是,退也不行,究竟该如何是好? 花园口大堤被炸开后,日军进攻部队果然被挡在了一望无际的黄泛区外面,大 量的装甲和辎重都泡在了泥里。日军不得不中止由北向南的攻击计划,国军暂时不 用担心日军长驱直下了,各方面军安全撤退,一部分退入河南西部,一部分进入了 武汉外围。 麻子团长带领部队向武汉撤退。 部队在一个深夜进入了武汉城防。老旦惊奇地发现,整个武汉已经变成了一座 大兵营,到处是驻扎的部队,身穿不同的衣服,说着不同的口音。整个武汉彻夜灯 火通明,几百万人在武汉外围构筑着工事。他更是第一次惊喜地看到了自己人的飞 机编队沿着长江飞过,第一次看到了游弋在江面上的中国舰队。所有一切都表明, 武汉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老旦从麻子团长的参谋那里得知,国军一共有7 个兵 团,18个集团军,97个军集中在鄱阳湖、大别山、幕阜山、长江两岸的山川湖泊和 港汊等天然屏障之中,正在积极构筑工事。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进入了一个前所 未有的战场,武汉保卫战将是自徐州会战之后一场大规模的、具有决战意义的战役。 老旦所在连队被分配在长江南面的一座高地上,和另外五个连队固守这里,以 狙击从长江逆流而上,可能在南岸登陆的日军。他们身后,是37军构筑的钢筋混凝 土环形防御工事。令老旦十分欣慰的是,位于纵深阵地内的重炮团可以直接覆盖高 地下面的登陆点,这六个连的火力配置空前密集,足以覆盖江边的每一寸土地。长 江里炸毁的货轮有三四条,足以挡住敌人的军舰,鬼子想上岸只能用小船。江岸的 工事异常宏伟,一米多厚的钢筋混凝土看上去坚固无比,巨大的炮口一排排地伸出 掩体。武汉外围阵地据险而守,已经完成了连绵不断的永久性工事,弹药堆积如山, 后备军力充足。 整个战线上,军队和百姓们昼夜不停地工作着。武汉来的各色慰问团也不时过 来给大家表演一些戏剧和舞蹈。别管是啥,老旦统统看不懂,只觉得台上的女子个 个模样俊俏,屁股不小,惹得下面的东西梆梆乱跳。最让他们心里有底的,是天天 都排着小队挑着扁担,举着大旗前来慰问的市民和学生们。士兵们从他们眼里看到 了信任和希望。这种从未有过的热烈团结的抗战气氛,让老旦渐渐淡忘了灾难的黄 河带给他的伤痛。他真恨不得明天就看见鬼子上岸,狠狠地过把瘾,把鬼子们打个 屁滚尿流。上面三天两头地开会,下达很明确的作战指令。老旦也逐渐有了些做长 官的心得,开始关心下属的吃饭穿衣生辰籍贯,天天视察和了解二里地见方阵地上 战士们的情绪。令他高兴的是,大家都开始把他尊称为“老连长”,省去了那个 “旦”字。 7 月中旬,不断传来前方的消息,武汉外围的兄弟部队和鬼子已经开战,阵地 上每天能看到几十架自己人的飞机晃来晃去。战斗仿佛随时可以发生,却总是不来, 大批的伤病从下游运回来,却没有什么确凿的信儿。战士们有点像被打足了气的皮 球,撑着鼓鼓的斗志无处发泄,难免心烦气躁。用来鼓舞士气的高音喇叭整天唱着 雄壮的军歌,听得多了耳朵也很不舒服。慰问团突然变得少了许多,也没人来唱戏 了,最后香烟和擦屁股纸都不够用了。就在人们焦躁得有些丧气时,战斗终于不期 而至。 晨曦中,共军的阵地已经清晰可见。他们的骑兵跑来跑去,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老旦活动了一下快冻僵的四肢,喝下一口在怀里焐得热乎乎的白酒,拿出梳子 梳了梳头发,又把它小心地放进兜里,开始在战壕里例行巡视。战士们个个脸色蜡 黄,神情麻木地各自忙活着,有的在卷烟抽,有的在看共军的图画传单,有的趴在 阵地上检查着自己的枪弹,还有的正拿着个罐头盒子找地方拉屎。阵地前面一只肥 胖的鸟正在打盹,被人们拉枪栓的声音惊着了,哗啦一声飞了,扑棱的翅膀让这片 死寂的阵地有了一点生气。 忽然,地平线上一片耀眼的亮光闪烁起来,紧接着大地传来一阵浑厚的震动, 天空泛起一片隆隆的混响,顷刻间,天边的朝霞仿佛被一串串火焰撕裂了一般,密 密麻麻的炮弹带着哨音,如雹子般朝国军阵地砸将过来。 共军的炮火咋就这球邪乎呢? 老旦和他的弟兄们钻在战壕里挖出的小洞里,感觉自己像是被锣鼓驱赶的兔子 一样心惊肉跳。天上落下来的炮弹什么都有!以老旦多年的经验,他认得共军打的 炮有日本的,有国军的,有美国产的大屁股没轮子炮,还有一种听都没听过,像是 村子里谁家办大婚的时候放的土鳖子炮。老旦怀里趴着一个抖得筛糠一样的安徽亳 州小兵,一股骚热弄湿了老旦的裤管——这小子又尿了。老旦忙拿出梳子给这没几 根毛的小兵梳了梳头,让他终于镇定些了。