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乱世田园 刘海群把加满油的卡车开得像一溜烟似的,绕开长沙守卫部队的城防阵地,兜 了一个大圈,终于在几天之后回到了黄家冲。黄老倌子听闻小子们都活着回来了, 喜出望外,光着脚就迎出冲外,但是一看没有麻三,脸色陡地黯淡了下去。老旦将 此去情况向老汉一一道来,黄老倌子自是悲伤,良久皱着粗黑的眉头,喃喃说道: “自杀?咯是么子回事喽?娘了个逼的怎么就像个娘们?麻三儿啊,最想不开 的还是你呦!” 黄老倌子倒不如老旦预想的那样痛不欲生,老汉眼里虽然泪光闪闪,却仍然吩 咐着喽啰们准备酒菜给七人洗尘。麻子妹早从小甄那里打听到他们此行目的,紧张 地跑了过来,只见黄老倌子眉头一皱,竟毫不隐瞒地告诉她: “你哥子死喽,回不来嘚,以后你就呆在咯里吧!” 麻子妹瞪着吃惊的小眼睛不敢相信,直到梁文强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才哭出声来, 黄老倌子不耐烦地让人把她拉走,对着大家说道: “人就一条命,活着不见得好过,死嘚也不见得遭罪,别把生死看得太重。麻 三是咯样子死,自己交代自己的命,算不得英雄,也不算孬种。你们走这一趟,兄 弟情谊尽喽,他麻三地下有知,也算他没白带你们一回。他不在了以后就跟着我, 这黄家冲就是你们的家!以后不管鬼子来还是鬼子走,老老实实在咯里呆着,鬼子 来嘚就跟狗日的干,鬼子走嘚还喝我们的酒!总之,你们绝不能像麻三儿一样,打 了半辈子糊涂仗,最后还跟自己过不去……” 黄老倌子说着说着哭起来,一个小喽啰要过来帮他递手巾擦眼泪,被他一个耳 光打了个趔趄。 “我为麻三哭过了,以后不会再哭,你们也不许。?上山!” 麻子团长的坟立在黄家冲背靠的山丘上,原本是黄老倌子留给自己的风水宝地。 老旦把团长颁给他的那枚军功章和黄老倌子给的那块弹片,一起埋在了他的假坟里。 战士们还在旁边堆起了一些小土包,把大家能想起名字来的弟兄们都刻在一大块木 板子上,立在团长的坟头边上。村民们给这片地方圈出了一个地界,还修出了一条 小道。老旦隔些日子就上来给团长添点酒,和他磨叨几句家乡话。有时他会看到黄 老倌子支着拐杖坐在他的坟前,也不哭也不动,一坐就是小半天。老旦心里暗暗发 誓,如果将来可以回家,一定要去团长家里看看,在他的家乡再搭一个坟。 黄老倌子给大家安排了住处和营生,老旦分到了两间有院子的大房,和陈玉茗 住在一块。其他人或者独居或者搭伙也都安生下来。不安分的朱铜头曾悄悄地想跑 回老家去,才走了一半就被满地的鬼子吓了回来,还差点又被国军部队拉了回去。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通通背上篓子挽起裤脚,变成了一个个地道的山民。 成为黄家冲民匪合一的成员,这些北方汉子一开始还不太适应。渐渐地,老旦 竟然把冲里汉子训练得个个刀法不俗,人人枪法夺命。不过老旦依然不会把弄这南 方农活,也不会上山摘草药,喂水牛又总是被那夯货扔进水里。湘中水牛体形巨大, 长着大号犄角,包着韧厚老皮的黑水牛远比北方黄牛脾气大,仿佛随了湖南人火爆 的脾性。有一次帮着老兵黄贵家放牛,那牛见了山坡上的一只母牛在撒欢,非要上 去套近乎。老旦把牵不住,情急之下就给了畜生一脚。孰料那水牛猛地转过腰来, 瞪着手雷般大小的牛眼就给了自己一头,老旦被顶得从山顶滚下山坡,翻了十几个 跟头才止住,到山腰的时候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了。收工回家的众村民们目睹了这 惊险的一幕,于是一夜之间,“老旦滚下懒汉坡”就成为典故,传遍了黄家冲。 老旦正为自己啥球也干不好犯愁时,临村的年贡到了,里头竟有一只正值芳龄 的母驴。老旦大喜,于是重操旧业,弄起了在板子村口碑相传的养驴营生。这边驴 马不合群,方圆几十里都找不出一头公驴,于是他和陈玉茗翻山越岭,总算在湘西 集市上选了一头公驴回来。老旦给二位好吃好喝,日日夜夜催着两只畜生洞房花烛, 半年下来居然第一胎就下了两只小叫驴。远近村民争相前来目睹这一胎二驴的奇观, 对老旦赞叹不已。日后,老旦每天骑着驴或翻山越岭或招摇过市,再也不用费腿脚 了。乡亲们羡煞,纷纷开始给老旦和陈玉茗下订单。两年下来,这黄家冲的老旦已 经驴声在外。老旦隔年又引进了北方马种,配出一堆骡子。乡亲们尊称的老连长, 传到外村已经变成了“驴连长”或者“骡连长”。 民国三十年,黄老倌子号令老旦带弟兄们去教训不服管教、糟蹋黄家冲娘家人 的顾家冲。老旦酒后点兵,几十头毛驴和骡马组成的骑兵声势浩大,众人上身穿着 军服,下身登着肥裤,枪栓拉得哗啦啦响,浩浩荡荡杀奔顾家冲。顾家冲的匪头闻 之两腿发抖,率众迎出十里地,算是见识了传说中的“驴连长”的八面威风。 黄老倌子兑现了他给弟兄们的承诺。弟兄们回到黄家冲后,很快就是春节。大 年一过,黄老倌子就亲点鸳鸯谱,忙着当大媒人;然后替大伙操办婚礼,忙着当主 婚人;再就是替大伙摆满月酒,忙着认干孙子。 别看大薛不声不响,下手却是飞快,抢先娶了一个模样俊俏却是哑巴的妹子, 二人整天沉默不语,可日子过得滋润,生下来的崽子一落地就哇哇大哭,嗓音嘹亮, 乐得大薛一溜小跑来向黄老倌子和老旦报告。刘海群过年的时候娶下了老兵黄贵家 的女儿,女人娇羞可爱,却也脾气不小。刘海群因馋酒没少挨这女人巴掌,可一到 孩子生下来,女人立刻变得柔顺无比了,刘海群整天拎着酒壶找兄弟,也不见她再 说什么。朱铜头和小甄妹子明偷暗合一年多,大年一过便突然宣布成亲,村里的女 人们都心想这下黄家冲里算是少了个妖精了,就是想不通她为啥这么急着想从良? 直到半年后,九斤半的小朱铜头呱呱落地,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早就弄出馅 儿来了。赵海涛为此郁闷了半年,时而半夜上山打靶,黄老倌子把临村的一个黄花 闺女说给他之后,他才笑逐颜开了。 “屁龙”梁文强阴差阳错地和麻子妹结成了一对。据陈玉茗说是梁文强主动发 动了冬季攻势,他一路猛冲,穷追猛打一个季度,终于抱得“美人”归!想必是麻 子妹治好了梁文强的烂肠胃,梁文强的感激涕零升华成了征服的欲望。麻子妹破天 荒地接到了男人送来的秋波,虽然梁文强在她眼里又憨又笨,但麻子妹知道他是真 心稀罕自己,时间久了,麻子妹左顾右盼见再无人争风吃醋,自个儿的岁数也像田 里的苞米杆子节节高升,一咬牙也就认了。孰不料善良敦厚的梁文强在婚后把自己 当成捧在手上的仙女,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起早贪黑下地干活,晚上那事儿还不 耽误。于是曾经神憎鬼厌、令人退避三舍的麻子妹,终于被感化成了黄家冲人人称 赞的贤妻良母,干起了赤脚医生悬壶济世的行当,和黄贵的婆娘搭档,一中一西配 合默契。几年下来,麻子妹的人气远远超过了好吃懒做、产后体重剧增身材大走样 的小甄护士,一时倒和梁文强成了这黄家冲的模范夫妻。 陈玉茗拒绝了黄老倌子给安排的亲事,悄悄地和小兰成了一家子,二人性格差 不多,都是三脚踹不出一个闷屁的溜边儿人物,都是撒在人堆里平常至极的普通嘴 脸,走到一起并不出乎老旦意料。倒是黄老倌子觉得面子上下不来,非要让陈玉茗 再把那女子续了二房,直到老旦出来说情才算罢休。 老旦虽然五官粗陋,但因其也是黄家冲里的一号声张人物,冲里冲外来说亲的 媒婆竟然络绎不绝。每来一个,老旦都要老老实实重复一番: “俺家里有老婆娃子,说不定俺哪天就回去了,或是把他们接过来了,这好妹 子还是留给别人抢去吧……” 黄老倌子闻听老旦的做派,鼻子里哼出两个字:“木鸡!” 老旦嘴虽然硬,可身上一样想着女人。黄家冲烟锅大点儿地界儿,家家户户敞 风漏气的,每个夜晚都从不同的角落传来对对男女们打夯的声音。老旦经常在半夜 睁着大眼,脑子里想像着与翠儿和阿凤亲热,在别人做神仙的声音里自己解决。久 而久之,脑海中女人的样子开始相互交叠,翠儿的脸,阿凤的声音,翠儿的奶子, 阿凤的屁股,渐渐地她们的样子竟合二为一了……老旦已经分不清每一次的喷涌而 出是因着对哪一个的幻想。