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铁血柔情 告别阿凤和杨铁筠连长后,老旦率领着二十三个战士进了山。 走了一会儿,大家就浑身湿透,满腿是泥了。雨时下时停,山里面被雨泡了这 么多天,路已经烂透了,走几步就会滑一跤。老旦让大家尽量不要说话,把枪都关 了保险以防走火。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山坳旁边的小山头。钻过密密的枝叶, 老旦按着哨兵指示的方向,用望远镜看去:在山坳另一边是个较矮的山头,几个鬼 子穿着雨衣,正在山顶支着一些工具,好像在测量着什么。老旦看了半天也不得要 领,就叫大鹏过来看,大鹏原来在武汉学过一些电工和工程,后来厂子被鬼子飞机 夷为平地,走投无路就当了兵。 “鬼子准是在测山头的高度,旁边放着的那个东西好像是无线电,我认不太清, 但是鬼子一定是想在那山头上支什么东西,可能是用于通讯的。”大鹏说道。 老旦心想,鬼子在山里支起这玩意儿,应该是和机场有关系的。瞧着鬼子的确 没有带什么重武器,就七八个人,连挺机枪都没有,趁着这下雨的天神不知鬼不觉 地摸过去干了他们,该不是件难办的事儿。 “老哥!有情况!”黑牛突然朝他轻声喊道。 老旦忙接过望远镜,再次望去,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十三、十四……二十……二十二……二十,一共二十六个鬼子,慢慢地从山坡 那边上来,浮现在老旦视野中,连同刚才那八个工程兵鬼子,现在一共有三十四个 鬼子!后上来的鬼子全副武装,雨衣都不穿,他们抬着一挺重机枪,还有两架轻机 枪,其他人也背着不少的弹药,看上去他们好像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守卫这个通讯 点。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正在大声呵斥着一个人,几个人已经开始在那里挖坑了。 老旦回头看看哨兵赵海涛。赵海涛自觉侦察失职,羞愧地低下了头,老旦拍了 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一招手,大家纷纷出溜儿下来,聚在山腰开会。 鬼子人数陡增,让原本信心十足的战士们感到惴惴不安。就算不去招惹他们, 这些鬼子也迟早会发现大伙隐藏在两座山后面的那个窝。老旦从一个战士嘴里拔下 他刚点着的烟,抽了一口,说道: “情形不妙!这里离咱们那边只有两座山头,鬼子要在这儿扎下来,早晚会发 现咱们的地儿,现在鬼子立脚不稳,俺的意见是不如趁狗日的不备,先敲了他们! 不过,咱们火力不如鬼子,人也少,即便全胜,肯定会有伤亡,大家都表个态 吧!” 战士们传递着老旦的烟,沉思了一阵,有人说话了。 “我同意副连长的意见,反正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先下手为强!” “俺也同意,养了这半拉来月,俺也手痒痒了,干个狗日的!” “同意!” “听老哥的!” 有人带头,大家纷纷表了态,基本上都同意打。老旦见陈玉茗低头不语,就问 :“陈玉茗,兄弟你咋说?” “打他们我没意见,但是怎么打?鬼子火力太猛,我们的弹药也不多,不能硬 打,咱们得想点办法,弄个章法出来。”陈玉茗皱着眉头说。 大家又都觉得有理,原本众人就没个主意,于是纷纷扭头又望着老旦。看看这 连绵的山,连绵的雨,茂密的丛林,老旦总算有了想法。 “不能硬打,得有人把鬼子引开,引得稍远一点儿,先把机枪夺下来,再把他 们引进来打埋伏,或许咱们还有胜算!”老旦说。 陈玉茗点了点头,道:“我带两个人去引鬼子,老哥你带其他人先占山头,把 鬼子的机枪夺了,重机枪他们搬不走,为了追咱们或许轻机枪也不带。俺和张驰、 麻六去引鬼子,只带手枪!” “只带手枪?”老旦愕然,去引鬼子这活儿交给陈玉茗办是牢靠的,他们不带 长枪,鬼子就会以为他们没有武器,更容易放胆去追,但是这活儿的风险也太大了。 “没关系老哥,咱们在山里比他们熟,跑得还快哪!”张驰很兴奋。 “老哥就这么定了!等听到你们的枪响鬼子也就不敢再追我们了,你说是不?” 麻六鬼灵精怪,脑子也活,听他这么说老旦有些放心,或许追去的鬼子真能被 他们甩了,那就是有惊无险了。 “就这么定了!你们三个先到沟里去等着,等咱们翻到那个山后面,准备爬坡 的时候,看黑牛的手势就往前走,鬼子一看见你们,你们就扭头往南边去,绕着山 跑。听到咱们这面的枪响你们就上山藏起来,鬼子就不敢追了。除了几枝手枪,黑 牛分几个手榴弹给他们,以防万一。差不多过半个时辰就开始行动!大家都要小心, 咱们没有第二次机会!”老旦硬声道。 “是!”战士们对副连长的布置很满意,齐声遵命。二十三人分头出发了。 鬼子们已经挖了两个坑,支起了重机枪正在装着子弹。几个工程兵开始搭建一 个铁架子,其余的鬼子围成圈抽着烟聊天。看来鬼子很不喜欢中国南方这阴雨天气, 他们也没穿雨衣,只能泡在雨里。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周围的安全,也没有帮工程兵 干活,只是缩成一团,藏在刚刚编好的树枝下面,一边用嘴哈着手,一边点起一堆 小火来烧着热水。鬼子部队冲得太快,连日的征战也让这些心肠硬毒的鬼子个个面 黄肌瘦了。 老旦在山坡下面看得真切,用手势指挥着大家,众人从山顶的视觉死角位置开 始往上爬。战士们都折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一点一点地往上蹭。老旦分了两个组, 一组从左边上去,因为山顶左边有一块大石头刚好挡住鬼子视线;二组从右边上去, 要等左边的人动手之后再行动,否则他们的脑袋刚好在鬼子的重机枪枪口下面。中 间的山坡留给鬼子下山,陈玉茗三人会从正对着下山这条斜坡的路口转过来,鬼子 要是眼没瞎,一定会第一时间看到这三个像散兵游勇的国军。 见战士们都已到位,老旦给黑牛打了个手势,黑牛立刻拿起白裤衩做的小旗子 挥舞了两下,山那边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不过老旦相信,精干的陈玉茗一定瞪着眼 睛在等这个信号。 果然,没过多久,山顶上的鬼子就开始尖叫,紧接着枪就响了。近在咫尺的枪 声在山里回荡,震得大家心头发瘆。