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松石岭 置之死地而后生! 果然,突击连的车队冲出村口没多远,刚刚拐过村口的路标,就发现了鬼子的 埋伏。柱子开的头车发现不妙的时候,日军已经从埋伏的地方冲了出来。当柱子看 到约百米的前方有两辆日军坦克和一排军车,上百名荷枪实弹的鬼子正向这边瞄准 时,立马就唬得腿肚子转筋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掉转方向,日军坦克炮火就准确地 打在车头上,驾驶室里的他登时被炸成了碎片,车头烂成了蝈蝈笼。车顶上的李克 中、六子和小白一看不妙就跳了车。小白的头撞在村口的石轳辘上,成了血肉模糊 的一团。李克中和六子也摔得爬不起来。老旦紧随其后,一看不妙,当即命令车队 缩回村里。一辆车掉头的时候熄了火,被鬼子坦克的炮火击中,油箱炸了,车上的 人反应慢了没来得及跳车,十多个战士在一团大火中飞上天空,发出一片凄厉的惨 叫。 大火挡住了鬼子的视线,车队终于退了回去。日军慢慢地围将上来,停在了距 离村口五十米的地方。面前这支日军狙击部队可不是什么小分队,乍一看像是一支 不满员的机械化营,这两辆坦克对这一百多弟兄而言,就是无法逾越的障碍。只一 眨眼的工夫,就牺牲了十几个弟兄!硬冲是行不通的! 杨铁筠立刻决定:撤进村子里,再想办法! 老旦指挥着大家进入村房,把机枪布在村口一角,战士们纷纷拆墙头,挖墙角, 以班为单位开始布防整个村子。杨铁筠和老旦从一堵墙上挖下几个泥砖,看到鬼子 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在架机枪和迫击炮,整个村子的前方都有鬼子的车辆。原定 的退路完全被截断了! 鬼子的坦克又开炮了,靠边的几间民房顷刻被炸塌。迫击炮也开始不慌不忙地 落进村子,战士们惊得缩着脖子四处躲藏。鬼子显然是想先消耗一下我方的力量, 然后再进攻。杨铁筠和老旦忙转移到一个祠堂里,传来通讯兵,接通集团军总部, 杨铁筠亲自呼叫着: “……我是夜猫,呼叫狐狸,请接一号指挥官……” “……夜猫讲话,我是狐狸,你的口令?”过了一会儿,通话器里传来了声音。 “猫头鹰!” “夜猫你好,你们现在什么方位?” “我们在晁石湖以西约20公里的地方,村庄不详,正被日军优势兵力围困!请 求支援!” 过了一会儿,步话机里换了一个浑厚的声音: “夜猫,我是一号,你们的情况如何?” “我们情况不妙,还没有接应部队的任何消息。但是大约两小时前,我方的一 个步兵营在这里受到日军狙击,约200 多名战士伤亡。”杨铁筠语气平静。 “夜猫,特务1 营原已到达目的地,但是遭遇了日军部队,可能已经全军覆没, 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支被日军狙击的部队!没有新的增援部队了,你们只能靠自己了!” 一号的声音显得有些沮丧,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杨上尉,你们的任务完 成得非常出色,校长已经知道,正拟嘉奖你们!可是几条战线上的日军都在进攻, 各战区无法派出增援部队前往你处,建议你们向东南方向强行突围,前往晁石湖丘 陵地区,伺机和大部队汇合!” 没有任何增援?几位顿时凉彻心底。日军只需以逸待劳就可以消灭这支既无弹 药又无粮草的国军小分队,突击连此刻已经陷入绝境。杨铁筠摘下帽子,头上滑下 大粒的汗珠,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已经刮掉鬼子胡的嘴唇紧闭着。老旦紧张地看着 他,突然对这位文韬武略无一不精的青年军官产生了极大的敬意。这位担当如此重 任的年方二十五岁的湖南青年,在如此危急的时候居然可以这般镇定! “一号长官放心,我们会全力突围的!这次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副连长和战士 们都功不可没。突围不成,我们也会战至最后一人,决不言降!”杨铁筠眼光静若 止水。 “拜托副参谋长一件事。”杨铁筠突然说出一号的军职,这在平时是绝对禁止 的。 “请讲,一定办到!” “我的父母都在武汉,如果我战死殉国,请先不要告诉他们,到了抗战胜利的 时候再说,请参谋长关照!” “请放心,我亲自去处理!” “副参谋长再见了!”杨铁筠斩钉截铁地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党国和人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副参谋长的声音平静中 带着悲伤。 杨铁筠放下通话器,低头沉思片刻,戴上军帽,对老旦说: “老旦,销毁电台和密码本,告诉大家准备突围!” “是!”老旦此时也热血上涌,既然要死,也要再和鬼子干一仗,好过被炮弹 炸死在村子里。 “不过,我想先和鬼子谈一谈。”杨铁筠突然说道,战士们都吓了一跳。 “和鬼子谈?和鬼子能谈什么?”老旦眼睛瞪成了牛眼。 “如果硬冲,看鬼子的兵力和布防,我们必将全军覆没。这大白天的,我们没 有一点机会!” 杨铁筠眯着眼睛分析道。老旦等人想了想没有回答,等着杨铁筠说下去。 “咱们还有他们十几个俘虏,我以指挥官的身份去和鬼子谈条件,我们归还俘 虏,他们放咱们过去,目的是跟鬼子争取一些时间,如果能拖延到天黑,我们就可 能趁乱突围一部分出去。鬼子为了俘虏,也为了避免自己伤亡,或许能答应一些… …” “不行!