外边的炮火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混响,震 得老旦的耳鼓快要崩裂。在这个寒冬的早晨,在离家最近的战场,老旦又一次感到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此役之前,老旦从未和共军打过照面。打完日本时,老旦就觉得苦日子应该到 头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他已经在打探回家的路线,询问板子村的情况了。可是 没过几天,部队又受命朝着东部进发,说是去接受日军的投降。老旦心中疑惑,他 们投降也这么着急?犯得着半夜急行军往过赶?路上听团长说,共军也有部队,一 直藏在鬼子占领区,如今也在撒开两腿和国军抢地盘,所以必须先占住窝才能够回 家。老旦弄不明白了,共军不是土八路游击队么,他们抢城市干啥?日本鬼子不是 向国民政府投降么,他们操个啥心?国家不还是原来的国家么,怎么有人能抢呢? 37军的一些河北弟兄从东北回来,说国军几十万人愣是没抢过共军,东北三省 如今已经姓了共!共军在他们眼里,打起仗来比他妈小鬼子还要玩命。让东北国军 不可思议的是,鬼子前脚刚走,苏联的红毛子也还没走干净,共军从哪里一下子冒 出来那么多军队?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几杆破枪几门山炮,就敢拉开架势漫山遍野 地扑向国军占领的东北城市。国军几个集团军被包了饺子,要不是从营口跑得快, 几十万人说不定就都被共军包圆儿了。老旦听得心惊肉跳。这么厉害的对手,鬼子 刚走又接上一个,这苦日子哪还有个头?当听说共军不像小鬼子那样杀俘虏,还给 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给你盘缠让你回家时,他心里又觉得怪。这是什么兵, 打仗比鬼子凶,做派咋和鬼子两个样哩?好多37军的弟兄早就没球个家了,不少人 投奔了共军。又听说共军每占领一块地盘,就会发动老百姓张罗着闹土改分田地。 老旦听了没闹明白,就问那是不是和长官说的一样,所有田地家产都充公,老 婆混着睡?河北弟兄说混个球哩,共军让自由恋爱,你想多要一个就毙了你,你家 有个球的家产?共军还把财主家的地给你种呢! 老旦心里寻思着这些事,鬼子投降得太突然,像做梦一样。这情形以前也没见 过,一时还琢磨不明白共军闹土改到底是干球啥,这共军的炮弹就飞了过来。昨儿 个冲上来的共军有几个被撂倒的,有人用俺的家乡话喊娘,里面会不会有同村的人 哪?当官的都说共军匪性不改,抗日的时候他们不出头,待鬼子被蒋委员长以空间 换时间的伟大战略击败了,这会儿他们就冒出来了,趁机抢占国军的胜利果实。鬼 子奉命向国民政府投降,八路就上来打,惹得不少地方的鬼子干脆不投降了。传闻 共军抢了粮草武器啥的都平分,老婆不够用也共在一起睡,这与河北弟兄们说的好 像又不是一回事?怀里这个吓得撒尿的娃说他哥就在那边,干的就是炮兵,是从家 里直接参军过去的。这娃子也说纳闷,明明讲好他腿脚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顾爹娘 过日子,咋就也当了兵呢?可别他那老哥打的一颗炮弹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冬天的皖北平原异常干冷,手中的武器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成了自己的敌人—— 稍不留神双手就和它亲密无间无法分离了。用于防冻的猪油早已被饥肠辘辘的战士 们吃下了肚,但战士们还是纷纷摘下手套,扣上了冰冷的扳机。共军的厚布鞋在冻 土上踩出的声音异常刺耳,让老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们千万个上下煽忽的 棉帽子像一片乌鸦,让战争的气氛刹那间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什么兵?比起咱国军 的主力部队那份精气神儿,他们就像叫花子——然而共军臃肿的棉衣又让老旦非常 羡慕,这帮叫花子想必暖和着哩!自己和弟兄们仍然只穿着秋装,据说运到前线的 几卡车棉衣前天被共军半夜偷了。 上个星期,共军来了一次猛烈的进攻,死伤无数却义无反顾,饶是国军的炮火 再猛烈,他们还是非要跳进战壕里来。