老旦看到十七八个鬼子飞快地冲下山坡,一边 高声喊叫着一边胡乱开枪,转眼就到了山下。老旦朝大家一挥手,左边的战士们立 刻快步奔向山顶。 一绕过那块大石头,老旦见十几个鬼子正在往山下看着,两个鬼子蹲在机枪坑 里,其余的都拿着武器,却并没有往后看。十几个战士到了山顶,看到傻了吧叽的 鬼子毫无察觉很是高兴,正准备一个个瞄准。大鹏可能是太紧张了,掏出的手榴弹 突然掉在了地上,离得近的两个鬼子工程兵立刻回头看来,顿时惊得跳起来一两尺 高。在鬼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时,老旦把两颗手榴弹扔了过去,刚回头的鬼子应 声倒下四五个。其他战士开了枪,鬼子训练有素,立刻卧倒在山坡上朝这边射击。 大鹏的手雷准确地扔在机枪手的坑里,两个鬼子刚打开重机枪的保险就被报销 了。 老旦正打得兴起,突然看到四栓儿朝自己扑过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 被他扑下了山坡。几声爆炸响起,被手榴弹炸死的四栓儿和一个战士缓缓地滑下了 山坡,山坡上挂着他们淋漓的鲜血。老旦重又跑上山顶,山头东面的战士们也已经 冲了上来,自己人的子弹好像打光了,正在和剩下的七八个鬼子肉搏,地上横七竖 八地躺着鬼子和战士们的尸体。老旦习惯地去拿刀,一把抓了个空,这才想起那把 刀已经断了,正挂在自己的床头。他从地上捡起一个战士的枪,照着一个鬼子的后 脑勺就抡了下去,鬼子的头被打得五颜六色脑浆飞迸,一声未吭地栽下山去。敌人 已经寡不敌众,两个工程兵鬼子被黑牛按在地上抓了俘虏,其他三个正被十几个战 士用枪往死里砸。 大局已定。老旦跑到山顶往下看去,去追陈玉茗几个的那些鬼子已经折回来, 正在往上爬,老旦刚回头喊了一声:“赶快!”就觉得眼前火光一闪,三个战士在 面前飞了出去,自己也被炸得头晕目眩,摸了摸好像没有被弹片崩到,他赶紧站起 来看过去,才明白有鬼子拉响了身上的一串手雷,围着他们的战士当场就被炸死, 其他几个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而地上的三个鬼子已经炸得破烂不堪了。 “快点起来,鬼子回来了!” 老旦一边喊一边把鬼子机枪手扔出坑去,拉开枪栓就要扫射,一搂扳机却没有 反应,他低头一看,发现重机枪好像少了什么零件儿,估计是被大鹏刚才的手榴弹 炸坏了,老旦登时急出了一身冷汗。 剩余的战士们捡起鬼子的枪纷纷往下开火。大鹏已经被炸死了,没有人懂得怎 么修这挺重机枪,只能把能用的枪和鬼子的手榴弹全用上。下面的鬼子疯了一样往 上冲,东洋人的劲头还真不小,总能把手榴弹扔上来,老旦捡起一个落在脚边的又 扔回去,炸飞了一个正在往上爬的瘦高鬼子。 去追陈玉茗一众的时候,鬼子带走了两挺轻机枪,此时几个鬼子扛着机枪上了 旁边的山头,架起来便朝这边开火。老旦和战士们立刻就陷入了被动之中,两边都 有子弹打来,又有两个战士倒下了。黑牛用拳头打晕了两个俘虏,也加入了战斗, 他们只能趴在地上躲过平射过来的机枪,还要照顾还在往上爬的七八个鬼子,手榴 弹已经用完,鬼子眼看就要上来了。 机枪突然停了! 山的那头传来了两声爆炸,紧接着机枪又再度响起,却不是打向山顶,而是射 向山腰的鬼子。老旦听见黑牛高兴的叫声,抬头望去,隐约见到陈玉茗和麻六正在 用机枪扫着下面的鬼子,鬼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弹雨打懵了,却无处藏身。山顶上, 老旦他们也冒出头来,慢腾腾地一枪一个地瞄着打,饶是鬼子视死如归悍性无比, 不一会儿,也终于叽哩哇啦地全部见了阎王。 收拾战场,战士们死了十个,不同程度伤了六个,张驰在逃跑的时候被鬼子打 中,当时就死了,而老旦居然没有受伤。 两个俘虏已经醒过来,他们的脸被黑牛打得像发起来的馒头,胳膊腿儿被捆了 个结实,嘴里也被塞了黑牛那面裤衩做成的小旗。 战士们把死去的弟兄整齐地埋在一个坑里,鬼子的尸体和其他没用的东西都埋 在另外一个坑里,两个坟都抹得平平的看不出痕迹,以免被新的敌人发现。老旦让 大家清点收拾起鬼子所有能用的东西,包括那挺重机枪。等一切收拾妥当,大家都 围在弟兄们的坟前一起敬礼,没有人流泪,全都静默地举着颤抖的手,久久不愿离 去。 雨越下越大,时而滚过阵阵雷声。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决定了几十个人的生死, 在这个无名的坟里,埋着来自各地的十个国军弟兄的亡灵。旁边那个坟里,埋着远 道而来的三十二个东洋人的身躯……他们就这样埋在了这无名的山脚之下。心情沉 重的老旦深吸一口气,正了正军帽,向坟上投去最后一眼,就带着大家赶回湖边。 松石岭的雨总是如此冰凉…… 快回到那一排草房的时候,战士们看到杨铁筠披着蓑衣,一手拄枪,正坐在村 口等着大家。杨铁筠已经浑身湿透,一个穿着草衣的女人站在旁边,用树枝替他挡 着雨,那人正是阿凤。草房子冒出淡淡的青烟,若隐若现的火光跳跃着,让已经冻 得麻木的战士们心头一热。看到连长用平静又略带急切的目光盯着大家,战士们都 异常感动。杨铁筠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没有成功,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气喘不已。 老旦几个快步上去扶住他,连长冰冷的双手紧紧抓着老旦的肩膀,他已经看到 少了不少战士,一时默然无话。 “连长!任务完成了,抓了两个鬼子。”老旦给他敬了个礼说道。阿凤看到老 旦回来还没有受伤,眼神里流露出异样的惊喜,她躲过老旦关切和热烈的目光,跑 过去扶起一个重伤的战士向里走去。女人也都已经出来,纷纷把伤员带进了屋里。 “为什么牺牲了这么多弟兄?”杨铁筠看着老旦,眼神里充满了责备和愠怒, 他显然不知道实际情况,二十四个人干掉八个鬼子,在他看来并不难。 “又来了二十多个鬼子,都是带枪的陆军,还有几挺机枪,咱们差一点出了闪 失!” 杨铁筠立刻明白了战士们是多么的不易!在鬼子人数占优,火力占优的情况下 能活着回来这么多人已经很难了。杨铁筠心疼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弟兄们,心潮起伏。 “弟兄们辛苦了!其他人都埋了么?” “都埋了,战场也打扫了,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干过仗。”