就算咱们能出去,你也走不脱,让鬼子俘虏你么?”老旦急切地打断 了杨铁筠的话。 “你们突围后,我将以死殉国,决不苟且!”杨铁筠抬头看着几个属下,目光 坚定。 “杨连长,我觉得你的办法不好。鬼子人多势众,就这些俘虏,还不见得会接 受你的条件,我们在他们后方,放走了我们对他们威胁太大,估计是与虎谋皮。他 们要是把你抓了去,我们还少了指挥。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哪能拖得了这么长时 间?再说了,哪能让你一个人以死殉国啊?你让弟兄们怎么办?要死大家一块死! 冲出几个算几个!” 胡劲一边流汗一边喊道,老旦等人纷纷点头赞同。杨铁筠见众人反对,咬牙说 道: “这是命令!我意已决,由老旦指挥大家,我即刻前去谈判!” “不行,杨连长,这样太危险,要去也是我去,我的日语也可以和鬼子谈,我 带一个俘虏走。你是指挥官,不能轻易赴险。” “别说了,执行我的命令!”杨铁筠斩钉截铁地说。 胡劲看了老旦和李参谋一眼,正色说道: “我是前敌侦察组长,也是2 排长,有责任在这个时候当马前卒,副连长,李 参谋,请拦住杨连长。” 说罢,胡劲戴上帽子竟转身离去,杨铁筠急了。 “你给我回来!”杨铁筠说罢就要去掏枪。老旦早看在眼里,忙一个箭步上去 卸了,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胡劲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啪的一个立正,朗声说道 : “杨连长,老副连长,带弟兄们突围吧!准备好,看我的手势。胡劲去了!” 杨铁筠还要喊叫挣扎,无奈被强壮的老旦抓了个结实,丝毫动弹不得,急得满 头大汗。老旦看着胡劲远去,心里一疼,对着几个排长喊道: “老刘!让剩下的六辆汽车准备好,俘虏一车一个树着,一看见胡劲的手势, 就开足马力前冲,两辆为一组,并排着向日军薄弱的防守环节冲……” 李参谋补充道: “……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并争取撞击日军防守的车辆,绕开坦克镇守的大路, 从路基上冲过去。冲不过去就和鬼子近战,尽量削弱鬼子坦克和炮火的威胁,边打 边跑,到达晁石湖后立刻进山。” “我打头阵!把油桶装到我的车上。” 一向说话不多的老刘主动请缨,将帽子一甩就上了车。 “我和六子上老刘的车。这次他妈的和鬼子拼了!”刚才摔断了一只胳膊的李 克中咬牙切齿道。 直到看见胡劲押着一个俘虏出了村子,杨铁筠才平静下来,但仍恼怒地瞪了老 旦一眼。日军见对方手里有自己人,就停止了炮火轰击,可就这么一会儿,已经夺 去七八个战士的生命了,战士们纷纷要求和鬼子决一死战。 “弟兄们都上车,上刺刀,除非万不得已不要下车!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不管 付出什么样的牺牲,也一定要冲过去!我们这次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任何一个 活着过去的弟兄别忘了把我们的光荣事迹告诉给他人,党国和人民一定会为我们骄 傲的!我们的家人一定会为我们骄傲的!男人大丈夫,热血报国,正当其时!我们 那么漂亮地炸了机场,还干掉了那么多鬼子,还日你妈的有什么遗憾?大家一起冲 过去!老旦你在第三排,我在你前面!” 温文尔雅的连长居然骂出了一句老旦常用的粗话,一番话慷慨激昂,战士们大 受鼓舞,都抱定了必死之心,纷纷摩拳擦掌准备拼命。 “日你奶奶的,不就是几个坦克么?” 老旦自言自语道。他把一挺轻机枪抱在怀里,腰上挂了十几个手榴弹,拎起一 个俘虏来,几个耳光狠扇过去,打得鬼子登时肿了。忙活了一阵,突然一拍脑袋, 从包里掏出了那把梳子,在地上沾了点水就梳起头来,狼牙狗啃般的头型竟梳出了 沟壑来,标准的一个三七开。杨铁筠看在眼里,皱着眉头颇为不解。老旦嘿嘿一笑, 仔细地把梳子放回包里,再从一位死去的战士头上摘下一顶军帽,帽檐朝后地反戴 上,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 在望远镜里老旦看到,胡劲推着俘虏走到了鬼子面前,后面顶着一把手枪,正 和鬼子说着话,几个鬼子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不时问他几句。胡劲一边说一边做势 要开枪枪毙俘虏,几个鬼子头好像在商量着,其中一个一摆手,冲着胡劲点了点头, 胡劲就把俘虏推了过去,把枪也扔了。几个鬼子上来绑了他,胡劲回头大喊道: “车队出来,过去五里地释放俘虏,鬼子答应拿我换他们……” 胡劲话音未落,那个日军军官竟一刀砍翻了那个俘虏。胡劲刚回过头来,两个 鬼子的刺刀就刺穿了他的前胸。 杨铁筠顿时血往上涌,几乎要攥碎手中的望远镜。 “弟兄们,冲啊!”杨铁筠大吼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老旦一把扔掉军帽,抱起了机枪。 车队发疯般冲出村口。鬼子坦克开了炮,炮弹在夺命狂奔的打头汽车旁边爆炸, 掀掉了一个车门,可老刘并没减速,仍然疯狂往前开。杨铁筠和老旦的车紧随其后, 车顶上的机枪手凶狠地对着鬼子几辆汽车扫射。枪弹打在车壳上乒乓作响,打头的 车顷刻之间成了马蜂窝,轮胎都被打烂了,车顶上的李克中和六子都成了血葫芦, 兀自拼命开枪。