令他颇为羞愧的是,脑海中那个合二为一的影子,最后 竟也在光阴里模糊了,板子村的寡妇,朱铜头的老婆,戏台上的妹子,都有可能在 他的梦里出现。终于,老旦再一次在夜里攥住自己命根的时候,脑子里的人变成一 个毫无关联的模糊影子,除了几处鲜明的女人部位,就再不记得啥了…… 黄老倌子在徐家沟有个外甥女,叫徐玉兰,最近几个月常过来走串。她的男人 两年多前去了长沙,半年前噩耗传来,男人战死沙场,于是她便成了寡妇,连个娃 都没有。她回舅舅家走串的意思很明白,让老舅黄老倌子给她续个男人。这玉兰妹 子老旦见过,长相不错,带足了湘妹子的俏丽,一张小脸玲珑有致,眉眼儿都像画 里面似的喜庆儿。身形也不似翠儿那般壮硕,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细,要论 姿色,比朱铜头那小甄妹子还要略胜一筹。老旦也不是瞎子,便对她颇有好感,但 人家是寡妇,自己一个北边来的没根兵汉,不好惹这身骚。这女人对自己仿佛也算 有意,不然干吗总来看毛驴哩?一边看还一边问自己的情况。稀罕归稀罕,对老天 爷发誓,老旦是没有非分之想的,虽然他在梦里也曾把小徐妹子折腾了个上下翻飞。 这一天,徐玉兰又来看毛驴,上周说好了来挑一头的。老旦早早地起来给牲口 们喂食儿,尤其把玉兰妹子稀罕的那头公驴喂了个饱,还刷了个干净,然后就坐在 门口抽烟了。 徐玉兰打心眼里喜欢老旦,倒不为此人如何英雄,而是为这人的厚道和恋家。 她听母亲多次提过,说老舅黄老倌子当初带回黄家冲的兵哥伢子,做派可大不一样, 一回到黄家冲,没多久就开始偷鸡摸狗,把各家的姑娘搅和得鸡飞狗跳。她母亲还 为此跟舅舅黄老倌子翻过脸,怨弟弟对手下管教不严。老旦居然能孤零零地过这么 多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一心只念着老婆孩子,只想回家。她还听女人们窃窃私 语,说老旦曾经被兄弟们趁酒醉扒光过一次,和她老舅比伤疤,结果全冲人都知道 老旦除了一身伤疤吓人,胯下之物更是让男人们羡慕,让女人们惊讶。 徐玉兰曾经的男人也算俊朗标致,两家门当户对,又都是徐家沟人,相隔不过 二里地,早在媒婆出马以前,二人已是捻熟,你情我愿早生情意。故红娘牵线的事 不过是走过场,那媒婆不费吹灰之力便成就了这单姻缘。可新婚之后,徐玉兰悲哀 地发现男人在那方面竟是一派萎靡,任是自己如何使出女儿家的全套本领也难以让 男人坚挺起来,月圆月缺的偶尔来一次,也是蜻蜓点水。从此,徐玉兰便郁郁寡欢, 脾气也开始变得乖戾,动不动就对男人发无名火,摔碗筷的事成了家常便饭。有一 回二人纠缠了大半宿,男人那玩意儿还是像下了锅的面条软不塌塌,只缩在床角一 脸惭愧,把个欲火中烧的徐玉兰憋得气急败坏,竟把黄老倌子送的一对花瓶摔了个 粉碎。男人屋里屋外床上床下都不是徐玉兰的对手,羞愧难当,从此说话不硬,放 屁不响,久而久之还遭乡亲们耻笑,一口闷气憋了两年,干脆跑去当了兵,一走就 没回来。 徐玉兰盯住老旦已有时日,今天买驴也是早有预谋——日子久了,不信你对我 不起心!她一大早着意打扮了一番,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就踏着露水来寻老旦 的家了。她远远看到坐在门口抽烟的老旦,心里泛起一阵甜甜的期望。老旦屁股坐 在长凳上,两腿自然垂在门口的石级上,徐玉兰一眼便触到老旦裆里的那隆起了, 不由得又绯红了脸。 “玉兰妹子,你来得可真早!”老旦忙站起身来说。 “说过了早来的么,怎么会骗你?”徐玉兰笑成了一朵花,一双俏眼眨了眨, 老旦心下一阵紧张。 “驴都拴在那边吃草了,俺带你去看看。” “好嘞……” 老旦领着她来到后院,十几头驴正拴在一处吃草。老旦感觉有些怪怪的,他总 觉得徐玉兰不是来买驴的,这娘们今天打扮得这么骚,喷得那么香,没点意思才怪 哩。可人家毕竟没点破哪!当年阿凤那记耳刮子声犹在耳,这回可得长记性,千万 再不能会错意表错情了。再说自己不能破了自己的规矩啊,名声也放出去了,要是 扛不住这骚娘们的进攻,那面子就栽大了去了!黄老倌子会看不起自己,注定也会 被全黄家冲人耻笑了去,要是将来能回家再被翠儿知道,还不扒了自己的皮? “哪头驴有劲儿呢?”徐玉兰问。 “这头有劲儿!眼儿亮蹄儿圆,一叫十几响儿,你看这毛,这耳朵……” 老旦摸着那头好驴,笑眯眯地把它的头拉过来,让它去舔徐玉兰的手。好驴可 能会错了意,一头拱在了徐玉兰胸前,又用舌头去舔她的脸。徐玉兰惊叫一声躲开 了,飞快地跳到了老旦面前,一只手已经有意无意地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她周身的 香气撩拨得他心慌意乱。老旦忙大声呵斥那好驴,一鞭子抽向了它的头。 “牲口随主儿,你这驴还色心不小呢!” 徐玉兰嘴角微挑,略带挑衅地看了看老旦,又若无其事地用手抻平胸上的褶皱, 弹掉畜生沾在她胸前的草,把个胸脯也弹得微微一颤。老旦看在眼里乱在心里,走 了那么多地方却还没见过这么热辣的女子。可自己也明明被她撩拨得心猿意马,一 种久违的冲动迅速席卷了他的全身,脸已羞得红到了脖子上。 “呦,看把你羞得!我说着玩呢,谁不知道你旦哥人是最老实的,多少妹子稀 罕你你都不要,你这样的男人啊,天底下也没几个了!” “妹子你说笑了,俺这皮糙肉厚的庄稼人,这黄家冲的妹子多水灵儿,哪有个 稀罕俺的……”老旦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大大的受用。 “那我稀罕你算不算?”徐玉兰还是那副表情。 “你?玉兰妹子你别调笑俺了,俺可兜不起哩!” “旦哥常想老家不?” “想!” “想老婆和孩子吧?” “那……更想了!” “也是,你老婆那边孤儿寡母的,日子肯定不好受呢。” “可不是,俺真盼着能早点回去!” “要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呢?”徐玉兰突然不笑了。 “这个……没想过,过一天是一天吧……” “将来会留在黄家冲么?” “这个……俺也不知道……”老旦也收敛了怠慢之态,低着头给驴挨个顺毛儿。 “那就好……”徐玉兰轻轻地说。 “你说啥?”老旦明明听见了,还是装蒜地问了一句。 “哦,没么子……”徐玉兰明知老旦听见了,可还是故意地这么说。 那头好驴挨了打,估计心中有些不忿,便蹩到了那头,搭起一只母驴就要开弓 放箭。徐玉兰先看见了。 “咿呀!它要干什么呢?” 老旦惊讶地回头,看见那好驴几乎就要开炮了,气不打一处来,拿起鞭子狠狠 地抽了这畜生,再蹬上去几个飞脚,把好驴蹬得几乎要摔了出去。 “这畜生,真给俺丢人,妹子你别见怪,畜生们都这个样哩!” 徐玉兰的脸羞得像朵花一样,胸脯一上一下地剧烈起伏着,像经历了那头母驴 一样的惊吓。二人一时无话。徐玉兰干巴巴地买走了毛驴,没有出现原本期待的情 况,她心下大为失落。这个呆了吧叽的老旦,居然敢不打自己的主意?上赶着一大 早给你送上门了,居然也不下手,居然也拿得住?这种呆男人可真罕见呦!不会那 玩意儿也是徒有虚名吧? 黄老倌子对老旦的矜持早已不屑,也很是不解——这边娶几房婆娘的事毫不稀 奇,你怎么硬要在茅坑里搭棚,端着个臭架子的毫不松口?他原本不大喜欢这外甥 女,徐家沟是几百户的大村,怎么就再寻不到个男人?莫不是名声不好?日子长了, 黄老倌子了解到,这外甥女古灵精怪而性烈如火,一般男人还真弄不住她,在床上 注定也吸精抽髓的主儿。早听闻外甥女往老旦那儿跑得勤,见外甥女一早牵走毛驴 时,黄老倌子闪念间想起了老旦那异乎寻常的胯下之物,便直拍大腿了:这玉兰与 老旦不正好是城隍庙里的鼓槌——天生一对么?黄老倌子眼珠子狡黠地一转,嘴角 一撇,一兜坏水儿就上了油汪汪的脑袋壳子。 徐玉兰走后,老旦自顾自地忙活,就当刚才是场戏罢了,也没往心里装。下午 他洗了个澡,因为晚上黄老倌子请客喝酒,好像也没请别人。二人喝酒已是常事, 黄老倌子叫他,没有个不去的,而且老爷子那里好酒多,喝着过瘾。 “嘴馋了吧?老子就知道你,几天不招呼你来喝酒,你就找毛驴子出气?” “哪来的事……俺没有啊。” “大清早的又听见你在家欺负毛驴,小鞭子抽得山响,怎么瞒得过我?” 