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营救 经过五个月的拼死抵抗,武汉虽仍在国军手中,但其战区南北门户都被日军攻 克,继续死守武汉已经失去战略意义,国军统帅部终于做出决定:全线撤退。 尽管蒋老头子一再强调武汉战役给中国争取了时间,巩固了后方防御云云,但 仍然无法鼓舞笼罩在巨大失败情绪之中的军民。鬼子军队在中国全面开花,信阳、 海口、广州等要塞城市又纷纷落入鬼子手中。天上鬼子飞机越来越多,地上鬼子部 队越来越近。老百姓这才明白守住武汉和守住中国原来是两回事。中国就像一件敞 风漏气的破衣服,捂住前胸就露了屁股。武汉百万军民誓死保卫的长江防线一夜之 间就交给了鬼子,很多永久性工事都来不及炸毁就“主动放弃”,这让军民们无法 接受,他们的信心降到了抗战以来的最低点。战线一退再退,再往后退就到了西南 后方,那里自古就是中原人民不愿涉足的烟瘴蛮荒之地。明白点事儿的都晓得,武 汉的失守将导致鄂、赣大部被日军攻占,湘、渝面临直接威胁,大半个中国已经落 入鬼子手中,一百万党国最为精锐的生力部队都不是少数鬼子的对手,看来亡国只 是早晚的事了。 至于蒋老头子说的,老旦觉得根本就是屁话,是在和老百姓扯鸡巴旦哩!打不 过就是打不过,哪有打了一半再战略撤退的道理?那么多军事设施,那么多百姓, 统统扔给鬼子?不过静下来想想,这屁话也有几分道理。鬼子纵然穷凶极恶,攻城 略地无一不克,但是因为有许多像老乡、油大麻子、杨铁筠和自己这样的人在,鬼 子每向前走一步都必须付出巨大代价。就像自己小时侯和村里的楞头二子打架,虽 然自己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落荒而逃,然而二子也免不了这次少颗门牙,下次贴个膏 药。久而久之,膀大腰圆的常胜将军二子对这位皮糙肉厚、把挨拳头当家常便饭的 伙伴越来越怕,还时不时地拿点糖果给老旦吃了。再说了,鬼子一个劲往前冲,后 面怎么办哪?光是漂洋过海地运兵过来管地盘就得费多大的事儿?指望着汉奸给他 们看家,那些没骨头的老猫谁给吃的谁摸它就对谁好,也未必省油。鬼子再往西去 就进了山,更是易守难攻,他们得意的坦克飞机可就不好使了。 老旦寻思,经过这一年折腾,鬼子业已元气大伤,持续发动这么大规模战役的 能力已经有限。然而,鬼子的部队却仍然精悍,单位战斗力丝毫没有减弱,在陆军 和空军装备上还有增强。本来家底儿就薄的国军损失比日军不知惨重多少,天晓得 有多少个师已经从老头子的登记本上划掉了。武汉之后如果再和鬼子大规模地交手, 胜负看来仍然得三七开,蒋老头没准儿会带着部队钻山沟去,老百姓的日子肯定要 难过多了,不知道被鬼子占领的板子村会如何?鬼子会不会拿乡亲们当猪当狗来对 待?像东北那后生说的见大姑娘就按倒,见人吃大米白面就拿刺刀挑了?他自忖翠 儿模样虽一般,但脑袋瓜子比自己聪明十倍,万一遭遇一些笨了吧叽的鬼子,还是 会有办法对付一下子的。板子村历来都是良民,拿枪的来了都是大爷,惹是惹不起 的,光是不同的军阀给乡民们立的标风牌匾,就有那么十几块。这日本鬼子即便再 狰狞,遇到这老实巴交的乡民,也该给口饭吃吧? 送行的牛车只把他们送到了长沙城边,后面的路大家只能步行了。赶到城中天 已晚了,老旦和大家合计着进城过夜。长沙城此时有点像老旦刚到武汉时候的样子, 只是城里的部队看上去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不像武汉当时的部队那么光鲜。街道 两旁到处躺着伤兵和染了瘟疫的百姓,各家各户的门板、棉被、枕头套子、装米的 大缸,通通被拉上车运往城外巩固工事。长沙城已有不少百姓开始往湘西搬家了, 但是绝大多数人仍然留在城里,一边继续过活,一边帮助国军修工事。老旦他们穿 过城区的时候,还有两个大婶往他们手上塞了几个米团和红薯,热乎乎的,又香又 粉又甜,令他们感动不已。 一行人一早起来,去马市买了七匹壮马,就继续出发了。行至北边城口,他们 却被把守的卫兵拦住。守卫的部队非常奇怪,大家都唯恐跑得不快,你们这七个愣 球怎么还要骑马去湖北通城,偏向虎山行?不是要去当汉奸吧?任是老旦和陈玉茗 说破了嘴,城防部队站岗的大兵就是不给放行,还要他们拿出原属部队的路文凭证 来。老旦自然没有,只有军官证书和从斗方山回来后拿到的归队书面通知。城防部 队不敢大意,用电话报告了头目。老旦一行七人被缴了械,带进了一个营指挥所。 先说话的指挥官是一个上尉,瘦得像路边的乞丐。他的武装带扎在身上太过宽 大,晃来晃去的很是滑稽,很像戏台上七品官腰上围着的那个圈,时不时地用手拎 一下。老旦进去的时候,瘦猴上尉正在和另外几个军官打麻将,几盏破油灯挂在屋 角。屋里烟气腾腾的甚是昏暗。见他们进来,瘦猴上尉头也不抬地说: “你们知不知道上面的命令?别说是当兵的,老百姓都不让过去,你们是哪个 部队的?四万!” “我碰!你的手慢一点,别这么猴急着吃。” 瘦猴上尉对面的军官拿起对家打的牌,很响地敲在桌面上,他抬眼瞧了瞧老旦, 接着说道: “昨天有两个兵,揣着地图往北跑,到了岳阳才被抓回来,今天早晨被毙在城 根下面了,你们身上带了什么?都是什么职务啊?” “报告长官,咱们是原第一军特别行动科直属侦察连的,正在等着军部的重新 整编,俺是副连长老旦,他们都是俺的兵。” 听老旦报了军衔,几个打牌的军官坐不住了,敢情这么个乡巴佬是特务部队的, 还是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官哪。他们纷纷站起身来,开始仔细打量这七个人。凭经验 可以看出来,这七位爷个个都是老兵油子,一点局促感都没有,当头的稳稳当当地 站在那里,不卑不亢,下巴一抬还真有点官样。 “老兄,不是兄弟不给面子,上面有命令,只进不出,再过几天进都进不来了。 你们要过去必须得有师部的命令,或者长官手谕,你这么不明不白地硬过,兄弟我 ……呵呵……这个不好做主啊!”瘦猴上尉已经不敢怠慢,一脸谄笑地走过来,口 气像是变了一个人。 “说的是说的是,要不是上面管得紧,兄弟我也犯不着半夜跑趟岳阳去抓人, 你要过去就得有个材料,还得在我这里记录,万一你回不来,我们都跟着吃挂落啊!” 刚才搭话的军官也戴上了帽子,笑呵呵地和老旦假客套。老旦想了想,这几个 球攘的货不是想要钱吧? “几位老兄,咱们这次去不是部队的任务。咱们连队半年前干了鬼子的斗方山 机场,死的就剩你眼前这几苗人了,军里的命令是让咱们休养一段时间。咱们都是 307 团高团长带出来的兵,他的手下告诉俺说高团长负了伤,现在还在通城,这次 去是要寻他回来。高团长救过俺的命,各位给个面子,俺写个证明给你们留下,回 不来也绝不连累大家。这六个人都是俺的生死弟兄,也不会有人开小差。各位老兄, 俺这里只带了这十几块大洋,就给俺这个面子,如何?” 老旦说完冲朱铜头一扭脸,朱铜头忙从怀里掏出十几块大洋放在桌上,崭新的 大洋是黄老倌子给的,白花花的很是诱人。 “呦呵兄弟,敢情你就是那个去炸鬼子机场的旦哥啊?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一个带着手套的军官突然说了话,走过来握住老旦的手,一口蒜味熏得老旦直 欲晕倒。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也是河南过来的,俺是192 师29团3 营营长钟文辉。 过黄河的时候高团长也曾提携过俺,咋的?他没回这边来?” “敢情还是老乡哪!钟营长好!高团长他被堵在湖北那边,本来能走脱,可为 了保护伤兵竟然被困住了。他现在带着被打散的部队和鬼子打游击哩。俺这次带了 他原来的老上级的命令,非把他拽回来不可!” 钟营长看了看其他几个城防长官,晃着大脑袋说:“弟兄们要不这么着,老哥 也别给咱们打啥球证明了,快去快回,如果找得到,回来得也快。找不到呢,人在 通城怕是也呆不住,那边的部队也快全撤回来了。老哥身经百战,啥形势一瞧就明 白,到时候自然会再退回来。各位老弟也给俺钟大头一个面子,糊涂过去如何?” 几个长官看到军衔最高的钟大头说了话,抓耳挠腮地支吾了一阵,陈玉茗见状 忙又拿出几包上好的腊肉和香烟递过去,几人立刻大大咧咧地点头了。 “这年头咱们都不容易,吃喝咱们留下,老哥你这意思我们心领了,这钱财你 们还是带在身上。一路上难免还有关卡,用得着哩!要是把高团长接回来,你再请 我们哥几个喝酒吧!” “这如何使得?” “哎呀,如何使不得?兄弟将来说不定还要你照顾周全哪!” 老旦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乡。这钟大头皮肤黝黑,身形敦实,宽肩窄背, 仿佛也和自己一样干过农活,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的。见钟大头拿起桌子上的大洋硬 要塞还给自己,老旦红着脸推搡了半天,终于收下。心说想不到老乡这么仗义,一 眼看过去还以为他要狠敲一笔哩!瘦猴长官见状也借坡下驴,忙张罗着让卫兵马上 备酒,并提前准备午饭。一场酒喝到中午,十几个人俱都开始称兄道弟了。钟大头 一高兴,大方地把一辆卡车钥匙也扔给了老旦,老旦被灌得稀里糊涂,一个劲摆手 推辞不要。陈玉茗见状忙接了过来,然后几杯酒灌回去,对方就躺倒在地了。钟大 头喝到畅处,抱住老旦放声大哭,说将来打完了仗两人一定要相伴回河南老家,老 旦也被他撩得哭了一场。