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血祭孤城 在湿漉漉的防空壕里,老旦低头盘腿儿坐着,静静地听着顾天磊和陈玉茗向自 己汇报昨晚的战斗。当陈玉茗哭着说包括梁文强、大薛等三十多个弟兄战死时,他 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几颗灼热的子弹穿过了一般,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眼前浮起一排模糊的影子……他真想号啕大哭出来,以发泄这种强烈的痛苦。是自 己曾一度给这些兄弟带来了安定的生活,然而也是自己又把他们拉回了生死的战场, 把他们推向了死亡!他们守寡的女人将从此愁云惨淡,年幼的孩子将记不起父亲的 模样……这是自己做的孽么?可是,对这场战斗而言,他们不过只是目前已经牺牲 的几千虎贲兄弟的一小份子,几千壮士的牺牲得以让这座城市尚未落入日军的魔爪, 让其他的弟兄们得以保全,继续战斗! 顾天磊的声音有些颤抖。老旦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靠着壕壁,很吃力的样 子,两只拳头攥得发抖,眉头一颤一颤地抽搐。他的头发被燃烧弹几乎烧光,已成 半秃子了,额头上被烧起了一大串燎泡,脸上放着黄褐色的光。他的左眼泡子肿得 像个茶鸡蛋,完全无法睁开了,勉强睁开的右眼里也布满蜘蛛网一般的血丝。老旦 料想他已经背着自己悄悄地哭了一鼻子了。在这一战中,3 排和4 排损失惨重,几 乎已经全部牺牲。这几个月,顾天磊在他们身上费了很多心血,更和大家建立了深 厚的战斗情谊,让他们从一众匪兵变成了为自己感到自豪的虎贲战士。在战斗中, 他们个个勇敢无畏,义无反顾,而平时却又生龙活虎,聪明可爱。 回想起被鬼子架去的梁文强发出的悲壮而绝望的嘶喊,回想起大薛拖着一条被 炸断的腿趴在机枪上怒射的样子,老旦心如刀绞。突然,他站起身来,用手慢慢地 搭住了陈玉茗的肩膀,镇定地看着他,陈玉茗看到老旦眼里那期待的目光,立刻就 会意了。现在是应该克制情绪的时候,眼前的敌人马上会发起新一轮的冲锋。眼泪 是动摇军心的毒药,脆弱是阵地失守的命门,这个时候,不能流泪,只能流血! “铜头没有负伤?他为啥就上去了?”老旦打破这痛苦压抑的气氛,问陈玉茗 道。 “铜头是自己跑到阵地上的,他终于敢干了!竟然没有负伤,连根毛都没有伤 到,梁文强就是铜头帮的忙……鬼子扔下的燃烧弹炸死了十几个负伤的弟兄,大薛 把铜头按在身子下面,救了他的命,所以才被……” “知道了,他现在在哪儿?” “在阵地上,我让他回来,他不走。” “让3 排和4 排剩下的弟兄们下来休整一天,铜头的1 排和海群的2 排上去, 修复战壕,收集弹药,晚上再埋点地雷。玉茗……你还得在那里顶着!你把3 、4 排剩下的人都集中起来,休整之后编进铜头的1 排里,让铜头先回来一趟,说俺找 他有事。别的不说了!陈玉茗!这阵地能不能守住?” 陈玉茗啪的一个立正,把心一横,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定能!除非鬼子从我 的身上踏过去!困难是不小,但是战士们士气很高,只要弹药充足,我有把握守住 阵地!对了老哥……炮兵,我要炮兵!” “炮兵没有了……炮弹已经打光,师部命令炸炮,那些炮兵不愿意……炸炮的 时候,他们十几个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全都牺牲了……”顾天磊沉痛地说。 老旦和陈玉茗都惊呆了,那些炮兵对大炮竟然如此不舍,与大炮共存亡? 老旦感觉到了陈玉茗的恐惧。两人相知多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 鬼子的每一次进攻都会消耗掉一个排的兵力,也许再来一次大的冲锋,这支连队就 会全搭进去。说能守住阵地只因了大家那份英勇血拼的豪壮和视死如归的决心,老 旦清楚地知道整个57师伤亡的情况,也从王立疆那里知悉了援军到来的渺茫。后悔 啊!离开黄家冲是冲动了,他猛地想起袁白先生摸着自己的手算命时说的话: “旦儿啊!俺老汉说了,你且认真听……汝之命线起自太阴丘,而终于金星丘 侧,其间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纹乱沟深,经纬叉错,掌虽大而指 纤,壑虽深却苦短,五指虽齐却不能并拢,伸张又不能平直。世事无常,乾坤不测! 后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穷命,与富贵无缘,于风尘多难,高堂不能终其天年,子嗣 不能脱胎换骨。天下虽大,容你之处寥寥,日月虽多,清净之音淡淡。你不惹事, 事却找你,你不赴灾,灾又不断,大悲大难,祸不单行。旦儿啊!听俺老汉一句话, 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个地瓜一个窝,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贵人相助,九死 虽过得以一生,则可享一时之乐,可惜光阴不久,且乐极生悲也哉……” 少不更事的老旦听得云里雾里,对袁白先生这通高深言论甚为不解,更找不出 问题来问这昔日的老秀才,但却知道这老朽说的没什么好话,于是将原本约好的两 个铜板只扔了一个给他,就溜了。如今回想起来,袁白先生的话仿佛验证了自己的 诸多经历,更仿佛在暗示自己现在的经历。莫非真的要将这条烂命交代在这座孤城? 大薛和梁文强已经死了,两人俱都尸骨不全,昨日大薛是否仍和自己一样想念着家 里的女人和娃?梁文强在被朱铜头的手榴弹炸碎的一瞬间,他可曾想到了麻子妹那 张亲切的麻子脸……这莫非就是命?想到此,面对着一脸阴霾的陈玉茗,老旦心里 怯怯地浮上一股辛酸。 顾天磊看到老旦扶着陈玉茗的肩膀发愣,料想他是不舍得自己弟兄,但是此时 陈玉茗必须回到阵地上了。经过昨天一晚上的折腾,鬼子损兵折将,却只往前搁蹭 了三十米不到的距离,今天仍然要做好恶战的准备。 师部参谋主任龙出云一早就来了,他带着两个随从前去探望东部防线的战士们。 让大家惊讶的是,龙参谋和随从浑身上下像是被鸟铳打过一样的漆黑,密密麻麻的 大小窟窿把呢子军服弄得像是破烂的纱窗。他的随从告诉老旦,龙参谋一宿没睡, 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走动着考察战况,鼓舞士气,一颗炮弹炸在大米堆上,十米 开外的几个人登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离得近的后背上镶进去一百多颗大米,正在 医务所里一颗一颗地往外拔…… 龙参谋对几个连队的防御都很满意,不过战士们的伤亡也很让他痛心。他同时 提醒大家不要轻敌,57师这边的弹药供给跟不上趟了,要不是陈纳德将军飞虎队的 空投,早就弹尽粮绝了,一定要注意节省。说余师长特别强调了对敌主动运动作战, 实施小规模的反冲锋。北门的防御原本在后半夜顶不住了,鬼子如果在豁口处架起 机枪阵地,再支上几门平射炮,基本就没戏了。西边的马宝珍连长连续发动了两次 反冲锋,终于把丢掉的阵地夺了回来,虽然损失很大,但是竟然把鬼子赶回去一里 地,还缴获了包括92式重机枪在内的武器一批。师部立刻命令大家学习他们的战术 技巧,保持兵力,灵活作战。 龙参谋给驻守东门沙河至四铺街一线阵地的4 营集体颁发了奖章,外加一万块 大洋。老旦这边的6 连竟然分到了二千多块,老旦长了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白花花 的硬货。当一箱箱的大洋被伙夫挑到指挥所里来的时候,老旦掐指算了一下,以目 前的伤亡计算,人均可以分到二十块,这是自己多少年种地也赚不回来的现大洋。 他觉得要立刻把大洋给战士们分发下去,弟兄们多是揭不开锅的庄稼人,把这捧大 洋贴在心上,就多一份早打完仗回家安生过活的愿望,打起仗来就更加的不要命。 老旦当然明白,包括自己在内,只有极少数人可能带着钱回家,谁生谁死,那就看 谁的造化大了。 朱铜头被陈玉茗叫了回来,看得出他一脸的不愿意。老旦惊奇地发现,才过了 一天,原来贼头贼脑、嬉皮笑脸的朱铜头竟然变得如此稳重和镇定。他给自己和顾 天磊敬了军礼,身板绷得溜直,燃烧弹爆炸的火焰将他原本光亮的脸烤成了黑色, 脸上混杂着泥土、汗水和战友的鲜血,朱铜头那张贪吃的嘴如今像铁夹一样紧闭着, 目光淡淡地看着老旦,再没有平日的怯懦。 “铜头,昨个你是好样的,但同时也要批评你,因为你违反命令,你的排还在 后面当预备队,你自个就冲上去打,下次不能这样!” “知道了老哥!” “大薛和梁文强都埋了?” “我亲手埋的,知道地方,老哥你放心!” “今儿个,眀儿个,后儿个,肯定都有恶仗,连队损失不小……” “老哥你放心,我和陈玉茗守着阵地,主要用我的排,打光了就让海群和海涛 的人上来!