老旦一惊,脸霎时就红一阵白一阵。这老爷子似乎语意双关,莫非他知道早上 玉兰妹子去自己家的事?一细想徐玉兰一个女人家的,该不至于跟她老舅说早上那 二人的尴尬,顶多只会说说买驴的事儿,于是心下不再顾忌,顺口就编排道: “老爷子误会了,那头毛驴放着旁边的黄花母驴不要,非要上它的娘,这不乱 套了么?俺不狠狠抽它,这畜生咋能长记性?” “你咯个木鸡!毛驴上哪个关你球事?你自己上哪个才要费点脑子!放着黄家 冲的漂亮妹子不要,半夜你去上毛驴了,那才是乱了套……” “……” 老旦自知斗嘴不是黄老倌子的对手,只乐呵呵笑着,眼睛却在屋子里四处寻酒。 “找么子?酒啊?你个木鸡!玉兰,把酒拿过来……” 里屋掀门帘出来个人,正是早晨买驴的徐玉兰,老旦脑袋触电般地嗡了一声。 只见徐玉兰手里拎着两瓶酒,依旧一派喜笑颜开模样,见了老旦眼中放光,却故意 像个兵汉一般顿地把酒放在桌子上。烛光摇曳之下,这婆娘看起来仿佛比早上更加 光鲜亮堂,婀娜多姿。 “斯文一点行不?你旦哥可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你个女人家的,一点子斯文都 没有,难怪找不到男人……老旦,玉兰给我拿来了徐家沟的酒,这徐家沟的烧酒可 是远近闻名呦!我特意让她拿来的,就几瓶,就别让你的兄弟们闻腥了啊!” “么子见过世面喽?打了几仗就算见过世面了?还躲在这不长秧子的黄家冲, 天天鼓捣毛驴?” 老旦端着酒愣住了。好厉害的嘴!字字带刀,比麻子妹要厉害多了。 “呦!口气还好大?就冲他七个人就敢回通城救麻三,这就是英雄见识!比你 男人可强多了,活着没个动静,死了也没听个响!要论喝酒,你男人五个也喝不过 老旦一个!” “老爷子你这是说啥哩?玉兰挺不容易的,哪还能埋汰她男人哩?” “我早就习惯嘚!我那男人是没么子用,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从来没么子主意 ……嗯,今天高兴不说这些了……老旦大哥你把最好的驴卖给我了,妹子得谢谢你, 大哥你既然能吃酒,我就陪你吃两盅吧。这酒是我拿给老舅的,下次给你也带来些, 你就赏个脸吧!” 话音未落,徐玉兰已兀自给自己倒上了酒,修长的手指利落地一弹杯边儿,平 平地端了起来。 “看不出哩,玉兰妹子喝酒这么爽气……” 老旦举起杯来,犹豫了一下,才一口喝下去。心里不禁纳罕,她男人才死了半 年,这女子就不大惦记了?看来的确不是省油的灯,上午还把自己撩拨了一番,如 今就跟没事儿人似的。再瞟一眼黄老倌子,他已摊在太师椅里,正在那里恶作剧般 地笑。 “老旦你个木鸡!老子的外甥女都能把你吓成这样,亏你还是枪林弹雨过来的? 呵呵……喝吧喝吧!玉兰啊,反正你晚上不走了,就陪你旦哥喝个痛快吧!” 老旦平生头一次和女人喝酒,架不住徐玉兰一杯接一杯地敬酒,心想人家只一 女子,却也没少喝,俺这大男人还不喝,这面子如何过得去?这黄老倌子总在一旁 煽风点火,时不时地也和老旦猛干几杯。这徐家沟的老烧后劲儿极大,没过多久, 老旦的头已经晕得像坐了船,眼前的徐玉兰变成了好几个,那双桃花眼越看越好看, 直欲勾了自己的魂儿去。 老旦焉知,徐玉兰从小就喝这徐家沟老烧长大,一斤多下去根本没什么反应。 老旦酒量虽大,但一则喝的是空肚酒,二则被这挺稀罕的女人撩拨了一上午,毕竟 有些慌乱,十几个来回就稀松了下来。玉兰频繁进攻,老旦步步撤退,后面的事情 顺理成章,老旦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再醒来时已是后半夜。徐玉兰也醉了,饶是 她酒量不错,怎敌得过老舅黄老倌子的别有用心。 “进来!你把那几个老婆娘叫过来,盯着她们把这两个都抬到他家床上去,都 扒光了,上上下下地搞在一起!记住,不准走漏任何风声!”黄老倌子对一个人吩 咐道,嘴角一撇,挤出一声得意的奸笑。 半夜醒来,老旦口渴难忍,便挣扎着下了床,到水缸里舀水喝。饮了个饱之后 才发现自己光着腚,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心里十分纳闷,平常睡觉至少留着一条裤 衩,这咋回事?方才想起昨晚在黄老倌子家跟那玉兰妹子喝酒的事,不由得脸上一 阵发烧。可是谁把自己送回来的,谁又把自己扔上了床,竟是一点都记不得了,依 稀记得的只是在梦里和一个女子轰轰烈烈地交过一战,折腾得自己满身是汗…… 黑暗中摸回床上,刚钻进被窝,一只热辣辣的手便搭上了自己的腰。老旦惊得 头皮炸裂,从床上蹿起老高,带着棉被飞到了地上。 “鬼!” 老旦刚惊呼出口,一丛火苗噗地在床头跃起,屋子一下子光亮了,那团跳跃的 火苗照亮了老旦惊愕的脸。一个赤裸的女人盘在床上,正慢慢地拨那油灯的火头。 她头发披散,周身雪白,胸脯丰满,腰腿圆润,正是昨晚灌醉自己的玉兰妹子。 “你……你咋了在俺床上?你咋了光着腚?” 徐玉兰猛地瞪大了眼。 “……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我喝得不晓得事了,你就把我弄到床上来, 趁机占了我?还以为你醉死了,我醒来的时候你正趴在我身上……你还问我?难道 不是你弄我来的?我怎么上了你的床?” 老旦扔了枪,连忙揪了条裤子掩住了下身,将棉被扔回给那光腚女人。他用力 回忆着,可如何也想不清这事的原委。然而这事儿却是铁板钉钉的,往下一摸,分 明是弄过的样子,自己在梦中弄的那个女人肯定就是这个徐玉兰!这女人面色潮红, 胸脯上还有着自己啃咬的痕迹,这可如何是好?黄老倌子要是知道了,不是要扒了 俺的皮?黄家冲人要是知道了,不是要死瞧不起俺?兄弟们知道了,不是要笑话死 俺? 老旦光着屁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用手捶着头,发出一连串懊悔的叹息。 “叹个么子气喽?搞就搞了,敢做就敢当嘛!还见过么子大世面呢……再说我 又没有怨你,要不早就把你蹬下去了……” “玉兰妹子啊,俺有老婆孩子……俺当真没想占你便宜……俺给你赔不是了, 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老婆孩子怎么了?隔着十万八千里,我就不能做你的小?你都碰过我了, 我还怎么嫁人?我肚子里说不定已经弄上你的种了,你想赖都赖不掉!我怎么就被 你弄上了床,反正你是说不清了,你占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除了我死去的男人, 没有人碰过我。如今我是你的了,你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现在这兵荒马乱的, 你也回不去。将来要是你非要回去,我也不拦着你,我也不跟着你,只要你把孩子 留下就行嘚,我在咯里也过得下去……” 徐玉兰已披了件上衣,端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老旦,并无羞怯之意。老旦也 望着她,心里还是一团糟,可那下面又不争气地翘了起来,他忙转身,偷偷把那闯 祸的东西打了个卷儿,背朝着徐玉兰坐回了床沿上。 那盏油灯的灯芯烧化了,火光跳了几下便萎靡下去,黑暗又笼罩了这间房子。 老旦在这寂静的黑暗中听到,徐玉兰慢慢地躺了下去,她喘气的声音在黑暗里十分 清晰,仿佛越来越近,如同就在自己的耳边。她的手突然摸上了老旦的腰,开始抚 摸他的脊背和肩膀,手指若即若离地在他的腿上滑过,又抓过了他的手,将老旦慢 慢地拉向她的身边…… 自打那个蹊跷尴尬的夜晚之后,老旦终于矜持全无。徐玉兰如火的激情彻底将 他融化,这多情的湘女简直就是人间尤物!她像一汪无穷无尽的泉水,像一团勾魂 摄魄的云雾,让老旦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动和晕眩。女人柔若无骨的身子气象万千, 那毫不顾忌的呻吟和尖叫,让他觉得自己像大山一样伟岸,像大河一样浩荡!女人 那灵动的舌尖游走在他的每一处伤疤,唤醒了他每个细胞中沉睡的野性,他犹如一 只壮硕的公牛闯进了平静的山涧,搅得水花四溅,莺燕乱飞。