老刘在大吼声中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头,脑浆溅得满驾驶室都是,但 他已经把身体牢牢捆在了方向盘上,脚也早将一块石头压在油门上,汽车还在开足 了马力向前冲。一颗炮弹正中车头,整个车头连同几个战士的身体都被炸得零零碎 碎了。高速行驶的烂车因巨大的惯性撞在了一辆坦克上,车上的汽油点燃了一辆鬼 子坦克,鬼子们纷纷闪避,坦克也开始后撤,火焰和浓烟干扰了另一辆坦克和其他 鬼子的射击视线。 老旦的胳膊被穿了个洞,血流如注,一阵阵熟悉的疼痛袭来,他竟然不再感到 恐惧,向前看去,杨铁筠率领的两辆车风驰电掣一往无前,在车顶托着机枪向敌人 扫射着。旁边的汽车一辆接一辆被炸碎,战士们血溅当场。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撞击, 杨铁筠的汽车凶猛地撞在鬼子的卡车上,那卡车被撞得横飞出去,翻滚着砸死了几 个忙不迭逃跑的鬼子。杨铁筠等人都从车顶甩了下来,打了两滚就一动不动了。 老旦的装甲车火力强大,赶忙用两挺机枪封住了想来堵口子的日军。老旦向各 个方向扔出七八颗手榴弹,炸得鬼子一时不敢靠前。余下的突围车辆纷纷闯出了这 个缺口,虽然不断有人从车上被打下来,可战士们居高临下的回击也令扑来的鬼子 损失不小。鬼子的坦克转身很慢,也不敢在这个缺口扫射,生怕打到缺口对面的自 己人。 “冲过去!别停下!” 老旦大声命令着。他强忍着伤口的剧痛下了车,用尽全身力气把满身血污的杨 铁筠抱上装甲车。余下的四辆车撞开鬼子摩托,以最快的速度飞驰而去。老旦的车 断后。机枪手已经被打死,老旦一脚将尸体踹下了车,操起机枪向追兵猛扫。车才 走了几十米,一颗迫击炮弹打在车的左侧,巨大的冲击波将司机和老旦一起掀下了 车。他感到头部传来剧烈的疼痛,两耳轰鸣着,睁开满是血污的双眼,他看到轻装 甲车几乎成了一堆废铁,司机二喜被拦腰炸成两段,满地肠血,上半身犹自向着机 枪爬去。杨铁筠一动不动地躺着,一条腿已不知去向,鲜血正从断口处往外喷涌着。 老旦挣扎着爬过去,用手堵住他腿上的伤口,摇了摇他的肩膀,杨铁筠面如死 灰。 二喜趴在机枪上咽了气,后面的战士也都牺牲了,缺口中尸陈狼藉。老旦感到 失了力气,怎么着也搬不动杨铁筠的身体,他只能躺在地上,用一只手拎过机枪, 毫无准星儿地向逼来的鬼子扫射了。 鬼子越来越近! “走不掉了……俺的娘啊!俺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完了?” 他用一只手拧开手榴弹的屁股,把拉环套在指头上,准备与敌同归于尽。两行 眼泪星星点点落在了手榴弹上,他抬起眼来,看见夕阳如血,就要慢悠悠地下去了, 他心里酸楚难挨,心灰意冷,这是为啥的呦?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腰上的那把军刀只剩下了一半,估计是 一颗子弹刚好打在刀身上,麻子团长的刀居然替他挡了一颗要命的子弹。 鬼子突然慢了下来。老旦正自纳闷,一阵枪声从背后响起,猛然回头,见20多 个战士正飞奔而来。他们冒着弹雨,抬起老旦和杨铁筠就往后跑去。弹雨中,很多 人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撂倒。老旦被一个战士扛着,只见后面的战士一个个倒下了, 有的刚挣扎着起来又被打倒。一颗炮弹砸在了二愣的头上,二愣仿佛变成了两个人, 呼的一下子分成了两半。一颗子弹打在这个背自己的战士身上,他的背上豁然绽开 一个桃子样大的窟窿,滚烫的鲜血喷了老旦一脸,战士立时扑倒死去,老旦差点被 摔出去,还没喘口气就又被一个人扛起来接着狂奔,等到被扔上汽车时,来救他们 的20多个战士就不剩几个了。 战士们全然不顾道路的颠簸,一气将油门踩到底,俘虏早就用刀抹了扔下车, 死去的弟兄也被扔下以减轻载重。由于要躲避横在路上的尸体,鬼子放慢了速度, 几个拐弯之后,路开始变窄,有战士往山坡上扔出几颗手雷,炸倒了几棵树,鬼子 的车队终于被甩远了。 车开到湖边的时候,大家看到了高低起伏的一片山头,绿树葱葱,连绵不绝。 战士们把三辆车横在路上点着了,然后扛着受伤的战友们奔向山沟,一步不停 地往深山里钻去…… “一头猪,两只羊,泥胚的砖头搭新房; 三盏灯,四面墙,大红的盖头罩新娘; 五两酒,六角床,热乎的炕头(日)到天光; 七十里,八十娘,半大的小子蹦麦长; 九月九,十月霜,说亲的媒婆(荏)来讨赏; 地黄黄,天汪汪,俺们的日子(荏)是蜜酿……” 老旦仿佛回到了娘的襁褓之中,在娘的歌谣里昏昏欲睡,朦胧间他魁梧的爹来 了,他远远喝道: “旦儿快醒来,奶早就被你嘬完了,还叼着你娘做甚?爹带你到地里逮蚂蚱去!” “旦儿醒来,生死有命,来去无形,老汉给你捏过命数了,你还走不了哩……” 老旦循声望去,袁白先生正在碾子边坐着,左手的烟锅烟雾弥漫,右手正慢慢 捻着他花白的须…… 老旦从昏迷中醒来,树枝正扫拂在他的脸上,阳光透过丛林照在身上,让他感 到一阵舒适,可颠簸的疼痛很快让他清醒过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战士背着他,像拉 犁的牛一样喘着粗气,浓烈的汗酸味和火药味儿刺入老旦的鼻孔,让他一阵恶心, 一口没憋住,就吐在了这人的脖子上。 “老哥醒啦!”战士高兴地喊起来,听声音是江西的黑牛。几个战士围过来, 将他轻轻放下,有人递过来水壶,老旦喝了一口,滋润了一下火辣的喉咙,问道: “连长怎么样?” “连长受了重伤,血止住了,可是昏迷不醒!”黑牛说道。 “咱们还剩多少弟兄?” “不到三十人了!好多受伤的救不回来。”一个兵伤心地说。 “老哥,鬼子没有往里追,暂时安全了。”黑牛替老旦揪出扎在他腰里的弹片。 “能过来这么多,已经万幸了。老刘还在么?” “刚才就没冲过来!” “陈玉茗呢?” “俺在这里!”陈玉茗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身上倒是没有伤口。 “派几个战士去放哨,如果俺和连长都不行了……你指挥!带着兄弟们往南走。” “老哥你放心,你没有伤到要害,死不了!”陈玉茗满眼热泪。 “鬼子肯定会追来,如果不方便,给俺和连长一人一枪,别连累大家!”老旦 感到这次受伤虽然没有上次那么重,但是此地无医无药,估摸着自己再也难逃此劫。 “老哥你别这么说!没有你和连长,咱们早死了,大家决不会抛下你们!” 黑牛的眼泪走珠一样坠落下来。参军不久的江西大兵黑牛,第一次作战,身边 朝夕相处的战友们就死去八成,连个尸首都抢不回来,这令他异常痛心。此时见自 己敬重的两位连长也性命难保,这个铁铮铮的汉子不禁号啕痛哭了。 一个哨兵跑回来,轻声说道:“有100 多个鬼子跟进来了!” “快走!奔着湖边有水的地方去,藏起来!”老旦用尽力气下了命令,随后就 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你是谁?叫个啥?” “俺叫老旦,是给国军当兵的。你又是谁?” “大胆!老子是阎王,你居然都不认得!你来老子这阎罗殿干啥?后面这些人 是谁?” “俺战死了,不来你这里能去哪里?后面这些都是俺的兄弟。” “他们可以留下,你不行!” “为啥?” “他们已经记在俺的生死簿上了,可这上面没有你的名字,一个白胡子老头刚 才说不让老子收你,滚回去!” “这……不会吧?俺明明记得自己死了,要不然咋会来了这儿呢?” “老哥,谢谢你送兄弟们一程,你回去吧,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 “胡劲兄弟,你这是说啥哩?俺和你们一起来的,你咋让俺回去哩?你咋命令 起俺来了?俺在这里还是你们的副连长,给俺服从命令,站好喽!” “大胆!这是老子的大殿,你怎么能发号施令?你再不回去,老子就让你永世 不得超生……” “老哥,胡劲说的是,你该回去了,你送咱们兄弟到这里,劳乏你了。杨连长 刚才来过了,咱们已经把他送回去了,你也快点回去吧,要不然阎王老子会生气了! 咱们再不进去,也就成了野鬼了……” “老旦,回去吧,你的日子还没到呢……” 背后这个声音是如此耳熟,老旦忙回头一看,竟是自己敬爱的老乡!他的笑容 仍然是那么和蔼,脸上的伤疤都不见了,只是那身破军装还穿着,上面的血迹仍然 新鲜。惊讶之中还没开口,老乡已经猛推了他一把,老旦就感到自己升起来了,就 像一张纸片被风吹到了半空,这些人立刻离自己远去。他们站在那里抬着头,挥着 手,微笑着看自己远去。那下面忽地狂沙肆虐,阴风怒号,冷得像冰,黑得像墨, 弟兄们在那里冻得瑟瑟发抖。这时,一道巨大的黑门嘎呀呀地开启了,血光刹那间 喷溅出来,各式鬼怪拿着各式锁链刀锯跳将出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一群 群扑向恐惧的弟兄们…… “弟兄们,跟俺杀鬼啊……”老旦在焦急中一声大吼,可下面的情景就在一道 炸雷声里消失不见了…… 一阵奇怪的声响让老旦睁开双眼,他感到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的,继而发现自 己在瑟瑟发抖。这是一个低矮的草房,自己躺在一排木棍编成的床上。屋子显然是 简单凑合着搭起来的,干草枯木的味儿很浓,四处漏风,木檩子上刀痕依旧。屋门 口,一个女人正蹲在地上洗着什么。门边的树枝上挂着那个蓝布包和半把日本军刀。 女人的动作晃动了树枝,这半把军刀在木棍上磕来碰去……刚才听到的就是这 动静吧?他动了动身子,这才感到无处不在的疼痛,伤口还凉中带辣,唯独裤裆有 些温热,他猛地一惊,条件反射般摸向下面,这才知道还穿着一条裤衩。刚想撑起 身子,疼痛就从身体各个部位袭来,他又重重摔了回去,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 女人听到声音,惊讶地回过头来。老旦看到了一张年轻女人的脸,白里透红, 无纹无褶;一双凤眼半睁半颦,略带忧伤,却难掩其明亮和俏丽,让人瞬间联想起 戏中的可人儿来。她乌黑的头发随意地从额前垂下来,精致地挂在眉梢;那一身绛 蓝的棉布裹子衣服让老旦倍感亲切,闪念间想起了自己的女人。女人没有和他说话, 而是跑出去喊别人。老旦还没来得及想这女人打哪里来,光着膀子的陈玉茗掀帘子 进来了。 “老哥醒啦!你都睡了五天了!”陈玉茗将老旦小心地扶了起来,几个战士紧 跟着钻了进来,个个面露喜色。 “哪来的女子?”老旦惊讶地问道。 “村里的!咱们往湖边跑的时候,碰到一个出来找食的女人,黑牛差点开枪打 死她。她们就是从咱们与鬼子血拼的那村子跑出来的,带着孩子都躲在这山里,有 十几个哪!” “男人们呢,有男人么?” “她们村的男人都死了,拿着刀和鬼子干,都被杀了。女人也死了不少,剩下 的都在这里了!”黑牛接话说。 “全是女子?” “还有几个孩子……她们在这里躲了两个月了,很熟悉这里的地形环境,鬼子 还没钻到这么深的地方来。” “这是干啥哩?”老旦指着自己的身体。 “哦,大姐们见你们身上太脏,怕伤口受不了,给你们擦擦身子。” “连长呢?” “还没醒呢,伤口感染了,前日才取出所有的弹片,现在还发着烧,老说胡话。 