我死也不会离开那里!但是得再多给我一些手榴弹,就快没有了!”朱 铜头狠狠地说。 “俺和你就要念叨这个,没有那么多手榴弹,其他军火也有限,其他防线上打 得不比我们这边稀松。鬼子空军厉害,可能过些日子才有空投,这几天是最难守的, 你晓得么?” “没有就没有,我们那里枪和子弹还够用,昨晚上从鬼子那里抢回来不少。” “听说你们昨天捣了鬼子的伤兵医疗所?”顾天磊猛地问道。 “是啊,我的排歪打正着撞见的。几十个鬼子躺在那里,估计正准备往后运呢!” 陈玉茗接过话来答道。 “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全用刺刀捅了,还有两个鬼子医生……”陈玉茗不屑一顾地 说。 “你们怎么能这样?这太不人道了,这是违反日内瓦公约的,医护人员更不能 肆意屠杀!再说为什么不抓俘虏?”顾天磊闻听大怒,厉声向陈玉茗喊道。 “对鬼子还讲什么人道么?顾参谋,咱们的弟兄死得那么惨,鬼子可曾讲过什 么人道?”陈玉茗毫无怯色地反驳道。 “咱们部队是有战斗纪律的,禁止杀俘虏,难道你也不知道?” “行了老顾,这个时候还讲什么战斗纪律,讲这个阵地早丢了!陈玉茗这次反 冲锋打得很漂亮,歼敌这么多,正是鼓舞士气的时候。鬼子是伤兵不假,可他们毕 竟是鬼子,手上沾着咱们弟兄的血,照俺的意思,应该一把火烧了,刺刀捅死他们, 还算便宜!” “要是这样,我们的部队和鬼子还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有区别!你有没有看见过鬼子枪毙咱们的战士?我和陈玉茗在通 城见过了!那些弟兄也都是伤兵,都没有武器,可鬼子还是用机枪全突突了,还浇 上汽油烧了!在黄河边上,你见过鬼子扫射咱们河南的老百姓么?黄河都被血染红 了!和这些凶残的王八蛋相比,咱们的战士算是慈悲哩!” 老旦突然大发雷霆。你顾天磊的这一套,不完全是假仁假义么!这都什么时候 了,还和鬼子讲人道?顾天磊被老旦的话噎得面色苍白,他是中央军校出身,脑子 里有正统军人的原则,无法接受这种野蛮的屠杀作风。在他看来,陈玉茗他们的做 法和法西斯毫无二致,但是老旦的话也让他无言以对,和这些恨鬼子恨到咬牙切齿 的农民战士说人道,无异于对牛弹琴。 “算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希望你们向我咨询意见,我毕竟是这个连的参谋, 有处置建议权。” “成!不过俺估计没这个机会了,你等着瞧吧!” “陈玉茗,你带我和连长去阵地上看看……”顾天磊不得不平息怒火,赶紧去 阵地上视察一番才是正事。 老旦和顾天磊在朱铜头的带领下来到战壕里巡视,见到战士们已经把蓝色的小 军功章戴在了身上,正在笑嘻嘻地敲着手里那一把子钱。大家见到他们到来都非常 高兴,伤兵都已经转移到后面去了,轻伤员坚持留在阵地上。只一个上午,已经被 炸平的战壕又被他们挖好,很多日军的尸体也被用来做掩体。顾天磊又耷拉脸了, 就问那个正在搬弄鬼子尸体的战士:“日军有没有要求过来拉尸体?” “有!早晨有两个举着旗子过来的,被我们敲掉了!” “这样不好,我们的弟兄也有人死在鬼子那边,下次不要打!”顾天磊严厉地 说。 顾天磊眉头紧锁,他深知日本人睚眦必报的秉性,不让他们过来拉尸体,必会 遭到他们疯狂的报复,一旦有战士被鬼子俘虏,下场就会很惨。一个战士听顾天磊 不大高兴,心里就有些想法,抱着大枪斜着眼说: “顾指导,这我就不大明白了,我们的弟兄死在哪里没球个关系,反正是在咱 中国的地界上。咋了?小鬼子杀我们的人,死在我们这儿,还想大摇大摆地拉回去? 我看不行!” “别说了,按照顾指导说的办,这是命令!” 老旦说了话,大家就都闭了嘴。老旦对顾天磊这种书生气的仗义感到好笑。面 对毫无人性的鬼子还讲这个?不过在战士面前得维护他的台面。顾天磊打起仗来丝 毫不比自己逊色,中央军校出来的长官,前途也比自己要远大得多。老旦突然发现 自己对为人之道和为官之道又有了新的体会,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许想给顾天磊留个 很好的印象,以便将来人家升了大官还可以提携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脸热。 朱铜头见老旦红了脸,以为他生了气,用帽子刮了刚才说话的战士一下,那战 士收敛起一副匪样,笑嘻嘻地受了。顾天磊对老旦给的台阶自然领情,他看到一个 战士坐在那里抽着闷烟,是江西的老兵刘可达,就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道: “老刘,咋的啦?鬼子杀少了不高兴?” “顾指导啊,不是,我明明杀了4 个鬼子,二愣他非说有一个是他杀的,我明 明一刺刀扎在那鬼子肚子上,可二愣说他没死,又补了一枪才死,你说算谁的?” 顾天磊被问了个大眼瞪小眼,不由得回头看老旦。老旦在那边嘿嘿笑了,一边 笑一边喊道: “啥个算你的算我的?又没有给你定任务,你计较个这干球啥?” “老哥!我们弟兄可是说好了的,谁杀得多,这钱就多给他一份,除非他壮烈 了,刚才那会儿二愣在担架上还和我争哪!” 几人恍然大悟,原来战士们用杀鬼子在这里打着赌,赌注还不小。 “二愣伤得重么?” “重个什么呀?都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也没伤到旦!” “那你就别和他争了,咋说他也上了担架呦!你要是嫌少了,把我的拿去,我 巴不得你多杀几个鬼子哪!”顾天磊笑着和刘可达说道。 “顾指导,这可是两码事,不是钱的事!你嫌我没受伤是不?看今天我给你负 一个!” 刘可达好像真的生气了,一脸鄙夷之色,背过脸去不理顾天磊了。顾天磊忙笑 着打住话茬,笑呵呵地拿出一包烟塞到刘可达手里,刘可达立刻来了个变脸,一脸 堆笑地说道: “嘻嘻,顾参谋见怪了!其实都是开玩笑,二愣他还替我挡了一刺刀哪!大洋 全给他我老刘都不心疼,就是想骗顾指导一盒烟抽……” “奶奶的江西老俵!肚子里这么多坏水,把烟还给我!”顾天磊笑着,做势就 去抢他手里的烟。 “顾指导这么小气,怎么带兵打仗啊?你好赖也是大官呦!弟兄们,长官打劫 啦!” 刘可达把烟一根根地递给战士们。老旦对战士们总算放了心,老兵就是老兵! 啥时候心也不乱。 “连长!我有个想法,可以跟你说不?”说话的是3 排的黄和光,黄家冲来的 后生。 “有啥球不能说的?讲!” “连长,这些个大洋你能不能给咱们先留着,万一我回不了黄家冲,连长请你 转交给我的家人。” 老旦看着单瘦的黄和光,不知说什么好。也就在两三年前,这小子仿佛还在穿 着开裆裤,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名坚强的战士,而且还做好了“壮烈”的准备。从冲 里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山口两边他的父母那关切的眼神和悲伤的眼泪,自己也曾 发誓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好这些黄家冲的好娃子们,可这两战下来,黄家冲的后生 已经死了四个,重伤一个,老旦甚至还没将他们认个清楚,这些生龙活虎的身影就 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太快了!也许再过几天,他的6 连就会全军覆没。老旦已经 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了,哪一回不是死里逃生?这些个大洋,不过是心理上的安慰, 自己从来没想到要把这些钱托给别人送回家,托谁呢?别人也跟你一样,说不定眨 眼的工夫就见了阎王。 “傻伢子!你自个儿把钱收好,等着这几仗下来攒得多了,鬼子也退了,咱们 一起带回去,给你老娘买几头牛回去!”老旦信口胡诌着,不自在地扭过了脸。 刘可达眼睛眨巴眨巴地说:“喂!我说1 、3 、4 排的弟兄们,咱们要不这么 着,我这钱揣在身上也是不踏实,万一我壮烈在那边,鬼子说不定给我掏了去!咱 们都拿出来放到一块……对!就放在这个铁盒子里,最后活着的别忘了把这箱子钱 带走,各人把自家的住处写清楚,写个纸条放在箱子里,嗯……那么着,别管谁最 后离开,这钱也不会丢了。等这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去了,连里活着的弟兄拿出自己 的那份,再按着各人的地址,把这钱给大家伙一份份地寄回去,你们看可成?” 战士们立刻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大多数人表示同意,于是大家纷纷把钱 扔在了铁盒子里,刘可达抓过顾天磊的通讯兵开始写纸条,很快每个人就将纸条放 了进去。老旦颇为感动,正要把自己的大洋也扔进去,突然见到自己的警卫员飞奔 过来,忙迎了过去。 “啥事?” “王团长叫你和顾指导回去一趟,有重要的会要开!” 二人拔脚就走,走了几步回头望去,见战士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箱子放在一处, 再用子弹箱子压住,大家的视线都聚在那个箱子上,像是看着刚娶进门的小媳妇俊 俏的脸…… 把翠儿娶进门之前,老旦只瞧见了女人的大半张脸和一双硕大的脚。那大半张 年轻女人的脸,被细细的麻子星罗棋布地点缀着,像是刚出蒸笼不久的馒头上趴上 了一群小蝇子,吓了老旦一跳。倒是这女人黑亮的刘海儿下面那双如漆一般晶亮的 小眼睛很是有神!女人脸颊宽厚,薄薄的嘴唇微微撅起,模样可爱。那女人竟然也 在看他,还在嘴角撇出一个微笑。老旦第一次被一个芳龄女子这样暧昧地看,不由 得涨红了脸,想看又怕看,大嘴直咧得腮帮子都疼了起来。 是年老旦虚岁十八,已长成一条大汉。三叔却愈发显出病态,老旦成了三叔唯 一的依靠。这时花子姑上门来说亲了,这老娘们想要老旦去做做上帮子村刘二老爷 家的倒插门儿女婿。三叔居然同意了。老旦急了,气急败坏地说三叔你要愿意你去 插!三叔脱下一只板鞋就要抽他,手悬在半空却没敢下手。他陡然间看到老旦一身 的肌肉紧绷绷地鼓起来了,一对怒眼似要喷出火来,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和鄙夷。三 叔猛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以前人人都能欺负的大侄,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花子姑也是一怔,但是很快就明白这后生有骨头,竟是一条不可多见的好汉! 表面上憨了吧叽,里头竟然是个青皮。花子姑方圆几十里走家串户见识得多,立时 便有了主意,她将腰身轻轻一弹蹭了过来,义正辞严地指着老旦大喝: “后生子,你小子不要犯混!你自个长成汉子啦?可以犯混开销你三叔啦?你 给花子姑听清楚了,倒插门也不是什么臊人的事,能插上一户殷实人家,算来还是 上辈子修的福分哩!到时人家让不让插还说不准呢,想当刘家倒插门儿女婿的后生 仔多了去了……俺花子姑方圆几十里的名声你举着喇叭去打听打听,俺说成的好事 儿有多少?咱们这还没商量个停当,咋的你个蛋先尿出来了?俺也明着告诉你,那 边可是刘二老爷家的三妮子,刚落了红蒂儿的大黄花闺女,别人想攀高枝还找不着 云梯哩!你有种不插门,那你有没有种跟俺走一趟,到她家去提亲?” 花子姑劈头盖脸的一顿言词让老旦憋了个大红脸。自己先头发的一通脾气仿佛 放了个响屁,而对手花子姑的回击却像是打了个炸雷,老旦登时败下阵来,只悻悻 然一猫腰蹲在地上,两手插在胳肢窝里,呼呼地喘着气。不过花子姑提到的那刚落 了红蒂的大黄花闺女还着实让他有点心动了,自己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不就是想找 这么一个女人养娃过日子么?可转念一想,倒插门这种事不能干,自己得照顾年迈 的三叔。再说他早有耳闻,板子村就有犁头沟倒插门来的汉子,听说天天得半夜起 来喂牲口,早晨还要去倒夜壶。 老旦这些年没爹没妈的日子过得很不易,性格喜怒无常,脾气上来经常和三叔 几天都互不搭理,和村里其他小子干起架来没少吃亏,好在却因而给村里人留了个 忠厚老实的名声。三叔想到此,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看着这已成汉子的大侄儿竟 然觉得有些妒忌。 花子姑成了最后的赢家,见老旦被自己三言两语就斩于马下,一时笑得合不拢 嘴,胸脯拍得哗哗乱颤: “娃子,你大婶子俺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号能屈能伸的汉子,明天俺就亲自带你 去刘二老爷家提亲。俺说亲从不嫌贫爱富,爷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女子都是紧绷 绷的黄花,个个小日子过得甚是滋润。后生你既别寒碜自个儿,也别寒碜你三叔, 回头的浪子都可以摘得花魁,更别说你这么好的乖憨娃子哩!你就只管跟花子姑领 个大媳妇回来!” 初次上刘二老爷的门,老旦便顺利过关。刘二老爷全家人好评如潮,尤其是那 叫翠儿的女子,一见老旦便掩饰不住的欢喜。再打听了这个后生的村望,这家人心 里更是有了底儿。翠儿是这家的三女子,上边的两个姐姐都远嫁去了山西。她爹当 年续了两房都没有再种出什么果子来,于是这家就没了香火人,如今直想摊上一个 满意的上门女婿。这翠儿模样算不得俊俏,平素就喜欢摆弄些农家手艺,和村子里 的愣后生们来往甚密,平时老不听爹娘的话,在上帮子村还有个出了名的坏脾气。 媒婆儿领来的后生倒是不少,有的还是大户人家的,竟没有一个让这小妮子满意的。 一转眼小女儿年纪噌噌上窜,说媒的人竟冷淡了。刘二老爷和太太不免着急上火, 只得把条件放宽泛了些。消息一放出去,周边不少汉子都托人上门提亲,翠儿还是 一个瞧不上眼,直到见到老旦,只一面就相中了,一家人总算松了口气。 好事多磨,老旦和三叔喜滋滋地才过了一天,花子姑便蹩了回来带来坏消息。 原本因了花子姑的着力斡旋,刘二老爷已经放话给她说只要小女满意,女婿愿不愿 意上门的就不再计较了。孰料大前天的,刘老爷一见老旦那高大壮实而温和敦厚的 模样儿,就满心的欢喜,暗忖家中就缺他这模样儿的一条顶梁汉。再瞟一眼躲在屏 风后面的小女翠儿,发现这小妮子竟然笑意盈盈——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刘二老 爷眉头一皱心下悄悄地改变了主意,第二天即托人告诉花子姑,说除非男方愿意上 门,否则这门亲事免谈。 花子姑眼见一份大礼金——煮熟的鸭子都飞了,一张老脸子霎时就耷拉了下来, 一个劲直怨刘二老爷穿不稳裤子,说话没个定准儿,又说男人言将军剑,大老爷们 的咋地这般做事?不过只一会儿,花子姑便转怒为喜,旋即要求跟来人直接赶回刘 家再跟刘老爷一见。昨日在刘家时,花子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她那一双老鹰似的 眼睛早已看到,这旦儿和翠儿已经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所以花子姑觉得再 跟刘老爷当面磨一磨没准还有戏,孰料回到刘家,任是花子姑使出浑身解数说破了 天,刘二老爷坚决不松口。花子姑再没了辙,只悻悻然地回明了三叔。三叔认为侄 子不能因着他这行将入土的老头子而错过这门好亲事,死劝侄儿应了刘二老爷的要 求,孰知侄儿的态度跟刘二老爷同样坚决:不干!不过瞎子都看得出来,这犟驴侄 儿心里还是颇为失落,这门亲事还是就此放下了。不料十日后,花子姑又传来消息, 说刘二老爷同意了!原来这翠儿竟因此自闭绝食,闹了个天翻地覆,刘二老爷终于 敌不过小女儿的紧逼,忙不迭地应了。 三叔此时却犯了愁。要娶刘二老爷家的女子,场面上也不能太过寒酸,可是家 里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更别说其他稀罕物了。三叔觍着老脸走家串户诉说苦衷, 倒也感动了不少邻里乡亲,于是张三家给捆棉花,李四家给扯上几尺粗布,王五家 再给打副门槛,半月下来,屋子里终于算是有了点新房的喜气。当鳖怪高亢的喇叭 吹起来,乡亲们左拥右呼地将遮着盖头的新娘子拥进了院子,老旦长出一口气,双 手激动得不停地抖。他看到三叔两眼闪着泪花坐在正中,也看见二子和国崖、阿桂 等后生那一脸羡慕。女人的红盖头被一阵风吹起来,露出了两片薄薄的翘得可爱的 嘴,还有那红夹袄包裹着的那对硕大的奶子。 女人翠儿虽来自殷实人家,可没有一点子张狂脾气,老旦甚是喜爱。新婚之夜 一宿下来,女人便完全被强壮的老旦彻底收服了。女人开始辛辛苦苦地打理一家人 的生活,精打细算地过起了日子,还将几乎瘫痪的三叔伺候起来。老旦满心满眼都 是欢喜,每天干活更是不知疲倦。 一个月朗星稀的春夜,月光从窗户里钻进来,照在二人交叠的身上。在男人发 出一声狼一般恶狠狠的狞叫,瘫软在女人湿淋淋的身上之后,女人爱惜地抚着男人 的背,柔声说道: “你种下了个鸡鸡娃,咱们叫他有根儿成不?” 十个月后,重得像猪崽一般的有根儿呱呱落地,哭声响遍了板子村。老旦怜爱 地玩弄着有根儿胖嘟嘟的小胳膊,把胡子拉碴的嘴拱上去亲了又亲。有根儿可不客 气,一泡尿呲了老旦满头满脸,女人在一旁笑得咯咯的响。这时黄河决了口,大水 冲了板子村。一家人从贺家村躲大水回来,三叔就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到了头。三 叔临终的时候死死地抓住老旦的手,反反复复念叨着:“有家有娃,就中了,啥也 别念了!”老旦和女人给三叔按照亲爹的规矩发了丧,和他爹的坟头挨着。