陈玉茗对自己办的 事很是自信。 “埋了就好,陈玉茗回头统计一下都是哪些弟兄……有什么收获?”杨铁筠的 脸上浮起了一点宽慰的神情。 “抓了两个鬼子,其他的都打死了。缴获了一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步枪二 十八枝,手榴弹十五个,还带回来两部通讯器材,有一个咱们不知道是啥,其他没 用的都埋了。”老旦认真地说道。 “通讯器?在哪里?”杨铁筠的眼睛亮了起来。 黑牛赶紧把两台通讯器抱到他面前。 杨铁筠仔细地看了半天,对其中一个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却将另外一个手提 箱一样的机器翻来覆去地看了个仔细。这个机器装在一个大包里,露出一排细铁棍 一样的东西。杨铁筠把机器拿出来,从下面的袋子里拿出了两个皮子本,他把两个 本子打开看了看,又互相对比着。只翻了几页,突然他猛地单腿蹦了起来,差点摔 个跟头,他惊讶地大叫着:“居然还有电池!老旦啊,这个玩意儿是什么你知道么?” “俺不知道!没见过。” “这是日军的通讯电报机,这两个是密码本!鬼子调集和指挥部队用的就是这 个东西!” 看着激动的连长,战士们都有点迷糊,他们都不大明白这个东西意味着什么。 “赶紧进来,到房子里去!把俘虏先捆起来,待会儿我审他们。”杨铁筠把密 码本揣在怀里,扶着老旦往里走去。 “大鹏呢?”杨铁筠突然扭头问老旦。 “死了!”傻呵呵的黑牛说。 “可惜!大鹏知道这玩意的重要性!”老旦扶着杨铁筠,感觉到连长的身体不 知是激动还是寒冷,正在微微地颤抖着。 草房里架着一口铁锅,点着一堆小火,女人们把四周的门窗上都遮了草帘子, 只留下一个洞用来通风,火虽不大,但是已经让老旦觉得温暖无比了。 “老旦你把湿衣服脱了,我跟你讲讲,弟兄们牺牲得很值!” 老旦看看没人,就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一边烤着火一边听杨铁筠说话。 “鬼子和我们一样,指挥大部队都是用密码发报机,这边的命令用这本密码本 改成数字组合,然后再用这个密码本二次加密,那边收到的人再用这本密码本把命 令还原,我们的部队可以截到鬼子的很多电报,但是因为不能把它们解密,所以就 没用。现在有了这两个密码本就可以了,除非鬼子很快就换了密码,他们到山里来 可能是要提高信号的强度,这可真是歪打正着!我们曾用两个团的兵力去夺都没夺 回来,居然被你给弄回来了,老旦!就凭这件事,师部一定会给你记个大功!” 老旦听得目瞪口呆,他指着杨铁筠手里的密码本愣愣地说: “连长你的意思是说,咱们部队有了这玩意儿,鬼子军队在哪里就都知道了?” “不一定,但是可靠性会提高很多!” “可是……咱们怎么把它带回去哩?”老旦很高兴居然一不小心得了这么一件 大功,但是以现在的情况回去太难了。 “鬼子的发报机我们也可以用啊,可以调到我们部队的频率上去。” “可咱们没有指挥部的通讯密码哪,没有密码说实话,鬼子不也会听到的?” 老旦瞪着眼问。 杨铁筠微笑着看着老旦,自信地敲着自己的头,轻轻地说: “它们都在我的脑子里!” 雨终于停了。 两个小鬼子瞪着溜圆的小眼睛,望着眼前的支那士兵,看了这个看那个。雨后 的天气仍然阴冷,可他们的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把他们嘴里的布拿出来。”杨铁筠今天的身体状况不错,语气铿锵。 黑牛拔出鬼子嘴里的破布,可能当时塞得太紧了,有一个竟然被带出了一颗血 淋淋的牙齿,另一个带眼镜的大概是觉得黑牛的裤衩太脏了,倒头便吐,却还叽哩 呱啦骂个不停。掉牙的鬼子也跟着放声大叫,声音如同要挨刀的种猪。黑牛照着每 人的肚子一顿腿脚,才让他们闭上了嘴。老旦第一次放胆近距离观察两个活生生的 鬼子,不禁有些好奇。以前虽然也在近处看过,不过当时脑子里时刻想着杀人,事 毕就忘了他们的长相。眼前这两个东洋人分明都是肚脐眼窝子单眼皮!除了个子矮 一点,其他和自己人差不多,一样的脸色儿,一样的黑头发,一样的累出眼袋的血 红的眼。 杨铁筠开始问话。鬼子发现这个一条腿的支那人居然可以说和他们一样地道的 日语,霎时被镇住了,一时只顾喘气不再说话。杨铁筠的表情时而和善,时而严厉。 掉牙的鬼子竟伸直了脖子、瞪着小眼睛和杨铁筠顶嘴,带眼镜的鬼子只左顾右 盼神色慌张。战士们俱都摸不着头脑,困惑地站在一旁。陈玉茗手握大刀站在两人 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过了一会儿,杨铁筠和这个掉牙的鬼子都不说话了, 二人怒目相对。片刻,杨铁筠猛地掏出手枪,照着这鬼子的头就是一枪,凶鬼子登 时仰倒,躲避不及的陈玉茗被溅了一身脑浆和骨头渣子。连长突施杀手,让大家很 是不解。 杨铁筠默默地把枪插回腰间,说道: “他是个陆军士兵,什么都不肯说,还侮辱昨天死去的弟兄们!” 说罢连长瞪着眼镜睛的鬼子。这个鬼子不再像刚才那般有骨头了,只见他大汗 淋漓,浑身抖若筛糠,紧闭着双眼,眼泪早稀里哗啦的了。 杨铁筠又向他问话。开始他也不说,只是闭着眼摇头。黑牛照着他的背上踹了 一脚,鬼子以头跄地来了个狗吃屎,鼻子立刻就迸出血来,眼镜也跌到了一边。突 然,一个村姑快步冲上前来,她楞着眉毛,牙关紧咬,脏兮兮的头发胡乱散着,端 着一盆滚水就要往鬼子头上泼。陈玉茗早有防备,忙一把拦下了。这女人一盆滚烫 的水倒在了地上,冒起一大股热汽。鬼子见状大声求饶,让在场所有人不可思议的 是,这兔崽子居然说的是中国话。 “你是中国人?”杨铁筠问。 “……不,我是日本人。我在中国十年了,我是日本在华侨民……”鬼子一口 标准的城市话,字正腔圆,老旦听了很是羡慕。 “你在中国干什么?” “我家原来在上海做药品生意,圣战开始后,按照规定上海的日本侨民都要参 军,在上海有好几万日本人,男人都参了军。” “那就对不起了,你的手上也沾了中国人的血,上海和南京是你们的杰作吧?” 连长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个工程通讯兵,我的妻子是中国人,现在还在上海。 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喜欢中国,可是我也没有办法……”鬼子一边说一边哭 泣着,让人还有点可怜。 “这些我不管。