男人那粗愣愣的双手 肆意地揉搓着她圆润的胸脯,那坑坑洼洼的伤痕尽情地摩娑着她丰腴的腰臀,她感 觉如同赤裸着滑过麦浪。他那雄健的体魄几乎揉碎她的身体,她感到几乎要被他撑 爆了,那一阵阵自下而上传遍周身的晕眩快感让她窒息,让她痉挛,让她直欲休克 过去。在男人温柔的爱抚和热烈的冲撞中,她像彩虹下的花朵一样地怒放了……这 是一个颠覆之夜。他造就了她,她满足了他。只那一夜,徐玉兰便彻底为这个男人 所倾倒,这个憨厚的北方汉子,已经从里到外牢牢地拴住了她的心。不论世间如何 动荡,不论万事怎样无常,她都愿意与他长相厮守。此后的半年里,二人时常紧闭 家门日夜激战,旗鼓相当,直打得天昏地暗,把驴饿得叫成一片…… 老旦颇感意外的是,玉兰妹子远非他以前认为的那般轻浪,这竟是一个持家有 方,对自己体贴入微的好女人。嘴上虽然泼辣,一个字一把刀,心地其实非常善良。 没过多久,老旦对她的感情,就从最初比较简单的身体欲望,浓厚到愿意与之共度 一生的高度了。玉兰妹子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恩赐,相守一天,就要对她好一天! 久旱多年的老旦娶了黄老倌子的寡妇外甥女,黄家冲人丝毫不觉得意外,一个 流浪汉,一个骚寡妇,干柴烈火地滚到一起,能有什么稀奇!他老旦信誓旦旦,劝 退若干媒婆,还不是黑灯瞎火地搞了寡妇?这北方佬啊,脸皮一会儿薄,一会儿厚! 薄起来吹弹可破,厚起来锥子都扎不进。再看徐玉兰那婆娘小脸整天红扑扑的,不 管白天黑夜,隔一差二地就叫床,一叫就是一两个时辰,跟闹猫似的,也不是盏省 油的灯。这老旦看来也是憋疯了,半年下来都没消停几天。远近邻居婆娘们将这一 事件各自添油加醋地一传,这消息就像长了腿,飞快地传遍了整个黄家冲。乡亲们 只纳闷这黄老倌子做大长辈的,对这对狗男女的事非但不闻不问,不管不怪,反倒 显得挺高兴的,真不知这古怪老头子是怎么想的? 曾一度,有关老旦和徐玉兰之间的大小趣事,都能成为黄家冲人茶余饭后的主 要话题。直到徐玉兰的肚子开始鼓起来,众人的关注热度才逐渐冷却了。 民国二十八年九月,在长沙东部和北部外围,国军和鬼子再度交手,战况空前 激烈。中日双方尸横遍野,可国军竟然顶住了十几万日本鬼子的进攻。消息传回黄 家冲,黄老倌子喜出望外,老旦也觉得不可思议,国军时来运转了?他按捺着这种 好奇的冲动,在心里努力地警醒自己——黄家冲是自己唯一的安身之地,就安安生 生地和玉兰过吧。回家的事,心里记着想着,终归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去。虽说这仗 不可能天天打,早晚有个胜负,可等天下安定了,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回去了家还 在不在,翠儿和孩子又咋样了,如此如此,就像黄家冲天边的晚霞一样变幻无常, 就像山上的云彩一般捉摸不定。再说玉兰肚子大了,眼见着过完年就要生了,要是 离开她,玉兰和孩子咋办哪?不管咋的,先等孩子下来再说吧…… 直到玉兰腰身见长,二人才不再像此前那般日夜折腾了。女人心满意足地挺着 大肚子招摇过村,静候着年关的到来。 这天老旦去山那边和弟兄们练枪去了。玉兰晃完了黄家冲,就一个人慢慢走到 了山顶,坐在一颗大树下的石墩子上,惬意地眺着懒懒冬日下的村庄。山那边时不 时传来几声枪响,回音在山里听起来很是悦耳。她甚至可以看见几个人影在林子边 晃来晃去,哪一个是老旦呢?他们在朝这边走了,前面那个是他么? 老旦背着枪,带着大伙往回走,他也看见了对面山顶的人,看到那块绿头巾和 身上的花格袄,老旦便知是玉兰了。老旦高兴地向她挥着手,还大喊了几声,估计 她听到了,因为她也在向自己挥手了。 头顶的天空出现了一个老旦熟悉的东西,正在慢慢地飞过来。 “飞机!是鬼子的!” 陈玉茗大叫道。 老旦揉了揉眼睛,的确是一架鬼子飞机,它正在低低地掠过山坳,向着这边飞 来。 “玉兰趴下!玉兰趴下!” 老旦简直要腿软了,忙一把扔下枪向玉兰跑去。徐玉兰没听到过这么大的轰鸣 声,这是么子东西?能在天上飞?是老旦说的飞机么?她好奇地用手搭起凉棚,想 仔细地看看这个东西,可那个东西飞得好低,几乎是朝着自己站的方向飞过来了。 一时她惊惶失措了,不知道该跑还是趴下。她瞧见那个飞来的怪物里仿佛有个人影, 还戴着个帽子。那巨大的声响震得脚下的地都在发抖,玉兰拔开双腿向老旦跑去。 她简直是在飞奔,边跑边回头望,脚下突然绊住了一条树根,几个跟头跌下来,便 人事不省了。 “玉兰!” 老旦发疯一般冲向山顶,玉兰静静地躺在一颗大树下面,脸色煞白,脸颊被划 破了几道血痕。昏迷中,她的双手仍然抱着肚子。那飞机打了个旋儿就飞走了,陈 玉茗等人的一顿乱枪毫无用处。老旦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扑到玉兰身边,上上下 下摸了个全,知道她并没有受伤,只是吓昏了,忙抱住她说: “玉兰醒醒……没事了妹子,那狗日的飞机没打着你,没事了,娃也没事了… …” 很快,玉兰幽幽醒转,惊悸之下,双唇兀自抖个不停。 “真是吓死我了……我倒没啥,要是害了你的孩子,我可该怎么办呢?”玉兰 死死抓住老旦的手,满脸泪痕。老旦听了,十分伤心和感动。 “鬼子看来离这里也不远了,这是他们的侦察机。”陈玉茗说。 “终归还是打过来了……”老旦沉重地应道。 “老哥,等玉兰把孩子生下来,咱们该合计合计了。”赵海涛说。 “嗯,迟早得拿个主意了,晚上俺去趟老倌子那里,和他说道说道……”老旦 长出一口气,抱着玉兰缓缓向山下走去。 鬼子飞机的到来让黄家冲颇为担忧,家乡的安危是乡亲们最近唯一的话题。黄 老倌子不敢大意,让一众老兵配合老旦,重新开始黄家冲的民团训练。老旦面上应 了,可心思全在玉兰身上,倒出不了什么力。玉兰在那次惊吓之后,原本豪辣的性 子,变得谨小慎微,甚至有些弓杯蛇影,门槛都不敢迈。黄贵的婆娘说她被惊了胎 气,震了心魄。再不可有任何惊吓和闪失。老旦揪心,昼夜伺候在她身边,说话都 不敢大声。没多久,玉兰病了,不发烧不头疼,就是眼前发黑,麻子妹说是低血糖, 黄贵婆娘说是潮气侵了,眼见她肚子里面的娃越来越大,二人用药就都不敢放肆, 老旦纵是抓耳挠腮,也没个实在的办法,只能天天盼着那个娃赶紧出来,免了他娘 的苦。民团在老兵们的带领下天天打靶,山坳里的枪声清脆悦耳,老旦听来却弹弹 穿心。 “旦哥,想你的翠儿不?” “还说这干啥?现在照顾好你才是正经……想又能咋样?想多了现在也没用, 现在俺就是想你能赶紧好点,生娃的时候才受得住哩。” “我真是个享不了福的,才有了你的娃,就算不图希个能守你一辈子,怎么连 这个十月都熬不过去……”玉兰哭了。 “你看你,你平常的那点辣劲儿都哪儿去了?连鬼子飞机这般诈唬都奈何不了 你,你还担心这没边没靠的事。麻子妹说你要增加营养,黄贵婆娘说你要补补血气, 你那身子底子好,一晚上折腾俺都不觉得累……肚子里的娃你也别嫌他太娇贵,俺 娘生俺的时候还在地里埋粪哩,稀里糊涂地俺就下来了,俺娘就用粪筐兜着俺回来, 俺不也没事?”老旦给她换上一方头巾说。 “她们说她们的,我的命只有自个儿知道,那点子精气好像一说话就往外跑似 的,想是被鬼子的飞机把胆吓破了,眼前的黑越来越多,外边大白天的,我却只觉 得黑……旦哥,你终归是要走的,收了我,老天爷这是放你呢……”玉兰的眼盯着 窗外的一羽燕儿,神情出奇的凝重,老旦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燕子却一扑棱飞了, 落下两片灰白斑斓的羽毛来。 “你又瞎说了,谁在屋子里闷两个月,看见日头也会觉得黑哩,好歹就剩这几 十天了,你别胡思乱想,把娃痛痛快快生出来,就是平安了。老天爷放俺,哼,往 哪里放?鬼子那边?