夫妻俩 为三叔披麻戴孝了一个冬天,大地回春的时候,有根儿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说来也怪,在枪炮声的间隙里,老旦这两天一入睡就能梦到板子村的女人和孩 子,梦到斗方山的阿凤和黄家冲的玉兰妹子,而且每个梦之间界限分明,从翠儿被 娶进门到孩子哇啦哇啦落地,从阿凤给他换药到抱着玉兰在炕上打滚,每个场景在 他的梦中都历历在目。可是每一个梦又很短暂,短到自己还没有和女人们说上句话, 还没和孩子嘻笑一阵,就被另一个世界的枪炮声拉回来了,拉回到充满硝烟和死尸 味道的真实战场上。 这次醒来,天竟然蓝汪汪的。那明亮的蓝直刺进老旦通红的眼里,他赶紧别开 头去。这样的天空,他既熟悉又陌生,家乡秋天雨后的天空也这么蓝,不过云层会 高一些,厚一些,阳光在中午也似乎没有如此炙烈。他伸直僵硬的胳膊看了看表, 原来只睡了一个时辰,咋的就梦见了那么多事呢?枪炮声又响起来了,照例是一阵 猛烈的炮轰,照例是鬼子嘶哑的叫喊。 中午下了一点小雨,阵地上便多了一片水雾,战士们抱在怀里的枪泛着晶亮的 光。老旦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周身湿透了,这还是下午三点的样子,竟然也如此潮湿, 不禁咒骂起湖南这鬼天气来。老旦拉出已经冻得像晒蔫了的萝卜似的命根开始放水, 饶是尿意甚浓,可挤了半天竟也出不来,并且伴随着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料想是这 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也没有喝多少水,更没有蔬菜吃,火气上来了。看看旁边的顾 天磊哗啦啦的痛快,竟有些嫉妒。 “连长!北边和南边的鬼子攻势弱下来了,还构筑了战壕防止弟兄们反攻,师 参谋部让咱们注意东边鬼子的动向,有必要的话摸出去看看,鬼子可能有新的动静!” 顾天磊说道。 “有没有援军的消息?”老旦一面皱着眉头收起毫不争气的命根,一面问道。 “师部说援军很快就到,第10军方先觉军长的部队已经靠过来了。” “太好了,别说一个军,就是先过来一个团,我们的防线也可以大大缓解一下 压力,现在这个样子,天天是恶仗,弟兄们就怕是……” 老旦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多了点,他和顾天磊总有点生分,话说得再热乎也总觉 得隔心,不像当年和杨铁筠搭档啥都可以说。顾天磊看上去虽然粗壮豪放,然而一 言一行间总掺杂着一股黄埔的傲气,这让老旦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甚至感到一种 压力,总是说着说着就觉得有些话得咽回去。 “不管援军来不来,我们一定可以把这里守住!师部是有命令的,后退一步也 要被枪毙……” 老旦回头看了看眉头挤成一团,额头伤口开始溃烂的顾天磊,心里有点隔闹, 心想你和我这是说啥哩?你难道以为俺要带着部队跑路?俺打了这么多年仗,从来 没有私自撤退过,哪用得着你来教训? “你上阵地去看看,带点干粮,鼓舞一下士气,伤重的弟兄们让他们下来休整, 别硬撑着。鬼子歇了一天,很可能再来一次大的冲锋,要做好随时撤到第三道防线 来的准备。这次别硬拼,硬拼光了,丢了阵地,你我一样得掉脑袋!” “连长,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这次不硬拼,鬼子注定是挡不住的,虽然连队已 经牺牲了一半,可战士们已经打退了鬼子十几次冲锋,士气正在最好的时候,这个 时候不拼,什么时候拼?第二道防线和第三道防线之间只有一百五十米,鬼子的炮 火可以马上跟过来,如果一撤,说不定就会被鬼子冲垮,这个打法不对!” “那你有啥好办法?俺敢说鬼子肯定准备了大量的炮火,准备覆盖前面的阵地。 咱们的援军压过来了,鬼子必定会把看家的东西全搬出来进攻。可咱们呢?要炮没 有,要手榴弹没有,要兵也没有,子弹都快用光了,现在连吃喝都成了问题。不做 好打不了就撤的准备,莫不是让鬼子把弟兄们一股脑儿全包了饺子?撤回来至少还 可以保住最后兵力,鬼子不知深浅,必定不敢贸然往前拱,拖点时间等着弹药和援 军,这有什么不对?” “连长,我不想和你争,说句实在话……我的老连长,你真的觉得咱们还可以 活着离开这里么?你说的都对,我们肯定是挡不住鬼子再来一次大的冲锋,可是其 他三条防线上的弟兄们也和咱们一样,但是师部没有下令后撤,团部也没有下令后 撤,咱们就是打光了,也不能后撤一步。我宁可战死,也不能背负先被鬼子拿下东 门这个罪名,成为虎贲的第一个罪人!” 两人动了意气,怎么也捋不到一块儿去。老旦也挑不出顾天磊的话有什么毛病, 57师困守孤城,拼死一战是毋庸置疑的死命令,换句话说就是57师被鬼子全歼也不 许撤退,退防就是一退即败。援军能不能到?天知道!鬼知道!鬼子不夺下常德是 不会善罢甘休的。顾天磊的话虽不中听,可也让老旦感到震撼——这么个虚头巴脑 的家伙,竟然都准备战死沙场了!他意识到自己这不断想家,竟变得有些软弱了。 顾天磊说的没错,常德已成绝地,日军把它围得象铁桶一般,鸟都别想飞出去。西 面的援军更象是戏台上幔布后的吆喝,只闻其声却不见其影,到这几日竟然啥动静 都没有了。 弹尽粮绝,为国捐躯! 这八个字闪电般掠过他的脑海,唬得老旦通体冰凉,腿脚打颤。看着顾天磊那 一张糜烂红肿的脸,老旦终于惭愧起来。不就是这样么?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 从黄河边上辗转到这里,早晚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麻子团长去了,大薛和梁文 强去了,那么多兄弟都去了,自己有啥理由不去?望着升起的太阳,那么喜人的太 阳,终于要告别了,想着想着,他的眼角已经挂上泪花了。 一架鬼子侦察机从太阳前飞过,他浑身一激灵,拍打了几下衣服,伸手摘下自 己的手枪。那是王立疆送给他的一把德国造驳壳枪,他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药,把 它递给了顾天磊。 “俺想多了,差点乱了方寸。你带上俺的枪吧,上阵地去组织大家准备战斗, 如果你顶不住,俺就带剩下的人上来。告诉大家,坚持战斗!不许后退!” “连长放心,冲你这句话,顾天磊一定顶住,除非鬼子从我和弟兄们的尸体上 踏过去!”顾天磊惊讶于老旦的变化,也备受感动。 “兄弟保重!” “连长保重!” 两人几乎同时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对方,充满了诀别的情谊。随即,顾天磊 带着警卫排二十多人,转眼就钻进了烟雾之中。 朱铜头的1 排和赵海群的2 排在阵地上坚守了两天,打退了鬼子七八次冲锋。 鬼子的弹药补给越来越足,砸在阵地上的炮弹只见其多不见其少,而且很有准头。 这多半天来,鬼子只是炮轰,却不冲锋。朱铜头的侦察员一看到鬼子那边耀眼的白 光闪起,就立刻扯直了干渴的喉咙大声喊道: “打炮啦!钻窝呦!” 战士们立刻钻进狗洞一般的坑道听天由命,耳朵里忍受着鬼子炮火的轰鸣。这 次轰炸只一瞬间就过去了,众人莫名其妙,忙钻出来准备进入阵地,一边跑一边慌 里慌张地四处看着。壕沟里有三个战士倒了霉,被一炮炸死在坑里,那个坑道已经 变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泥土,土里面半个军帽还在冒着青烟。此时的朱铜头再无手 榴弹可扔,一只胳膊也被弹片打穿,影响了力气和准头。他的1 排算上自己还剩三 个人,死者甚至连尸首都被炸没了。刘海群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本来战士们就死 得差不多了,昨天晚上一个班爬到阵地外边去埋了不少地雷,赵海群让四个战士躺 在距离阵地前二十多米的几个坑里,趴在那里装死,等着鬼子冲锋的时候伺机从背 后动手,可谁想到这几个疲惫不堪的士兵装着装着竟就睡死了。几人嘹亮的鼾声在 清晨顺风飘到了鬼子那边。鬼子只用了几颗炮弹,四个人顿时被炸成了碎片。刘海 群见状,心如刀绞,欲哭却无泪。 朱铜头已经厌倦了把肥大的身躯钻进窄小的洞里,鬼子炮击时,他就抓过那口 端饭的大锅窝在弹坑里。这次炮击片刻就歇了,让他甚是意外,他扔了锅,招呼着 最后几个弟兄出来。战壕外面硝烟弥漫,看不见什么东西,也听不见鬼子冲上来的 嘶喊声,这反倒让大家手足无措了。突然,一排黑糊糊的人影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 无声无息,犹如阴间的鬼。朱铜头立刻大喊一声: “鬼子来啦,准备战斗!玉茗兄弟,海群兄弟,这次看咱们谁杀的多!弟兄们 快上来啊……” 能够战斗的加在一起,壕沟里也不过二十多人了。