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共军小兵很是唬人,不知 他是如何钻过那刀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弹幕的。他一个出溜儿就跳进壕来,险些骑 在了自己的头上,他手里握着两颗手榴弹,冲着大家大喊缴枪不杀。老旦和兄弟们 一时有点懵,还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后生子!湘中土匪出身的大马棒子毫不犹豫地 给了这小孩一枪,然后迅疾地把两颗要爆炸的手榴弹扔出战壕,还用他标准的湖南 湘潭话骂了一句。小兵没死,子弹只打穿了他的肺,大马棒子把手枪抵到他的眉心, 按死了扣响了扳机。孩子脑门和胸前两个鸡蛋大的窟窿都往外喷着鲜血,眼角还流 着眼泪,一会工夫,他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冻在了战壕边上。 今天该不会有这么小的娃跳进来了吧? 共军的冲锋号在老旦听来,更像是村里人成亲时鳖怪吹出的喜乐,区别只是听 鳖怪吹的时候大家都笑逐颜开,而老旦这时候只感到死亡的逼近。共军震天的呼喊 声漫山遍野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老旦毫不意外地看到有的弟兄跳出战壕——不是 冲向敌人,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后跑去。他已不忍鸣枪制止这些逃兵,再说他们哪 里就逃得脱呢呢——?这些跑到后面去的,也会被第二道战壕的军官开枪打死,更 有在慌不择路中踩上地雷的。他看到一些老兵都紧张地趴在壕边上准备射击,心里 踏实了些。他自己也深吸了一口气,来就来吧,早晚该有个头儿的! 共军的冲锋一如既往的凶猛,阵地前累积的尸体丝毫没有让他们放慢脚步。老 旦已经扔出去好几颗冒烟的手榴弹,阵地前堆积的尸体已经挡住了战壕的射击面, 共军甚至就匍匐在后面开火。身边的战友越战越少,双方进入了战壕争夺的拉锯战。 左边的战壕失守了,涌入了好多共军,开始往这边逼过来。老旦见情形不妙, 带着退回来的弟兄们向纵深撤去,同时命令,点着埋在壕沟里的炸药。在进入第二 道纵深防御壕的时候,老旦听见了炸药爆炸的声音,他估计共军至少有十几号人肯 定完蛋了,国军工兵恨不得把剩下的炸药全埋在了那里。这爆炸声也是召唤炮兵轰 击阵地的信号,前沿阵地立刻弹如雨下,战壕迅速被夷为平地。然而共军的喊杀声 依然不减,没多久就又收拾精神上来了。 在一排排炮火的丛林里,共军士兵身着土黄色的棉衣,直通通地杀奔过来,不 趴不躲只管冲,一个个猛如饿狼。国军的梯次阵地火力点一个一个失守,援军也被 共军压制了,不少兄弟被乱枪打死在沟里,又有人开始向后逃窜。老旦带着一个排 死守着一条宽壕,仗着几挺机枪和充足的手雷没有失守,可没想到共军腿脚快如走 兔,眨眼之间就被他们来了个三面包围,后路更被一刀切断。他远远看见,一大堆 国军跪在地上举着双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自己身边的战士们也一个个栽倒。 情形不妙! 老旦寒毛倒立,正准备拼死一搏,突然看到这条宽壕里有一个暗坑,是曾经用 来储备弹药的。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成瓮中之鳖,共军的刺刀已经历历在目。 他就叹了口气,一猫腰钻了进去,然后再侧着身,把几个弹药箱挡在了洞口。 钻狗洞这种事儿,老旦在武汉的时候就见过,兄弟部队也曾教过这种非正规的 战斗手段,被敌人暂时围困的时候,这个办法或许可以使自己逃脱一死。洞口用空 的子弹箱子伪装,洞里只能容下一人,还只能斜嵌在里面,再用土麻袋盖住自己的 头脸,只留一个小洞口出气。只一会儿,他听到共军扑通扑通地跳进战壕,急匆匆 地跑来跑去,然后感到有两个人停在了洞口前面,擦火柴的响动和抽烟的啧啧声传 来,有个人开始说话了。 “根子,你刚才打死了几个?”一个四川口音的人问道。 “俺好像打死了两个,还俘虏了一个。”说话的应该就是根子了。 “笨娃子,我刚才一个人端了一个小炮楼子,里面四个孙子全吓得尿裤子了!” 四川人很是不屑。 “全俘虏了?”根子问。 “真想突突了狗日的算了,可是怕处分,一人打了一巴掌就交给后面了。” “那你还不如俺呢,俺好赖打死两个喽!” “这国民党真他妈不经揍,要不是组织上有规定,我至少宰了十几个了。” “俺可下不了手,那个俘虏说的就是俺家乡话。” “那又怎么说喽?你个愣娃子,他的子弹有没有口音?愣娃子,哪天你手软被 对方放倒看你还认不认口音!” 