大姐们采了些草药给他敷上,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陈玉茗沉重地说。 “带俺去看他!”老旦说着就要下地。 “不行吧老哥?再躺一段吧!”黑牛关切地问道。 “带我去看他,我没事了!”老旦虽然还感到眩晕和腿软,但是可以在战士的 搀扶之下走动了。在屋外,他看到好几个裹着头巾的女人正围着一口锅摆弄着一些 青菜,见老旦出来,几个女人都站起来微笑着向他示意,老旦也向她们逐一点头。 在不远处一个同样矮小的草房里,老旦看见了昏迷不醒的杨铁筠。他的上身裸 露着,到处裹着血渍的纱布,下半身盖着干净的棉布,好像连裤衩都没有穿,棉布 外面只露出了一只脚。他就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但非常干净,连胡子都没 有了,估计也是女人们刮去了吧? 老旦坐到他跟前,摸了摸他的头,很烫手,不用说还在高烧,细细的汗珠源源 不断地渗出额前。杨铁筠眼帘紧闭,呼吸紧促。老旦掀开他腿上的棉布,他的一条 腿从膝盖以下已经不见,伤口处显然用火烧过,绷带外面仍然有灼伤的痕迹,整个 半条腿肿得大了一圈,泛着腊肉般晶亮的光。 一个女人走过来,用湿布擦去杨铁筠额头的汗,对他们说: “喂了他一些草药,消了肿兴许能活过来!” “多亏你们哪,妹子!”能得到女人的照顾,对这些身处绝境的战士们来说是 极大的安慰。老旦不再感到那么心焦,心里踏实了很多。 “醒了就告诉俺,麻烦你了妹子!”老旦感激地说。 “大哥别这么说,你们打鬼子,死那么多兄弟,我们干这点活不算什么!”女 人说道,“听大兄弟说你们把鬼子的机场炸了,还杀了不少鬼子,也算给我们村的 人报仇了!”她的眼中泪光闪烁。 “这儿有没有来过鬼子?”老旦问道。 “鬼子没跑这么深来,要来也人不多,我们带他们两绕三绕,就把他们搞迷糊 了,大哥你放心!” “四边有弟兄们把风,老哥你就放心吧!”陈玉茗见老旦还是有些忐忑,忙说 道。 “那就好!咱们得让连长多养几天,吃的够么?” “主要是吃野菜,弟兄们时不时能抓几个山鸡回来,顶得住!”黑牛说。 “嗯,那就行,扶俺回去吧。” 回到床上,老旦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恍惚之间,他看到了自己的女人。翠儿正在窗边晒着萝卜,午后的阳光斜着照 进房里,照得床头的被褥热乎乎的。女人撸起的袖子干净洁白,身子一伸一张间, 肥硕的屁股在眼前晃来晃去,煞是可爱。女人灵巧的双手细心地摆弄着切好的萝卜, 排在秕子上,再小心地排列在窗外的吊台子上。她刚刚洗过的头发胡乱挽着发髻, 发梢还在滴着水,背上的小衣布满水渍贴在身上,显出她光滑细腻的腰身。窗下的 灶台上,大锅冒着热气,一股棒子面的清香飘在房里,令他的肚子不争气地打起了 闷鼓。 老旦正陶醉在这温馨的的氛围中,女人忽然回过头来,笑着冲他走了过来,扔 掉手中的物件,一屁股坐在窗边,爱惜地摸着他的头。她猛地伸手掀掉盖在他身上 的被子,嘻笑着说道: “旦啊,醒啦?昨晚儿个服了不?日头都偏西了你都爬不起来,驴叫都吵不醒 你,呵呵……快起来,俺给你做了棒子面窝窝,栽了几个枣子,香死你!俺还掏了 几个鸡蛋,一会都给你补回去,啊……呵呵……” 女人一边说一边用凉凉的手抚摸着男人粗壮的身体,最后游走到男人两腿之间 的那玩意上,圆润的脸庞红霞泛起,显得分外动人。 “还想来不?”女人害羞地一边说,一边对着手中正在膨胀的爱物低下头去… … “翠儿,别,等等!”老旦突然惊醒,浑身热汗淋漓,原来是梦。 屋子里传来一阵撩水声,那俏眼的女人背朝着他在洗着绷带。老旦惊慌地看到 自己那硬梆梆的东西把盖住下身的被单顶起一个帐篷,顶端湿渍正在扩散,他慌忙 用手去压,摸到热乎乎的一团秽物。他立时臊得脸红到了脖子跟上,忙直起腰来, 抓起枕边的一条被单堆在胯间。 女人回过头来,老旦看到她脸红得像个柿子,嘴角紧抿,料想她看到了刚才那 尴尬的情况。 “妹子,俺唬着你了?”半天老旦终于憋出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哦……没有……翠儿是你老婆?”女人淡淡地说。 “嗯,俺老婆。”老旦略觉得心里平静,那惹祸的家伙也疲软了下去。他觉得 面前这个南方女人不像家乡女人那么害羞,可能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吧? “妹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 “哦,你男人哪?”话一出口老旦就觉得自己问得很笨。 “两个月前被鬼子杀了!”女人的回答不出所料。 “你叫个啥?” “叫我阿凤好了……你的伤还没好,当心着凉,快把这碗野菜粥喝了,接着睡 吧。”阿凤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也不知是什么,可味道还是不错,刚才梦里 的味道应该就是它吧?他知道这必是极少的一点粮食了,战士们和女人们都舍不得 吃,都给伤员们补身子了。 阿凤过来帮他掩了掩被单,她那披散的头发无意间扫过老旦的手臂和胸口,让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鼓起勇气观察她的脸庞,照板子村的标准,这女人算是很俊俏 的了,脸庞精致,身态婀娜,一双凤眼尤其出彩,虽然总是低着眼睑,眸子里的神 韵却依然夺目。