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双堆集 (原12章全部提前到这里,章节名:双堆集) 和共军进行了一番阵地战之后,拥有优势兵力和装备的国军开始占到一些便宜, 共军终于被从三个方向进攻的国军在南坪集一线击溃。休息了没几天,老旦就带着 连队重上前线。他们连夜启程,跟着大部队渡过了浍河北岸。 一过了河,国军就发现不对劲。原以为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共军主力,那个破衣 烂衫的第四纵队,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大幅撤退,而是在浍河对岸和其他共军部队 布下了一个三面伏击的包围圈。18军主力前脚刚刚从河里跳上岸,共军的冲锋号就 响了起来。国军背水仓促迎战,很快就陷入混乱。也不知国军那么多飞来飞去的飞 机都侦察到了些什么?18军在前面和共军没干几下,掉头就往河这边跑,把大堆的 武器装备都扔给了共军,弄得14军的弟兄们莫名其妙。 14军奉命沿着浍河向南收缩,抢占铁路线和村庄。一路上,四面八方都有共军 的部队在打枪,但却是只闻枪声不见人影。国军飞机显然没有目标,大规模的轰炸 也是瞎子戴眼镜——装装样子,周围的村子倒是都夷为平地了。一个掩护侧翼的部 队过于紧张,竟把从北面来的第10军的侦察连当成了共军,一阵乱枪,打死了上百 个弟兄。 一番恶战之后,第14军终于在拂晓时分进入了宿县以南的双堆集,开始建立防 御阵地。老旦的连队负责防守两百米长的一截阵地,两边是107 师39团的装甲部队, 老旦接到的命令是死守阵地,顶住正面共军的冲锋,粘滞共军的主攻力。然后39团 的装甲部队负责实施反冲锋,并做迂回包围。 战士们虽已筋疲力尽,却仍然脱光了膀子大干,挖战壕、埋地雷、拉铁丝网, 忙得屁股冒烟。 中午,团部传来消息,第七兵团已经被共军基本合围。 说来也怪,老旦和他的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虽然感到惊讶,却并不觉得如何 害怕。共军围我们?拿什么围?当年鬼子围我们,飞机大炮坦克兵一样不缺,我们 还在武汉顶了五个月呢!故大家只各顾各地抽着烟,没太当回事。湖北佬老孙把藏 在怀里的老家花雕酒拿出来给老旦喝,说万一共军冲过来说不定就没机会喝了,我 们连守正面,摆明了就是让我们挨炮弹枪子,等我们顶住了,39团正好上去拣现成 的果子吃。 守也罢,冲也罢,老旦对这些已然不大在意了。子弹找不找你全是你的造化, 和你在哪里关系不大。没见那个稀里糊涂地进入4 连防御阵地的第10军侦察连么? 他们呆在多安全的地方,可偏偏就吃了自己人的枪子,真是放屁砸了后脚跟! 共军部队作战英勇,纪律严明,对于运动战的运用看来远比国军娴熟。共军总 是迅速地集中优势兵力,捉住一个落单的国军部队就往死里打,在国军援军扑来之 前又迅速地分散。国军要是敢追,他们就在国军部队的腰上、屁股上不停地骚扰。 第7 军的机械化兵团几乎在两百公里的范围里转了个圈,却始终逃不出共军几个纵 队若即若离的腿脚。国军总是无法弄明白共军主力到底在什么方向,眼巴巴地看着 自己一个团一个旅的被共军像割肉一般割掉。如此折腾到最后,一占据优势的共军 就立马来一个大冲锋,10万国军被就地打成个稀巴烂,牛皮哄哄的党国精英黄司令 好像也殉了国。 忙活了一上午,任务基本完成。共军一般不会大白天冲锋,老旦命令休息。战 士们抖落身上的泥土,互相要烟抽。有几个兵躺下就睡着了,像肥猪一样地打着鼾。 老旦接过战士们孝敬的烟,摘下满是汗碱的帽子,找了一个土窝坐下,一边抽烟, 一边看着壕沟里汗流浃背的弟兄们。 这些人和他在一起不过两个月,很多人的面孔都觉得陌生。十年来,参加的连 队也好,带领的连队也好,似乎从来不能全始全终,差不多过几个月就得换一茬, 要么就干脆被取消番号并入别的连队。这回新来的兵更是嫩白,脸上都流露着恐惧 和不安,动不动就眼泪汪汪。老旦知道,连些新兵娃子大多是抓来的,不当兵就烧 你的家,这样的征兵已成国军的常规手段。在国军和共军交锋的交叉地带,政策就 更残酷了,你不当这边的兵,保不定会被枪毙,因为你有可能当共军的兵! 国军的军纪如今也扯淡了,已经远不如打鬼子时那么严格。在鬼子投降的两个 月之中,老旦的连去接受鬼子移交城防,期间好多战士无恶不作。城里好多做生意 的日本移民被他们活活打死,家产也被红了眼的百姓和士兵一抢而空。日本女人倒 了大霉,大多都被强奸或者被轮奸,甚至有的中国女人因长相跟日本女人差不多, 也被染指不少。老旦虽然枪毙了几个兵刹住了这股邪气,但是根本阻止不住疯狂百 姓的报复行为,几乎没有人把国民政府“以德报怨”的宗旨当回事。投降鬼子居住 的兵营,动不动就被烧起一把火,或是被扔进一颗手榴弹,惹得鬼子干脆纷纷吞石 头自杀。背地里,战士们仍然合起伙来胡作非为,吃酒饭不结账,玩女人不给钱, 掌柜的敢说话他们就一个耳光扇将过去…… 鉴于军纪败坏,上面命令要狠狠管一管。可是一想到这些兵大多是全家死在鬼 子手上,要不就是老婆妹子或者亲人曾被鬼子蹂躏,老旦望着眼睛冒火的下属,心 里反而怯了。那是一种啥样的仇恨啊? 山东兵老郑枪杀了三个日本随军百姓,奸污了一个才十几岁的日本女孩,被团 部命令枪决。他是打过长沙和衡阳的,能够活下来的少数老兵。老郑作战英勇,曾 经一人炸毁两辆鬼子坦克。他在山东的老父亲组织团练协助国军抗日,韩复榘的部 队不放一枪就把领土让给了日军,导致整个武装团练被日军俘虏。郑老爹被绑在村 口的驴桩子上,大骂日军禽兽,鬼子把扒光的郑老爹用狼狗活活咬死,锋利的狗牙 把他下身扯得稀烂,腿上露出了白骨。老郑全家,连同全村七百多人,全被捆在打 麦场上烧成了焦炭。 在被团部下令枪毙之前,老郑对天大恸,大喊: “作鬼俺还是要干日本人!” 老郑双目圆睁,眼眶呲裂,仰仆于枪弹中。老旦再想到老郑曾和自己一起出生 入死,还在重庆替自己挡过炸弹,而自己却被炸得一身窟窿时,不禁热泪长流。 新兵入伍后不久,就变得和老兵一样匪气了。在国军战况惨败,回家希望渺茫 的时候,他们就放开手脚偷鸡摸狗,胡作非为。军队里原有的反日教育和热爱人民 的思想工作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反共宣传,战士们压根就提不起精神听。总之 一到休息时间,老兵就带上新兵跑出去为非作歹,要么就喝个烂醉。 “你啥时候来的部队?”老旦问一个抱着抢发呆的新兵。 “来了有七十五天了。”新兵说。 “日子咋记得这清楚哩?”老旦笑了。 “自打我来了就天天记着。”新兵怯怯地说。 “家是哪儿的?”副连长夏千问他。 “我家是江苏淮阴的!” “淮阴在哪旮旯哩?多大地界儿?”东北的战士黑狗问道。 “我家在苏南,韩信你晓得不?淮阴侯韩信?” “淮阴猴?公猴还是母猴?你们那儿也有猴子?”黑狗认真地问道。 “你真是个愣球,啥公猴母猴,你咋这个也不知道!没听过戏——萧何月下追 韩信?黑狗真你娘的愣!那是个大将军!”夏千啐道,一点不给黑狗面子。 “你家里有啥人?兄弟姊妹几个?”老旦问起了平时向战士们常问的问题。 “家里还有娘,一个弟弟,我家五个弟兄,四个在咱们部队里。” “都在咱们14军?” “嗯,他们都在18军,应该在110 师。” “那还好,几个兄弟可以互相照应,互相离得还不远,说不定哪天还能一起回 家呢!”夏千羡慕地说。 “你叫个啥?”老旦问。 “我叫杨北万。”新兵大声答道。 “呦?你这名字好大口气,那你几个兄弟叫啥?”黑狗问道。 “大哥杨东万,二哥杨西万,三哥杨南万,我是杨北万。” “那你那弟弟叫个啥?”老旦再也忍不住地大笑了。 “他叫杨中万!” 战士们顿时笑倒。新兵杨北万的家庭让大家觉得有趣,笑过之后大家还有些羡 慕,毕竟很多战士家里人丁不全,不是死于饥荒,就是死于战火,像这样东南西北 中兄弟聚全的还真没有几个。老旦也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怜爱地拍了拍杨北万的 头。一瞬间,他对这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几个兄弟都来 参军,彼此都在牵挂着另外部队里的兄弟们,难怪这个孩子整天蔫了吧叽,与人不 合群,不像那些个没家没女人没兄弟的没心肝的兵。现在,他和其他几个兄弟都在 共军包围圈里,相隔咫尺却不能照应,心里自然难受。 “开过枪了么?”老旦又问道。 “还没有,上次战斗……没敢……”杨北万红了脸。这是个和五根子一样的鸡 鸡娃,刚刚长成的身板虽然不瘦,却弱不禁风,他额前的一绺碎碎的刘海儿肮脏杂 乱,几乎盖住了他大大的眼睛,那眼瞳里充满了羞怯和慌张,一张如女娃子般柔弱 的嘴总是因为惊慌而大张着,仿佛一声爆竹都能吓破他的胆子。 “那不稀奇,俺当年也没敢。你就跟着俺吧,做俺的传令兵,待会儿俺去和你 的班长说一声。”老旦似乎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老乡就是这样关 爱自己的。他下了决心,尽力保护这个毛刚长全的孩子。 “是,连长!”在这大战的前夜,能得到连长的关爱,杨北万自是惊喜,这意 味着自己多了一份安全。战士们拍着这个高兴的孩子,就像拍着自家的兄弟。 傍晚时分,严阵以待的连队看到了共军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面面红旗在风中裹 着月色飘舞着。共军没有立刻进攻,一到就忙不迭地挖起了战壕。即使在黑暗里, 仍然可以隐约看到他们扬起的砂土,偶尔还可以看到几片雪亮的锹铲晃过。原估摸 着他们怎么也要挖上一宿吧,战士们就没太当回事儿,索性打起了盹。孰料这支共 军只挖到半夜,扔下铁锹拎起破枪,竟然就开始了进攻。共军的进攻实在让人害怕, 虽然他们这次没有炮火准备,可约摸五百多个共军拎着枪猫着腰,冒着国军的炮火 直通通往前冲,同伙们相继倒下也丝毫不能减慢他们进攻的节奏。直等到冲到了国 军步枪的射程之内才开始射击,这验证了团部所说的共军很注意节省弹药的说法。 14军的重炮开放了。 14军炮兵和装甲部队天下闻名,曾经让鬼子的板垣师团在昆仑关吃过大亏。共 军被炸得人仰马翻,棉絮飘飘。夜空清朗无云,国军的空军自然不会闲着,在天上 慢悠悠地帮炮兵在校正炮火。老旦他们还没有怎么开火,冲来的共军就被打掉大半 了。令大家目瞪口呆的是,这剩下的不足两百人的共军仍然大喊着扑过来,丝毫没 有趴下的意思。老旦精心安置的火力网把这些勇猛冲锋的共军悉数打倒,有的老兵 油子杀人成瘾,对在地上还往前爬的也不放过,一枪一个,敲一个就挤出一串狞笑。 一轮冲锋刚过,又一拨共军紧跟着冲上来了,这一次共军的炮火就异常猛烈了, 而且落点非常准确。老旦立刻命令大家进入了坑道。阵地前面的雷区和铁丝网都被 炸飞,战壕上的重火力也几乎全被掀飞。共军的炮虽不重,但效率很高,一轮齐射 都打在一个区域内,一条战壕顷刻间就砸成了大沟,还没来得及进入坑道的战士难 逃厄运。共军的炮火还有很多臭弹,上次交火,一个战士眼见一个尖溜溜的弹头从 头顶砸落,噗的一声扎进土里,在那里冒着烟滋滋乱转。此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场 晕了过去,醒过来后,那个炮弹仍然戳在土里,拔出来一看,已经没了弹头,原来 是小鬼子留下的废品,共军居然也打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和国军弟兄开个玩笑? 杨北万蜷缩在洞里,抖若筛糠,脸色煞白。老旦冲他微笑了一下,镇定地检查 着自己的枪。经验告诉他,第一次冲锋只是共军的火力试探,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 共军的冲锋和鬼子大不一样。鬼子冲锋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就像从肚子里憋出 来的,穿过东洋人细哑的喉咙,发出一片令人恐怖的野兽般的尖声怪叫,那声音常 让老旦想起深夜里在村口凄厉叫春的野猫,让人浑身浮起芝麻大的鸡皮疙瘩。共军 的冲锋更像是戏里排好的齐声吆喝,调子统一,还挺好听,整个原野响彻,只是你 永远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的进攻速度也极快,稍不留神,他们的刺刀 就会碰到你的鼻子。 无数颗照明弹让夜空亮如白昼,平坦的大地上尘土飞扬,火光冲天,一团团雪 亮的烟云在火光和照明弹的辉映中煞是壮观。子弹和炮弹拖着瞬间即逝的流光,在 烟雾里编织成各种恐怖的图案。光影之间,几千个圆滚滚的黑影,腰间扎着麻绳, 正踩起漫天的黄土飞奔向前。他们的枪尖泛起森森的寒光,高喊着口号,排山倒海 一样向国军阵地卷过来。国军密集的炮弹不断掀起黑色的烟尘,毁灭着这群狂奔的 人,弹雨穿过他们的躯体,发出扑扑的声音。老旦对自己部队猛烈的火力颇感意外, 自从武汉之后还真没见过国军这么强大的打击力量。大地在此起彼伏的重炮轰炸中 震荡,国军飞机大摇大摆地扫射着冲锋的共军,它们飞得如此之低,以至于飞机轮 子都好像要碰上共军战士的头了。 阵地上几十挺轻重机枪在扫射,战士们清一色的冲锋枪也没闲着,这弹幕足以 让冲锋的共军感到窒息。副连长夏千指挥着两辆装甲车上的重机枪,向共军最为密 集处扫射着,子弹壳像蹦豆子一样叮当四落。可在如此密集的火力打压下,仍有大 批共军冲到了雷区之前,他们扔出大量的手榴弹炸开了雷区和铁丝网,希图集中突 破。老旦冷静地让机枪火力交叉封住了这几个被打开的口子。冲到这个区域的共军 差不多都倒下了,攻势暂时被遏制。他们趴在地上朝这边射击,一些人试图爬过来 扔炸药包和手榴弹,也逃不过居高临下的机枪。战士们正想喘口气,共军又一轮冲 锋在刺耳的号声中开始,步兵和骑兵混编的队伍飞速呼啸而来,头一拨被压倒在地 的共军又重拾精神迅速加入了新的冲锋。 此战之前,训导团的长官一再强调,抵抗共军阵地战的最好方法是和他们保持 距离,避免他们冲入国军防守的战线或者迂回到国军阵地的后面,否则国军的空军 和武器优势就不好发挥。因此国军的防御阵地多是环形的阶梯式突出防御,火力点 分布平均,高低有序。