近在咫尺,老旦大气儿不敢出,紧张地听着这一长一小的谈话。地里湿冷的潮 气把单薄的老旦冻得牙齿打颤,肚胀如鼓。这冷还可以忍受,这肚子里的气转悠悠 地走将下去可是不好忍,他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紧绷身体抬起臀部,还要放松屁门不 敢弄出声来,这份罪着实让出生入死多年的老旦领教了一番。听上去说话的两人离 自己也就几步远,其中一个应该就坐在洞口边,真不小心放上一响,即便听不见也 闻见了,那四川兵还不把自己活活闷死在洞里?他估计队伍暂时打不回来了,大家 肯定都以为自己壮烈了,不如就等着共军再次发动冲锋,然后利用共军后续部队接 管阵地的空档逃跑,或是伺机干掉一个落单的小兵,换上共军衣服溜之大吉。 老旦慢慢打定了主意。极度的疲乏感袭向他已痛得麻木的头,他只能死掐着中 指关节处以防睡去。看来共军不会发现自己了,谁会注意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战壕里 这样一个普通的拐角呢?何况盖在洞口的弹药箱里全是冻得硬梆梆的屎块。老旦哆 嗦着掏出小酒壶,轻轻地拧开盖子,喝了两口,觉得稍微暖和些了,可这片刻的舒 适,立即唤醒了疲惫的瞌睡虫,眼皮一耷拉,就睁不开了…… “旦啊?昨儿个下地冷不?” “好冷哩!那白毛子风横着飞哪!” “那今儿个咱不去了,外面下了大雪哩!” “不行啊翠儿,这雪太大了,得扒拉扒拉,要不太阳一晒,半夜再来大风,冻 住了就球麻烦了。” “那咋了?俺就不信能冻得死那点麦子,俺爹说下雪是下粮食哩!这大冷天的, 别把你冻着了。” “俺皮糙肉厚的,哪里就冻得着?俺去地里翻腾翻腾,明年这麦子就劲头足哩!” “那你喝完这点酒再去!俺都给你捂热了!” 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调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老旦一手去接那葫芦, 一只手去钻女人的胸怀,女人被他痒着了,发出一串咯咯的笑…… “立正!首长好!”一声嘶哑的喊叫把老旦惊醒了。 “受伤了没有?”这显然是长官的声音。 “一点也没有!”根子回答。 “小鬼叫个啥名字?” “五根子!” “呵呵,很好记的名字呦,今年多大了?” “报告首长,俺今年十七。” “哪里的人你是?” “俺是河南信阳的。” “信阳人,你们那里产好茶叶呦!” “是,俺家原来就是种茶叶的。” “嗯,谁让你来参军的?” “俺自己愿意!” “为个啥?” “解放全中国!” “嗯,是个好娃子,你们班长是谁?” “报告首长,五班班长李小建就是我喽!” “呦呵,川军哦。” “报告首长,没错,我家在绵阳。” “交给你一个任务。” “首长请指示!” “保护好这个五根子,不准让他牺牲,要让他在新中国过上好日子!” “是!坚决完成任务!” “谢谢首长,首长你叫个啥?”根子怯懦的声音问道。 “哈哈,你连我都不知道?你去问你的连长同志把,我先走喽,哈哈。”一阵 笑声传来,老旦知道这里至少也有十多号人。 “你个死娃子,咋的连粟司令员都不知道?李小建,五根子,你们两个都给我 写检讨上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呵斥道。 老旦大吃一惊,刚才说话的莫非就是共军这边的司令员?怎么当头的敢跑到这 前线的地方视察?莫不是国军已经大距离后撤了?更让他惊讶的是,怎么共军的上 下级关系这么融洽?国军长官趾高气扬整天戴着白手套和墨镜趾高气扬的,弟兄们 整天趴在冰冷战壕里却只穿着单衣,这差别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听老乡们说, 共军部队当官的和当兵的吃喝都一样,说这是纪律,是当年红军半死不活爬雪山的 时候养下的规矩。也难怪为啥子共军的头头们都呆在陕西农村,吃穿拉撒睡都和当 兵的别无二致,不像委员长住在总统府里。真不知道共军那官是咋球当的?也睡在 炕上?那多没气派哪?共军当兵的不知道有没有大洋拿?刚才听那个五根子的意思, 也没人逼他参军,自己非要来打仗,图个啥呢? 不知不觉地,老旦觉得身上越来越麻,如同千万只毛虫在噬咬自己的骨头。两 只脚冻得针扎一样的疼,肚子里的凉气和放不出去的屁游走在肠胃里,顶得异常难 受。这漆黑的洞就像一口棺材,从弹药箱的缝隙里只能透进一丝丝的亮光。他蜷缩 成一团用尽全部的毅力坚持着,盼望黑夜早一点降临……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