一听到朱铜头的喊叫,众人 立刻号叫着从各自的洞里钻了出来。陈玉茗趁着刚才的炮击眯了一会儿,心里还在 骂怎么这次炮击这么短,连个囫囵觉都睡不踏实。刘海群则点上了一枝烟,一只脚 蹬在壕边,背靠着一排弹药箱,单手托起了机枪,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样子。朱铜头 没手榴弹扔了,不得不操起了一枝步枪,红彤彤的眼睛瞄着准星,三点一线怎么也 对不上,却也不慌张,干脆放下了,等着鬼子近了撞在枪口算了,他嘴里咬着的一 个手榴弹屁股盖儿被他咬成了一块铁皮,和两排牙齿磕磕碰碰,发出脆硬的响儿。 看清了上来的人,战士们就只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了。前面一排是十几个踉踉 跄跄的国军弟兄,他们被反剪着双手捆着,鬼子两柄刺刀穿过他们的双臂,几乎是 挑着他们往前走。一个鬼子中队长傲慢地走在前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牛哄哄相, 他后面几十个鬼子跟着,再往后的鬼子就抬着机枪和小炮。 “日你妈的小鬼子,有种自己上来!玉茗,这他妈的怎么办啊!” 朱铜头急出一身大汗,把步枪瞄了又瞄,就是不敢开枪。陈玉茗也束手无策, 眼见着他们就快到阵地前面了,陈玉茗突然认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竟然是王立 疆! “是王团长!大家别开枪!” 陈玉茗急忙下令。望远镜里那人一副瘦弱却硬朗的身板,两道笔直刚毅的眉毛, 正是31团团长王立疆。身边的战士都是跟着他的老兵,不知为何被鬼子全俘虏了? 王立疆的两条胳膊上各透出一把刺刀,斜斜地挑向两边,脸上的血污一片狼藉。他 不停地往前走着,矮小的鬼子躲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向前推进。陈玉茗明白,王立 疆虽是团长,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必须开枪,不能让鬼子进入冲锋投弹距离。可王 立疆毕竟是老旦的顶头上司兼生死之交,如今一阵乱枪把他就此打死,情何以堪? 纵是杀人无数,陈玉茗此时也急得直跺脚,束手无策。 “弟兄们听好了!老子是虎贲31团团长王立疆,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立即向 鬼子开枪!不要管我们!向我们开枪!你们要是心慈手软,下不了手,阵地让鬼子 夺了去,我王立疆做鬼也要枪毙你们!老旦,日你他妈的!命令你的士兵开枪!这 是命令!” 王立疆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其他被刀挑着的战士也纷纷大喊着。鬼子见状便 在刺刀上使劲,众人立刻疼得发出一阵惨叫。 “6 连的弟兄们听着……鬼子这边已经快撑不住了,别看能诈唬,可他们已经 是强弩之末,已经在弹尽粮绝的边缘,他们的援军被我们的大部队拦住了,我们的 援军很快就到……” 见王立疆大声喊叫,鬼子用枪托猛地砸向他的头,王立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粘汪汪的血登时流了一头一脸。陈玉茗大怒,见那个鬼子正好侧出了多半个身子, 登时就是一个点射。那鬼子被步枪子弹击中胸前,犹如一记重锤砸在身上,竟飞出 几米远去,眼见是伸腿了。鬼子军官大怒,闪电般抽出军刀,极其熟练地一刀挥出, 将一个挑在前面的战士劈翻在地。 王立疆看到这弟兄被砍得血肉飞溅,眉头一皱却不为所动,他挺直了身体继续 喊道: “弟兄们……从为国当兵起,老子就等着这一天……唉呦……我们的援军很快 就会到了,你们一定要坚守阵地,不能让鬼子再向前迈进一步!告诉你们的连长老 旦,到了阴曹地府,我王立疆还要请他喝酒,还要请他吃肉!我先备好了酒肉等他! 我的士兵们,别连累面前的弟兄们,跟老子上路吧!” 王立疆血面狰狞,牙关紧咬,伴随着一声大吼,他猛地一拧身子,两把穿过胳 膊的刺刀竟然横着切了出去,一片鲜血划着半圆洒在地上。王立疆仰天一声大笑, 用尽浑身气力冲着近在咫尺的鬼子中队长一头撞去。矮小的鬼子军官猝不及防,被 他结结实实地撞中面门,那一声脆响就像掰开了新熟的苞米,二人俱都脑浆迸裂, 双双倒下。其他被鬼子挑着的战士也大叫着纷纷转身,阵地前面顿时惨叫连天,血 雨横飞。 鬼子开枪了。 “开火!往死里打!” 陈玉茗再不犹豫,含着眼泪下令了,战士们已经嚎啕一片,吼声和子弹一起喷 发了出去。无数颗火热的子弹穿过国军弟兄和鬼子们的身体,让他们纷纷倒伏了, 飞溅起一片片灿烂的血雾,剩下的鬼子再无继续冲锋的胆魄,犹豫片刻掉头就跑。 此时,顾天磊正好带人进入阵地,见战士们都嚎哭着拼命开枪,而鬼子却在非 常少见地夹着腰逃跑,便激动地大喊: “弟兄们,冲啊!一个都不能放跑!” 二十多个战士嗷地冲向前去,势如猛虎,什么子弹和炮弹的,只管冲就是了, 直至追上后撤的一群鬼子,将他们全部打死在一个街角。 但是再前进就难了,鬼子的防线推前了,冲过去的战士被机枪手打倒好多,刘 海群和已成伤兵的赵海涛冲出去夺那个机枪阵地,朱铜头见状,嚎叫着也要上去, 被陈玉茗一把揪了回来,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日你妈的!你忘了前天俺跟你说的话啦?快去给俺盯住老哥!这里冲锋没有 你的事!” 说罢,陈玉茗操起一挺机枪,飞一般跟了上去。战士们已经冲到了鬼子的阵地 前沿,拿起鬼子的手雷开始投弹,鬼子布置在一边的两个机枪阵地居然没来得及摞 沙袋,几个机枪手被炸死了。刘海群等跳进了鬼子的壕里。鬼子没料到国军这个时 候竟然敢反冲锋,一个小队长刚把军刀举起来要拼命,就被飞奔而至的刘海群一枪 击中脑门,一颗小脑袋就不剩什么了。鬼子登时乱了阵脚,东瞄西打没了章法,看 到拥进战壕这一群不要命的国军,干脆一咬牙,子弹哗哗卸下,做出了拼刺刀的架 势。 “谁他妈跟你拼!” 顾天磊见状很是好笑,抬起鬼子的一挺机枪就扫射,鬼子们鬼哭狼嚎,剩下的 不敢再充好汉,卧在沟里不敢抬头,黄家冲的战士黄蕴烈用大刀剁着一个鬼子的腿, 那鬼子受了伤无力反抗,眼见一条小腿被这个疯狂的支那兵剁了下来,竟从其他同 伴的尸体上拿过一颗手雷拉了,又一把将那黄蕴烈的腿死死抱住了。黄蕴烈大惊, 几刀就剁下了鬼子的头,可这鬼子还是没有撒手,又上来两个战士去砍他的胳膊, 火光闪处,黄蕴烈的两条腿像两节碎木头一样飞上了天。 “全杀了,一个不留!” 顾天磊见几个战士都被炸倒,黄蕴烈眼见是不行了,顿时怒声大吼。赵海涛听 见乐了——这顾参谋总算开窍了。战士们见到还有气的或是求饶的鬼子就是一刀, 子弹这个时候可不敢浪费,等陈玉茗赶到的时候,战斗基本结束了。 “赶紧卧倒,打炮喽!” 一个战士高声喊着,弟兄们立刻跳进了鬼子的战壕隐蔽,开始到处捡鬼子散落 的枪支弹药准备防御。明明听见了一颗颗炮弹砸下来的哨音,可战士们却听不到爆 炸声,非常奇怪,纷纷猫出半个脑袋看,只见战壕后面弥漫起一团浓密的黄烟,正 顺着微风低压压地在阵地上蔓延,一股腥辣辣的味道飘来,战士们都愣住了,看着 这从未见过的炮弹在土里冒烟,呆若木鸡…… “毒气弹!赶紧往后撤,快点拿帽子蘸点水……” 顾天磊看到慢慢弥散开来的黄色烟雾,大惊失色,忙命令大家撤退。可是落在 身后的密密麻麻的毒气弹已经把这群人远远隔在了外围阵地上,冲进烟雾的几个战 士只跑了几步就剧烈咳嗽着栽倒在地,其他人都慌得不敢再动,身边的子弹飕飕飞 过,一时竟忘了躲避。顾天磊意识到冲动反攻的冒失了!太小看了鬼子,他们不会 就这样让国军冲出去的,如今竟然开始用毒气!其实鬼子在长沙就用过,自己怎么 就忘了?竟带着大家冲过来这么远?在没有任何防毒装备的情况下穿越这片毒气肆 虐的阵地,明明就是找死,后路已经被毒气弹封死,战士们正强忍着呼吸的疼痛用 帽子接着把尿,可是这么紧张的当口,想撒出尿来谈何容易!陈玉茗也急了,一边 吩咐大家卧倒,一边大声喊道: “能撒尿的赶紧尿点出来!尿不出来的在地上蘸点血,当心鬼子反击,都散开 ……” 战士们惊恐地望望身后袭来的黄烟,又望望面前不远处隐约可见的鬼子,把心 一横,纷纷趴在了地上。毒气盖了上来,顾天磊用血蘸湿了军帽捂在鼻子上,可孰 料暴露在外的眼睛和裸露的伤口竟然泛起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眼睛睁不开了,眼 皮下面像是开了锅一样的灼痛,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战士们疼得哇哇大叫,顾天 磊用眼角瞥去,只见一个战士用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双眼,直到它们变成血肉模糊 的一团。大家都抖若筛糠,一边翻滚着一边咳着鲜血,顾天磊哀叹,这下算是完了! “老顾!