因为陈玉茗事先警告过其他人任务在身不准贪杯,所以七 个人只有老旦醉成了一团泥。陈玉茗让战士们把喝得软瘫成一团的老旦背上车,带 上足够的油料,把马都给了他们,又挥泪告别了卫兵搀扶的钟大头营长,油门一轰 就上路了。 被车颠得吐了几次,老旦终于清醒过来,看到大家都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不好 意思地嘿嘿一通傻笑。刘海群一边带劲地开着车一边喊着: “老哥啊,这顿酒你没有白喝,喝出一辆美国卡车来,这便宜可占得大了去了! 这要是走路回去,再碰上来的时候那狗日的天气,咱们可就惨了。你们诸位放心, 这辆车绝对坏不了。这会儿那陈长官也该酒醒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城头上望着咱们 后悔痛哭呢!” “也多亏陈玉茗眼快,老哥喝得就知道摆手,俺不要俺不要!要不是陈玉茗兄 弟一把接过来,这会儿咱们连桃林寺还没到哪!” “海群,过岳阳的时候绕过去,不要走城里了,省得麻烦球的。” 过了岳阳,路就不好走了,到处是弹坑,时不时得下来推车。络绎不绝的国军 溃败队伍在向后撤退,很多人连枪都不拿,像垂死的病号一样无精打采。陈玉茗上 前向他们打听武汉的情况,回答是鬼子已经进城,国军也都撤完了。 还未到湖北境内,路边就能看到倒毙的死尸,都肿胀得又黑又胖,苍蝇像蚂蚁 一样黑压压地堆在上面。人们丢弃的衣服车辆和大筐小篮随处可见,走不动的人就 躺在路边,举起手想要叫停老旦他们的车,却很快又作罢了,他们大约也发觉到了 这辆车方向不对。大家看在眼里俱都无话,这些人连伤带病的,都活不了几天了! 车又走了大半天,大伙的骨头都被震酥了。通往武汉的路上已经不见人影,除 了成群结队的野狗,就是被吃光的人骨头架子。到了通城县城外围,大家把车隐藏 在一条沟里,带着装备准备进城。老旦拿出望远镜,看到那座小县城的一座塔尖上, 已经高高挑起了一面鬼子的膏药旗。半个县城还在燃烧,县城上空火光冲天,乌云 黑压压地沉在头顶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串子弹飞过天空。枪声仍然劈里啪啦地响着, 不知是鬼子在屠城,还是剩余的战士仍然在抵抗。回头看了看疲惫的战士们,老旦 拿出梳子来梳了梳头,把帽子在腿上摔了摔土,端正地戴上,然后轻声命令道: “天黑了就进去,大家小心!” 夜黑了。 七人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带上手枪和手雷,躲过城头上扫来扫去的鬼子探照灯, 从城边找到一个飞机炸开的缺口鱼贯而入。鬼子在城里施行灯火管制,城区漆黑一 片,只个别的地方仍然火光冲天。鬼子的巡逻小队时而举着火把从街道上跑过,尖 利的喊叫声在黑暗的县城上空四处回荡,让大家心里紧绷绷的难受。各家各户都窗 户紧闭,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七人摸近县城南部的医院驻地,找了个四通八达 的院子,爬上房顶往大街上看去。 街道上点着一圈火把,约摸一个营的鬼子正整齐地走过医院广场。他们把马靴 摔得山响,步枪上的刺刀映着火光,发着森森的寒光。路的另一边拥挤着几百个国 军的战俘,鬼子架着机枪围成半圆,一群狼狗在嗷嗷地嚎叫着。两个骑大马的鬼子 军官耀武扬威地蹩到战俘面前,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旁边有一个人看来是翻译, 说的什么听不清。只见几百个国军伤兵自动分成了两拨,两百多人走到了另外一边, 还有几十人没有动。安静了一会儿,马上的鬼子头儿挥了一下手,几挺机枪突然开 始扫射了。一条条火舌砸向那几十个战士,有的人想往前冲,很快就割麦子似的倒 了。枪口的火焰盖过了火把的亮光,刺得大家心都揪成了一团。只在眨眼之间,这 些不屈的战士就血染街道,几个鬼子上前去检查,看到没断气的就补上一枪。一个 装死的士兵跳起来,发疯一样地冲向外边,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救命,鬼子不慌不忙 地端平步枪,一个齐射,沉重的步枪子弹把战士扯得飞了起来,高高地从地上弹起, 然后重重地摔在青石路上。两条狼狗跑过去闻了半天又跑回去,鬼子若无其事地继 续杀人!老旦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比的痛和恨,交织着极度的惊恐!不由自主地把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机枪和狼狗的声音回荡在夜空是如此的凄厉,老旦忙掐了掐颤 抖的手,咽下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液。 “老哥!你看那边!” 陈玉茗猛然推了老旦一把,顺着陈玉茗指的方向看去,在广场的一角,黑压压 地堆着高高的一叠尸体,足有好几百人,几个鬼子正在往上浇着汽油,另一些鬼子 还在把马车上的尸体往死人堆上扔。火焰突地跳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座油库一样, 高高的尸堆烧得劈劈啪啪作响,那火焰颜色发着绿,翻滚着黑烟卷向夜空。一股浓 烈的汽油和人肉的味道吹进老旦的鼻子,让他感到一阵反胃,忙低下头喘了几口气。 “老哥,等后半夜再动吧?”陈玉茗问道。 “陈玉茗,你先去仔细找找周围有没有弟兄们。”老旦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 吩咐大家隐蔽好。 陈玉茗点了点头,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暗里。 大家躲在屋子里。零星的枪声,女人的尖叫声,狼狗的狂吠声,鬼子的狞笑声, 交织成了一曲恐怖的夜歌!所有人都默然无语,昏暗的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一股 分明不同于战场上的沉重和悲伤,从七颗恐惧的心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今夜明月高悬,可是在这雪亮的月光下面,是一座死去的边城,冤魂无数,厉 鬼成群。 “砰!” 一声枪响。昏昏欲睡的战士们登时醒转,如临大敌。 老旦趴在墙边往外看去,几个国军战士正在一边开枪一边跑着,十几个鬼子号 叫着追赶。枪声里,一个战士绊了几步,就摔倒在墙头下面,剩下的几个人三拐两 拐,竟然进了院子,头也不抬地就钻进了上房。这院子很大,里面又横着几个花坛, 墙角黑暗里的七人还没来得及转移地方,一个鬼子就已经喊叫着跳了进来,大家忙 猫在花坛下面,掏出枪来。十几个鬼子叽叽喳喳地跟进了院子,房子里的战士开始 朝外放枪,鬼子们忙躲在隐蔽物后面还击。一个鬼子躲到了离大薛很近的一棵树下 面。大薛见鬼子们都忙着朝房间里开枪,一步跨过去,一手捂嘴,一手将匕首猛地 捅进了鬼子的肋骨,刀锋再往斜里挑一下,这个鬼子就开膛破肚了。他慢慢地把鬼 子放在地上,悄无声息。老旦和其他人也悄悄摸到了鬼子们身后,老旦打了两个手 势,大家纷纷立起身来,不紧不慢地用手枪干着屁股向后的鬼子。鬼子们在诧异中 挨了枪子儿,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都完蛋了。屋里的人听到手枪响,探出头来看, 才知道是自己人帮了忙。 “没事了,自己人,都出来吧。”老旦轻声喊道。 三个人从房间里跳出来,个个都血红着眼睛,脸黑得像锅底,方才可能已经准 备壮烈了,这时候仍然心有余悸地东张西望。 救下的三人是奉命摧毁后城工事的工兵。他们两个排的人昨天刚炸完一座后城 的混凝土工事,不料鬼子来得这么快,一个鬼子联队的一个冲锋包围,弟兄们眨眼 就只剩四个了。四人没头苍蝇似的乱逃乱撞跑了一天,要不是碰巧预见老旦一行相 救,他们刚才就只能拉手榴弹了。他们说并不知道307 团的动向,不过知道307 团 是一支过路的部队,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鬼子;而城南的仓库群还有战斗,有几百 个国军依然在炸毁的废墟里打游击,天天有弟兄被鬼子从那边抬出来,昨晚还听见 枪在乱响。这四人原本就是奔那边去的,可路上又撞见鬼子,被撵得没处躲了才往 这边钻。 三个工兵听了老旦的想法,说愿意和大家一路去寻找更多的弟兄。陈玉茗已经 回来,验证了工兵刚才说的消息,南边的确还有很多国军在继续打游击,通城道路 狭窄,房屋众多。国军残部在打有系统指挥的运动防守,昨天有三百多人被鬼子围 在南边几栋楼房里,几乎已经弹尽粮绝,却没有投降。鬼子一往里冲,里面就扔出 无数手榴弹来,现在鬼子围而不打,正在外边喊话。 “有没有团长的消息?”老旦忙问。 “说不准,有一个百姓讲领头的是几个官,上午他们想突围,几百人四个方向 冲出来,一个当官的冲在前面,当场就被打死了。鬼子人不多,但是堵截的火力太 猛,昨天还开来了两辆坦克,弟兄们死了不少人,都退回去了。