你们进山来干什么?”杨铁筠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我们是板垣师团第一通讯旅的部队,因为部队驻扎的地方通讯信号不好,我 们来山顶安装长距离信号天线。” “来那么多人干什么?带密码发报机干什么?”连长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鬼子面色大变,看得出他很矛盾,原想隐瞒的军用装备机密被这个瘸子一眼看 出,不禁慌了神。 “只是用来测试信号强度用的,我们根本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敌人。你应该知道, 皇军对武汉的全面进攻已经开始了,我们很快会打下信阳,所以要增进协同作战的 能力,增加电报信号的强度和覆盖面。” “信阳?你个毛驴放屁!”老旦一听到鬼子提到河南老家的地方,顿时火气上 涌,一步就跨上前去。 “我没有骗你们,这已经不是军事秘密,南边很快也会被皇军打下来,武汉你 们是守不住的!” 见面目狰狞的老旦冲来,颇有一脚踢碎自己鼻梁的架势,鬼子吓得一边缩一边 快速地说着。杨铁筠作势拦住了老旦,眼珠转了几下,继续问道: “你们的任务需要几天向部队汇报?用什么方式汇报?这里周边的日军部队是 什么部署?你都如实说出来,看在你没有杀中国人,而且你老婆也是中国人的分上, 我们可以留你一命,不过也不能放了你,你要跟我们回后方去,将来的战争不管谁 胜谁负,总之仗打完了你才能回去。你觉得怎么样?” 鬼子望着眼前这一众人,低头想了片刻,在肩膀上擦了擦鼻子上的血,缓缓说 道: “从陆路你们是回不去的,山外边到处是皇军部队,有将近十万人。水上也有 危险,湖面上有巡逻艇。我们应该今天向旅团汇报,如果没有汇报,也没有回去, 旅团肯定会派部队进山来,同时会让各部队迅速更换通讯密码。这个密码机很快就 没有用了。回你们的后方去,我看不大可能。” 鬼子一听不会杀他,就镇定多了,说话也开始有章有法。杨铁筠琢磨,这个鬼 子长期生活在中国,身上已经没有多少武士道精神的影子了,想必也是被逼着参了 军。把这个容易降服的鬼子弄回后方去,对情报部门破译日军的密码有很大用处。 “你叫什么?”杨铁筠问道。 “小泉纯黑二!” “有中国名字吧?”连长阴着脸问道。 小泉纯黑二低下了头,喃喃地说:“……我的中国名字是孙韶泉……长官饶命 ……我已经有几年没有用过了。” “你的女人是哪里人?有娃么?”老旦开始觉得这个二鬼子虽然可恨,但也挺 可怜。中日两边打仗,他指定是两头不讨好,也不知道当时他咋想的,会娶个中国 女人?那个不要脸的婆娘就更不可饶恕了,居然会嫁给鬼子!就算嫁给这家伙,仗 打起来后,怎么不在半夜拿剪刀阉了他? “她是上海人,我们的孩子三岁了……都住在上海,我孩子满月之后我就没有 回去了……谢谢长官饶命……我想他们……留我一条命……还能回去看见他们……” 小泉的竟然哇哇大哭了,这真让战士们感到稀罕。 “押他下去,给他饭吃,叫大家到房子里面开会!”杨铁筠说罢起身,紧绷绷 的伤口让他疼得呲牙咧嘴,他强忍着,回头看了老旦一眼,苍白的脸上嘴角一翘, 笑着说道: “老旦,你看我的!” 第二天晚上,杨铁筠终于说出了计策。 “如果我们可以用最快的时间把这部通讯机带回师部,指挥部就可以大大提高 对日军调度部队的判断能力。日军届时也许已经更换了通讯密码,或者改变了加密 方式,但是它仍然会对情报部的破译工作有重大帮助,更说不定会对整个战役有关 键性的影响哪!所以,哪怕付出再大的牺牲和努力,我们也一定要把这台宝贵的机 器,连同这个没骨头渣子的二鬼子,一起带回武汉!” 一个战士递上来半瓢水,杨铁筠接过喝了,他纤细的手掌潇洒地抹了抹嘴,环 望了一眼紧张的战士们,继续说道: “……而且我估计,鬼子最晚明天就会派巡逻队进来……或许更早,而且力量 绝不会弱。我们呆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必须走了。” “可怎么走呢?照鬼子说的周围十几万鬼子,我们插翅也飞不出去呀!”陈玉 茗问。 “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只有一个办法,虽然冒险,但是师部和我们都值得一 试!” 杨铁筠不无得意地看着这帮大眼瞪小眼的农民大兵们,抖出了他的包袱。 “就像你说的,插翅飞回去!武汉方面的俄国盟军飞机大队,叫什么库里申科 大队吧,我记得他们带来了几架水上飞机。” “水上飞机?飞机还能在水上跑?”黑牛名如其人,那瞪大眼的样子,活像看 见隔壁草料的牛。 “不是在水上跑,它起飞降落都在水上,应该也可以在地上降落,我也记不太 清,总之能在水上降落,飞机从武汉到这里打个来回用不了多久。鬼子的机场被我 们折腾烂了,短时间内还恢复不了。我们的飞机应该可以冒这次险,而且师部也可 以派战斗机护航。虽然现在每一架飞机都很宝贵,但是为了这个东西,以及为了这 个精通日军通讯方式的小泉纯黑二,损失半个中队的飞机都不为过!” 杨铁筠的手掌砰的一声重重地拍在木桌上,只用树皮捆绑在一起的桌子登时就 散了架。双手正支在桌面的老旦叼着烟屁股正自出神,冷不防地扑倒在地,战士们 哈哈大笑。杨铁筠才意识到自己激动得走样了,笑着坐下身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 头。老旦倒没在乎,一边捡着烟屁股一边笑着说: “连长,看来你已经完全恢复哩!就这一掌赶得上俺那女人抡圆的耳刮子,俺 只瞅了一眼邻居婆娘给娃子喂奶,她的巴掌打得俺脸上多了半斤肉哩!” “老哥,半斤肉恐怕不止吧?嫂子没在你另一边脸再来一下?”一向少言寡语 的陈玉茗居然用老旦的口音应了个笑料,一时大家笑喷。 不消说,老旦和战士们对连长的计划都很叹服。只是,这些女人们怎么办? “没办法,带不了,让她们转移吧!”杨铁筠毫不犹豫地答道。 大家都不说话了…… 是夜,老旦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窗外月光如水,山里腾腾的雾气在月光的照 射下幻化出神秘的光彩。说不出名字的夜鸟低低地鸣叫着,那有节奏的求偶旋律更 是让他心烦意乱。他换了无数个姿势可就是睡不着,一股热乎乎的久违的感觉冲向 下面,他抬头望着阿凤睡房那边若有若无的灯火,已是按捺不住的躁动不安。 不知不觉之间,老旦已经在阿凤的窗下了。