玉兰你就别瞎勒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没有伺候你了,想不?” “嗯,之前你有了娃,俺连劲都不敢使哩,等你好了,娃也出来了,有的咱们 日弄的,急啥?” “我不是急,旦哥,和你有这一遭,玉兰我这辈子值了,高兴的时候,我为你 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么翻白眼过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着去的……” “啊呀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拐这儿来了……快把草药喝了,这是铜头采来的首 乌精哩……” 日复一日中,他们就在这样的对话中度过。腊月初至,十月已满,玉兰丰润的 身体如今只剩一身憔悴皮囊。孩子并没有如期而至,当寒风从黄家冲掠过时,老旦 竟然已经听不到那肚子里的动静了,黄老倌子从长沙城请来的郎中仔细看过,说是 死胎,吃药打下来,想办法保大人吧。 得知孩子没了,玉兰号啕大哭,老旦也默默落泪。十个月的期盼只盼出来一块 黑红的血肉,老旦让黄贵婆娘拿走它,死死把玉兰按住,自己也紧闭双眼不去看孩 子。玉兰哭得撕心裂肺,黄家冲人俱都嗟叹不已。孩子埋了,可灾难还没有结束, 郎中想尽了办法,终归没有保住玉兰的命。那个死去的小生命离开的时候,仿佛彻 底带走了玉兰的最后一丝精神,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瞳一样变得空空如也,曾经白皙 的面庞如腊肉一般黑黄,一双凤目业已死气沉沉,褐色的眼帘昼夜不合,一只飞虫 从灯前掠过,都会让她露出惊悸的神情来。 老旦悲痛无言,也跟着憔悴下去了,这可怕而缓慢的过程历历在目,如同黑夜 里的梦魇一般无情,如同干旱的大地一样无奈。屋子里如今守护者甚多,亲戚朋友 都来守候这女人最后的日子了,大家见医生郎中赤脚医婆都没了办法,就开始琢磨 神鬼的手段,大仙请了,火符烧了,鸡头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腾,玉 兰毫无反应,最后一天半夜,手执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痛楚锥心,见几个大仙已经 跳得颠三倒四没了章法,一步跳将出来推开他们,仰天叫道: “老天爷,还俺的玉兰来!……” 天上云波翻卷,猛地钻出一轮明月,一阵清风席地而起,将老旦的符幡吹得哗 哗作响。 “先留我一步……” 众人大惊,久病不起的徐玉兰竟然坐起身来,支着床边说话了,她神色镇定, 语字清晰,一缕乌黑的头发在额前随风摆动,不时露出那双已经布满血丝的眼睛。 众人还没来得及接话,扔掉符幡的老旦还没来得及进屋,连大仙都没来得及收住蹦 跳的腿脚,玉兰又说道: “旦哥切记,翠儿还在,记着回家,玉兰寻咱们的孩子去了……” 说罢女人就躺回了床上。等老旦扑到跟前,那双眼已经闭了,瘦削的脸颊上浮 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玉兰竟真的笑着去了。 这一天,老旦哭得跟个孩子似的,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 徐玉兰的墓挨在麻子团长的旁边,山坡上又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坟茔。老旦亲 手挖的坑,并没有让兄弟们帮忙。他给女人洗了身子,换了衣服,他把自己的眼泪 和希望一起同她埋进了泥土之中。日升月落,老旦常坐在她的坟前,就像她活着的 时候坐在她的身边。树上掉下来的叶子,他都会小心地从坟上摘去。他常常一坐就 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 黄老倌子吩咐不要去打搅他,于是兄弟们只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一头栽倒在冰凉 的山坡上,兄弟们一拥而上,死活把他背下了山。 此后老旦大病,持续了一个冬天,浑身无力,见风就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 了很多中药,这才慢慢将养过来,只是他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过来。他又变成 了那个孤身的老旦,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每天都在山坡上的坟包周围打转,春 夏秋冬,风霜雨雪,从不间断。 “团长啊,你走了这几个年头,这战况变了,你说你干啥走得那么快哩?俺知 道你想家,你家被黄河大水冲了,你觉得对不起你爹和你娘。可你就没想想你的弟 兄们?没有想想你那妹子?俺也知道你不愿意被俘虏,可你这样走,叫俺咋说哩? 你是个能立大功名的将军啊……” 老旦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几天没 来,坟上竟然多了不少鸟粪。老旦的那半把军刀插在他的坟前,如今已经锈迹斑斑 了。老旦不想去擦拭锈迹,他宁愿这半把刀一朝风化不见,和这座没有尸骨的荒坟 融为一体。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旦就舀来清水浇在上面,十 几天下来,那小花竟连成了片,像一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老旦认为这花就 是玉兰显灵的化身!抬头是蓝汪汪的天,低头是蓝莹莹的花,老旦终于笑了。 “玉兰啊,你变成了花儿,俺这心里好受点了……你叫玉兰,俺老婆叫玉翠, 你俩都带个‘玉’字儿哩!你说这兵荒马乱的,俺回不了家;你还说,将来要是俺 非要回去,你也不拦着,也不跟着俺,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俺还是想和你在 这里过的……当时没想,可咱们阴差阳错地弄在一起了,俺就想好好过下去,将来 的事儿将来再说……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你就这么走了……俺这是咋回事儿哩?俺 身边的人,男的女的,咋了都没个好下场哩?你招谁惹谁了?俺对不住你啊……啥 也没给你留下……俺连你都护不了……俺连咱们的孩子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 过活?玉兰啊……俺这心里愧啊……俺这心里苦啊……俺这心里……恨啊……” 老旦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些花儿,像抚摸女人的身体般颤抖着。一阵山风吹来, 几片花瓣像蝴蝶一样迎风飞舞,飘飘悠悠的,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老旦迷茫地望 着,望着,竟向它们挥了挥手,看着那些消失在晚霞里的花儿,痴痴地醉了…… 到民国三十年底,长沙城已经顶住了鬼子的第三轮疯狂进攻。虽然长沙城已成 焦土,并一度被日军攻占,但是整个战役下来,鬼子还是被赶回了战役前的起跑线。 长沙城收复之日,整个城市断壁残垣却欢声震天。刘海群从城里带来了不少报纸, 大家拖家带口地围成一圈听着小兰念那捷报,一时都感叹唏嘘不已。前两次长沙会 战的战况已让他感到震惊,第三次长沙会战的辉煌胜利更让他感到振奋,敢情老蒋 还打出脾气来了? 黄老倌子原本对国军和老蒋十分鄙夷,如今也不禁有些佩服,对第九战区司令 长官薛岳更是挑起了大拇指。第三次会战的时候,冲里有几个愣头巴脑的小年轻想 是觉得历练出来了,背着黄老倌子和自己的家人,投奔了长沙方面的国军部队,捎 回话说是要挣个功名。黄老倌子气几乎气仰,这还了得?还有没有黄家冲的规矩? 可各类战报又撩骚得他心神不定,莫非外边的天地已经翻天覆地了?黄老倌子已是 心痒手痒,只碍于自己曾说过硬话,发誓说不再给老蒋打仗的,如今面子上下不来, 又不好和老旦明说,就拐弯抹角和老旦商量,要不找时间去趟长沙城遛遛? 过了些日子,黄老倌子的大侄孙子黄瑞刚和老兵刘武家的二伢子从长沙城里回 来,带回了消息,说守城部队的指挥官正是黄老倌子当年的战友。