共军这次碰了钉子,显然是低估了面前这支国军生力部队的 战斗力,能够侥幸冲过第一道防线的,绝无机会再侥幸逃脱。阵地两翼的国军装甲 部队开始反冲锋。共军刚占领了半条战壕,立刻慌了手脚,开始相互掩护着撤退。 共军的炮火立即开始轰击准备迂回包围的国军,在一番近距离的火力较量之后,共 军终于忍痛放弃了夺来的阵地,背起负伤的战友,撤退了。 这次战斗,没有肉搏。 这是老旦看到共军撤退后浮起的唯一想法。他竟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庆幸,他 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胆怯和怕死,而是因为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万一他的对手 是个和他一样的河南农民,就像那天死在自己怀里的根子,这刺刀如何扎得下去? 老旦没有命令追击。这可不像以前打鬼子,一看到鬼子要跑,他就带领大伙玩 命地冲过去,把逃跑的、喘气的通通干掉。他命令战士们再进入共军主动撤退的战 壕,重新布置火力点,修缮工事,照看伤员。顶住共军这类暴风骤雨般的进攻,老 旦觉得是小菜一碟。两军装备的差别太大了,共军除了一通炮,再加上整齐划一的 冲锋,好像没啥犀利的其他进攻手段。本连的战士们牺牲不多,倒是反冲锋的两个 营一不小心被共军打了个埋伏。共军的炮火掩护还是很厉害,被包抄的一个国军营 的坦克装甲车丢了个干净,营长差点没能回来。总体来看,这一仗国军略微占了上 风。老旦寻思,如果仗就这么打,共军是没有什么机会打败国军的。暂时被围的国 军部队仍然实力雄厚,冲出去该只是早晚的事儿。 过了几天,大部队准备突围。第85军第110 师——也就是杨北万三个哥哥都在 的师打头阵,第18军的116 师、118 师、第10军的18师紧随其后,开始向东突围。 14军的任务仍然是两翼掩护。老旦的连队暂时无事,那边的大部队冲上去了,连队 正面的共军必不会贸然进攻,没准儿还要寻思着怎么逃跑。国军主力一突出去,南 面的共军必然后撤以防被机械化的十八军迂回。战士们的心暂时落到了肚子里,每 一个可以安睡的夜晚都如此的来之不易。老旦命令战士们收拾好行装,半夜就可能 向东开拔,此刻只管大睡吧。 可杨北万没睡,他坐在壕沟里哭着大骂110 师师长: “充他妈什么大头?打什么头阵?共军是那么好打的?110 师也不是重机械化 部队啊,放着118 师和107 师的坦克下崽子啊?操你娘的,装什么臭逼!” 大家默然。大家都知道他的几个哥哥在那边,也不好说话。可以断定的是,冲 在前面的两个师,伤亡必在半数之上。共军的冲锋这么猛,防御也不会稀松。老旦 还记得当年打重庆外围的时候,两千多国军进攻五百个鬼子把守的一个小山头,打 了三天居然打不下来,鬼子打到只剩二十人都不后撤,最后被国军一把火烧了才了 事。面前这支共军纵队看来一点不比鬼子差,110 师自告奋勇的举动,在他看来更 像是自寻死路。 天刚黑下来,北面就响起了炮声,三十多架飞机排着漂亮的阵形从头上飞过, 去支援突围的部队,一时间北面打得乱了套。老旦紧张地看着那边的战斗,心里滋 味很怪——怎么还没有搞定?到了中原这么久,为什么国军总是突围,突完了再突, 却总是在共军的围困之中?共军那么破的装备,人也没国军多,为啥还总喜欢包围? 枪炮声到半夜才消停下来。心里痒飕飕的14军战士们始终没有接到出发跟进的 命令,取而代之的命令是:加固工事,死守阵地,以待援兵。 第二天早晨,几个战士打探回来了消息,几个师的部队只有110 师冲过去了, 其他几个师都被挡住。共军的抵抗非常顽强,国军死伤惨重。110 师冲过去就被共 军封住口子,不知去向,似乎在战场上销声匿迹。空军也没找着他们,估计是全军 覆没了。 听闻噩耗,小兵杨北万放声大哭,以头撞地,众人慌忙拉住,竭力安慰,心软 一点的战士还陪下不少眼泪。真他妈的邪门,这几个师都是军团里响当当的硬骨头 部队,坦克装甲车加飞机掩护的还突不出去?看来共军非但进攻犀利,防御也极其 强悍。老旦猛然想起曾在洞里听到的那共军司令长官的话,也难怪,有那样充满自 信又关心下属的长官——就像从前的麻子团长——战士们必然打仗不要命!更别说 那司令员足智多谋,敢用同数量的部队包围装备完全占优的国军,这得有啥样的胆 略见识?共军总是高度集中以应付国军的正面突围,把国军堵回去之后还要再迅速 归回原位,这共军各部的协同作战能力竟如此之强! “日你妈的!又被围死了!真邪门了!”老旦丧气地发出一声哀叹。 10年来,他不知打过多少仗,一小半是在鬼子的包围之中。以前被鬼子包围是 因为国军跑得慢,装备差,面对飞机坦克一大堆的日军,指挥部喜欢深沟高垒地大 打阵地防御战,被日军包围是家常便饭。可是现在的国军,该有的东西都有,居然 被汽车都没几辆的共军围成“死守阵地,以待援兵”的乌龟样,怎不让人丧气?越 想越生气!越想越失望!唉,管球的哩,爱咋咋的,又不是没被人围过?倒也有值 得安慰的事儿,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鬼子稀里糊涂地投降了,这才终于从西南回到 了中原,眼下国共中原逐鹿,看来要有些日子,可毕竟离家近多了,说不定哪天就 可跑回家看看。 整整十年,家里音讯全无,没有任何好的或者坏的消息。女人这些年都是咋过 来的?鬼子该占领过板子村那地方,女人孩子会有个三长两短的么?他们有没有逃 难?去年中原蝗灾,造成大范围的饥荒,听说饿死了几百万人,板子村可得幸免? 家里没个像样的男人顶着,女人的娘家也在发大水那年人丁稀疏,家底没落了,也 帮不上什么忙了……想到这里,老旦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回去, 哪怕只看到已成废墟的家,心里也好有个着落。 共军终于不冲锋了! 夜深人静,战壕中冷入骨髓,老旦钻在棉大衣里,用热水杯子焐着冰冷的手。 天气实在太冷,一口痰吐出去,会立刻硬梆梆地贴在壕边。老旦缩着脖子打着颤, 身上冻得发麻,手脚动弹动弹仿佛还更冷,只好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月亮,盼着白天 早点到来。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下午的大风吹得嚣张,让天空如今没有一点云晕,肃杀 的战场被照得通亮,他们甚至可以看见共军那上下翻飞的小铁锨反射的光芒。被围 的这些天,共军从来没有放弃对这边的打击,有时只为一个屁大点儿的村子都锲而 不舍地轮番进攻,他们虽然死伤惨重,却实现了一步步对国军进行防线挤压这个明 显的作战意图,直让国军收缩到双堆集这块巴掌大的区域。如今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他们或多或少都要冲锋一下子,总之不让你安生,睡觉也得竖起一只耳朵。他们一 路吐着白汽就冲过来,飞奔的布鞋把冻土踩得“咯吱咯吱”乱响,把本来已经冻得 神经衰弱的弟兄们刺激得浑身发麻。