如果团长还活着, 有可能就在那边。” “离这里有多远?” “我们摸过去得半个时辰吧,要是碰上鬼子就不好说了。” “可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通城的情况比想像中要复杂得多。才一个多月时间,整个县城就变得面目全非。 一路上的街道,都布满砖石瓦砾和尸体,根本无法走快,这支十一人的小队伍根本 不敢和任何一支鬼子分队恋战。老旦暗忖,要是麻子团长真的就在那包围圈里呢, 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和他们接上头!俗话说夜长梦多,老旦此时恨不得天下老公鸡都 死绝,老天干脆就不要放亮,这样黑糊糊的才好行动哩。 “老哥,用老办法试试?”陈玉茗仿佛看透了老旦的心思,指着地上的鬼子说。 老旦愣了一下,略微数了数,地上刚才被打死的鬼子一共10个,他的眼睛一下 子亮了起来,这不是白捡的机会么?鬼子的枪和膏药旗还在地上扔着哪,他摇摇头 又点点头,心想自己真是白跟杨铁筠连长混了一场。 在一城断壁残垣之中,通城南湖医院大楼简直是突兀得很,是为数不多的几栋 完整建筑。外面的鬼子仍然向楼里喊着话,还有不少都退到旁边的民房里做梦去了。 今天鬼子遇到了稀罕事,大楼里面这两百来号人骨头太硬,赶上上海四行仓库的了。 任是一个营的皇军怎么打怎么炸,就是不投降,每冲一次都要死十几个日本兵,都 要抬下去一个喜欢举着军刀的帝国军官。运来的两挺小钢炮把大楼炸得像是马蜂窝, 已经摇摇欲坠。原本的五层楼竟打掉了最上面那层,变成了四层东洋楼。按理说, 这么频繁的炮火下不应该有什么活物了,可还是进不去。房子是石头的,也没法子 用火烧。武汉开来的坦克口径不够,打得了土碉堡,却啃不动这座楼,炮弹打在墙 上只能挖个坑。两天下来,小鬼子颇为头痛,只能死死地围住,计划等炮兵拉来山 炮再来对付,估摸再围个两三天的就不攻自破了。喊话的汉奸已经被楼里的狙击手 干掉了两个,现在喊话的是个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着一张纸念着。 “你们的……抵抗的……不要……了,皇军优待……俘虏……的,否则明天… …大炮的……干活了……你们中国人讲话,好汉不吃……眼前龟……的……” 楼里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应道:“谁说的,咱们东北人最喜欢炖日本王八, 而且专拣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锅,你把头露出来,让大爷我瞅瞅你的龟头是不是个鳖 犊子球样,八格你妈了个牙路!” 鬼子听不懂,但是估计不是好话,也“八格八格”地骂着,很快又是一炮。 天亮之前冷得要死。鬼子们握枪的手被冻得冰凉,都缩在沙袋后面,头是不敢 冒的,楼里面有两个要命的狙击手,两杆破枪指哪儿打哪儿。两个喊话的汉奸都是 不小心露出了一个钢盔局部,就通通被打了个10环。他们都好像夜猫子,晚上敲脑 袋也不含糊,暂且眯着吧。天皇保佑黎明快点来吧!东条保佑大炮快点来吧! 受冻的滋味不好,鬼子们呲牙咧嘴地哈着气,百无聊赖之间,突然看到一队友 军慢慢悠悠、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他们用担架抬着两个伤兵,各人身上都鲜血淋 漓的肮脏不堪,看上去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担架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看来 是不行了。见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几个鬼子忙一边比划一边大声喊着让他们趴 下,可这帮人充耳不闻,傻呆呆地看着他们。终于,一声枪响从楼里传来,抬担架 的一个兵立刻应声倒地了,把鬼子心疼得直跺脚。其他人忙趴到地面上,像蛇一样 爬到了沙袋后面,纷纷挤在鬼子们身边。他们把担架也扔到了一边,任凭两个伤员 晾在那里。 鬼子热心地问长问短,这些个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吓坏了,手和嘴一个劲地 哆嗦。小鬼子心想你们肯定是九州岛来的,乡下人就是没用,还是不是天皇养下的 兵?咋一枪就吓成这个球样?鬼子摇拨浪鼓似的摇着一个人的肩膀,此人好一会儿 才定下神来瞅着自己。只见他冲自己挤出一个丑陋无比的笑容,露出一口焦黄的、 沾满牙垢的大牙,一张大嘴臭不可闻,仿佛从没刷过牙。鬼子正被刺激得收紧鼻孔 准备闭眼,突然听到一句不懂的中国话: “我日你妈!” 这是什么意思?不好,是支那兵! 鬼子刚把手放在枪上,肚子上已经凉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刚要喊,一 只大手又卡在喉咙上,咯吱一声响过,他的喉咙已经像掰苞米似的碎了。下面的匕 首横着越过另一边,免费帮他完成了一次武士的壮举。弥留之际,鬼子偏过头去, 看到几个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不同的是有些人是被刀抹开了脖子,鲜血像打了 气一样狂喷出来。一个机灵的鬼子一把攥住了扎过来的刀刃,被割得鲜血淋漓,刚 想放声大叫,对方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胳肢窝下面,一口气叉在肺里,另一拳 又重重砸在后背,肺当时就像被汽车压爆的皮囊一样炸开,眼前一黑,这鬼子就断 了气。 见老旦这边得手,刘海群猛地跳了起来,挥舞着一件国军制服就往大楼里面跑。 楼上的人没有开枪。老旦带领大家迅速脱去鬼子衣服,把他们的机枪和弹药收集起 来。大薛和赵海涛跑过去把弄那两门小钢炮,梁文强、陈玉茗和几个工兵则扑向了 路边的坦克。过了不一会儿,楼里的弟兄们成群地下了楼向外跑去。旁边阵地上的 鬼子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刚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两颗平射炮弹就飞了过来,把领 头的鬼子军官炸成了肉酱。其他鬼子正忙着找掩护,一串黑不溜秋的手榴弹又扔过 来,吓得几十个睡眼惺忪的鬼子满大街乱跑。鬼子的坦克兵被炮声从梦中惊醒,打 开王八盖子刚把头伸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一个枪托砸了个满堂红,怀里又落下两 个冰凉沉重的物件,拔开血糊的眼皮一看,是两颗冒着烟的皇军手雷。 两声闷响之后,坦克慢慢地冒出了烟,变成了没有蛔虫的空壳。陈玉茗还不过 瘾,操起上面的机枪开始扫射。大薛和海涛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与另外两个兵 把小钢炮打得兴高采烈。他们准头不佳却威慑力十足,鬼子一时无法靠前。见跋山 涉水过来的坦克顷刻之间完蛋得不明不白,鬼子们有点怕了。冲过来的一群步兵被 国军战士们暂时压在两边不敢乱动。老旦一边安排着大家撤退,一边扯开嗓子喊着 : “谁看见307 团的高团长了?一脸麻子的高团长,有谁认识他?有谁见过307 团的高誉团长?” 大部分战士摇摇头就跑了过去,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突然回应道:“是307 团 的高誉团长?一脸大麻子?” “对!对!你见过他,他在这里么?”刘海群激动地抓住他问道。 “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可是昨天晚上他自杀了。” 自杀了?这怎么可能?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怎么会自杀?老旦和刘海群怔在当 地,对身边叮当乱崩的子弹视若无睹。 “你瞎嚼什么球哩?这不是扯淡么!高团长怎么会自杀哩?”老旦眼睛瞪得溜 圆,恨不得一脚扁死这个臭兵。 “大哥啊,都啥球时候了,我忽悠你干鸡毛啊?你不信问问我们营长去,营长 ……营长!” 一个瘦高个子正在指挥战士们撤退,听到喊话,忙弯着腰跑了过来,刚站定就 给老旦敬了个军礼,一把攥住老旦的手说: “多谢老兄!弟兄们都顶不住了!多谢!我是27师129 旅4 营营长王立疆。” “王营长好,俺是原第2 军突击连副连长老旦,见过307 团的高誉团长么?” 王营长闻听一愣,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小个子兵,干脆地说:“见过,高团长昨 天晚上自杀了……现在尸体还在楼里。” 麻子团长真的自杀了?老旦脑袋里嗡嗡作响,王营长后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 只见刘海群发疯一样要冲进大楼,几个战士也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 了过去,后面王营长仍然在喊着:“老兄回来,来不及了……他在二楼左边!” 