敞风漏气的房子缝隙里,老旦能清 楚地看到阿凤白皙的脸在月光下映射的光芒,女人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也没有睡,嘴 里叼着根草梗一样的东西上下摆动。老旦突然发现哨兵并没有在小山头上放哨,走 到山脚下刚想过去看个究竟,就看见背光的半山腰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如同鬼魅 一般微微蠕动。竖耳一听,分明听得半山腰传来哼哧哼哧的男女云雨之声,心下立 时明白了九分,暗道这两个灰货真会挑地方,黑黢黢的林子里干事儿,不怕一来一 往对错了道儿? 下得山来,老旦的腿脚如同被无形的绳子牵引着,又回到了阿凤的窗前。他本 来就心烦意乱,如今月光人影,天交地合的刺激更让他着了魔一般围着阿凤的房子 转来转去。他发现和阿凤一起住的小秀不在房里,莫不就是正在山上快活的那位? 色壮人胆,老旦把心一横——去你妈了个逼的,大家都是苦命,明儿个就各奔 东西了,还顾着个啥球面子?老旦一步踏上木阶,深吸一口丹田气,狠掐两面虎口 关,又按了按已经明火执仗的胯下尘根,猛地推门而入。 刚进去就大吃一惊。阿凤居然已经站起身来,紧靠床头身披床单,正朝他怒目 而视,估计是刚才就发现了在外彷徨的这个欲火焚身的北方汉。老旦被她王母一般 慈严鄙视的目光一刺,恰如针尖扎在了猪尿脬上,登时感到精气源源外泄,两腿儿 硬了,一腿儿软了。一阵风突然吹来,把阿凤掩在身上的床单掀起了一角,阿凤丰 满洁白的腿儿亦在索索发抖,老旦见状,又一股胆气横生,干脆把眼一闭,闷头扑 了过去。 “啪……” 这声响和这感觉咋这熟悉哩? 老旦感到脸上像是挨了一个麻雷子炮,火辣辣的疼痛伴着颤巍巍的耳鸣。睁眼 看去,女人凤眼溜圆,单拳紧握,愤怒的脸颊羞红一片。她人已经蹿到了屋子的另 一头,蜷缩着蹲在地上,像一只被堵在墙角要挨刀的野兔子。这记耳光将老旦突发 的悍劲打得无影无踪,嘴里咸咸的已是见血。他羞愧无比,恨不得变成一只鞋板虫 从地面的木头缝里钻出去。手足无措间略一踌躇,终于一咬牙夹着脖子落荒而逃。 脚下一不留神,草鞋拌在地板缝里,险些摔了个趔趄,他灰溜溜地索性鞋也不 要了,光着一只脚就朝自己的草房跑去,更不敢再回头看阿凤一眼。 回到房里,老旦抓耳挠腮地踱来踱去。他暗骂自己贼心贼胆啥球方略都没有, 更没个定心的狠劲儿,连句人话都还没憋出来就要霸王硬上弓,把个好女子惊得恨 不得操起剪刀来对付自己,这可让人家阿凤咋瞧自己哩?他噜了一把已经萎靡下去 的东西,自叹没有那份收放自如、斩关夺旗的才情,没闯祸就不错了。人家还没咋 的,自己就已经慌得要拉稀,真是天生遭女人耳刮子的命! 老旦郁闷地脱去衣服,钻进肮脏冰冷的被窝,里面的潮气阴得他索索发抖。想 到明天就此和阿凤分别,没准永世再不得见了,心里无奈地一疼。再想到山腰上那 一对野合的狗男女,人家可是哼哧哼哧地过足了瘾,他心里又空落落地泛着酸气。 离开女人半年了,生理上的欲望如同被绳子牢牢拴起,憋闷得难受却无从发泄。 阿凤似是而非的眼神让自己着了魔一般地牵肠挂肚,他一度已经觉得这是王八瞅绿 豆的事儿了,咋了弄成个这?唉……人家毕竟是正经娘们儿啊,不是村里那些给个 馒头就能和汉子上炕的破鞋。 想着想着,老旦渐入梦乡。他仿佛感觉到翠儿热乎乎的小手从背后伸来,抚摸 着自己满是伤痕的前胸,然后悄悄地缩回去,乖巧地从屁股后面两腿中间掏住了自 己的命根,一个快感的激灵让自己险些小便失禁,紧接着他体会到女人浑圆的奶子 就紧紧贴在自己的后背上了……一股熟悉的女人香气喷吐在自己的耳边,老旦猛然 从恍惚中惊醒。一只火热的手正在紧攥着自己同样火热的尘根,阿凤的声音在耳边 响起: “没准今生今世就这一晚了,你喜欢我,我也不想惦记那么多了……” 此刻,老旦浑身的血液如同黄河的浪涛一样汩汩作响,心几乎要蹦出干渴的咽 喉。他伸手向后摸去,一个女人滚烫的身子一丝不挂,细汗微微。老旦猛地翻转过 来,在夜色中瞪大了双眼。阿凤的身体如同想像中一样洁白一样丰腴,仿佛一块巨 大的白玉。他只一个腾跃,就将这个丰满的身体压在身下了。女人那只坚定的细手 牵引着自己,让它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她的体内,还不等阿凤疼痛的声音落地,坚 如铁石的老旦就用尽浑身力气开始了翻江倒海的耕耘。他的手紧紧地抱住阿凤的后 背,用嘴死死地堵住她的呼吸,每一下撞击都似乎要将她势如破竹地一分为二,两 个人像绷紧的弹簧交错在一起扭搅着,彼此的汗水融粘在一起,在剧烈的摩擦中发 散出奇怪的味道。 阿凤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羞答答的北方汉子会有如此疯狂的动作,她还没有来得 及害怕他那巨大的东西,一波又一波的快感就让自己两眼晕眩,双腿痉挛了。她唯 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迎合这猛烈的风暴以消减那隐隐传来的疼痛。在她的指甲掐入老 旦身体的时候,她感觉到身上这个男人闷哼一声,随即那勃然爆发的力量就汹涌地 冲入了体内,仿佛一道滚烫的铁流,肆意地在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游走,烧灼着她的 欲望,又像一只伸进她心里的有力的手,将她的魂儿瞬间推到高高的云端,然后坠 落,坠落,再坠落,直到回到人间,直到汗如泉涌,瘫软成一堆任他搓捏摆布的泥。 老旦爱惜地噙着阿凤的乳房,从左边换到右边,再从右边换到左边,两只大手 霸道地抚过女人的每一处隐秘。女人膨胀的肉体像放在祭坛上的牺牲,每一个毛孔 都向身上这个粗糙的男子打开了,她发出荡人心魄的呻吟,高高地挺直了身体…… 久违的激情刚刚过去,一经女人迷醉的声音和暗示的指尖撩起,老旦又子弹上 膛昂然挺立了。女人害羞地别过身去,他就把阿凤又按在身下了,女人的臀部死死 地被他压在胯下,两手紧攥着她丰满滑腻的乳房,头拱进女人浓密的黑发去找寻她 的耳垂。他从心底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号叫,不由分说地再次一贯到底…… 此时,月影西移,鸟雀无声。在松石岭一个无名的山脚之下,无名的村落之中, 一对沦落乱世的无名男女的激情仍在无休止地进行着。他们是如此的忘我投入,以 至于两人几乎都要在巅峰里昏死过去。