是时候了!” 浓浓的黄烟里,陈玉茗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扔掉了捂着口鼻的帽子,从地 上拎起了那把血淋淋的枪,再慢慢地扭过头来。顾天磊看到陈玉茗流血的眼睛里露 出了一片从未有过的凶光,可他那张被毒气熏出一个个大泡的黑脸却冲着自己在笑, 陈玉茗振臂高呼: “弟兄们哪!时候到了!再和俺赚几个鬼子啊……” 说罢,陈玉茗跳起身来,拎着大枪就向鬼子那边去了。刘海群和赵海涛正在挣 扎着,眼前也只能看见血红的一片,一听见陈玉茗的喊声,他们就寻着方向跌跌撞 撞地跟了上去。能动的战士们也咬牙摸起身边的枪,强睁开糜烂的双眼,嘶哑着流 血的喉咙,大喊着向鬼子冲去。 顾天磊突然觉得浑身发软,想叫住战士们,可喉咙竟喊不出声来,用手摸摸自 己的脸,伤口也早已经被毒气腐蚀得鲜血淋漓。战士们冲进那锁链一般的弹幕里, 然后在一团团钢铁爆出的火焰中灰飞烟灭了。烟雾中,陈玉茗的一只胳膊和枪不知 去向,身上无数个窟窿不断地爆开,他被几个鬼子刺倒在地。鬼子的刺刀刺下去拔 出来,再刺下去再拔出来。陈玉茗一只手摊开,头仰向后边,血污遮盖的脸朝着自 己,顾天磊看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由于少了一条胳膊,陈玉茗无法拉响另一只 手里的手榴弹,只慢慢地把手榴弹凑在嘴边想去咬那拉绳,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步 枪子弹打中了他的头,他坚硬的头颅像烟花一样瞬间爆开了,鲜血从脖颈里如箭一 般地标向天空,撒下一片绚烂的雾。陈玉茗旁边,刘海群发狠抱住了一个受伤的鬼 子,正在闭着眼用牙找着那鬼子脸上的零件,一个一个地往下咬着。旁边的鬼子用 刺刀将他扎得像刺猬一样,可他仿佛浑然不知,直到他找到了那鬼子的喉咙,铁闸 般地死死咬住,两手拇指再按进鬼子的眼眶,才慢慢地倒下了,那鬼子也已经被他 啃咬得不成人样了…… 眼中流出的是眼泪还是鲜血,顾天磊早已分不清了。他的肺里像是点了一把火 似的烧灼,几乎要在这疼痛里晕撅过去。他看到两条胳膊上鸡蛋一般大的燎泡泛着 黄色的晶亮的光,屎尿都流出了裤筒,可他却能够勉强站起来。后面传来了一片喊 杀声,顾天磊回头看了一眼,黄色的烟尘正在散去,隐约可见十几个战士正戴着面 具在匍匐而来,料想是老旦派出来的支援,他心里立时感到一丝安慰。还好,阵地 没有丢!再看看前面,那二十多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战士已经没了声息,鬼子还在 用刺刀一个一个地扎着他们。 突然,死尸里站起来一个人,他手端一挺没有木头把子的机枪,只一瞬间便将 这十几个鬼子打得七歪八倒,但斜次里立刻冲过来两个鬼子,把尺把长的刺刀扎进 了他的身体。那人回头盯着两个鬼子,胸前冒起一阵白烟,顾天磊认出了赵海涛那 张白皙而鲜活的脸,曾经显得那么软弱的一个人,此刻也变得狰狞无比了。一道火 光在他的胸前一闪,两个鬼子的上半身和赵海涛整个人在一声闷响中无影无踪…… 自己竟然会是个这般死法!顾天磊着实想不到。他把牙一咬,坚定地向着那个 战场走去。经过之处,路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鬼子也有弟兄,个个表情狰狞。 他的脚蹚进了地上的血泊中,那血还热乎乎的,哗啦啦的像是在家门口蹚着雨后的 积水。几颗子弹从他的身边飞过,嗖嗖的尖叫声让顾天磊觉得无比亲切,他甚至可 以辨清每一颗子弹飞来的方向和远近,他纳罕以前怎么对这种声音那么害怕呢?突 然,他发现脚底下有一个弟兄的半拉身子还在挣扎着,竟然使劲地给了他一个微笑。 顾天磊认得这是那个骗自己烟抽的江西兵痞刘可达。他伸手抚摸着这个战士的脸颊, 掏出最后的一根烟来,自己点上了,再插进刘可达的嘴里,刘可达贪婪地吸了两口, 口中的鲜血就把那烟熄灭了,顾天磊慢慢地把手枪抵在他的脑门上,刘可达眼中含 笑,会意地咧开嘴,给了这个死板板的顾参谋一个灿烂的笑容,在枪声中闭上了眼。 鬼子们带着防毒面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只见这个国军军 官开枪打死自己的士兵竟如同握个手一样简单!顾天磊扔下枪,慢慢地向他们走来, 并不理会身边白晃晃挂着血的刺刀,鬼子慢慢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任由这个浑身 是血、不成人样的国军军官穿过他们,蹒跚地走向一个没有头颅的尸体。鬼子们又 慢慢围了过来,看着顾天磊跪在那具尸体面前,用手一捧一捧地将那人的碎裂四周 的头颅收集过来,堆在他的身边。他扶正那人的身体,摘下帽子,放在死人的脖子 上。十几个鬼子互相看看,没人开枪。 抚摸着陈玉茗的身躯,顾天磊热泪纵横。那上面至少有十几处刺刀穿过的伤口, 那条胳膊是被机枪子弹打飞的,茬口处碎裂的骨头清晰可见,另一条胳膊上和自己 一样满是燎泡,手里……手里竟然还握着两颗手榴弹!陈玉茗是老旦最为信任的弟 兄,也是自己生死几度的朋友,因为自己贸然决定反冲击而中了鬼子的埋伏,竟如 此惨烈地死去,顾天磊感到十分后悔和愧疚。如今自己身陷重围,要跟他们死在一 起了!虽然早就准备着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他还想被提拔到 师部做个参谋,再努力钻营一下斩获一些战功,或许还可以混成个校官,多光宗耀 祖啊!转念又想,中央军校毕业的校友们,抗战刚打起来一年,两万人就死掉了一 半多,自己能活到今天其实已经很是幸运了。在几次长沙会战里,多少颗子弹莫名 其妙地绕过自己,夺去近在咫尺的弟兄们的生命,多少颗炮弹将身边的弟兄炸成灰 烬而自己却毫发无损?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 顾天磊将陈玉茗的手连同手榴弹抱在怀里,他把风纪扣系上,静静地端坐在那 里,看着一群鬼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逼近。见离得近的一个鬼子没戴面具,嘴里居然 叼着一枝香烟,他就伸出手去指着他的嘴,再把手指勾一勾,那鬼子很是诧异,却 也并不小气,颤巍巍地将半截香烟递给了这个死到临头却不以为然的中国军官。顾 天磊只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截烟抽了个干净,笑着冲那个鬼子伸出大拇指,鬼子也惊 讶地冲他点了点头。顾天磊看了看太阳,它又要急着落下去了,于是他转过身来, 将身体对着东北边的家乡坐正了,悄悄地拉开了手榴弹的那个拉环。在手榴弹炸响 的那一刻,他听见后面传来老旦的那一声如雷般的怒吼: “弟兄们啊!” 顾天磊回头看去,阳光里的老旦赤裸上身,身背大刀,怀里抱着一挺机枪,率 领着一众士兵正冲上前来,他身后举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在残阳里冒着 烟,血迹斑斑…… “亲爱精诚,相亲相爱,精益求精,诚心诚意,以谋团结。先之以大无畏之精 神,持之以百折不挠之志气。为民众谋解放,而一己之功名富贵,皆可牺牲;为本 党谋团结,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弃。故能不怕死,不畏难,以一敌百,以百 敌万,决不负革命军人之精神……” 黄埔的歌声在顾天磊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在一声轰响中他腾空而起,他感觉到 那悲伤的灵魂瞬间出壳,漂浮在高高的天空里,俯瞰着这满目疮痍的古城。那个他 一直有点看不起却又颇有几分敬畏的农民连长,发疯一样冲在前面,他的枪口喷射 着鲜红的火焰,他的大刀泛着血色的光芒,正在一步步跑向自己和弟兄们的尸体… … 血战常德第12夜,东门失守! 虎贲57师31团4 营6 连,在当日血战中,除连长和其他几名士兵重伤被救之外, 全部壮烈殉国! 再度醒来,老旦已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过去几时,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副 血与火的战场,眼光所及,满地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满眼是聚流成河的鲜血。他看 见一群鬼子围着的那个人正是顾天磊,却认不出顾天磊怀里抱着的那个没有头颅的 弟兄是谁。他看见一片红光将顾天磊二人和身边的鬼子炸得血肉模糊。他看见朱铜 头挥舞着大刀砍向一个鬼子军官。他看见一排机枪子弹把面前的黄瑞刚打成了蜂窝。 随后,他看见天上飞来了几架鬼子飞机,对着阵地一阵雨点般的扫射。