鬼子增援部队已经分批赶到,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大楼外 边的激战开始白热化。在漆黑的走廊里,老旦和刘海群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 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戴着帽子,身上军装一 丝不苟,一块破烂不堪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 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誉。 “团长!”老旦从肺腑里发出一声长号,一头扑在他的身上。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 咋这个时候自个走的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 长大哥啊……” 老旦用头死命地撞着麻子团长的胳膊,用手掐摸着他的胳膊和一脸的麻子,希 望能再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可拂过之处都冰冷僵硬。团长胸前有个不起眼的枪 眼,正对心脏,黑色的血迹仍然粘手,呢子军服被枪口的火药烧焦了一圈,这是手 枪死死抵在胸口上开火的缘故。老旦痛苦得像是在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他跪在 地上,把火烫的额头紧紧地贴在麻子团长的手上。团长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 面的时候还好好的,那时武汉战况那么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啊。 被围在这几栋房子里的还有好几百弟兄,他绝不会因为弹尽粮绝而绝望地丢下大家, 他不是这样的人!按照黄老倌子的话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 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梆梆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好汉,为啥就要走这条 道儿哪?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旦竟想随团长而去了。刘海群也扶在团长的脑袋边上 仰天干号,伤心得像个没了爹娘的娃。老旦自打离开家,还从没有这样悲伤过。仿 佛面前这个人毅然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方的路突 然陷入黑暗,仿佛面临一道万丈深渊。他突然醒悟了,躺在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 自己从军以来的精神寄托。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的耳光,那把救过 自己命的军刀,不知给了自己多少力量和勇气,才能活到今天。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旦和刘海群却无意离去。老旦 从挎包里拿出那半把军刀,把它握到团长的手里。他痛恨自己,为啥就没能早来一 天,这样或许就能拦住他,搞清楚团长自杀的原因,察觉他的意图,在最关键的时 候以死相劝,他不就走不成了?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 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刘海群咬牙切齿地跳起身来,掏出手榴弹就要 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只看了看二人,就一个箭步上来下了刘海 群的手榴弹。老旦正歪着头呲牙咧嘴地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上了一镐头似的, 眼前立时一片漆黑。恍惚之中,他感觉到被人背下楼去,穿过枪林弹雨,眼里尽是 脏兮兮的绑腿影子,满地的子弹壳被它们踢得劈里啪啦地响。巨大的爆炸声在头顶 接连响起,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那栋漆黑的医院大楼应声缓缓坐塌下去,砸起的 烟尘将周围的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用尽全身力气喊,却喊不出声来,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国军弟兄的 尸体,他们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黯淡的光…… 这是一个早晨,老旦独自一人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红薯。白云 在头顶上翻滚着掠向北方,清风掀起的黄土沫子偶尔落进嘴里,尝起来带点淡淡的 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拉下裤子,惬意而享受地掏出那一根来,哗哗作响地绕 着圈浇地,嘴里还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 放完水之后,他把手在褡裢上抹了抹,拿出女人给他准备的凉水和大烧饼,一 屁股坐在地垄上啃了起来。他远远地望见自己那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在村子 一角,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在上面遮风挡雨。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 子是二子给的,为这个,二子他老婆还指桑骂槐地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 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里冒出青青的烟,估计婆娘刚刚 烧完一锅滚水,把麦子杆续上,准备蒸晚上吃的窝头了。老旦眯着眼笑着,哦?对 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 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而且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呃……呃呃……” 老旦光顾啃饼,一不小心噎住了。他拿起瓢,从桶里舀起水来来正欲喝个痛快, 突然看见一只兔子从脚边大大咧咧地跑过,灰白的毛厚墩墩地拖着地。他腾地跳起 来就去捉,心想你他娘的个小兔崽子,还敢在俺的地头上打洞?那兔子急得满地找 洞,老旦撒开两腿猛追,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下面泛起一阵凉意,低头一看裤子已 经出溜到了脚脖子,这才发现方才撒完尿忘了系绳,裤子掉在脚上绊了蒜,他大张 着嘴一个马趴啃在地垄上,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嘴粪肥。起身一看,兔子早已不知去 向,地垄上居然被自己的命根硬梆梆地戳出一个小坑来。老旦对自己不经意的杰作 不由得自豪起来,左顾右盼的煞是得意,心想二子要在肯定会羞得把鸡鸡夹到屁股 后面了。地里的兔子溜了,那算个球哩?没有你俺就不吃肉了?晚上到被窝里捉俺 女人那两只大兔子去!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此时正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是村里的 外地老陕大桂寡妇家的独苗,他跟随爹娘在八年前跋山涉水迁到了板子村,因他老 家那边曾发了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鳖怪就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 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发冲冠,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 带着婆娘和年仅七岁的鳖怪,一路逃难至此,被袁白先生好心收留下,做了个掌灯 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十五岁的后生,却长了一个 上板凳都不利索的矬个儿,个头还不及老旦的镐把子,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 因此经常被村里的屁娃们取笑。 