树枝搭起的房屋随着他们的碰撞微微地颤抖 着,惊飞了正在上面栖息的鸟儿,片片落叶无声地从房顶滑落,随着微风滚落在地 上。 天快拂晓了…… 经过整整一天的通讯联络,在详细报告了人数、方位和湖周情况之后,武汉方 面总算有了明确的答复:明天夜里一点钟在湖边点两堆火为号,两架水上飞机将前 往该处营救战士们,但是无法提供战斗机护航。密电最后一句:武汉人民期盼英雄 归来! 大家都明白,武汉战况激烈,哪还能抽出战斗机来护航!指挥部能抽调两架水 上飞机前来营救,大家已万分感激和庆幸了,只见大伙抱成了一团,个个激动得热 泪盈眶。随即马上收拾行囊,准备干柴和汽油,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把沿湖边上的这几排树全砍了,否则天上的飞机难以发现火光,再让他们扎 两个木筏子,不必太大,能载十几个人用浆划到飞机边上就行。” 杨铁筠和老旦站在湖边,仔细商量着晚上的行动计划。杨铁筠的伤还没有好利 索,化脓的地方仍有些肿胀,持续的低烧把他的身子折腾得十分虚弱,仿佛一阵风 就能把他吹到湖里去。老旦仔细听着他的布置,觉得甚为妥当。想到鬼子可能已经 进了山,又十分担心。 “连长,还是把机枪架在山上吧!万一鬼子摸进来,我带几个人去挡住他们。 另外,晚上会不会有鬼子的巡逻艇?” “会不会有鬼子的巡逻艇来,这可真不好说!把重机枪架在湖边这个高坡上, 轻机枪和手榴弹都安排到山口上去,不能让鬼子接近湖边,别看是飞机,只几发步 枪打过去就可能上不了天!” 这时,黑牛光着膀子走了过来,肥巅巅的胸脯上下颤着。 “连长……” “嗯?黑牛啊,什么事?” 黑牛抓耳挠腮的局促不安,像女人一样玩弄着手指头。 “怎么了?咋不说话哩?屁哪有放到一半嘬回去的道理?”老旦笑嘻嘻地说。 “连长,老哥,我……我不想走了。” “为什么?”杨铁筠似乎并不意外,平静地问道。 “我和小秀好上了,不忍心把她留在这儿,我回去也牵肠挂肚的……” “不行!这是命令!”杨铁筠仍然不动声色,语气像是结了冰。顷刻又道: “我们是军人!现在战事吃紧,正是国家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回去还有大 仗要打!大老爷们的,就躲在这里与过路女人厮守着,算什么?再说这才几天,就 恨不得厮守一辈子了?你还是个爷们儿么?” 黑牛挨了当头一棒,神情顿时就成了个蔫茄子。老旦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自己 昨晚和阿凤一宿鏖战,几度生死,两人都遂了心愿,约定互不相忘,彼此珍重,也 不像黑牛和小秀这般难舍难分的。见傻黑牛竟这样动情,心下不禁有些惭愧。早上, 他分明看见阿凤在默默地给大家收拾东西,脸上还留着昨晚激情的潮红,刻意地躲 避着自己的目光。此刻,听连长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再看黑牛那垂头丧气的蔫样儿, 老旦缓缓说道: “黑牛你家还有啥人?这里四边不靠的,也不是安生之地,鬼子没准儿还会进 来,你留在这里既不安全,不也要惦记家人么?” “我家人都死光了,没什么人惦记了。那年家里闹瘟病,连个小妹子都没剩下, 我在临村打长工,回去家里已经没有能出气的了。他们都死在炕上,连个埋的人都 没有,村里的人死得也差不多了……我是真心喜欢小秀,也算订了终身了,留下来 还能照顾她和大姐们,鬼子来了能护着点……” 黑牛话音越来越低,说完眼眶已经红了。 杨铁筠听罢不再说话,慢慢转过头来看了老旦一眼,又看看正热火朝天砍树的 战士和安静的女人们,一声不吭就拄着拐杖走开了。老旦会意,拍拍黑牛的肩膀笑 着说: “你把两挺轻机枪都架到山口上去,那里得有人守着,俺和你晚上留着,如果 没事,你就送俺走!然后带她们换地儿去!” 黑牛闻听激动不已,他感激地看着老旦,把老旦的双手攥得生疼。 “老哥我谢死你啦!我和小秀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就算是我们的媒人啦!” 黑牛说罢,一溜烟儿跑了。 老旦怅然若失,在原地转着圈儿,掏出烟来叼上,可受潮的洋火怎么也打不着, 正要摔,突然触到坐在不远处的阿凤递来的一个意味深重的眼神,不由得立刻头胀 胸憋腰软肚硬,浑身不自在。一狠心别过头去,又恰好看到已经笑成一朵花的小秀 和兴奋得面红耳赤的黑牛,一阵浓浓的酸楚顿时浮了上来。阿凤昨晚那迷离的眼神 和喃喃的话语,温热的舌头与滑润的身体,直让他着魔了。但一想到翠儿和孩子那 份更重的牵挂,再加上那份生死的兄弟情谊,他只得强下决心同阿凤分别了……这 脑子里的战争让他头痛欲裂,他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阿凤了。阿凤在那边也是心 猿意马,一不留神二人又是四目相对……老旦再也无法承受了!他闭上眼定了定神, 终于转过身子,慢慢地向伫立在湖边的杨铁筠走去,步子一步比一步坚定。一阵风 吹在脑后,湿漉漉的,他猜想此时阿凤必定在看着自己的背影哭泣了。 “连长,俺让黑牛去布置山上的机枪,那边要有人看着点,俺和陈玉茗帮他警 戒。如果没事,晚上他就送咱们回来,然后黑牛带女人们转移。这些女人真是帮咱 们不少,鬼子来了,她们这么多人也得有个男人照料着……” 杨铁筠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 “这样其实甚好,我也是想看看黑牛是不是真心。都是孤苦伶仃没什么牵挂的 人,走到了一起,就随他们去吧。乱世浮萍,同归何处?难得黑牛有这份不离不弃 的心,就成全他们吧!比起来,你我责任重大,即便有情,也得割舍干净,我们倒 不如他啊!” 老旦脸一红,这话怎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恨别青山三千里, 恸失九州十六关。 狼烟铁血山河碎, 寒枪银戈日月川。 伤心月下松石岭, 温柔雾上斗方山。 男儿断臂须狂笑, 不离不弃是人间。” 此时青山如画,夕阳如血,一抹红霞荡漾在碧波之上,微风拂来,迤逦万千, 真个是风光无限。杨铁筠心生感慨,颂出一首诗来。 “连长,你多久没见着家里人了?”老旦听着这荡气回肠的诗句,眼圈儿竟然 一热。 “有两年了吧。我夫人在湖南老家看着孩子,那边是她娘家……孩子长成啥样 我都不知道,她要来找我,被我劝回去了。我的父母非要留在武汉把着我,父亲是 老北伐了,脾气火爆,原本还要参军,被我拦住了。