阿凤丰满的胸脯和女人特有的气味让久不见女色的老旦心猿意马, 他两只手不自然地摊在两边,傻呵呵地喘着气。 阿凤把一包香烟放在老旦手上,轻声说:“弟兄们给你的,都盼着你早点好, 带他们回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老旦忙问。 “松石岭。”说罢阿凤就掀帘子出去了。 阿凤的手细滑白净,不像翠儿的那么糙,说话细声细气的,比翠儿可温和多了。 想不到竟能得到如此标致人儿的悉心照料,一种幸福的感觉滑过心尖,让老旦 浑身燥热了起来,肚子下面热烘烘的泛上一阵尿紧。 几天之后,杨铁筠终于在战士们的关注中睁开了眼。持续的高烧使他神情恍惚, 红肿的喉咙里不时咳出黄中带血的痰粒,不过经验告诉大家,他死不了了。 老旦日夜过来照看他的伤势。上次在医院养伤的时候,老旦很留意医护人员调 理伤员的办法,自己也体验了过鬼门关的经历,因此清洗伤口,囊肿排脓,以及放 血降压的活儿,也都学到了一点皮毛。杨铁筠的右腿虽然流脓不止恶臭难闻,不过 已经开始消肿,心跳也稳定了,这真是奇迹。这得归功于那些女人们,是她们精心 研磨熬制的草药土方起了作用。 杨铁筠呆望着战士们,瞳孔仿佛随时都可能散开一样。老旦扶着他靠在床头的 木板上,把一小碗温水喂进了他的嘴里。杨铁筠看到了他缺掉半截的腿,身躯发出 了轻微的战栗,死死地抓住了老旦的手。 “咱们一共闯过来二十五人,现在咱们是在山里,暂时安全了!”老旦尽量把 意思说得简单,担心刚刚苏醒的杨铁筠还在犯迷糊。 “其他……一百多个弟兄……都死啦?”杨铁筠费力地问道。 “嗯……他们都牺牲了……其中有二十多个弟兄原本已突了出来,是陈玉茗带 他们折回去救咱们,可他们却没回来几个!”老旦话音低沉,微带哽咽。 “老哥,别说这些了,弟兄们没个啥,打鬼子哪有不死人的?没有你和连长, 咱们又怎么过得来?大伙怎么舍得你们被鬼子捉去?能救而不去救,咱们也无颜苟 且偷生啊!弟兄们都等着你俩好了领咱们回武汉呢!”陈玉茗语气镇静地说。此次 突围一战,眨眼之间痛失那么多弟兄,他临危不乱,临时指挥有章有法。两位连长 多日昏迷不醒,弟兄们之间弥漫着一种灰心沮丧的情绪,他自己纵是心急如焚,仍 常常鼓励和安慰大家,故深得大伙信赖。 “有地图么?”杨铁筠问。 “没有,给丢在半道上了。不过乡亲们可以做向导,她们是从咱们和鬼子血拼 的那个村子里逃出来的,在这里躲鬼子,她们知道出去的路。”杨铁筠竟然可以如 此之快地从残疾的悲伤里摆脱出来,一恢复神志,脑子里考虑的全是任务和使命, 老旦对他更添几分敬佩了。 “日军没有跟进来?” “跟进来了一些,暂时还没钻到这么深的山里来。” “这些女人……” “就是俺说的乡亲们。” “哦……”杨铁筠的脸色开始泛白,老旦立刻示意大家散开,然后轻轻地搀着 他躺下,杨铁筠立刻又昏睡了过去。 经过这些日子的安心调养,大伙都精神都好了很多,虽然吃喝不比在武汉,但 山里野味颇多,营养倒也充足。江西的几个兵深谙打猎,野鸡、山雀和山鼠,统统 成了锅里的美味。女人天天都熬的草药和野菜粥喝得伤兵们个个红光满面,有个厚 脸皮的伤兵甚至赖在床上不愿下地了。 老旦前日派一个湖北兵去外面打探消息,今上午才跑回来。说鬼子并没有再组 织新的搜索队来山里摸人。鬼子的大部队还在往西边开拔,看来武汉方面战斗仍然 在进行。老旦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路数,这么个四边不靠的地方,往哪边去都是 鬼子,如何是好? 天变凉了。 山里开始落雨,一下就没个完。牛毛细雨绵绵不绝,像细刷子一样扫拂着山林。 那雨丝随着阵阵微风飘来摆去,时而密时而疏,两天下来居然也把这山泡了个 透,山上时不时有蓄积起来的水流冲将下来。好在这里都是绿树成荫的群山,不像 老旦的家乡,打个喷嚏都会卷起一地的黄土,从这山上冲下来的水竟然干净透亮, 丝丝香甜。 细心的女人们手把手地教战士们搭草房。他们先在地上打上结实的桩子,桩子 上钉着网状的木架,然后铺上木板,再将草房搭在木板上这就成了一个悬空的房子。 战士们原本都嫌麻烦,当见到从山上汇集而下的水从草房底下汩汩地流过时, 就对这些聪明灵巧的女人们钦佩不已了。阿凤让战士们挖了三个很深的水坑,将这 些小股的山洪蓄积起来,一个用来做饭喝水,两个用来洗澡。战士们再不用在半夜 偷偷跑到湖边,冒着被鬼子巡逻艇发现的危险去挑水了。 这天,老旦一早醒来,雨还在下,只听得山里一片雨打枝叶的沙沙声,仿佛是 蝗虫在啃着地里的庄稼杆子。空气里满是潮气,衣服和床缛都有一股又潮又臭的霉 味,一拧恨不得出水。老旦身上的伤口虽已愈合,但在这潮湿的天气里愈发奇痒难 耐,身上的痒勾起了心里的痒,抓不到挠不着,真是说不出的烦躁不安。 这些日子,战士们和这些逃难的女人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竟有了相依为命之 感。大家的命都是从阎罗殿门口捡回来的,亲友与战友不断死去的打击已让大家变 得沉默而坚强,很多平常架架巴巴的事情也顿时看开了。有几个兄弟已经在和女人 们眉来眼去,动手动脚了。杨铁筠看得分明,却没吱声。弟兄们九死一生,女人们 也是劫后余生的孤家寡人,有这点子心思毫不出奇,本就是一道扎不住的篱笆,哪 怕就是一时的下半拉冲动,破了也就破了,活着还有点劲头。可是杨铁筠心中清楚, 只要条件一允许,他们就得离开这里,不可能带她们一起走,此生能否再见只有天 知道,这深山里的小故事,又有谁来传说? 老旦也是乌龟吃了萤火虫心里亮堂得很,不过他的想法与杨铁筠有些不同,弟 兄们跟连长可不能比!