鳖怪虽矮,却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 羡煞老旦和一众同龄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任你如何 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 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故他岁数 虽小,而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这时,他在那边又放开喉咙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豫北歌谣,望着那慢慢坐 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面走上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毡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 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这一切嗖地不见了。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灰暗的天空黑 云密布,不断地向后飘去,耳边的风声呼呼掠过。几枝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出 恐怖的黑光,几双眼睛正默默地看着自己,又是美梦一场! 老旦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在来的那辆车上,车上都是熟人。车后一百多人正 在泼命般跑着,带头的是那个王立疆营长,见他醒了过来,王立疆笑着冲他摆手。 “俺是咋的啦?”老旦问陈玉茗。 “王营长见你不肯下来,派他的兵把你绑回来了,你是被打昏了。” “海群哪?” “我在这儿开车呢!” “哦,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里算球了,唉……”此一梦恍若南柯,老旦平静 多了。 “老哥你可要想开点,弟兄们可都指着你哪!要不是王营长拦着,陈玉茗和大 薛就冲到楼上去找你了……那把刀我给你拿着了,算是团长的一个遗物吧……” “弟兄们都好么?” “都好,就是梁文强在房子外边被楼上的人打了一枪,胳膊上打了个洞,不碍 事儿的了。” “怎么就剩100 来号人哩?” “其他人没跑出来,追来了一大群鬼子,现在还在后面撵呢!王营长安排弟兄 们在后面埋了地雷。”陈玉茗递给老旦一根点着的烟。 “到哪里了?” “出来几十里地了。老哥,看样子要下雨了!日他妈的,这南方的天气真是没 谱!”刘海群喊道。 老旦让海群停了车,下车把王立疆拽了上来。 “王营长,俺谢谢你了。” “嗐!老兄你客气了!没有你们,我们现在已经和鬼子抱一块睡了。老兄你还 要多包涵,怕你不下来,我让弟兄们把你俩打晕背下来。当时鬼子已经发疯了,再 不走就都走不了。只可惜我们不能照顾高团长的尸骨了!”王营长诚恳地说。 老旦这才认真地打量王立疆营长,此人精瘦,从头瘦到脚,合身的军服里仿佛 包着一副铁打的骨架,说话行事干净爽落,自有一派胆识机智和刚硬风骨。 此时,狂奔的战士们已经十分疲惫,纷纷坐在地上喘气。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 炸,紧接着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头顶。王营长往后望去,兴奋地大声命令道: “弟兄们,我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岳阳离这里只有八 十里地了,大家坚持再跑一程才能休息,快走!” 战士们挣扎着站起来,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望着身后那惨遭日 本人荼毒的城市,老旦悲伤而茫然。这一走,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 回家?家还在么?和家乡之间又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成为 日本人新的领地,成为鬼子继续进攻后方的根据地了。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一幕幕 惨状,老旦鼻子又酸了。梁文强见他难过,以为连长是挂念团长,忙站起来安慰道 : “连长,团长走得也算痛快,没遭什么罪,你且放宽心些。等回到黄老倌子那 里,咱们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老家去照看一趟,也算咱们没白跟团 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这仗啊?” 老旦感叹着擦去眼泪,恢复了些许平静。老旦宽慰地拍拍梁文强的肩,这番生 死经历给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这糟糕的战况让他更觉得回家的渺茫了。 “海群,你停一下,让俺先下来。铜头!把受伤的几个兄弟带上来。梁文强你 跟车一起走,先到岳阳等我们去。海群你开快一点,到前面去联系一下部队,来接 应大家。” 老旦说罢下了车,跟战士们一道步行赶路。被营救的弟兄们见这位连长如此厚 道,心里都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的战士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 连长。” “是个好长官哩!难怪你们敢跟着他闯回来救团长,不过我们连长也不比你们 连长差!” “我看不能比!你看看我们连长那一身伤疤,吓死你!知道斗方山机场不?是 咱们跟连长干的!” 朱铜头居然已经学会了用河南话吹牛。旁边的赵海涛听他满嘴跑叫驴,插嘴道 :“拉鸡巴倒吧!我们打斗方山的时候,你不定在哪个医院瞅护士妹子洗澡哪!斗 方山在哪儿你知道么?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朱铜头被海涛抢白得一脸不自在,恨不得拿螺丝拴上他的嘴,忙做势去帮大薛 了。 倏地,天边划过几道闪电,惊雷声起,卷地风涌动起来,旋即大雨瓢泼一般落 下。他们身后一片黑压压的,已分不清天地。这或许是老天爷给刚才死去的麻子团 长和弟兄们在唱着丧曲儿吧?老旦心想。 一日后,岳阳城外的国军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 让大家惊讶的是,城里百姓对此早有准备,几百人迎出来几里地,把他们当成 英雄一样地欢迎。所有人都用赞赏和钦佩的眼光看着他们。几位长衫老者,手捧热 酒,眼含热泪,长篇大论地夸耀着这些破衣烂衫的士兵。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拥着走 上街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些记者,拿出一些老旦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一阵 狂闪,吓得老旦以为是鬼子扔下的什么新式炸弹,抱着头就直往地上蹲,慌忙中只 见各色人腿,在自己身边前拥后呼地乱碰…… 岳阳城远不如武汉那般大气繁华,却也灯火璀璨,颇有几分大城气派,还多带 了些脂粉味。城外坚壁清野,城里仍然是一派祥和,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 老旦一行决定在岳阳住一宿,战士们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晚饭后,大家被安顿在一 个大堂庙休息,当战士们都酒足饭饱地陆续睡去时,老旦和王立疆意犹未尽,还在 月下喝酒谈心。 “老旦,你和高团长交情不一般啊!” “嗯,是他提拔的俺,俺当兵打仗虽才不到一年,要没他关照,俺早就死球的 了!” “那天我们被鬼子围住的时候,他的军衔最高,我们都让他领兵,他也没有推 辞。高团长领兵打仗确实有一套,往那儿一站,还没说话,大家就服了!” “高团长为啥寻短见哩?”老旦问了这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不好说,你知道他为啥留下么?” “听战士们说,他是为了保护团里那几百个伤兵。哦,对了,那些伤兵呢?” “说起来难受啊!