黄老倌子心里就 像揣了个蚂蚁窝一样麻痒难当了。老旦听出了这老爷子的弦外之音,悟到这是黄老 倌子的军人天性在作祟。自己在黄家冲这几年,安生过,生离死别过,如今怎么过 都没球所谓了!但一想到不远之处就有那么多国军弟兄在和鬼子拼命,而自己还在 这方外之地养驴喝酒,心里就有些愧疚难当了。就这么活下去,啥也不管了?鬼子 的飞机屡屡经过黄家冲,这里也早非安宁之地。翠儿或许真的还在等着自己,在鬼 子的枪口下度日如年,该咋办哩?思来想去,老旦真想回去看看。好几年了,战场 变化很大,莫非战无不胜的鬼子要开始走背运了?国军要灵光了?他又开始夜不成 眠,经常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他想像家乡的翠儿在看着它们,想像自己的孩子在 他娘怀里辨认着星星。带到黄家冲的兄弟们都娶妻生子心宽体胖了,可他们和自己 一样,一提到各自的家乡,就都沉默不语。黄家冲虽好,有再多的留恋,终归不是 故土! 黄老倌子今年五十有六,这些年寸步未离黄家冲,时间一长,屁股上都生了老 茧。眼见着黄瑞刚和二伢子这两年下来,还打出了黄家冲小子的威风。他们穿着新 换的夏天军装,身上别着锃亮的军功章,大皮鞋踩得嘎嘎响,腰板挺得像搓衣板, 下巴扬得老高,眼睛只朝天看。冲里的后生娃们只见过衣衫褴褛的如老旦一样的颓 败军人,哪里见过如此光鲜的战士,羡慕得眼睛快要掉进嘴巴里了,纷纷像瞎子摸 象一样地在他们身上上下揣摸。女子们更是拿热辣辣的目光去找寻他们的视线,心 里已经把个英俊威武的后生亲了不知多少遍了。 黄老倌子和老旦看在眼里,心里怏怏的如同毛毛虫在爬。黄老倌子曾经说过硬 话,要打瘸这些不自量力、敢去给老蒋打仗的娃子们的狗腿,如今看到村口像赶集 一样的欢迎人潮,黄老倌子只能拉着老旦回去喝闷酒。那两个后生倒也晓得事,见 过父母就直奔黄老倌子家,二人齐刷刷地跪下,毕恭毕敬地等待黄老倌子训话。老 旦见两个后生打了两年仗,原先屁娃一样的脏胚子竟然已经变得仪表堂堂,神情不 卑不亢,黝黑的皮肤像是刀割不破的结实,心想湖南佬真是不简单,同样是农民, 咋的人家的娃子有点历练就这般虎气哩? 黄老倌子瘫坐在太师椅里,下巴顶到了肚子上,大水烟筒呼噜呼噜的闷声如雷,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看得二人有些手足无措。老旦等人也不敢插话,堂屋里的 气氛十分别扭。良久,黄老倌子才慢吞吞地问道: “有没有丢黄家冲的人?” “没有,我们给黄家冲挣了脸回来,要不也不敢来见您老人家。” “……说说看!” “我杀了四个鬼子,抢了一门小炮回来。二伢子和十五个弟兄守一个山头,两 天也没让鬼子上山,因为打得好,长官才让我们回来冲里看看。” “嗯……还不赖!你们要走,我老倌子也能明白。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当 兵去也没跟家里打招呼,血气方刚么!不过后来都立了规矩的,你们屁股溜烟地就 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已经坏了黄家冲的规矩!你们晓得不?” “晓得……” “既然晓得,就得受罚,晓得不?” “晓得……” “脱衣服!” 黄老倌子暴声怒喝,把众人惊得一震。两个后生对视了一眼,利利索索地脱去 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了健硕的身体和深浅不一的伤疤,黄瑞刚的伤疤还发着红色。 “伤好了没有?” “不碍事。” 黄老倌子朝黄贵点了点头,黄贵会意,慢慢地走到他们身后,从墙上摘下一根 皮鞭,轻轻抖了两下,鞭梢带风,发出尖利的声响。他看到两个孩子背后的伤疤, 鞭子甩了几下,抬眼看了看黄老倌子和老旦等人,见黄老倌子面无表情,就朝着两 人的后背抡了过去。 令黄老倌子和老旦感到意外的是,三鞭过后,那鞭子上分明已经见了血,两个 后生硬生生受这皮开肉绽的三鞭,竟然未动声色。 “有种喽……” 黄老倌子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们穿上衣服,站起身来,放下烟筒慢慢说道: “不让你们去参军,是因为冲里人丁太少,得攒一些种子下崽。眼见着你们都 大了,有自己的硬主意,好男儿……娘了个逼的……志在四方么!这原本是好事, 出来打仗挣功名,后生子么,都有这个念头。可是你们要有个规矩,去到哪里也别 忘了这里,黄家冲是你们的家。你们走后,你们的爹妈动不动就跑到老子这里问东 问西,让老子去打听你们的下落,都被我赶回去了。外边太乱,也难怪他们担心。 别以为你们换了身神气衣服,就算是功成名就了,娘了个逼的,那不就是卖命换来 的么?你们要跟你老旦大哥学一学,活着回来养家糊口才是正理……” 说到这里,在老旦看来,两个年轻人磕头感谢一下就应该算是和融了。可是黄 瑞刚的小眼睛还眨来眨去,突然仰头打断了黄老倌子的话。 “公公,我们去打鬼子也是为了家!长沙城守不住,这鬼子迟早到冲里来烧杀, 我们在前线上可没有像您说的咯样想,当时就想着怎么样顶住鬼子的进攻,这条命 要是交待了,也是值得的!鬼子们都玩命,我们不玩命怎么抵挡得住呢?” “玩命?你个臭娃子,翅膀硬了才几天?娘了个逼的,你以为就你知道个玩命? 给谁玩命?老蒋?娘了个逼的,当年他也来过这里烧杀!你的三叔就是死在和他中 央军的一仗里,你个没记性的东西!哪个不来烧杀?娘了个逼的你以为只有鬼子才 会来烧杀?……” “那不一样!那会儿是内战,后来国家也统一了,现在是全民族抵抗外敌,连 共产党都和蒋委员长讲和了。鬼子不光是来烧杀,他们要灭亡整个中国,就像他们 灭亡东三省一样。我们躲在黄家冲,鬼子早晚也会进来的!” “进来了再说!进来了老子自有安排。” “进来了就晚了……长沙都快成了焦土……光顾着保全自己,长沙城怎么守得 住?这仗不输才怪!” “身上的伤都是在长沙挨嘚?” “是,我和二伢子一天负的伤。” “没个啥光彩的,挨枪子儿谁都会,不是啥子本事。打仗要用脑子,别就知道 冲到前面第一个去挨枪子!打仗为的是个功名,哼……十个人往前冲,一个人才能 有功名,其他的都娘了个逼的去见阎王喽!你们今天回得来,算你们命大。二伢子 你胸口上那个枪眼,再偏一个指头,你现在就在阴曹地府里当兵了,你还玩命不? 你看看你老哥,浑身都是伤,就是没有一处致命伤,打仗不是全凭血气的,要开窍, 开窍!娘了个逼的两个崽伢子,懂不懂?” 黄老倌子拿他的大烟筒敲着二人的头,大声地喊着。老旦原以为两个后生的顶 撞会让黄老倌子气急败坏,见这老头归根到底还是爱惜的意思,心就放进了肚子里。 这两个英武的热血青年让他惭愧,想到黄老倌子方才夸耀自己的话,直感到一阵脸 红。 “老爷子,这两个后生真的是两块好料,在部队上肯定也是拔尖儿的,咱这黄 家冲藏龙卧虎哩!” 后生们听到前辈英雄如此夸奖,开心地笑起来。 “好料?哼!还差得远哩!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国恨家仇!都是老蒋编出来骗 人的,就是你们这帮子愣头青才上他的当!把鬼子打回去了,那天下不还是他老蒋 的,和你们球个相干?不说这些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去?”黄老倌子长叹一声, 坐回太师椅上,仰脖干了一杯,抬眼问道。二伢子是个眼力好的,见黄瑞刚又想强 嘴,忙抢话接了过去。 “我们五天之后回去,只是不回长沙了,按照命令直接去常德。” “常德?在咱们北面,去那里干什么?那里有鬼子来么?” “现在还没有,我们两个连队都打光了,长沙城补充了北边来的部队,我们这 些散兵收编成了一个营,编进了57师31团。团里说下个月就要开拔去常德了,去那 边主要是休养驻防,这半年怕是没仗打了。” “咯样子倒好喽,你们娘老子这下子高兴了。只是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仗肯定 还有得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看来他老蒋倒也不笨呦。” “黄公公……”二伢子欲言又止。 “说话说利索,放屁放干净!”黄老倌子续上大烟袋锅子,头也不抬地说。 “团里让我们顺便招一些弟兄去常德……” “不行!” “团座和参谋长都说我们这里英雄辈出,都给咱家乡长了脸。我们团座也知道 公公你养着兵,团长说了,和鬼子打仗太需要老兵了,鬼子攻不下长沙,或许会转 向。要不是战场上走不开,他想亲自来请您老人家出山,还有老大哥,团座说他认 识你!” “你们团长?认识俺,谁啊?” “他叫王立疆!” “王立疆!啊呀可不是呦!敢情这兄弟又升官了。不错,咱们是认识,他是条 汉子哩。老爷子啊!二伢子和黄瑞刚跟着他没错!俺和王立疆有生死交情,俺救过 他的命,他也救过俺的命……” 老旦忙把几年前去找麻子团长路上的遭遇和跟王立疆的交情说了一遍,黄老倌 子眼睛渐渐露出了称许的神色。黄瑞刚和二伢子第一次听说王立疆带领弟兄们在通 城坚守孤楼的故事,也颇感惊讶。 “你们两个先回去歇着吧,俺和黄老太爷商量个办法出来再叫你们。” 后生们走后,老旦和老汉二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老旦看得出黄老倌子心 里痒痒的,就是开不了口,酒过三巡之后,老旦缓缓说道: “老爷子,当年就是他王立疆兄弟安排咱们回黄家冲的!这兄弟重情重义,当 年没有他护着,咱们根本离不开部队,来黄家冲过这安生日子。如今,不是实在为 难,他不会向俺开口要兵,必定是有了抹不开的难处。常德是好地方呦,鬼子打不 下长沙,或许会打常德的主意,我寻思战区长官们晓得这一点。” “嗯,有点子道理,常德历来都有重兵把守,如今倒是有点空。常德丢了,这 里也得完。可是他们回去,我不放心啊……” “老爷子,俺白天看见冲里的崽子们都憋着劲儿要跟他们走,他们都随着你的 脾气,也都是硬梆梆的汉子了,你兜着拦着不是办法,也拦不住了啊。” “我苦心经营黄家冲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自立一方,不再掺乎军阀的事,也不 让冲里面受人欺负!唉……事隔多年,鬼子还是来了。玉兰死了,我这心里也难受! 可是现在,莫不是终归还得把男人们裹到战场上去?” “老爷子,承蒙你照顾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俺这些年过得安生,虽说老婆孩子 不在身边,可是好酒好肉好山水,活得别提多亮堂了。俺和玉兰厮守一场,日子虽 短,可也生死两不相忘!玉兰让俺记着回家,俺不能再躲在这里了,玉兰她地下有 知,躲在这里,日子越长,俺心里就越是不得劲。俺是稀里糊涂投的国军,可如今 再不是稀里糊涂打仗了,俺明白了好多事情,政府说的国家大事、民族大义啥球的 俺不懂,可俺也算是个军人,也算是条汉子,看着王立疆兄弟每天和鬼子拼命,保 着咱们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俺这心里也不踏实!老爷子你不是说过么,男人活着 就为一个‘义’字,兄弟有难,俺怎么说都要帮着在战场上再厮杀一把!在山里养 了这么多年,好日子也过了,俺的婆娘要是知道俺躲在山里当毛贼,不好好去打鬼 子,弄不好还瞧不起俺哩!所以么,俺这趟是走定了,俺要去常德看看。” 黄老倌子喝得通红的脸笼罩在烟雾之中,眼神模糊。老旦给他斟上酒,又试探 着问道: “俺去了,冲里的崽子们也有人护着点啊。” 黄老倌子拿起酒一饮而尽,歪过身子放出一个浑厚的响屁,扬声说道: “看来你早已盘算好了,就别跟我绕弯弯了。老旦啊,咯样子,你带着你的人 回去,冲里的伢子们愿意同去的,我也不拦着了……拦也拦不住啦!那边的人你既 然认识,说话方便,就去安排一下,看能不能照看一下伢子们,别让他们冒失了!” 说服了黄老倌子,老旦心里放下了一个包袱。黄家冲老兵们闻讯,心里也猫抓 似的痒,纷纷去找黄老倌子,表示愿意给老旦执马坠蹬一同前往,更有人拎着好酒 好肉跑到老旦的住处,让老旦去做说客。不过,昨日小甄妹子蹩过来往自己身上硌 蹭,说能否把个朱铜头留下不去?老旦作难,一来黄老倌子并没有放话让自己带冲 里老兵们走,不敢做主;二来要带自己的兄弟走,而他们都有老婆和娃了,再拖他 们进来,心中着实不忍。 小甄妹子知道了这事,一夜之间,黄家冲所有的女人们就全知道了。于是新兵 老兵家里都被女人闹翻了天,女人哭孩子叫,锅碗瓢盆满屋介飞。麻子妹纠集了七 八条泼妇,将正在洗澡的老旦堵在房内,婆娘们唾沫齐飞,搬出南腔北调的狠话脏 话骂他,恨不得扒掉他的皮。 “你才过了几天不嚼枪子儿的安生日子?身上的伤疤刚长上皮,你就又呆不住 了?莫不是一年没粘女人,鸡巴毛长到心里去了?” “老旦子!玉兰走了,难道这冲里就再没有个称你心的妹子?难道我们黄家冲 的黄花闺女都是些没长肉缝的铁裤裆,容不下你那根棒槌?你老娘我就知道时间长 了你就熬不住,可你熬不住还扯上我家女婿做甚?我拿草药喂了你半年,不是让你 去打仗的,这一走鬼知道猴年马月能回来?我妹子家男人不在,你让她靠谁去?” “旦哥啊,海群这人没啥子主意,你旦哥说东他从来不知道奔西,我家的伢子 才屁大点儿,你就看在家里娃子的分上,免了海群这趟吧。你的驴又快有崽子啦, 我家再买上两头成不?” “跟你这门子癞疤光棍还有啥好说的,你敢前脚把人诓走,我后脚就烧了你的 窝!不是你在后面撺掇,他黄老倌子也动不起这份操不着的闲心!” 老旦围着帘子布躲在房里,吓得像被猫堵在屋角的光屁股母鸡。长这么大第一 次被一堆女人唇枪舌剑地围攻,想还嘴都找不到说话的缝。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在外 边咒骂,那冲击力比得上一个鬼子中队的冲锋。刘海群家的更是恨不得掀开帘子就 要进来,老旦慌了神,忙爬上窗户,伸手拿过挂在窗外的裤子,揪着房棱就上了房 顶。老旦坐在房顶上,看着院里这帮横眉怒目凶神恶煞的嚣张娘们,不由得有些好 笑,自己刀枪火海都闯过来的人,居然被这几个泼妇赶到了房顶上,未曾交手便缴 了械。 婆娘们发现了房顶上的老旦,插着腰仰天长骂。老旦掏出烟锅点上一袋烟,刚 闭着眼抽了一口,就看见土坡下面走上来一队人,打头的是陈玉茗。弟兄们齐刷刷 地穿上了军服,多年未穿的军服在箱子里压得变了形,阴得掉了色,穿在众人身上 甚是滑稽。几人一声不吭地走到房前,站定成一排,并不理会旁边脸红脖子粗的婆 娘们。众人仰着头给老旦敬了军礼,陈玉茗说道: “老哥,弟兄们商量过了,决定都和你走!” “你个杀千刀的,我们家铜头是你使唤的狗啊?你说走就走,铜头!你给我过 来!” 小甄妹子摇着肥硕的腰身过来就抓朱铜头的衣服,朱铜头皱着眉,不为所动。 小甄急了,上来拧他的耳朵,朱铜头眼珠子瞪起来,一个大耳刮子就扇了过去,把 个小甄妹子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立刻惊天动地地放声大号。 这朱铜头哪来的这股豪气?他啥时候变得这么硬挺?看着房下的这帮弟兄,老旦喜 出望外,屁股一出溜,直接从房檐跳到了地面上。 “再号老子他妈的休了你!滚回家去!” 朱铜头兀自发作着小甄妹子。麻子妹看到梁文强只呆立在那里,瞧也不瞧自己 一眼,目光甚是笃定,不由得叹了口气,抹着眼泪搀起哭成一团泥的小甄妹子,缓 缓地去了。一众婆娘见最具实力的两个领头人物都退出了战场,也就骂骂咧咧地走 了。 老旦围着那块破布,在弟兄们面前踱来踱去。大伙当了这几年民匪合一的山民, 却悍气未消,他们从来没有中断练习大刀和枪法,每个人手下还有一帮子徒弟。今 天军装一穿,比起几年前,大伙虽然白胖了一些,却也成熟了不少,啥时候见过朱 铜头有这般男子气概哩?梁文强也由原来的蔫不叽叽变得甚有主意,加上麻子妹的 精心养护,身板还强壮不少。老旦和几人目光对过,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大家 就这么相互看着,终于笑出声来,肩碰肩地抱在一起了。 “弟兄们,咱们又要跟着老哥出山啦!” “我老婆孩子都有着落了,这些年跟着老哥吃喝不愁,可手就是痒痒,看见这 村里的后生都他妈的快赶上咱爷们了,我这心里啊,真他妈不是滋味!” “嘿!