然后就说什么也不回去,要看 着我打鬼子建功立业!其实父母离营地不过二十里地,可也有一年没回去了,总是 有任务,数次过家门不能入啊……” 老旦又愧得脸红了,心下叹道,杨铁筠这读过大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自己都 残破成这个样子了,心里还只有党国!而且这人肚子里就是能憋住事儿!一起厮杀 共处这么久,老旦竟没听他提过一星半点的家事儿,于是老旦对他愈加敬佩了。 不过几个钟头,战士们就把全部准备活儿都干完了,然后钻进林子里静待天黑。 日本兵小泉纯黑二早已被捆得动弹不得,横放在木筏子上,再用草蔓盖了。杨 铁筠着急地看着表,警惕地盯着湖面上的动静。 这些汉子终于要走了,女人们都流了泪,她们连夜给战士们缝制了草鞋。阿凤 带着大家找了个僻静处,她们安静地围坐着,眼里看着男人们忙来忙去,只幽幽地 出神。战士们也是恋恋不舍,有几个还哭了鼻子。杨铁筠原本与这些村妇们比较疏 远,如今突然意识到,这些土生土长在山区的村姑们,有时会比他们这些大男人更 为坚强。无论遭遇什么,她们都能坦然受之,泰然处之。在听到战士们要离开的消 息时,她们并没有表现出震惊和无助,更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比起大多数城里人来, 这些大字不识几个,连砖瓦房都没见过的村姑们更加坚强隐忍、善良淳朴,似乎她 们与生俱来就有一种与天地相安的品性。 午夜,无风。 老旦、黑牛和陈玉茗坐在山上,望着山口的动静。突然,他们看见远处的沟里 闪起一簇亮光,一晃一晃的,瞪大眼睛再看,却不见了。黑牛十分紧张,肩榜被轻 机枪的托顶得生疼。老旦用望远镜一遍遍地仔细观察,月光下,茂密的丛林在微风 里轻摆着,既像人又像鬼,老旦一下子明白了袁白先生说的“草木皆兵”是个啥意 思。 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马达声,朝天看去,黑压压的啥也没看见。战士们赶紧点燃 了湖畔的火堆,熊熊火焰即刻把周遭都照得通亮了。黑牛见火光亮起,高兴地对老 旦和陈玉茗说: “老哥,茗哥,你们赶紧动身吧,我还在这里看着,替我坐一下飞机啊!” 老旦和陈玉茗与黑牛匆匆拥抱作别,迅速下山往湖边跑去。飞机已经开始在水 上降落,马达声大得吓人,离湖越来越近了。隔着一片树林,老旦和陈玉茗突然听 到一串炮声,紧接着火光就在岸边炸起了。突如其来的炮火让二人顿时惊出一身冷 汗。钻过树林看到,远远的湖面上,一艘铁船正在一边开炮一边驶来。水中的一个 木筏被炮火掀翻,活着的战士们拼命朝湖里正在滑行的飞机游去。另外一个木筏还 在等他们。杨铁筠和大虎坐在重机枪边上,杨铁筠看到老旦和陈玉茗回来,立刻大 声喊道: “你们快上木筏,赶紧过去,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老旦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形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后山上黑牛的机 枪突然响了起来,三八大杆密集的枪声在和黑牛对射着,看来山里的鬼子也摸了过 来。老旦再不迟疑,一把抓住陈玉茗大声喊道: “赶紧带连长上飞机,抱着他走,大虎跟俺来!” “老旦不行!你们赶紧上飞机!那边守不住的!” 杨铁筠话音未落,一颗小口径的炮弹在湖边炸开,木筏子上一个战士,连同放 在筏子上的小泉纯黑二,都被炸得四处翻滚。一架飞机已经滑到离岸边不远处,机 身上醒目的党国国徽在火光中分外耀眼。三四个背着通讯装备的战士快游到飞机旁 边,这时鬼子的巡逻艇用机枪扫射了,一个战士在水里被击中,一串串血花溅上了 天,他还来不及挣扎就沉入水中。另一架飞机飞得近了些,被鬼子大口径的机枪打 中,竟然当空就爆炸了!坠入水中的残骸和汽油燃起了一堆大火,一时也挡住了炮 艇的视线。 “你不上飞机俺就不走!玉茗,大虎,抬着他给俺走!” 老旦发了狠,陈玉茗和大虎立刻执行命令,抱起挣扎的杨铁筠开始下水。老旦 操起重机枪,对着湖面上的鬼子炮艇就开了火,机枪子弹成串地打在船身上,崩出 串串火花,船上正在射击的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子弹打得纷纷躲避。 “放我下来,你们别管我,这是命令!快放我下来!去帮副连长和俘虏上飞机! 这是命令!俘虏一定要先上去,他比我重要,玉茗快去!” 陈玉茗只好放下杨铁筠,跑过去背起已经炸昏的小泉纯黑二,扔下水就拉着他 泅水。大虎正要将杨铁筠拖下水,杨铁筠一甩膀子索性扔了拐,一下子单腿跳进了 水里。又一串子弹打过来,正中大虎的头,他只一个闷哼便栽到水里,鲜血喷了杨 铁筠一头一脸。杨铁筠噎了一口水,挣扎着又游到岸边,再一使劲想支起身子,却 做不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他这才发现一颗子弹从后面穿透了左肩,鲜血正汩 汩地涌出…… 老旦正杀得性起,肩膀后面突然一热,血登时染红了袖管。扭头一看,只见浑 身是血的黑牛抱着机枪,一边退一边扫射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鬼子正潮水般地从 山上冲下来。老旦立刻扭转重机枪朝着山上扫去,一串鬼子从山上滚了下来,可其 他的仍然快步往前冲着。黑牛退到老旦身边,不由分说,一把就把老旦推了个仰面 朝天,他抢过重机枪一边扫射一边大喊着: “老哥赶紧带连长走,不要管我,你快走!咱们兄弟来生再见啦!” 老旦这才发现趴在血泊里一动不动的杨铁筠,飞步过去抱起他跳入水中。炮弹 不断地在飞机周围炸响,舱口的战士们拼命地喊着老旦,飞机螺旋桨高速转动着, 在湖面上转着圈躲避着炮弹。老旦觉得又有一颗子弹打穿了右腿,顿时疼得没有力 气划水了,被托浮在水面上的杨铁筠一下子被水呛醒了,见老旦已经没了顶还在举 着自己,猛地一把推开了老旦,吐着血沫说: “老旦,我已经不行了……会连累你……你带大家回去……一定要完成任务… …快走!” 老旦冒出头来拼命喘气,正要再游去拉杨铁筠,可毕竟力不从心,晃晃悠悠开 始下沉,一股力量把自己拉了上来,浮出头一看,一圈绳子正套在身上往回拉着自 己。