高团长带着这些伤兵转移时,和鬼子交了火,那些伤兵哪能 打仗啊?一路跑得慢,就被鬼子在通城撵上了。高团长几经考虑之后,命令他们向 日军投降……” “投降?这个……可不像团长做派!” “他命令这些伤兵投降,说这样或许能保住性命,否则打下去全得死,他带着 其他弟兄们突围。可上面不同意。307 团后来补充的几个连队都是学生军,上面说 这些伤兵中不少是军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队参谋部门干事,他们要是被日军俘虏, 一来党国面子下不来,二来有泄密的危险。嘿,上面这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们全部 战死!” “这个……高团长后来咋办的?” “他抗命了!他和大伙开会说这些伤兵都还是二十出头,也没什么战斗经验, 应该活下去,不能因为党国的面子就让他们白白送了命!而且缺医少药的,很多人 已经撑不住了,投降过去或许还能得到治疗。当时我们自己内部的意见也矛盾重重, 我同意高团长的意见,可有的军官坚持要执行命令。最后高团长火了,说愿受军法 制裁也不能让伤兵们送命!” “后来哪?”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向上面汇报了,半夜从长沙飞来咱们的飞机,没炸着鬼 子,一串炸弹全扔在伤兵头上!唉……伤兵们都住在一处,几乎全完了……摆明了 就是上面的授意,宁可消灭他们,也不能让他们被日军俘虏。那可真是惨啊!几百 个年轻兄弟,大半儿都烧成炭了,只救出来几十个!高团长那天差不多疯了,谁和 他说话他就拿枪指谁。后来他本还有机会突围出来,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这几十 个伤兵共存亡,命令我带领大家突围……他那个样子你没瞧见,别人的话根本听不 进去,更没人敢去拉他,他的几个卫兵也死活不走,我瞧着他……那阵子就不太对 劲了!这下子我们这帮兄弟也没法子独自逃生了,高团长重情义,我们怎么忍心弃 他而去?我们带着伤兵突围了几次,都被鬼子堵回来了。这些学生伤兵见连累了大 家,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几十个人围在一处,拉了一箱子手榴弹……” “啊?老天爷呦……” “就是大前天晚上,高团长也……” “他跟你说过啥没有?他自杀之前说过啥话没有?”老旦忙问。 “没说过啥!他整天自己呆在屋里,说全团的人都死光了,最后几个好弟兄也 死了,家也没了,父母也没了,再没什么希望了……他是心里堵上了啊!”王立疆 已是满脸通红,泪光涟涟。 “高团长……俺想不明白啊……喝酒吧!老王,他没了……咱们以后就是兄弟 啦!” 老旦拿起酒瓶又给王立疆满上,两人一碰,仰脖就干了。王立疆抹了一把嘴, 抬头问道: “对了老旦,前些日子,我听到过高团长说想回家。” “是么,他咋说的?” “弟兄里有个从河南跑过来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他说‘真 想回家……’”后面的就没有听见了。” “那……那个河南弟兄哩?” “昨天突围的时候牺牲了!” “啊……” 老旦陷入了沉思,团长是想家了么?他的家在黄河改道时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是这个勾动了他离去的念头么?不能啊! “王营长你当兵多少年哩?” “三年半了吧?一直在武汉。” “呦呵,那你是老大哥了,俺才大半年哩。” “那不对,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武汉这一仗是我第一次放枪打人。” “怕不?” 老旦眯着眼问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没人,把嘴巴凑到老旦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 道: “第一次尿了裤子!” “不瞒你说,俺第一次放枪也尿了!”老旦笑道。 “啊?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老旦笑着笑着,又想起有关麻子团长的一幕幕,鼻子 一酸,一面还在大笑,一面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他用手掩住脸庞,可是走珠似的 泪水仍哗啦啦地从指缝里喷涌而出,终于,他用一声长号代替了大笑,一头顶在石 桌上大恸起来,把个王立疆吓了一跳。 “老旦兄弟,你这是咋说的?啊呀,咋了笑着笑着就号起来了?好兄弟,都怪 我,啊?别哭了,我自罚三杯行不,你瞧着了……” 王立疆说罢,拿起酒壶一杯一杯斟满,一口气,三杯烈酒就下了肚,最后一杯 酒放在桌面上的时候,老旦看到王立疆也已经是泪如雨下。他双目紧闭,咧着干裂 的嘴,眼泪流进了嘴里却哭不出声来,老旦一把握住王立疆冰凉颤抖的手,王立疆 终于也放声大哭: “老哥啊……我的弟兄们哪!都死啦……上个月大家还这样喝酒,今天……就 剩下这十几个人了……我连个尸首也没法子替他们埋……我……我想起来……有时 候真他妈的恨自个……咋就活下我这么个人哪?咱就没和他们一道走啊……老旦啊 ……我三年来的好弟兄们啊……我心里也苦啊……” 二人酒到酣处,酣到痛处,头顶着头齐声痛哭。几个战士被外边这撕裂一般的 哭声吵醒,出来看到哭得像泪人一样的两位长官,也不由得伤心落泪。 院子里月光如水,微风拂地,弥漫着酒香和悲伤的气息。几盏破灯笼在房梁上 摇来摆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战士们落满了泥土的武器堆在墙角的棚子里,有 的还粘着殷红的血迹。门口的两个哨兵像桩子一样立在那里,刺刀上泛起雪亮的光, 映着他们泪光盈盈的双眼。一个老汉一边咳嗽,一边敲着梆子踯躅而来。 “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 (这下面一段坚持不能删!) 老旦哭了一阵,情绪稳定了下来。他拿起酒壶,发现里面的酒都被王立疆喝光 了。王立疆哭嚎了一阵倒头便睡,老旦让几个战士把他扶进去,自己穿上军大衣, 揣上酒壶走了出来。抬眼看看街道两旁若明若暗的灯火,他抬脚就奔着光亮走了过 去。岳阳城里这一带都是高低长短不一的青石板铺路,房子大多低矮,都伸出一个 微微卷起的檐。街旁的门板上贴着各色图案,俱都是老旦不大认识的神鬼。在漆黑 的小巷里走了好一阵,老旦看到远处一盏红色的灯光若明若暗,一把黄色的雨伞斜 挂在房檐上,一缕柔曲飘将过来。心下大喜,紧走两步就到了跟前。 “桃花岂是怜怜物, 红杏难得片片舒。 锁鬓愁云青丝拧, 玉灯翠伞窗影孤。 湘江水畔湘江月, 岳阳楼下岳阳都。 莫言他乡千里好, 只洗风尘情关度。 ……” 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女子,身材修长,皮肤白嫩,一张鹅蛋小脸,精描的细 眉下,一对晶亮的秀目在灯下烁烁发光。她穿着一身黄色粗布旗袍,左手擎着一块 红色丝绸方巾,右手斜斜地搭在门边,模样甚是喜人。老旦见她冲着自己笑,就掏 出酒壶问道: “妹子,有酒卖么?” “呦!兵爷,您可找着地方了,我们这里什么好酒都有,妹子我陪你喝几杯… …” 老旦还没有回过神来,房里又出来一个艳丽女子,身材略高了些,一样的肌肤 如雪,那张瓜子脸狐中带媚,一双杏眼带笑,挑眉间顾盼神飞。她穿着一身绛红旗 袍和身边那女子的颜色对映鲜明。两人一人抓着老旦的一只胳膊,连哄带拽的就把 老旦拉进了房里。黄衣女子推着老旦的屁股让他上了楼。那楼梯分外窄小,老旦的 日军翻毛皮鞋踩在上面咚咚作响,房子里一股脂粉香气熏得他直欲晕倒。两支大红 蜡烛跳闪着暧昧的火焰,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副没穿衣服的女人图,再看看这两个浓 妆艳抹的女子,老旦一下子清醒过来。 “莫不是窑子?” 正转身要走,一双小手已经按在他肩上。另外一双手拉着自己的胳膊,就到了 椅子上坐定了。红旗袍女子一边抚摸着老旦的粗手一边说道: “兵爷,辛苦了一大天了,我们妹子两个陪你喝喝酒,解解乏,啊?阿香,赶 紧把好酒给兵爷端上来呀!要热的!” 老旦被女人温暖的小手和浓浓的粉香挑逗的心头乱跳六神无主。长这么大,他 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地方,以前只是听袁白先生说过,说这种地方乃是销魂之地, 是无数读书人向往的去处,男人进去便会躺倒。再看这眼前这红旗袍女子,长的太 过喜人,她的面皮象刚出锅的饺子皮般细嫩晶莹,眉眼儿都象是画中人物,朱唇未 启兰香已现,莺声未闻笑口又开。见黄衣女子已经端出了两个酒壶,老旦忙站起身 来,一边挣脱女子的手一边说道: “妹子,俺就是想买点酒喝,第一次来这地界儿,不知道俩妹子的意思……俺 对不住了,这酒卖给俺,俺给钱给你们,成不?” “呦?兵爷不是瞧不上我们姐妹俩吧?在这两条街里我们俩可是有牌有面儿的。 兵爷自个喝闷酒有啥子意思?