随后,他感 觉到一颗粗烫的子弹从后背擦向下面,整个脊背仿佛被刀切开了一般,剧烈的疼痛 让他跪了下去,用刀撑着地。弥留之际,他看见朱铜头浑身是血,手里的大刀已经 砍卷了刃,正咧着大嘴冲自己跑来…… 后面是一片空白。再回到人间,老旦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常德战役已 经结束了。虎贲57师可以说是全军覆没,只剩下了师长余程万和几个参谋,弹尽粮 绝,终于被迫过河撤离了常德。不过虎贲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鬼子虽然占了常德, 但是已经被消耗得无力防守,也无力再把战役进行下去了,从三个方向赶到的国军 增援部队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他们不得不撤出这座已成焦土的城市。国军日夜不 停地乘胜追击,鬼子一路上损失惨重。当老旦得知整个6 连包括自己只活下来三个 人,整个31团只活下来十多人的时候,心的疼痛盖过了全身二十多处伤口,可他的 眼睛却干涸得像焦裂的大地,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活下来的战士对他说,朱铜头把身负重伤而晕死过去的老旦背回后面,交给了 两个伙夫,关照他们把他背到后方去,然后朱铜头就又跑回了战场。鬼子的阵地差 一点就被增援的战士们冲垮了,这时候鬼子的空军赶来,扔下了数不清的炸弹和燃 烧弹。硝烟散尽,望远镜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具完整的尸体,朱铜头和最后冲上去 的那十几个战士一样,全部化为焦炭了。 一夜之间,老旦原本熟悉的那么多人:王立疆、顾天磊、陈玉茗、赵海涛、大 薛、刘海群、梁文强,以及黄瑞刚和黄瑞梁兄弟、黄克方、黄蕴烈等等从黄家冲来 的小伙子们,统统都战死沙场。除了两个还在病床上挣扎的兵,已经再没有一个熟 人!老旦虽然体验过如此之多的生离死别,可在这一刻他几乎要咒骂这上天的残忍 了。他几次拔下身上的输液管想追随大家同去,可每次都被护士们发现,护士们流 着眼泪,一边安慰他一边再给他接上,对他进行着日夜看护。他在病床上不断陷入 杂乱无章的回忆,离家的情景像被剪成了碎片,回家的希望被烧成了灰烬,在脑海 里被那纷飞的炮火搅和得乱七八糟。他感到被人用担架抬着走过一条条马路,又坐 上军车被拉向不知方向的山路。每天都会响起的警报声,每天都能听见的哀号声, 每天都能看到的输液瓶子,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没有人来问他,也没有人来找 他,身边都是缺胳膊少腿、做梦说胡话口音杂乱的士兵。老旦再没有去打听弟兄们 的死活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呆下来,慢慢地平息一下心中的伤痛。 山里下雪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下地了。由于严重的肌肉萎缩,他不得不再次支 起了拐杖,身子瘦下去几十斤,很是单薄了,身上坑坑洼洼的再无平坦之处,脸上 也多了几处被毒气弹熏至溃烂的伤痕。伤兵们都不大敢和这个长官说话,他们无法 想像这个满身伤痕的长官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他被辗转运送到了重庆。6 连活下来的战士李方来找老旦,他身上竟无伤痕, 李方见了老旦放声大哭,说自己是在战场上逃了,是赵海涛命令自己带着钱财离去。 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大洋和纸条,有的大洋还隐约沾着血迹, 这都是在战场上大家放到一起,约定由活着的人带回来的赏金。李方哭着说要按着 这些纸条上的地址把钱给兄弟们各家送去,不想再回战场了,他前天去看望另外一 个活下来的兄弟,那弟兄因为血液感染,没熬过手术。老旦愣愣地看着他,竟没有 话说。 李方走了,留下了三十几块大洋给老旦。半年来老旦的钱几乎全买了酒喝,在 伤兵所里他以财雄大方著称。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叫老 旦要喝几口,老旦必然要拿着酒瓶去送他们,让他们喝个够。医生们颇为头疼,设 法将他转到了一个大医院继续疗养。老旦在这里彻底无人约束,伤好了也驻着拐赖 着不走,喝酒就更加肆无忌惮,而且有了一帮军官酒友。在不得不扔掉双拐的时候, 老旦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但是已经离了酒就没法子过了。 从别人给自己念的报纸新闻里,老旦得知湖南东部的重镇几乎全部陷落,地图 上黄家冲业已成为鬼子炮火所及之地。他听到国军第10军血战衡阳最终落败投降。 他听到六千多衡阳附近的百姓组织起来,协助第10军作战而战死。他听到湘中民团 首领黄百原带领一千多土匪参加衡阳血战,全部壮烈殉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下令 追封黄老倌子为少将师长,还给黄家冲立了一块“千秋英烈”的墓碑,黄家冲白布 遮山,哭声震天……老旦心里每天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黄家冲的那些弟兄的亲人 们如今去向何方?鬼子的飞机还隔三差五就飞到重庆来轰炸,每一次都炸死不少人。 老旦再懒得去防空洞里躲避,还趁着人们躲炸弹跑到酒铺里偷酒喝。国军在重庆外 围铁桶一般的防线终于挡住了鬼子,任凭鬼子冲得再凶,每一次都被打回原处…… 战事终于淡漠了下来,老旦也被编回了部队。老旦已经不在乎上面把自己编进 什么部队,也不在乎给啥头衔。每天只甭着冷冰冰的脸,不言不语不哼不哈,对战 士们也没有什么训话,就只是练兵,往死里练,练到他们爬不动为止,而他自己却 悄悄溜出营房,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喝酒…… 老旦本就好酒,待身上的最后一处伤疤结痂了,酒已经是唯一可以让他不在梦 里回到战场的良药了。每天不抽烟不吃饭都不打紧,却不能没酒喝,别管是上好的 老窖还是粗制滥造的劣酒,都是一仰脖子就灌将下去,可不像川汉们那样的饶舌三 咂图品出个味道。 平腰里的酒壶一俟要见底,老旦就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把训练任务丢给副连 长,也不叫小兵帮忙,自顾自地蹩出军营去找那几个老主顾买酒喝。战士们都知道 这个脾气古怪的老连长好这一口,都巴不得他走远些,训练可以松口气。因老旦常 接济一些家境寒酸的四川小兵,脸皮厚些的大头兵晓得老旦是个冷面热心人,时不 时地过来蹭两口喝。谁知一众小兵都来跟风,把个老旦给惹毛了,他大眼一瞪,顺 手抓起一堆酒瓶子朝他们头上扔将过去,砸得喽啰们再不敢有这个胆子。战时的重 庆资源紧张,买点什么像样的吃喝和药物都得凭票,好点的酒就更是成了稀罕物。 有一次,一酒馆老板为了趸货不卖给他酒,惹了老旦这个馋虫儿,竟然掏出驳克枪 来顶在那老板的脑门上,一个店的人吓得跑了个精光。等到宪兵队的人来了,老旦 已经抱着酒瓶子醉过去了。宪兵队的人见他一身伤疤,又是个军官,就没再发落他, 扔下一摞钱就把他送回了驻地。几个月下来,老旦和营地周围的店家都混得厮熟。 店家们掐算着日子,估计老旦的大酒壶快见底了就赶紧进点好货。这个长官虽然脸 阴,却从来不赊不欠,也从不撒酒疯,无非是喝多了一头扎在地上呼呼大睡一觉, 胡话连篇。故店家对老旦印象颇好,大方一点的常给他预备点下酒小菜,老旦也从 不客气,只管吃个精光。 只要不醉,老旦早晨常在军营大院子里光着屁股洗澡,各连队也有不少打过大 仗和硬仗的老兵,身上的伤痕也蔚为壮观,可是当他们看到老旦那具坑坑洼洼沟壑 纵横的身躯时,还是会起一身凉飕飕的鸡皮疙瘩。一个眼尖耳灵的战士从宣传部门 打听到老旦是57师虎贲幸存的英雄,很快全体战士们都知道了,大家都无限敬畏。 不时地有人来问常德那次惨烈的战斗,但不管什么场合不管是谁开口,刚起了个话 茬就被老旦那阴暗的眼神压了回去,很快也无人再提。 一日傍晚,老旦在王记酒铺正喝到酣处,铺子里进来了三个军官,穿着簇新的 军服,听口音像是江浙一带人。老旦和他们相互瞅了一眼,估计彼此官阶差不离也 就没打招呼了。那三人坐下要了两斤老窖,又点了几个小菜,寒暄着互敬两轮之后, 话便多了起来。 “锦伟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半斤下去居然面不改色,这可是三年的川中老窖 啊,我提前半月跟老板打了招呼的,绝对的正宗极品。刚来的时候……怀德兄可曾 记得?