人家天生出身就好,又读过大书留过洋。连长的女人一定是 读书识字,细皮嫩肉,天天都换小衣子的娇娃子。老旦觉得这里有几个女人已经算 很有姿色了,可他料想连长对这些头上长虱子,喂孩子不避人,擦屁股用草棍的村 姑,指定是看不上眼的。袁白先生说过,管天管地,荏谁也管不了男人的旦,女人 的裆,中华文化,一日就是五千年。这里一边是干柴,一边是烈火,两厢情愿的事 又有啥不好的?再说了,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命,哪还顾忌得了那么多?阿凤每天 都来照料自己的伤情,自己见了阿凤不也是个心里长草——毛糟糟? 让纪律喝尿去吧! 每次阿凤帮他清理伤口的时候,老旦就会血流加速手心出汗,心里如同揣着七 八个兔子似的乱蹦。尤其是大腿内侧的那个枪眼,本来就很痒,每次阿凤的小手一 过,那不争气的东西就立刻起身敬礼,隔着衣服和女人打招呼。这感觉简直顶得上 两针麻药,老旦根本感觉不到换药的疼痛。阿凤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但脸上仍然会 浮起令他心醉的红晕。阿凤虽然害羞却手脚麻利,老旦不说话,她就不搭理,换玩 药就走人。这些天天气潮湿,阿凤就没将洗过的绑带晾外边去了,只挂在这屋里, 她自己的衣服也是腻乎乎的,今日干脆就穿着露肩的对夹小麻布褡裢,下身随意蹬 了一条灯笼裤,就过来了。 老旦正斜着身子支在床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的雨发呆。女人的新打扮让 他眼前一亮,他慌忙拎了拎出溜下去的裤衩。女人递来一个淡淡的微笑,酥倒了他 半个身子。 “伤口还肿么?”女人把擦拭伤口的干布拿出来放到一边,洗了洗手准备干活。 “阿凤啊,俺伤口没事了,你不用再费心料理了,俺自己可以收拾自己。”老 旦虚头八脑地应承着,心里却巴不得她的小手掀开自己的绷带。 “这天气不爽快,口子容易烂,你可别拿手去挠啊!”阿凤一边查看他的伤口 一边说道。 “俺在武汉负伤,身上肿得多了十几斤肉,绑得像个粽子,不也活过来了?俺 命大着呢!”老旦故作平常,得意地摆出一幅天地不畏的派头来。 “命大也不能一辈子啊!再说这里不比医院,什么药都没有。你看见那大黑蚊 子了么?毒性大着呢,被它多叮几下肉就会烂的!”阿凤竟有些着急,老旦心中窃 喜,忙不住地点头。 阿凤满意地看到,老旦上半身的伤口都快好了,结的痂也开始收边,露出白嫩 的新肉。他腰上的窟窿也凹了进去,虽然有脓但是已经合了口。只唯独右腿这个令 她每次都脸红的口子仍然肿胀,窟窿不大却难伺候,撅乎乎的像个小嘴,仿佛不愿 意愈合似的。她哪里知道老旦每天做梦的时候经常挠来挠去,长好的又被他抓烂, 只觉得这个烂腿的男人对她有些那个,那地方动不动就昂然挺立,触目惊心!这还 是在养伤,要在平素岂不是要捅破了裤衩?虽然觉得害臊,可不知打几时起,她突 然对照顾他那个特别的伤口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一时竟希望那伤口不要愈合得 那么快。 阿凤自打见到老旦对他便有些起眼,此人虽然浑身受伤又昏迷不醒,可仍然看 得出身材伟岸,身板儿硬朗,立起来必定是条汉子。他生就一副方阔脸孔,浓眉大 眼谈不上,却也比自己的男人长得开朗多了。他硬梆梆下冲的鼻梁和憨中带倔的嘴 角,配上他满脸黝黑的皮肤,让丧了男人的阿凤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和莫名的悸 动。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比划,两条臂膀的腱子肉紧绷绷的,一动就呼呼带风,那一 双大手满是褐黄的老茧,透着使不尽的力量。最让阿凤另眼相看的是这男人对自家 老婆的惦记,听着他在梦里的念叨,阿凤竟有一次无法自控地轻抚他的额头了。 “阿凤,这些天生受你了!”老旦自感这句话比较得体,“咱们脏兮兮的,战 士们都很感激妹子们,咱们很过意不去哩!” “这算不得什么,你们在这里,我们心里可踏实了。我们原来每天哭丧个脸, 哪也不敢去,什么吃的都逮不着,总挨饿。遇上你们,这是我们的造化啊!”阿凤 在老旦的伤口上糊上了自己熬制的草根子药,用手轻轻地划着边,再擦去流下来的 药糊。 “你有娃么,阿凤?”老旦身体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忙转移注意力地问道,可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 “有两个,大的去年突然得了病,等抱到十几里地的老郎中那里,只一刻就断 了气……小的本来这次背进山来的,鬼子在后面追,我们拼命跑……”阿凤身体熟 悉的感觉也来了,可一听到他提及伤心事,一时竟顿住了。 老旦顿时不知所措,可又急切地想知道她另一个娃子的下落,忍不住又问道: “那么……小娃子呢?” “……路上俺只觉得身上好像中了一枪,当时只顾拼命跑,没敢停下来细看。 好容易歇口气,放下来孩子,摸着子弹就钉在我的背上,一看孩子竟已经死了 ……” 阿凤两手绞在一起,头含在胸口上,痛苦的回忆让她浑身抽搐!老旦骤然间看 见了她的眼泪。 “子弹正穿过孩子的肚子,他连个气儿都没出就死了……他还替我挡了子弹啊 ……为什么不是我替他挡呀……啊啊……” 女人猛地号哭了起来。老旦的心也跟着猛地栽了个跟头。这个苦命的女人,男 人死了,孩子也死了,亲人都死了,以后可怎么往下活?