你们前面带兵打仗,我们姐妹俩陪你喝杯酒解解乏, 就这么不给面子?” “是啊兵爷,这兵荒马乱的,难得你有雅兴到我们姐妹俩这儿来,既来了,喝 杯酒再走,也不误你的大事啊。” 说罢,黄旗袍女子竟然把两条白嫩的胳膊围在了老旦的脖子上,美丽的脸庞也 凑到了离自己不到一根烟的地方。女子温热的体温袭来,让老旦感到一股热血象冲 锋一样直奔下面去了。还没等自己说话,红衣女子又斟满了一小杯酒端到了眼前, 她的小手只用两个如葱的玉指捏住杯身,另外三个手指翘成了花,一对柳眼光彩神 飞,小方巾半遮住红嘟嘟的嘴儿。老旦哪里见过这等世面,只觉得头脑一阵嗡嗡作 响,下面硬梆梆的开始支起帐篷,不由自主地已经把酒接了过来。闻到酒香,这心 反而定下了半分,略一踌躇,一仰头便干了。 “啊呀,军爷可真好酒量,来呀阿香,再给爷敬上,酒菜呢?后面那小厮赶紧 的,别让军爷喝枯酒啊?” 这时,缠绕在脖子上的一条胳膊开始从大衣缝里钻进来抚摸自己的胸口,那温 柔的感觉险些让老旦浑身酥软,碰巧一个酒嗝儿打上来,老旦按捺住上涌的热血, 再不迟疑,一把将她的手抽将出来,起身正色说道: “两位妹子,俺对不住了,俺只想讨碗酒喝,不想扰你们扫兴。酒是好酒,但 是俺不想和两个妹子戏耍,俺原本是个种地的,家有老婆孩子,也没胆气消受这福 分。妹子们如果不嫌弃,俺就喝酒付钱,陪你们聊吧聊吧,嫌弃俺俺可就走了,省 得扫你们的兴……” 见老旦态度坚决,两位女子先是一怔,互相看了一眼,就慢慢地相挨着坐了下 来,红旗袍女子又给老旦递上一杯,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轻佻。 “军爷,看不出您还是个顾家的,咳!我们怎么敢嫌弃您哪?您别嫌弃我们两 个就成了,来,妹子们陪你喝酒,听你口音是中原来的?” “俺是!俺家在河南,一路打仗过来,今个才到这边。” “河南在哪呢?”黄衣女子问道。 “河南在东面,靠北边一点,离这里远了去了,你们俩呢?都是本地的?” “也不是,我们俩个都是湖北的,也在村里,听说鬼子要打过来,去年就跑过 来了?” “咋过来的呢?家里男人呢?” “阿香还小,我是她表姐,我男人在武汉那边打仗,硬被拽过去的,已经一年 多没见过面了,也不知道他死活……” “哦,这么说俺可能还跟你男人在一个战壕里挤过哩!那妹子你们过来没有找 个亲戚朋友啥的?……俺瞎说了,做这个……不是个正道哩!” “大哥你说笑了,这兵荒马乱的,谁家里容易哪?亲戚朋友家里能揭开锅的就 不错了,见我们俩个上门吃挨饭,怕是躲还来不及呢!阿香的那个远房表哥见了她 倒是收留,只是动不动半夜就往她房里钻,能为一口饭就便宜了那老王八蛋?让人 心凉啊……” 红衣女人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阿香在旁边已是低下头去摆弄手绢,时而顾着 给老旦斟酒,此时已是毕恭毕敬了。 “那你们也真不容易哩,大好的年纪,再找个男人到后边去过日子不成么?” “大哥你哪知道,我们当时为了吃饱肚子,早已经把身子卖给了这街上的鸨子。 这房、这酒菜、这衣服,可都不是白来的!再说了,哪个男人愿意要我们这些撇腿 儿女人呢?要是给你,大哥你敢要么?” “这么……” 老旦看着红衣女子幽幽的眼睛,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接过阿香递过来的 酒,叹一口气喝了。 “大哥,看你是个诚实人儿呢,家里老婆孩子好么?” “不知道啊,一出门就快一年光景了,那地界儿没准儿已经被鬼子占了。俺可 想他们了,可也不得回去,心里揪得难受哪!” “孩子几个?多大了?” “一个娃,是小子,三岁多了,该能和同村娃子成天闹了。妹子你呢?有娃么?” “有娃子还能干这个?本来想要的,男人被拉走了,才过了半年日子,临走连 个种也没给我留下!” “妹子,这岳阳离战场一匹马的远近,要是咱们顶不住,鬼子打过来,你们怎 么办哩?” “大哥啊,我们这号婊子能咋办?去哪里不是还得干这个?鬼子来了又怎地? 鬼子他不也是人?不也得想找女人弄,完事了不也得给几个钱?我们姐妹都想开了, 哪也不去了!这跑来跑去的,躲开鬼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安生日子,我就不信鬼子来 了会把这岳阳远近几十万人都饿死。我们都是苦命,吃这点皮肉青春饭,莫非还有 人难为我们不成?阿香再斟酒!” 和女子聊天的光景,不知不觉的,老旦又是一瓶酒下肚了,后房炒出来的两个 菜都香辣可口,老旦吃喝了一个痛快,已是颇有醉意。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声 音,阿香赶紧迎了出去,只见一男一女二人上了楼。 “阿琪,这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吧?拖了十几天了,怎么男人给你们的货都蹩 到肚子里不放啊?” 上来的女人瘦得象枯柴,却插着一根老长的发髻,金光闪闪的一看就是贵重家 伙。她蜡黄蜡黄的脸皮象是烟袋油子抹过一样,还离着一条大桌的远近,老旦就已 经闻到她满身的酸臭。 “呦,玲姐啊,这么大晚的您还来啊?真对不住您,这些天生意不好,我们已 经是日夜不闲了,可就是没几个人上楼,那些穷兵爷我们也不敢招呼啊!” “啥不敢招呼,这不就坐着一个?敢情你们的身子比那黄花闺女还要金贵啊, 挑三拣四的还做什么婊子?” “玲姐您就再等两天,等凑齐了我们姐妹俩给您送到房里去,这大老晚的,夜 风吹着您了我可担待不起,还得仰着您过活哪!” 看来这红衣女子叫阿琪,眼前这人就该是她俩说的那个鸨子了。那鸨子大咧咧 地坐在老旦对面,斜着眼望了自己一眼,对阿琪继续说道:“呦,敢情你们已经酒 过三巡了,怎的军爷还穿得这么严实?你们俩个当这里是开酒馆子哪,不紧着伺候, 那两身骚崩崩的肉都干什么吃的?” 老旦越瞧这跋扈的老鸨越是生气,可又不好发作。婊子行里有自个的规矩,自 己一个千里迢迢路过的大头兵,如何能管这球事儿?早在村里就听袁白先生讲过, 你要是稀罕窑子里面的女子,那是要用大价钱才能赎出来的。袁白先生说自己曾经 占过花魁,销魂销得一个铜板都不剩,想携之同去,老鸨张口就是三百大洋,袁白 先生在窑子门口大哭一场,从此再不入此门。老旦不知道花魁是什么头衔儿,却知 道那肯定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了。 “阿琪,军爷看来没这雅兴和你们上床周旋,这是我姑舅家的兄弟,你们俩个 好好伺候他吧,把你们俩个的身子活都给老娘放出来,让他好好舒坦舒坦,别让他 回去说我招待不周。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的,待会我们还有事忙呢!” 老旦顿时火冒三丈,心想你这老逼咋了这么不是东西?人家欠你点份子钱,就 拿你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来讨便宜?还要两个人伺候?想着想着老旦已是站起 身来,借着酒劲拿起酒瓶就要望那正要向阿香伸手的男人打去。阿琪见老旦气色不 善,早已有所防备,忙一把抱住老旦的胳膊,一边把他往外推一边说道: “大哥你别……大哥别这样……我们姐俩就是这贱命,不值得你动气。这没个 什么,男人不都是一样?你消消火,这顿酒饭妹妹我送你了,就当你照顾我们姐妹 的饭碗了……大哥……我求你了……” 阿琪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老旦被她推到了楼下。听见那老鸨还在骂着,老 旦骂骂咧咧地又要往上冲。阿琪抱住他的胳膊说: “大哥……大哥你要是可怜我们……等打完了仗,你的兄弟要是缺女人,叫他 们娶了我们走……就算是你的大恩大德了……现在兵荒马乱,你也顾不了我们…… 记着这条街,记着这条巷子,记着阿琪和阿香,大哥你走吧……你快走吧……” 老旦见阿琪哭得恨不得给自己跪下了,脸上的胭脂被泪水冲出了两道沟痕,他 心里沉甸甸的,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塞到阿琪手上,死死地按住 了说: “妹子啊,你们保重了,真要是有缘分,俺再带兄弟们来看你们!” 说罢老旦扭头便走,再也不回头去看,只听到阿琪在后面喊道: “大哥你可要活着回来啊……” 走到街口拐弯的时候,老旦忍不住回头看去,那盏风中摇摆的红灯笼已经被收 了起来,巷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男女的调笑声。这声音刺得自己心里一阵阵的疼,忙 夹起脖子用衣服领子捂了。他深吸了一口夜空里的凉气,在黑暗里辨了辨方向,踩 着泛着油光的青石板路去了。那个敲梆子的老人又走过街头,他远远地见到老旦被 一个女人哭着推走,料想又是玩婊子不给钱的饥渴军汉,正要躲避,见老旦虽然脚 步蹒跚摇摇晃晃,却军装在身象是个官,就走过来扶着他。老旦的一身酒气熏得老 汉一个劲地撇脸,他壮着胆子说道: “军爷?这后半夜了你可别乱跑啊,这里不比军营,你又喝了这么多的酒,这 里好些个愣头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还是兵,一榔头就要了你的命去! 