不过,这仗基本还可以打个平手,毕竟国军这 边也是硬梆梆的主力老兵,意志顽强火力凶猛,只是共军死的人越来越多,而国军 占的地盘却越来越少了。 昨日,西边攻来的共军很像是一支新增援的生力军,根本不把那条烂命当回事, 背着炸药往碉堡上撞的人一个接一个,那劲头好像是和女人闹架憋了10多天没上炕 的饿汉。饶是老旦的这帮弟兄多是老枪,也被打得撒开腿脚跑路。碉堡里的弟兄原 以为待的是最安全的地儿,可以一只手打枪,一只手把烟,这下可好,共军的这种 打法让这些坚不可摧的临时工事简直成了活棺材。一到晚上,共军就脱光膀子拼命 挖战壕,汗流浃背吆喝震天,丝毫不把已经近在咫尺的国军放在眼里。照常理,共 军不会在这么亮的夜晚进攻,但他们也不担心国军会反攻,只一个劲地那里埋头挖 沟。在老旦看来,共军挖沟的劲头是如此之足,飞机炸大炮轰也遏制不住,他们把 个平原挖得像个蜘蛛网,没准有一天醒来,共军就近得可以给你递烟抽了。国军显 然已经没有突围的能力,几次反攻尝试都鸡飞蛋打,只能等着援军。南边成天打个 不停,可就是不见一个友军能过来。真他娘的见了鬼!共军居然还有那么多的部队 打援?也竟能把当年守武汉的铁汉将军——李延年的主力部队挡在这短短的20公里 之内? 一阵臭气搅乱了老旦的思绪,上风头的一个战士正蹲在那里拉屎,熏得他忙点 上一枝烟,背过脸去喘气。那冻得哆嗦的小兵因为缺乏蔬菜和饮水,在那边骑马蹲 裆快半个时辰也没有拉出什么货。壕里已经有弟兄在大声抱怨了,把那小兵急得手 足无措,可再另寻地方痛快是万万不敢的!就在前天,左边那道壕的一个弟兄半夜 内急,爬到外边刚脱下裤子,共军的狙击手就敲掉了他的半个脑袋,现在尸体还泡 在屎里——两边的距离太近了。 “嘿……国民党……反动派……灰个疱们……听得见俄么?”一个大破锣嗓子 突然从共军那边喊过来,在寂静的夜空里,他的不知哪里的口音异常清晰,惊得老 旦一个激灵,战士们都纷纷竖起了耳朵。 “别困觉啊,你们要敢闭眼俄们就过来!过来往你们裤裆里鸡巴上放个手榴弹。” 他一边喊,还有一帮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个逼呀!有种你过来!俄专打你裤裆里的鸡巴货!”这边有战士回 应了,居然也是个山那边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没过来,俄过来的时候你个疱在哪哩?明天别让俄撞见你,看 在老乡分上俄留你个全尸!”这位共军战士嘴还挺厉害,听他这话白天冲锋的时候 有他的份。 “就你个灰个疱?过来个球?就你妈知道挖沟!有种你把你个猪头给俄探出来! 让俄看看你长个球相?”这边的战士有点急了。 “老乡你个疱哪里的?”共军战士的语气变得缓了。 “你管球爷哪里的呢?反正离你个灰个疱肯定不远!”这边的战士还有点不屑。 “过俄们这边来吧!这边俄们老乡多,好多就是你们那边过来的。俄们家那边 已经解放了,给国民党扛枪,你还图个球啊?你们的一个师都到俄们这边来了,你 个愣球还不知道哩!”共军战士非常得意地说。 这真让老旦心惊肉跳,110 师莫非整个儿投降改姓了“共”?日你妈的,还要 害得后面两个师的弟兄送命!黄司令也真你妈个愣球,怎么派了这么个师打头阵? 不过杨北万娃子这会儿就该高兴了,他的几个兄弟肯定没死!难怪整一个满员的110 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都换成了共军的服装。莫非打援的部队就是他们?这是他 娘的咋回事?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 哥哥俄在天边 天边俄心念着你呀 亲亲你的脸蛋 妹妹你莫要泪流呦 哥哥俄会回来 等俄回来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共军战士突然唱了起来,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横盖四野无处不闻。国军 战士也不再说话,两边的战士们都静静地听着这个人的歌声,死一般寂静的战场因 了这歌声而有了一丝生气,尽管这把声子有些难听。 老旦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壕里的战士们。只见战士们都缩成团围抱 在一起,相互用体温取暖。很多人脸上和手脚都冻出了千奇百怪的疮,他们都睁着 眼睛,望望自己,微微点一下头算是招呼。杨北万裹着毯子抱着夏千副连长,正在 帮他取暖。昨天共军进攻的时候,副连长夏千被手榴弹片伤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 没了,一咳嗽就吐血。两个医务官都已经被打死,战士们胡乱帮他止了血就再没法 子了,弹片还在他的身体里。那颗手榴弹本来会要了杨北万的命,小兵娃子见手榴 弹掉在裤裆里冒起了青烟,早吓得屎尿迸流了,夏千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掏出来,烫 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就在半空里爆炸了,夏千当时就不省人事,杨北万被夏千挡住 了,球事儿没有。 老旦凑近来看,杨北万已熟睡过去。夏千靠在壕边上,嘴微微张着,双手交叉 在袖管里,仰头望着天空。他的一只眼瞪得溜圆,脸上挂着两道冰,一行是泪,一 行是血。老旦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知道他已经死去多时,一阵酸楚涌上心尖,他难 过地背过脸去。稍顷,他伸手想去合上夏千的那只圆睁的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 泪水已经把它冻成冰块了。 老旦摇醒昏睡的杨北万,指了指已经死去的夏千,这孩子立刻大哭起来,死命 摇着他的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喊着。战士们纷纷起身围了过来,杨北万的 哭喊声和共军战士的歌声混在一起,让战士们更加悲伤。老旦不忍心再看下去,对 着旁边的几个战士示意,早已看在眼里的战士们轻轻地过来,拉开哭得死去活来的 杨北万,两个战士抱起夏千的尸体向存尸处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战士还是军官, 老兵还是新兵,都被剥光衣服赤条条地堆在一起,刀子一样的寒风将他们很快就冻 成了冰棍子。可有啥法子呢,毕竟还有很多活人都没有棉衣啊! 回到原位一坐下,老旦就咧开嘴哇哇地哭了。他一哭就不可收拾,阵阵哽咽呛 着寒风,让他涕泪横流,双肩乱颤。因怕战士们看到,他索性把头藏到大衣领子里。 虽然早已经见惯了死亡,可是夏千这位亲密的战友,这位救过他命的鄂北汉子就这 样死去,仍然让他痛不欲生。夏千是在反攻的时候认识的战友。日军投降之前,夏 千所在的队伍被打垮,此后就一直在敌后打游击。