飞机已经离自己很近了,陈玉茗扔过来的绳子套住了自己,原本只会狗刨的老 旦再无力挣扎,连说话都做不到,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湖水呛得他鼻血蹿流,他伤心 地望着又爬上岸边的杨铁筠,急得乱扑棱着。 老旦一被拽上来,飞机就开足了马力开始起飞。鬼子密集的机枪子弹穿过机身, 在机舱里叮当乱崩,两个战士被流弹打中,一声不吭就栽倒在甲板上。 浑身枪眼的飞机终于飞了起来,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就朝着武汉飞去。战士们 从敞开的舱门向下扫射,又打倒一些鬼子。岸边的树木烧起冲天的大火。火光中, 杨铁筠和黑牛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们的机枪怒吼着,阻挡着越来越近的鬼子,他们 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机舱的视野里。战士们顿时放声大哭,悲痛欲绝。老 旦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处伤口都在淌血,终于晕倒在飞机甲板上。 “旦啊,知道燕窝岛不?” “不晓得。” “袁白先生今儿个和俺说了,东边海上有个燕窝岛,上面全是燕窝。” “那有个啥稀奇?咱家门粱上不就有一个,每天弄一地鸟屎。一个岛上都是燕 窝,那岛上还不全是鸟屎了?” “你个傻蛋!袁白先生说不是一回事哩,他说的燕窝和咱家门粱上的不是一回 事哩,那一个燕窝顶得上几百斤麦子价钱,吃一个返老还童哩!” “有这么稀奇么?那吃上十个还不得再钻回俺娘肚子里去?” “你尽给俺打岔,还吃十个哩?给一个让你闻闻,就是你个傻旦儿的福气了。” “那这燕窝岛……袁白先生去过?” “他说打小的时候去过,他爷爷带他去的。” “那咋了他还在咱板子村这屁大介儿地方混哩?去那个岛上不就成神仙了?” “找不到路哩,他说那个岛是动的,在海上飘来飘去。” “海是个啥球样咱都没见过,还惦记这个岛干球啥?” “哎呀傻蛋,你尽打岔,等咱们孩子大了,咱也去找一找燕窝岛?说不定能撞 着哩!” “燕窝岛……燕窝岛,翠儿你赶紧睡吧,明儿个还赶集哩,过了晌午俺还得翻 地哩……” 老旦被摇醒的时候,飞机已经到了武汉上空。晕乎乎的战士们伸头望去,立时 目瞪口呆:偌大的武汉外围像是一座燃烧的炼狱,连绵不断的火焰包围着大半个城 市,升腾起一团团的巨大的火柱,将滚滚的黑烟卷向天空。无数道弹雨拖着长长的 亮光掠过城市上空,如爆炸的烟花。密密麻麻的大弹坑遍布大地,其间尽是炸成破 碎不堪的房子和狼牙狗啃的庄稼地。长江像是蜿蜒在火海中一条挣扎的长蛇,江岸 两边镶着火红的光带,一直绵延到城市的中心。仿佛有一座油库被炸着了,浓烈的 火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上百米高的火龙跳跃着冲向机翼,气浪将飞机冲得一个摆 子,险些翻过去。 陈玉茗双臂紧紧抱着老旦,把老旦夹得生疼,老旦分明嗅到了地面上升腾起来 的死亡的味道。只两个多月不见,美丽的武汉就被糟踏成了这模样! “我们要降落了……弟兄们抓紧!”前舱传来一个人的喊声。 旋即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说为了躲过日军的地面射击,飞机必须快速朝长 江江面俯冲,要大家各自固定好身体做好降落准备。老旦用尽吃奶的力气紧紧抱住 了陈玉茗的腰,陈玉茗则牢牢抓住了一个绞轮。大家都是第一次坐飞机,早已吐得 胆汁外翻,飞机一俯冲,紧绷的尿门齐刷刷地开放了,弄得甲板上一片湿漉漉的。 众人早已经吓得双眼紧闭,早顾不上喊叫了,只将身子死死贴在飞机甲板上, 强忍住颠簸的折磨。但有个战士吓得鼻涕眼泪屎尿齐流之际,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念 叨着: “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 飞机快速俯冲下去,机身像被大风撕扯的窗户帘子一样抖若筛糠,似乎随时都 会散架。飞机里舱还是被日军的子弹打着了火,喷起一股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就 在众人快要窒息的一刻,飞机重重地砸在了水面上。两个没抓牢固定物的战士,一 个被高高地抛起来,狠狠地撞在顶上,又跌下来,摔得满脸是血,另一个重重地反 弹回来时,被灭火器顶进了肚子,眼见是活不成了。老旦和陈玉茗也撞得鼻青脸肿, 好在老旦和陈玉茗死死抱在一起,总算没有大碍。 冰冷的江水涌进机舱,冲得人们四处乱飘,断了翅膀的飞机在水面上跳动翻滚, 在江面上蹦跳了几次,就开始斜着往下沉去。 “赶紧下飞机,飞机要沉了!” 话音刚落,只见从机舱跑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红头发绿眼睛、青面獠牙鬼模样 的人,把个惊魂未定的老旦又吓破了胆。怎么原来开飞机的竟是这么个怪物?难道 这就是杨铁筠说的俄国人么?咋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 “鬼啊……”战士们放声大叫。 “闭嘴!”这个鬼毛子喊着中国话,一弯腰居然一条胳膊一个地将老旦和陈玉 茗抱了起来,紧蹿两步就出了机舱,跳进了冰冷的江水中。 “嘿!大薛,把俘虏带上……把俘虏带出来……还有机器!……” 老旦在水里挣扎着对着大薛奋力大喊。战士纷纷抱起装备,抬起不知死活的小 泉纯黑二,纷纷跳下水向岸边游去。江岸一边的鬼子枪炮打了过来,子弹钻进水花 里发出刺耳的尖叫。众人拼命地划水。这时,江岸另一边疾速驶来了一艘国军的汽 艇,上边的人一面开着机关炮掩护,一面把众人都救上了船,然后一阵风般开回了 岸边。 除了那外国妖怪,其他人都是被抬上岸的。岸上战壕里的士兵发出一阵欢呼, 老旦费力地朝他们望了一眼,模糊地看到一片形容憔悴的国军兄弟亮晶晶的眼睛, 好像正看着自己。那外国妖怪笑眯眯地看着老旦,老旦勉强朝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容,脖子一梗就晕了过去……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