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旦方才拧着的一股劲泄了下来,此时只觉得酒气上涌,脚底下象是上了船一 样踩不着根儿。几个酒嗝上来,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喷了出来,老汉躲闪不 及也被溅了一身,心里连连叫苦,正待脚底抹油开溜,却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 老旦瞪着血红的眼睛,佝偻着腰象是黑夜里逡巡的野狗,恶狠狠地问那老汉: “老头,这叫什么街?什么巷?说!” 老汉被这个醉汉大兵攥得生疼,见他失了理智,唯恐那钵盂一般大的一对拳头 砸将上来,忙扶着他说道:“军爷可别拿老汉出气!这街叫黄花街剪子巷,你刚才 出来的那家是八街十六巷闻名的姐妹楼,大爷你可别拿我出气啊,老汉我可受不起 你一拳啊……” “滚吧,你这老逼,日你妈的这里没个好人,早晚俺全把你们突突了……” 神智恍惚的老旦一把将老汉推了个跟头,灯笼也摔在一边。他自己喘着粗气, 脚下一深一浅地往前走着。他突然觉得月光把这地面晃得有些刺眼,就低着头扶着 墙往前硌蹭。刚走过一条街,撑在墙上的手突然摸了个空,一个前冲,脚绊在了一 家的门阶上,把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一时竟不能起来。他干脆不起来了,翻过身 来,望着巷子缝里高高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觉得它们好象在转,且越转越快,一 个声音回绕在耳边: “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 “要活着回来啊……” 老旦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里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天上的星光越来越黯淡, 终于躲在了沉重的眼皮后面…… “旦儿啊,你今儿个啥时候回来?” “俺浇完了地就回来,日头估计还下不去哩。” “干活的时候挺着点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见了俺,还说让俺晚上别 老折腾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别听那老驴瞎嚼,他几十年没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别这么说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给俺起这个外号,正经事情也没见他干出啥来。” “对了旦儿啊,你去找他给自个儿算算命吧,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大富大贵?袁 白先生的卦可灵了,他说明儿个下雨,明儿个就不能刮风,让他看看你的前程,也 让俺乐一下。” “算个啥?俺三叔早就说了俺是一生穷命,上几辈子都是种地的。” “他说了不算,他还说自个儿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经富成那样?” “后来不也垮了么?” “那你也给俺富一个,让俺和娃们先舒坦几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样,再收上几个小。” “你敢!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说笑哩……” 酒醒时分,老旦发现自己睡在弟兄们中间。刘海群的大脚丫子伸到了自己的嘴 皮子下,臭气熏天。他的脑袋像是要炸裂一般的疼痛,他竭力回忆着昨晚这个温馨 的梦,却越想越残缺,咂巴一下嘴,嘴里仍然是一口酒味。那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 当天了,雪白的光照在了大院子里。醒来的战士们围着大锅蹲了一圈,大伙一手端 着大瓷碗子,呼噜呼噜地喝着稀饭,一手抓着咸菜帮子,嘎吱嘎吱地嚼得脆响。老 旦刚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就听见朱铜头又在那里放山炮了: “……弟兄们,要说这小鬼子厉害,还真不含糊!在大楼外边,一个鬼子往我 这边儿冲,我的三颗子弹打进他的肚子里,这家伙居然还在叫着往前跑,肚子上的 窟窿这么大,对……对,跟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肠子哗啦哗啦地往外流啊,啧啧 ……” 朱铜头见大家听得认真,一时说得脸放红光。 “你刚才说窟窿多大?碗口这么大?三个洞都这么大?”说话的是赵海涛。 “对啊,就这么大,都是我用这杆步枪给他做下的。” 院子里响起一阵快乐的哄笑,把个朱铜头弄得稀里糊涂的。 “你们笑什么,我还哄你们不成?” 王立疆手下的一个四川兵笑着说:“你个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风向?你看看, 哪个弟兄打出子弹不比你见过的多?可我们从来没见过步枪子弹从前面钻进去就能 留下这么大个窟窿的!那鬼子的三八大杆弄的多是贯穿伤,两边都是那么大个眼儿, 咱们的步枪倒是出口大些,但要按你说的,那鬼子后面的窟窿要大过这口锅喽…… 一听你就是个没日过女人的鸡鸡娃,下次吹牛先给大哥我孝敬几包烟来再来丢人!” 大家笑了个稀里哗啦。大薛在一边叽里咕噜地朝着梁文强比划,梁文强竖着耳 朵听了半天,猛地大笑起来。众人忙问兄弟你笑啥哩?梁文强指着朱铜头说: “你这没用的货,趴在坦克下面哆嗦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啊?你还真不怕陈玉 茗开起坦克来把你压死?你还打枪哪?鬼子在哪儿你都瞅不见……” “得了得了,就当弟兄我逗大家一乐,梁文强,嘴下留德!” 老旦慢慢地从屋里蹩将出来,接过陈玉茗递过来的一碗粥和咸菜,坐在门槛子 上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看着战士们有说有笑地打诨骂科,昨晚的不快已是忘 得差不多了。 王立疆一大早出去办事,中午回来了。他跟老旦说他要带着自己的兄弟去报到 了,而且帮老旦打听了一下,军部并没有关于老旦一众的安排,好像他们被忘了一 样,估计是武汉撤退造成的混乱。老旦他们这几个人是突击连的幸存者,麻子团长 死后,知道和关注的人就很少了,说不定已经被从作战序列上划掉了。按照战时的 规矩,此时的王立疆有权力命令老旦加入他的营队,但是王立疆显然没有这意思, 他悄悄地跟老旦说: “老旦,你还回长沙那边眯着去吧,军部如果找你们,我就把你们报个烈士就 成了,就说你们又去救别的弟兄了,没回来。你们到后面去找个安生的地方,你不 是说离长沙挺远的山里有地方么?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打腻了,还带着弟兄们去寻你 呢!” 就这样离开王立疆和他的弟兄们,老旦心中有些不忍,但王立疆的话还是深深 打动了他。自打离开家,除了打仗就是养伤,除了杀人就是埋人,舒坦日子没有几 天。死去的弟兄们和不辞而别的团长,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阴影。饶是自己血 气方刚,这份心痛也有些难以承受了。这样难得的机会,不正是自己和幸存的弟兄 们梦寐以求的么?不去救麻子团长,就碰不到王立疆,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地被军部 抹了名字。王立疆营长感恩之际给了自己这么大个面子,难道不是老天爷的安排? 不管怎样,这个不能不接着。要耽误得久了,说不定就会被军部政治处的那帮鸟人 发现,哦?原来这几条英雄好汉竟然悄眯眯地藏在岳阳,弄不好他们又会派下啥的 奇袭斗方山一类的高难度任务来。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老旦自忖,自己命再大,兄弟们再多,也架不住一颗不长眼的子弹!他对自己 思想的转变竟然有了一丝宽慰,原来自己像个愣头青一样只知道为国军玩命,到头 来兄弟们都死光了,自己落得一身伤疤,国军却还是这个一味败退的鸟样!原来征 兵官说大不了几个月就可以回家,可现在看这仗不知何时能打到头?老子出生入死 大半年,功劳的不要,升官的不要,歇他两天还是要的。小鬼子打过来怎么办呢? 嗐,没了咱们几个这老蒋就不抗日了? 老旦在想像中终于变得理直气壮,采纳了王立疆的建议。不过他在跟弟兄传达 的时候,只说是暂时休整一下,弟兄们闻听无一不兴高采烈。老旦吩咐他们去城里 买了一堆糖果干货和好酒,给王立疆他们留下一些,剩下的准备带回黄家冲。临别 之际,一行七人和王立疆等一百多人又是一顿好酒吃喝,大家杯碗交错痛哭流涕, 自是一番珍重情谊。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