二百多人大多是各个部队被打散 的游勇,不少原来还是土匪,他们拿着正规军的武器,穿得却像叫花子。收编的时 候,他们衣衫褴褛臭不可闻,一列队就露出一串屁股蛋子。在敌后,他们专找落单 的鬼子小队收拾,或是趁着鬼子睡觉扔一串手榴弹,鬼子地方驻军对他们头痛无比 却无可奈何,只好把气撒在百姓身上,屠了好几个他们曾经驻扎的村子。夏千得知 恨不得牙都咬碎了,遂带着一队人马趁鬼子出城巡逻的时候,冒险潜入县城,将日 军营地随军中心的三百多人不分男女老少,杀了个干干净净,都堆在一起烧了。一 时整个县城人人自危不敢出门,生怕鬼子胡乱报复杀人。 老旦的连队差点栽在夏千这帮活土匪身上,夏千的哨兵根本没有见过国军啥球 样,以为是鬼子的新部队。夏千让他们在路上埋好了偷来的鬼子地雷,绳子正要拉 的时候,夏千才发现是自己人。老旦看到一个胡子拉碴、头发一尺来长的叫花子冲 到队伍前面,突然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就抱着他哇哇大哭,他身后两百 多个叫花子也从暗处拎着枪钻了出来,吓得连队的新兵手直哆嗦。日军投降之后, 在一次管理鬼子投降部队的时候,老旦正威风凛凛地边走边看,时不时还踢两脚坐 在地上挨训的小鬼子。一个鬼子突然冲过来,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老旦分明闻到 了手榴弹冒出的青烟味道,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可他无论怎么掰也挣不脱这鬼子的 双臂。在这紧急万分之际,夏千飞奔上前,用他那两条强壮的胳膊喀嚓一声直接拧 断了鬼子的头,将死鬼子连同他身上那几颗冒烟的手榴弹飞快地扔进了鬼子堆里。 七八个鬼子当场炸得人仰马翻,夏千又走上前去,照着还在哀号的鬼子每人头上补 上一枪,补一枪骂一句,吓得其他鬼子心惊胆颤,纷纷躲避。 夏千曾兴奋地告诉老旦,离他家里只有百十里地了。自打从陪都开始东进接受 鬼子投降,从重庆到长沙,从长沙到南昌,从南昌到武汉,他的家越来越近,终于 近到已经听见了鄂北的家乡话,可是部队突然下令,将受降工作就地移交,甚至让 鬼子自己维持治安,大部队即刻向安徽进发,夺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来,夏千 愁容惨淡,再没提过回家的事。 那边的歌突然不唱了。随着共军一阵慌乱的喊叫,老旦听到了头顶上炮弹的呼 啸声。国军的重炮又开始轰击共军的阵地,火力仍然很猛,老旦这边都能感觉到地 在晃动。共军那边真不知道如何生受?刚才唱歌的那个兵说不定此时已经被炸得连 个渣都不剩了。战士们已经厌倦于把头伸出战壕欣赏自己炮兵的杰作,而任由炮弹 嗖嗖地飞过阵地,在不远处的天空炸成一道道烟花…… 炮声过后,天也朦朦亮了。老旦抖落一身的尘土,支起身子向共军阵地望去。 将近一个小时的炮轰,将共军费了大半宿工夫挖出来的战壕几乎夷为平地,铁 锹和共军的尸体炸得到处都是。但出乎意料的是,借着燃烧的火光,老旦看到共军 一边收拾着同伴的尸体,一边又开始挥动铁锹挖壕了。他们吹着哨子,挥着小红旗, 行动整齐划一。这边偶尔有战士打个冷枪,共军也全然不加理会。被冻得坚实如铁 的平原刚被一通猛烈的炮火犁过,反而变得好挖多了,不过几袋烟的工夫,共军士 兵的脑瓜顶子就消失在他们新挖的战壕里,只见一面面巨大的红旗招摇在阵地上, 随着晨风微微摆动。 “你们就挖吧,把地鬼挖出来拉倒!”老旦愤愤地点上烟袋锅子,叭嗒两下打 上了火。 突然间,后面传来一阵骚乱,躺在壕里的战士们纷纷爬起来,给快步而来的几 个人让路。打头的是个上尉军官,獐头鼠目,瘦骨嶙峋,长得像鸡棚里被捉的黄鼠 狼。此人个子不大,却穿着一件几乎拖到地的军大衣,肩上的军章出溜到了胳膊上。 他滑稽的墨镜下长着一张冷酷的歪嘴,因了天冷呼呼地喷着白汽。这嘴咧得有些过 分,仿佛说明了他的来意,要给你们一些颜色看看!他的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宪 兵押着两个人。二人被反剪捆绑了个结实,都佝偻着腰杆。老旦一眼认得是自己的 人,一个是河南新兵周来讯,一个是四川老兵马贵儿。二人神色慌张,脸上有被打 过的伤痕。 上尉蹩到老旦身前,用手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脸颊,端起架子仰头问老旦。 “你是头儿?” “是!长官,俺是连长老旦。”老旦给他敬了一个礼。 上尉一听到这名字就扑哧笑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太严肃,低头用一串咳嗽 掩饰了过去。 “这两个是你的兵吧?” “是俺连队的兵!” “你看怎么办?他们化妆成民夫想混出去,大包小包的,被我们抓住了。原本 该就地正法,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认为有必要到前线来给诸位提个醒!” 上尉语气阴险,像极了豫剧里面的白脸。老旦不明白这个阴阳怪气的上尉此时要干 什么,却知这两个兵死定了,看到马贵和周来讯都神色惨淡,心里不由得难受了。 “长官,都怪俺管教不严!刚才炮打得太凶,也没有注意个啥……” “今天跑两个,明天跑两个,后天连你我也跑啦!这仗还怎么打?你们这儿共 军压力本来就大,阵地守不住,你们把后面那几千个伤兵弟兄往哪儿放?到时丢脑 袋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想清楚!”上尉像猫玩耗子一般捉弄着面前这个老实巴交 的连长,觉得他没什么悍气,好对付。 “老连长,是俺想家了,俺对不住你!俺拉着马贵儿哥走的,处分俺一个就行 了!”周来讯哭得语无伦次。 “老哥,是我不懂事,是我没管住自个儿!小讯子还是娃子,让我戴罪立功吧, 死了我都没个意见,娃子他就别处分了!”老兵马贵儿倒是满不在乎。 “戴罪立功?你说得好轻巧!抛开军纪不说,这阵地上都是你的弟兄,你跑了, 想没想过他们?国军不需要你这种人立功!”上尉脸色陡变,恶狠狠地说。 “长官,看在现在缺人的分上,留下他们吧!俺以后一定严加管教,让团部处 分俺吧!他们两个打仗都有一手,处分了可惜了的,现在不是缺人么?没人这壕还 真不好守!”尽管知道于事无补,老旦还是苦苦相求。 “是啊,人都跑了你还怎么守?不行!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再没法子饶他 们!饶了他们,我这颗脑袋往哪儿放?军法就是军法!”上尉终于摊牌了。 “去你妈了个逼!别跟老子在这里装蒜,你要把老子怎么样?”马贵儿脾气火 爆,终于不顾一切地发作了。 “装硬啊?你这号土匪我见得多了,好,我再让你装一次硬!把枪拿过来!” 上尉猛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黄黄的三角眼。 “日你妈的,你给俺闭嘴!”老旦大声呵斥马贵儿。 “长官,能不能看俺的面子,这次先记上?下次再有这事,俺亲手料理了他!” 