我说这半个月这只眼一个劲地跳哪,原来是又要瞄着鬼子打了,每天在 山上打兔子和野鸡,比他妈的打鬼子差远去了。” “铜头兄弟,你这一巴掌不一般啊!打出了咱们兄弟的威风啊,咋的?小甄给 你吃了什么鞭?火气咋了这么壮呢?当心你老婆也来个‘抗日’,那你出发之前就 不用准备弹药了啊!” “海群你别埋汰我了,操!我算是瞎了眼了,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好吃 懒做一身毛病,还他娘的贼抠儿!她再好看,黑了灯还不都一样?海涛,我真他妈 后悔没把她交代给你……” “铜头兄弟,你可别这么说,小甄对你还是不错的哪!人家好赖也是读过大书 的,跟你在这山沟子里生娃,也够意思了。这哭着喊着不也是怕你有事么?我家那 位,嘿!连点反应都没有,说你愿意怎么着都行,全不当我是一回事儿,我这心里 还气呢!”赵海涛和朱铜头的芥蒂众所周知,但是日子久了,又有了黄老倌子介绍 的妹子做老婆,那口气早烟消云散了,见铜头说得真切,二人立刻冰释前嫌。 “弟兄们,咱们这次去常德,估计要有段日子,也许有仗打,也许没有,说不 准。俺决心已下,玉兰走了,俺在这里牵挂全无。如今王立疆团长招呼俺,俺不能 再呆在这里安生了,一来不能不给王兄弟个面子,二来俺心里也有恶气,玉兰和孩 子的命,终归要算到鬼子头上,这心里窝着火,手也就痒痒了,可是你们的情况和 俺不一样,俺的家不在这里,你们心里要有数。”老旦严肃地说道。 大薛在一边咕噜咕噜地比划了半天,大家又都笑了,老旦紧紧地抱了他一下。 大薛说的是:“我们心里有数,你去哪儿我们都跟着。” “明天傍晚带着后生们出发!海涛检查武器,大薛准备粮食,铜头去搞点好酒, 海群把车料理好,晚上都跟我到老倌子那里去辞行!” 老旦说罢,一把将烟袋锅子扣在了门框上。 山青水秀的黄家冲已经有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夕阳刚刚懒洋洋地钻进山沟里,一千多村民就扶老携幼地聚集到冲口两边的山 坡上来了。女人们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地闲聊张望,男人们水烟桶子哒吧哒嘬得山 响,声音像开春时候乌鸦在换那窝里的树枝。大伙愉快地等待着,等着老旦一行二 十多人的队伍。这二十多人奔赴常德战场,在乡亲们看来简直是一次壮举。不少村 民在长沙、岳阳或是常德、湘潭,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几年下来也没有音讯, 他们还想要这些后生们顺路给亲人带个信的,黄老倌子点头应了。 这黄家冲里虽然没有少过流血和眼泪,可也从来没有少过英雄。年过四旬的男 人们心里都藏着各自的豪迈故事,安逸的岁月磨掉了身上的伤疤和老茧,却没有磨 掉他们的悍气。冲里至今还有不少老人,年年都带着子嗣进山,徒手抓蛇,捕猎野 兽,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时刻提醒自己鞭策后人,人心无畏则万物不畏。眼见着长大 成材的后生们要远离乡里,乡亲们虽有些不舍,却很希望他们早日建功立业,续写 黄家冲的乡土传奇。 夕阳下了,一层层云彩被映得通红,仿佛染色的新鲜棉絮,低低地掩在山峦之 颠。山谷里浸满了霞光的温暖与和融,黄家冲雾气蒸腾,炊烟弥漫,村口两边的山 坡上人声鼎沸,星星点点的烟袋锅子忽明忽暗,如萤火虫一般星星点点。老人的咳 嗽声,娃子的哭喊声,女人哄孩子的安慰声,男人们肆无忌惮的放屁声,以及被人 群惊得回不了窝的鸟雀鸣声,在山谷中交织成一片莫名的回响。老旦突地想起了板 子村土地庙里拜神的情景和此时有些神似,一种神圣感油然而生。这客居多年的异 乡,竟也让自己如此留恋了。黄家冲,此去何时归来? 老旦的七人和十四个年轻后生都骑上了精挑细选的骡马,鼓鼓囊囊的行囊是女 人们精心周到的心血安排。黄瑞刚和二伢子俨然像老兵了,骑在马上仍然腰杆挺直。 其他的年轻人不时瞅瞅二人,也煞有介事挺胸凹肚地学着模样。老旦一行七人戎装 在身,钢枪斜挎,磨得发毛褪色的武装带一扎,俱都让村民们眼前一亮,朱铜头的 衣服被小甄妹子连夜改了尺寸,又宽又大,居然像半个将军。梁文强悄悄告诉老旦, 昨个后半夜铜头和小甄一炮干到天亮,他们家的牲口饿得嗷嗷直叫…… 马队排成两列,老旦打头,缓缓地走到村口。两边的乡亲们都默默地站了起来。 黄老倌子带着二十多个他以前的老兵列在村口,老兵们全副武装各执火把,列在两 旁纹丝不动。黄老倌子居然破天荒地穿上了雪藏多年的团长中校军服,那衣服笔挺 地贴在身上,显然也是经过村里裁缝的妙手。他崭新的军帽像是刚刚从部队领出来 一样泛着绿光,一双犀利的虎目在闪闪发光,面庞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他身后 一个长长的条案上美酒横陈,大瓷海碗里满满的酒几乎要溢出来,旁边还放着一大 盆辣椒,黄橙橙的用猪油炸过。 老旦等人下马站到黄老倌子面前。老爷子神情恭肃,却不说话,接过黄贵一碗 一碗递过来的酒,端到每人的面前,看大家一个个仰头干了,老爷子又和每人都对 干一碗,转眼二十碗酒下肚,大家的眉角都渍出汗来。众壮士见状心下感动,却不 知说什么好。老爷子将冲里的后生们个个摸拍几把,朗声说道: “在家靠我,出门你们要靠老哥和身边的弟兄!离开这黄家冲,天大的事任你 们去折腾。战场上生死有命,回得来的,回不来的,都给我和你们的爹娘有个说法。 我黄家冲的男人没有孬种,只有威震八方、顶天立地的汉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 下,就打个样子出来,不准在鬼子面前栽了威风,也不能在部队里栽了面子。喝了 这酒,再吃下这盆辣椒子,记住生养你们这帮崽子的黄家冲的乡亲们!” 黄老倌子大手一挥,一个老兵端过来那一大盆辣椒。黄瑞刚眼里噙着泪花,两 手各抓起一大把辣椒,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其他后生也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 等端到老旦七人眼前,一盆辣椒就不剩几根了。老旦拿起盆底两根辣椒,放进嘴里 慢慢地嚼着,感触良多。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了这里的民风和习惯,一碗辣椒就可 以就下半斤酒,吃饭可以没酒,却少不了辣椒,否则这饭就没法子吃。黄家冲夹沟 里的辣椒细长而香辣,在方圆百里地都有名气,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能吃到了?老 旦心底不禁涌上一股留恋了,忙打两个哈欠掩饰过去,看看其他人,也都眼眶通红 了。 “上马!” 黄老倌子喊道。众人都被烈酒和辣椒刺激得火烧一般的难受,却都咬着牙翻身 上马,吸着凉气看着山坡上的乡亲们,乡亲们开始向他们挥手告别了。 “敬礼!” 老旦在马上大吼一声,战士们在马上对着山坡敬礼,眼中泪光盈盈,策马缓缓 向前走去。山坡上有人开始哭泣,人们都站起身来冲他们招手。突然,远处有人清 了清干涩的嗓子,高声颂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懟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众人抬头望去,却只看见山巅那棵半截大树下一个瘦长的身影,在夕阳下批金 戴甲,犹如一员天地之间的战将,那是冲里唯一的文化人——黄老举人的嗓子。老 人的声音高亢而凝重,直欲撩云而上,在他庄重地颂别中,女人们终于在远去的战 士们身后哭成了一片,只没有一个人追出去的。渐渐地,哭声在骡马蹄声中远去了。 战士们回望那山里的夜空,不禁豪气干云……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