自己毕竟还有女人孩子可 以挂念,毕竟还有个盼头和希图的景,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痛 恨自己为啥哪只驴叫牵哪头,把个俊俏的女人惹得哇哇大哭,也弄得自己心里怯怯 的,别让弟兄们以为自己在欺负她哩! 女人已经哭得花枝乱颤不可收拾。老旦笨拙地去捉她的手,她只抽了一下,却 没有拒绝。她的小手冰凉,却满是滚烫的泪水。 老旦把阿凤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温热的手心,一时心乱如麻。他非常想用言语 来安慰这个女子,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生怕再说什么笨蹩话让她更加痛不欲生。他 更想把阿凤抱过来,捧着她哭红的脸蛋嘬上几口,如果可以让她少一点心痛,哪怕 这妹子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也是心甘的。他伸手去擦女人脸上的泪水,阿凤避开了, 脱开双手去推老旦的身子。头脑发胀的老旦再不犹豫,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腰,一头 拱在阿凤的胸前。阿凤大惊,却不敢叫,只用手死掐老旦的头。她的褡裢已经被自 己的泪水湿透,一双奶子被紧紧地压在这个汉子满是伤痕的头上。她心头乱跳,呼 吸起伏。挣扎之间,她突然感到胸前一阵热烫,低头一看,男人泪如泉涌,那泪水 正热辣辣地打湿在她的胸脯上…… 时间凝固了,二人就这样相拥而泣。女人不再挣扎,任由自己的眼泪砸落在他 的头上。此刻老旦的心揪成了一团,他像个孩子一样眼泪鼻涕横流,他宁可被阿凤 掐死也要拼命享受这一刻的温馨。他的手也掐进了女人光滑的背,发自心底的脆弱 奔涌而出,两个原本坚强的人,此刻都向对方无声地敞开了…… “老哥!”门口有人轻声喊道,是陈玉茗的声音。 二人闻声,立刻像弹簧般地跳开,老旦腰上的伤口险些又崩了。 “啥事?进来!”老旦用被单胡乱擦了把脸,大声问道。 “有鬼子!”陈玉茗掀帘子进来,说完三个字马上就缩了回去,他一脸知情的 样子,估摸早已听到了二人方才的动静。 老旦脑子嗡的一声,他一个箭步跳到床边,摘下大枪和军服就要往外走,骤然 的起身让他感到头晕目眩,险些摔倒。女人大惊,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老旦惊讶 地看着她,女人的眼中满是柔情,泪水又在眼里打转了。 “小心点,把衣服穿好!”她怔了一刻,已恢复常态,慢慢地帮老旦穿上衣服, 又用手摸了摸她刚才掐过的地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让老旦感到如此亲切和温柔, 真恨不得再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亲上一亲。良久,他拿下那个蓝布包,塞到女人手 里说: “替俺收好喽,俺要是回不来,就算是个惦记物了……别怕!”不等女人弄清 楚包里的是什么,老旦已经掀帘子出去了。 战士们已经都荷枪实弹地集合了。陈玉茗见老旦出来,立刻招呼哨兵过来。 “大概有七八个鬼子,背着东西,正在往这边来。”哨兵赵海涛喘着气说道。 “看着像是在搜咱们?”老旦问道。 “不像,就这几个人?也没有重武器,都是步枪。”赵海涛仍然气喘吁吁,看 样子跑了很远的路。 “后面没有大队的鬼子?”老旦觉得非常奇怪。 “没有,望出去四五里地,没有!”赵海涛十分肯定地说。 “你给俺画个图,告诉大家他们在哪里,大家都围过来!” 战士们围成一圈,看着赵海涛在地上画着。 “鬼子是从东边这个沟里过来的,然后就翻上这个山头,呆了一会儿就下到这 边,一直走到离我们这里四里地才停下来,然后又开始上山。”赵海涛边说边比划, 地图画得也算清楚,大家基本上都明白了。 “这几个鬼子过这儿来干什么?”陈玉茗一头雾水。 “要不别招惹他们?放他们过去?”黑牛惴惴地说。 “不行!他们要是上了这座山,必定会发现我们的。鬼子如果是来找我们的, 至少会叫一个连过来,被鬼子发现咱们就很被动了!”老旦此刻头脑清楚,方才与 阿凤相拥而泣过,心里顿时亮堂了很多。 “去干掉他们!”背后突然传来了杨铁筠的声音。大家惊讶地抬头看去,只见 杨铁筠单腿而立,一手支拐,一手拿着一把枪。 “连长你咋出来了?别淋着,你还得再休息个十天半月的!咱们应付得了这几 只日本猪!”老旦关切地说。 杨铁筠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可身子依然虚弱,他醒来的这半个月又瘦了一大 圈,只站了一会儿就顶不住了。老旦赶紧扶住他。 “把这几个鬼子干了,但是要留活口,一定要留活口!我们要想办法出去,老 旦切记!”杨铁筠死盯着老旦说。 “俺记住了!你在这里等消息吧,陈玉茗安排两个兄弟看家!” “不要,大家都过去,人多把握大!这些大姐能看好我,大家快去!”杨铁筠 在用命令的口吻。 “连长保重!敬礼!” 老旦和战士们一起向连长敬了个礼,就奔着山沟里出发了。快拐过山坳的时候 他回头望去,阿凤仍然站在草房的台阶上朝他们挥着手。此时雨已停歇,乌云却还 没有散尽,几缕单薄的阳光钻过云的缝隙,落在松石岭的树上,落在阿凤的身上, 她的两条光洁的胳膊白嫩喜人,在雨后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