老旦有点沉不住气了。 “下次?要是还有下次,就不是你料理他,而是团部料理你了!闪开!” 上尉把两只冲锋枪挂在两人的脖子上,子弹早被宪兵卸去了。二人已经被松了 绑,宪兵还给他们戴上了钢盔,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宪兵们给自己挂上这些装备。 上尉站定了,掏出手枪,拉开枪栓指着他们说: “上去,往共军那面走!你们要是敢跑敢扔枪,这边有枪指着你们!共军杀不 杀你们全看你们的造化了!你们不是成天想着过去么,这不正是机会?” 原来是这样一个恶毒的办法!战士们勃然大怒,有人忽地一下抄起枪,骂骂咧 咧地就要动粗。老旦虽然气愤以极,但尚能保持冷静,一摆手制止了弟兄们。他上 前一步挡住上尉的枪,咬着牙慢慢地说道: “长官,俺和这帮弟兄们出生入死,守在这里,阵地一寸都没丢。弟兄们没有 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马贵和来讯子只犯点子错误就要枪毙,就不怕寒了战士们的心? 日他妈的!这后面也没啥增援,没吃没喝没子弹,出去拉泡屎都会挨枪子,偶尔有 些个想家熬不住的,你就不能看在这帮弟兄的情分上饶他们一回?”老旦越说越气 愤,额头青筋爆起,涨红的脸使他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 “俺知道每条沟里都有这事,也不是啥稀奇事!你就少你娘的跟我掰扯军法, 你要是诚心想宰他们,就先宰了俺再说!” 战士们听了他这话,再不含糊,纷纷拿枪指着这几个宪兵队的杂种,枪栓拉成 了一片,只等连长一声令下。 上尉吃了一惊。这个笨了吧叽的连长突然变得这么强硬,竟然敢跟自己对着干? 但看着指向他们的枪口,上尉和几个宪兵腿肚子都有点软了,上尉忙带上墨镜掩饰 自己的紧张。他们在部队里平时都鼻孔朝天,常拿军法军规整人,其实他们自己连 共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没有像样地动过刀枪。面前这帮大兵都是死人堆里滚过 来的,根本不把命太当回事,惹急了这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连长,别为咱们背黑锅,俺的命贱得像土坷拉,死了没个啥!弟兄们别这样 啊,不划算,不划算啊!长官,咱们去就是了!”周来讯看到双方已经剑拔弩张, 禁不住哭着跪下了。 面对一圈黑洞洞的枪口,上尉死死瞪着老旦,他觉得必须压住这帮兵的气焰, 否则这趟差使就办不成了。他慢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抖打开,举到老 旦面前。 “俺不认字,写的啥?”老旦一见文化字就心虚,脸霎时就红成了猴腚样。 “你不认得字,也不认得团部的红章?这是团部下的给他们俩的处分通知!啊? 你看清楚了,就地处决,立即执行!明白了么?” 上尉哗的一声收起这张纸,一脸得意,歪着嘴对老旦说。 “你让我拿哪只眼瞧你呀?谁他妈的没见过血?没杀过人?要不然你当着我的 面枪毙他们?我们不缺枪,就缺子弹和炮弹,他们被共军打死了也是活该,还省得 我们浪费子弹!没准儿共军还真会放他们一马呢!往上走!” 马贵和周来讯哆哆嗦嗦地走上战壕。周来讯已经哭成了一团烂泥,被马贵搀着 才能站起来。他们回头望了一眼,马贵对着几个宪兵啐了一口,说道: “老哥,弟兄们,爷们儿上路了!来讯子,别给连队丢脸!哭你妈了个逼啊!” 二人挂着枪,在战士们痛苦的目光中缓缓向前走去。几个宪兵已经举起了枪。 老旦心如刀绞,直恨不得一枪毙了这个面目可憎的鸡巴长官。如今国军有点兵败如 山倒了,他早知道军里正在整顿军纪,宪兵队频频出动毙人。如今这上尉拿着军规 当令箭,就算以这他娘的混账办法毙了马贵和来讯子,也算他娘的是在“按规矩办 事”!自己横竖挑不出理儿!他强压着满腔的悲愤,急得满身大汗却又束手无策。 此时,周来讯吓得腿脚抖成一片,走路已是蹒跚,马贵拽着他艰难地往前挪着。 偌大的两军阵地之间,两个孤零零的国军士兵就这样走向共军的阵地。两边的士兵 都瞪大眼睛盯着他们,死寂的战场上只听见两人沉重的脚步声。两人的腿上如同绑 了千斤秤砣,每向前迈一步都无比艰难,饶是马贵身经百战,此时也在打哆嗦了。 他们终于听到了共军士兵劈里啪啦拉动枪栓的声响,脚边到处是冻僵的死尸,有的 还睁着眼睛,两人终于放声号哭起来。 当两人走到双方阵地中间的时候,从共军阵地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马贵应声 晃了两晃,却没有倒,他猛地一推周来讯,回过身来,面朝国军阵地大喊: “王八羔子们,往你大爷爷老子身上招呼!来讯子,扔下枪往前跑,快跑!” 周来讯迅速扔下枪和头盔,举起双手撒开两脚向共军阵地跑去。 宪兵们开枪了!子弹打在马贵宽阔的身体上,崩出片片血雾。马贵挣扎着,口 中喷出汩汩的鲜血,试图挡住射向周来讯的子弹。宪兵的冲锋枪子弹几乎全部射在 马贵身上,老兵马贵终于在一片密集的枪弹中栽倒在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叫。 周来讯眼看就跑到共军阵地了。呯的一声响起,正在飞奔的来讯子一个激灵, 飞出了几米,一头扑倒在地上,就再不动弹了。老旦看到上尉手持步枪,枪口兀自 冒着白烟,登时血往上涌,他一把夺过上尉的步枪,照着他的头就是一拳。上尉猝 不及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墨镜被打了个粉碎,碎镜片划破了他的脸颊,顿时血 流如注。他气急败坏地掏出手枪指向老旦,宪兵们也纷纷调转枪头。战士们早已气 得咬牙切齿,放声大骂围了过来,哗啦哗啦地端起了机枪。有个战士一手压下宪兵 的枪口,一手把刺刀横亘在他的脖子上,另外两个宪兵见状,吓得干脆把枪扔掉了, 举起了双手。 上尉自己慢慢地爬起来,擦了把脸上的血,狰狞地说:“行,你有种!有种你 让他们开枪!” 狠狠揍了这王八羔子一拳之后,老旦的怒火稍微平息,他立刻意识到这该死的 冲动可能带来可怕的后果,看到战士们已经在下宪兵的枪了,急忙大喊一声: “住手!都住手!” 上尉对着老旦吐了一口血沫,将两颗焦黄带血的牙齿打在老旦胸前,他扔掉满 是血渍的手帕,咬牙切齿地指着老旦,却说不出话,手指一晃一晃地上下摆动。 “滚得远一点!否则共军冲上来,老子把你们几个都填进去!” 老旦知道这上尉不会善罢甘休,那又能怎么样?自己不大可能因此而受严重处 分,毕竟自己的阵地守得还是很不错的。在围困之中,除了对逃兵的惩罚,普通军 规就跟婊子一样,是可以随便玩儿的。 战士们下了宪兵的子弹,把枪还给了他们。这几个灾星总算滚蛋了,老旦松了 一口气。他走到壕边,拿起望远镜望过去,马贵和周来讯的尸体还在那里,方才还 鲜活的两个战士此刻已成僵尸,他们还保持着临死时候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 里。地上开始起风,卷起一片片昏黄的土沫,打着旋散落在他们身上,几只黑了吧 叽的大鸟已开始在他们尸体的上空高低盘旋着…… 清晨的阳光已经升起,老旦惊讶地看到,共军居然已经把昨天半夜炸得稀烂的 战壕又挖好了,而且又向前硌蹭了三十米的样子,离周来讯倒下的地方不过几步之 遥了。 下午,气温骤降,大地寒彻,灰朦朦的天仿佛就要下雪。整个阵地上死一般的 寂静,只听见远处共军齐声合唱的歌声。战士们已悉数散去,个个心情沉重,老旦 已不忍再训斥他们,尽管他知道仍然还会有弟兄逃跑。谁愿意死在这里呢?他自己 都不知道该咋办哪。眼见共军那边一天天地往前推,国军这边一天天地往后退,天 气又一宿比一宿冷,谁个心里不慌哪?谁都知道共军的大冲锋就要开始,而自己的 援军连个鸟影儿都没有。飞机扔下的补给极其有限,就像用草棍挠虱子,根本不顶 个球用,更何况还稀稀拉拉日见其少。其他连队里已经有人为了一件棉衣或是两听 罐头开枪杀人了。听5 连的战士讲,昨天又有一个营的队伍跑到共军那边去了,还 是两个营长带的头…… 下雪了。只一夜之间,大地就变了颜色。前天傍晚,钢刀一样的北风开始在平 原上肆虐,一波狠过一波。风声如雷,黄沙如铁,刮得整个战场天昏地暗。带着哨 声的白毛风夹裹着细硬的黄土粒,无情地抽打着天地之间的活物。 壕沟里,战士们钢盔叮叮当当作响,小石子和大冰粒如弹片般撞击着他们。风 掠过战壕和炮口的时候发出恐怖的尖啸,刺得人心头发瘆。眼睛是不敢睁开的,壕 里生的火,连同烧水的锅和柴火棍子,都不知道被卷去了哪里。几匹受惊的战马发 疯般狂奔在阵地上,马蹄声裂,凄厉嘶鸣。没有人敢去拽它们,生怕连同这些发疯 的畜生一起吹死在大风里。战士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在壕沟里,用尽一切能取暖 的衣物,将自己裹得像个蚕茧,有的甚至把锅扣在头顶上,只留出一对鼻孔出气。 一堆人紧紧拢在一起,磨叨着菩萨保佑这要命的大风早一点过去。 夜半时分,风是小过去了,但这天气已经被折腾得滴水成冰。月亮旁灰蒙蒙的 风圈若隐若现。战士们刚刚把脑袋露出棉袄来,呼吸一口冰冷而新鲜的空气,铜钱 大的雪片就纷纷落进嘴里,凉透心底。老旦也冻得牙齿格格作响,他还是坚持在壕 沟里来回巡视着,一看到些受伤和得病的战士,就安排战士们保护好他们。一时没 注意这肆虐的风,回来用手呼撸耳朵的时候感到一阵钻心的疼,指头一捏,耳朵已 经冻得快成冰块了。他慌忙找了个棉帽子戴上,逃回到瞭望所避风。他想看一看共 军那边的情况,刚从瞭望口冒出头去,一阵快风卷着黄土就砸在脸上,痛如冰扎, 眼睛和嘴里登时也火辣辣地疼痛。干腥的沙土呛得他剧烈地咳嗽,猛然间,身上已 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手边的水杯已不知去向,脏兮兮的手也不敢去揉眼睛,嗓子 想喊却喊不出来,只好一头扎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忍受着眼睛的剧痛,就这么着 煎熬了小半宿,差点背过气去。 憋得满脸通红的老旦被士兵们扶起来。有个老兵给他灌了一口米酒,拍拍他冰 冷的脸皮,掏出一块脏了吧叽的棉布给他擦眼睛,然后掀起他的眼皮呼呼地吹。老 旦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红得像是喝了老刀子酒的醉汉,慢慢才回过神来。给他酒 喝的广东老兵武白升满脸冻疮,一只耳朵冻得大了两圈,特大号的酒糟鼻子上鲜红 的口子像是在滴血,却仍然爆着焦黄的牙冲他咧着嘴笑,老旦也勉强在冻僵的脸挤 出一个微笑,狠狠地说: “日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天气!” 几个兵终于松了口气儿。杨北万因为有几个老兵爱护着,球事儿没有,只是脸 蛋冻得通红。看到老旦面如死灰像刚从化人场回来的诈尸,惊得瞪大了双眼,忙过 来心疼地焐着老旦的双手,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大毯子解下来给老旦披上,然后回头 对老兵武白升说: “促狭鬼!你看什么看?把酒全拿来,眯着干鸡毛啊?没见连长快成冰棍子了? 日你妈的,头长得像个锅盔!” 老旦感到讶异,这才几天工夫?这个恨不得回老娘怀里吃奶的屁娃子居然变得 这般痞气,还学会了南腔北调的脏话,这帮兄弟真教了他些好货! 武白升被这娃子抢白,脸上有点挂不住,高高的颧骨上泛起一片红,他傻乐呵 呵地掏出酒壶,很不情愿地递给杨北万。杨北万晃了晃,拧开盖子给老旦往嘴里倒, 老旦也不客气,咕咚咕咚猛灌几口,身子上已是热了不少。他将酒壶递回给心疼得 跺脚的武白升,学着武白升的口气,啐道: “日你妈的!跟泔水差球不多,还赶不上日本鬼子的酒,你们家就喝这玩意? 还跟王母娘娘尿似的藏着掖着!还给你个球的!” “老哥,类唔知啦!这可是上好的石湾米酒,系我拿三个馒头跟7 连的同乡大 哥换来的,好不容易的啦!” 武白升一脸委屈。他说的倒是实话,在这种地方,找到一瓶广东石湾米酒,难 度真不亚于找到一瓶王母娘娘的尿。这里连喝口水都已经成了问题,更别说这些奢 侈品了。离连队最近的水井每天都要排队打水,井边是荷枪的士兵。因为前几天, 有一个重伤士兵,冻得浑身溃烂,战场上缺医少药无法医治,任由他躺在草席上等 死,这厮气得发狠,半夜一头扎进了井里。早晨人们打水时,才发现里面有个涨得 像气球一样的兵,井水已经满是脓血没人敢喝了。于是部队严格禁止大家浪费水源, 每人都是限量。能找到一瓶家乡的酒,武白升可能连命都愿意搭上也要拿回来,难 怪这几天他总和其他人分干粮吃。给老旦喝虽是愿意,但也还是肉痛。 后半夜,那老天爷准是癫狂了,雪越下越大,雪片子又重又厚,映照得天儿早 早地亮了。开始还觉得稀罕的南方兵,看到愁眉苦脸的北方兵鄙夷的眼神,也不敢 大声说笑了。方才跑到战场中间的几匹战马也无意回来,低着头在战场上找着能吃 的草根什么的。无人敢冒挨枪子的风险去拉它们回来,也无人开枪射杀它们,要是 几只畜生跑回来,那得有多少斤肉啊!共军估计也冻球得差不多了,壕也不挖了。 有人吆喝着马哨子想招呼它们过去,国军这边也不示弱。好几个赶过马的“和乐架、 和乐架”地勾着它们。终于,有两匹马慢慢地走近,互相喷着鼻孔磨头蹭背,对两 边的招呼无动于衷。老旦见状,眼睛陡然发亮,这两个畜生,莫不要在阵地之间几 千人的注目之下开始×了? 果然,国共两边刚睡醒的战士们都发现了这有趣的一幕,纷纷探出头来观看这 两匹马的壮举。开始还警惕地举着枪,一会儿就慢慢放下了。一些伤兵见众人欢呼 雀跃,也支着拐挣扎起来看。两边的人南腔北调地大喊着,吹着口哨和喇叭,挥动 着手上的衣服和帽子,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对了,对了就这样!把两腿儿搭上去,妈啦个巴子!你搭它的腰干鸡毛呀? 从它妈的后面上啊!” “出来了!出来了,我日你妈的,这是驴球还是树根啊?跟他妈一条腿似的!” “错啦,不是那儿!我操!真是狗日的一个笨鳖,大眼小眼都搞不清楚!” “你当这畜生和你似的?大小眼通吃?把你晾在这儿干,你个球连鸡巴眼儿在 哪儿都找不着!” 两匹大马跳舞似的转着圈,费事地想要交媾在一起。它们在几千双眼睛下耳鬓 厮磨,蹭来蹭去,却总是不得要领。母的准备好了,公的姿势不对,公的准备好了, 母的却会错了意。公马急得嗷嗷长嘶,四蹄乱蹬。它们每一次不成功的努力都让两 边的士兵们发出长长的惋惜声。 “唔丢类老母,类个行伽惨,唔识做就让共军教类做啦!” “国民党的愣球,你们上来帮帮你兄弟啊,要不然成不了事儿啊,咱们保证不 开枪!谁开枪就是它们做下的!” 杨北万看得眼里放光,也大声地掺和着: “没人帮不成,没人帮不成!得有人托着那玩意,否则进不去的!” 老旦微笑着拍拍杨北万的头,笑着说:“愣娃子,看不出你个球还挺在行哩! 谁教你的?” “俺大哥经常帮人干这个,你得用手抓着马球往里塞!” 两边的战壕里生气勃勃,欢声雷动。人们暂时忘记了昨天这里还是生死的沙场, 昨天才有几百人痛苦地死去。没有人愿意开枪破坏这令人快活的气氛,大家都恨不 得上去帮一把。老旦也看得目瞪口呆,下面条件反射般地勃起,扭脸看去,很多战 士也紧夹着裤裆满脸通红,估计感觉都差球不多。有个兵癫狂似的跳上战壕,冲着 共军做出了交配的姿势,老旦赶紧跑过去一把将他拽了下来,再嘻笑着一手掏他的 下面,果然也是硬梆梆的,那士兵赶忙笑呵呵地跑了。 算起来,老旦已经有一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在三年前那次掏干口袋扎进窑子之 后,就传来了鬼子投降的消息,于是回家的希望如熊熊烈火般驱走了所有的阴霾, 老旦开始攒钱,等着那激动的时刻到来。可是,接下来的经历让他又堕入无边的黑 暗,那种绝望又在萦绕他麻木的灵魂了,天下又是大乱,离家越近,离新的战场也 越近,心中那希望的火焰却黯淡了下去,在新的杀戮中彻底熄灭了。他们开始破罐 子破摔,根本不再顾忌什么天打五雷轰的报应,也不再在乎身子底下那仇恨的眼神。 这帮饥渴饿汉般的国军老兵在接受领地时无恶不作,他们仗着上面征兵的命令,冲 进村子就抓人,稍微俊俏一点的女人一不留神,就被他们糟踏了。地方官拿这些人 毫无办法,看上去,他们和鬼子的区别只是不杀人而已。如老旦这样稍微有点官衔 和大洋的,就找机会一头扎进窑子里耍个痛快,而他与其他军官的区别就是在走的 时候还不忘给些钱财。 不知不觉间,雪已经把大地盖上了厚厚的白。两只畜生在冰天雪地里累得筋疲 力尽,仍然是一场徒劳,却把两边这些大男人们的下身惹得硬梆梆的无比难受。大 家终于没有看到期待的场景,颇为扫兴,纷纷咒骂这球事都不会整弄的畜生来。天 儿太冷了,公马硬撅着炮筒子有小半个时辰,长长的马鞭被冻成一根长冰棱子了, 这厮不得已想缩回去,可是上面薄薄的冰碴却让它进退两难,疼得嘶嘶乱叫,抖成 一团。母马翘臀以待这老半天也没过上瘾,看上去也很是烦躁,撩起后蹄就给了那 笨相公一脚,战场两边哄堂大笑,战士们肚子都笑疼了。 双方士兵还在丧气地揉着直不隆通的命根子,突然一阵飞机的马达声传来,共 军那边立刻呲哩哇啦地炸了锅。天上的飞机自然是国军的,这大雪天不做好隐蔽工 作可就只有等着挨炸了。国军这边倒没什么反应,他们看到一架肥嘟嘟的运输机从 后方缓慢地低空飞来,打开屁门,扔下了一个挂着降落伞的长桶。阵地上的国军立 刻欢呼起来,里面少不了美国的牛肉罐头和压缩饼干,没准还会有一些酒,这个大 桶能装不少哩。 共军这边既羡慕又鄙夷地看着国军阵地上的欢呼,正痒痒得挠心,却听到国军 那边突然开始骚乱骂娘了。正在降落的补给桶被风吹过了国军的阵地,慢悠悠地朝 着这边飞来。共军士兵们立刻兴高采烈地击掌称快,一时红旗乱舞,小喇叭齐鸣。 国军士兵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脏话骂着那飞机,所有人都恨不得和那架飞机的老娘 发生关系,恨不得把那狗日的飞行员给敲了。骂归骂,大家只能眼看着它慢悠悠地 飞过头顶,眼看着这珍宝一样的补给就要成为共军的美餐了。但是这桶偏也没有落 到共军头上,而是掉到了双方阵地之间,撞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把还在那里干 着急的两匹马吓了一大跳,慌忙跳着脚分头跑了。 这下可好,两边的士兵们又一起跳脚大骂了。摔碎的桶壳里露出绿油油的罐头 包装,馋得所有人口水直流。看着气急败坏的战士们,老旦突然觉得有点不安。共 军战士还在放身大骂,国军战士却突然安静了,而他们的眼睛却在冒着火了,上千 只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这时共军那边也住了嘴,两军阵地突然间鸦雀无声。 “我操你妈的,来几个人跟我抢回来!弟兄们掩护啊!” 终于,驻守在旁边的连队跳出了一个不要命的弟兄,哇哇大喊着,枪也不拿就 往前冲了出去。很快就有十几个亡命徒跟着冲上了战壕。老旦见状知道已是无法阻 止,冲着壕里大吼一声: “愣你妈个球呀?掩护啊!武白升!赶紧把小钢炮给俺支起来打!” 战士们回过神来,拿起各类枪支冲着共军阵地就开了火。反应快的5 连开始用 迫击炮轰击共军阵地,枪炮声中,十几个国军士兵发疯一般地朝那个黄色的降落伞 跑去。 共军也开了火,集中火力打着那些不要命的国军士兵,很快就有几个人扑倒在 雪地上。不知是哪个连队呼叫了重炮,一排排炮弹呼啸着砸落在共军阵地上,白雪 和烟尘齐飞。国军的重炮和轻武器同时开火,一时打得共军无法抬头。在弹雨的缝 隙里,几个国军抬起大桶就往回搬,还有两个抱起地上一堆散落的罐头,猫着腰就 往回窜。共军这下不干了,轻重武器开始大举反击,迫击炮弹也飞了过来,打向战 场中间的那些人。有个兵被炮弹正砸在上半身,红光一闪就不见了,他身边的两个 兵因离得太近也没能幸免,他们怀里的罐头被炸烂,人肉和牛肉的碎屑到处都是。 抬桶子的兵被击倒了一个,剩下的三人拼命搬着好几百斤的铁桶,行动慢了。子弹 不断地打在铁桶和他们的身体上,蹦得血肉四处乱飞,又有一个兵被打死。活着的 两个也受伤了,趴在地上,还挣扎着一点一点地推动铁桶向前滚去,在身后雪地上 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路…… 双方的对射达到了白热化。两边的重炮和各类轻重武器都放出了手段,战壕里 很快又多了一批死去的士兵。双方的炮火使阵前的能见度大大降低,老旦忙喝令大 家停止射击,否则说不定会打着回来的士兵。共军的炮火是如此猛烈,看来弹药远 比自己这边充足,大炮的门数还在增加。为了不让国军抢回这点可怜巴巴的食物, 共军竟宁可浪费那么多炮弹?老旦这才醒悟到:难怪这几天共军没有进攻,原来竟 是诡计——他们就是要等着国军眼巴巴地挨饿受冻,直到不战自败!这一招真他娘 的够狠! 老旦看到,打援的共军已经把重武器拉到了阵前,共军的战壕快延伸到自己鼻 子底下了。看来离他们最后的总攻不太远了。 去抢食物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回得来……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