锦伟兄刚来陪都那会儿一杯酒就倒,可见这几个月他和潭香楼那美人没少练 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里月牙床?哈哈,原来酒量可以这样 上来的?啊,锦伟兄也给兄弟们说说以这房中之术锻炼酒量的秘诀,哈哈……” “志仁兄说的是。依我看啊,锦伟兄岂止酒量见长,那周公之术一定是一日千 里啊。今天这半斤酒再下去,我敢说他到了潭香楼还能杀个七进七出。你看他刚来 陪都时又黑又干,做腊肉老乡都嫌瘦,可如今竟白白胖胖,印堂放光啦!可见锦伟 兄采阴补阳之术已成火候,志仁怀德远远不及啊……来来……再敬一杯!” 老旦斜眼看去,见三人已是喝得满头冒汗,军帽摘在一边,风纪扣也开了,露 出里面黄白相间的衬衣领子。被调侃的那“锦伟兄”侧对着老旦,确实白白胖胖, 有些秃顶,一颗大头却长了一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他稀疏的头发绕着大卷直欲 盖上天灵盖,像是被雹子打过的西瓜秧子,歪塌塌地扒在头皮上。这人乍一看上去 像个文官,不像是对着鬼子放过枪的。正对老旦的那位该是“志仁兄”,说话最多, 长得鬼灵精样,还略带些匪气,半边脸上像是曾被弹片削去了一块,深褐色的疤痕 衬在一张通红的酒脸上,一开口说话脸就往少肉的这一边歪,显得有些狰狞。他那 只撸起袖子的胳膊上还刺着一条龙,不留神看还以为是胎记。背对老旦的那位该是 “怀德兄”了,老旦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得他后脑勺上那三四条槽头肉,腰身上的 肥肉被武装带勒得紧绷绷的,几乎要将那身好呢子军服给撑爆了。 老旦觉得有点好笑,纳罕哪儿来的这么三个活宝,都没个正经军人样儿,开起 腔来还他娘的文绉绉的?他想起了自己和王立疆在岳阳那晚喝酒的情景,除了喝就 是哭,一句废话都不说,哪像这几个鸟人的做派?老旦心一疼,端起酒杯就一饮而 尽,肺腑里发出一声长叹。 侧对着老旦的那“锦伟兄”听得这声叹息,扭脸看了看他,朝那两人使了个眼 色,端起一杯酒走了过来,笑着对老旦说: “兄弟!大家都是一个旗子下的行伍。战场上拼命,如今脑袋搁在一边,喝酒 不过图个尽兴,看老兄一身悍气,光荣多处,绝非等闲,何故一个人独斟?鄙人不 才,58军27团4 营营长朱锦伟,这两位是134 团3 营的胡参谋胡志仁兄弟,5 营的 夏参谋夏怀德兄弟。请问老兄在哪个营盘高干?” 老旦原本懒得搭理这几棵葱,但见这个胖子朱锦伟毕恭毕敬地前来敬酒,肩衔 还比自己高一些,便收敛了怠慢之气,站起身来敬了个礼说道: “长官好!俺是卫戍区警备营特务连连长,俺叫……几位老兄就叫俺老旦得了 ……” “原来是警备营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像是中原口音,如何到这边来 了?” “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过来的,来这里之前是57师31团4 营6 连连 长……” 几人脸上同时浮起一片惊讶,那朱锦伟堆着笑继续说道: “原来是虎贲的守城英雄啊,怠慢怠慢!难怪老兄身上有一股英壮勇武之气! 老兄如不弃,请这边上坐!” 朱锦伟恭身一让,那两个参谋也站起身来,一边拱手一边让出了东边的位置。 老旦红着脸推辞不过,只得坐了。店小二急忙将老旦的酒菜也端了过来,朱锦伟对 小二喊道: “再拿两斤上好的酒来,下酒菜也挑细的做上来,要快……老兄如何到得陪都? 那57师并不在这边休养啊。兄弟记得活下来的人除了你们余师长,个个都升官发财 了,老兄你好像还是平级调动,这又是何故?” “俺不是很晓得,在常德死过去了,醒过来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俺在医院也没 问,反正过了两个月又有调令给俺,当时俺已经不在常德了,虎贲去了哪边俺都不 晓得,俺……” 老旦本来想说:“俺也懒得问。”但是想了想这话说出来可不太好听,硬是把 话咽了回去。 “俺在那次受伤有点重,可能以后也打不了什么大仗了。警备营没啥事干,所 以就贪了这几口,让各位老兄见笑了……嗯,俺听说就是你们58军去收复常德的, 和鬼子交了手没?” “交手了,还损失惨重,打了两天先头部队才攻进常德!但兄弟惭愧,做后备 队,没能赶上歼敌时刻!58军和72军在追击战里斩获不小,鬼子死伤无数,这是后 话了……老兄喝酒!” “兄弟们请……朱营长,有点事情俺不太懂,想向几位长官请教!” “老兄客气,请讲!” “保卫常德时,俺听说援军被鬼子挡住了。俺后来听警备营长官说,在常德外 围国军有十二个军,二十七个师,将近五十万人,而鬼子加上伪军也只有不到十万。 咱们57师只有八千多人和八门重炮,可以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而且半个多月才拼 光,为啥常德外围50多万兄弟部队,就是策应不过来,就是打不通剩下那几万鬼子 的阵地?” 三人瞠目结舌。众人没有想到老旦一介农民武夫,竟然问出个这么刁钻的问题。 三人所属的58军的确和鬼子交了手,不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接近常德,刚打进常 德,又被日军一个反冲锋赶了出来,死伤惨重,直到其他两个方向的援军逼近,鬼 子才主动撤出了常德。后来这成了58军在部队中的一个笑柄,老旦的这个问题实际 包含了这一层责问! 三个爷们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气氛变得尴尬。胡参谋忙给老旦满上酒,缓缓 说道: “老兄有所不知!其实战役初期,我们司令部的长官和参谋部就犯了错误,兵 力分布有大问题。薛岳长官曾经好使的天炉战法意图太明,恰好中了那鬼子头目横 山勇的调虎离山之计,所以一上来就损失惨重。鬼子的生力军养精蓄锐,加上空军 作战力量,突破常德外围的国军营区防御,可以说易如反掌。但是国军的增援部队 要是想休整后再打回来,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以前鬼子打下我们的城市,有哪个我 们打回来了?因此虎贲孤军受困于常德,苦战十六天,实为不得已。从两军实际力 量和态势上看,国军将士虽有必死之决心,无奈这个战斗力……实在是……” 胡志仁说着摇了摇头。老旦听着这没根没梢的话,只低头喝酒一声不吱,三人 都看出来他不太高兴。朱锦伟和夏怀德显然也不欣赏这胡志仁的话。胡志仁觉察到 异样,一皱眉继续说道:“此乃其一。其二呢……在座的我们几个都是同乡,知交 已久,我老胡借着酒劲——既然姓胡,不妨说几句胡话。老兄啊,我看得出来你冲 锋打仗前线杀敌是条好汉子,可你却不知这打仗之外的道理!你们57师号称虎贲, 是在上高战役里打出的名声,是74军军长王耀武手中的不败王牌。俗话说,人怕出 名猪怕壮!其实这话放到军队里来,也是一样的道理。老兄可知这57师、第10军、 74军和58军、72军有何区别?” 老旦正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不出这个土匪样儿的胡志仁说起话来这么有章法, 自己只晓得带兵打仗,哪儿晓得还有这么多的说道?见另两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 意味深长,老旦更纳闷了,一个劲只摇头。胡志仁不禁有些得意,潇洒地给自己斟 上酒,再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接着说道:“这几支部队,虽然同为中华民国的正 牌军,但是彼此之间区别可大了去了。74军军长王耀武,第10军军长方先觉,57师 师长余程万,58师师长张灵莆,都是响当当的中央军校同仁。换句话说,那是蒋老 头子的嫡系——心肝宝贝儿。上高战役,74军披荆斩棘,确实战功赫赫。但是那是 国军打的人数占优,对日军进行分割包围的围歼战,表面自然风光。围歼战是以多 打少,仗不好打但赢面大,是能打出功名的风头仗。狙击战和攻坚战是以少打多据 坚死守,动不动就打个底儿掉,动不动还背上个防守不力的黑锅。老兄,你难道没 看见,那些稀里糊涂的打援部队和攻坚部队是怎么被鬼子师团歼灭的?” 胡参谋酒气回上来了,打出一个嗝来,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老兄啊,你掰 着指头数数,看看两年来那些倒大霉的部队都是什么来头?有几个是中央嫡系的明 媒正娶?又有多少是旁门暗道的偏房远妾!滇军、赣军和湘军中,给老蒋的中央军 拿来做垫背的有多少?血,他们流得多;功劳,别人占得多。各路诸侯头头脑脑, 纵是心肝再硬,也是肉长的,谁不知道老蒋的道道?黄埔最亲,同乡其次,那些军 阀变过来的部队,总是推在前面当炮灰。呵呵,要说起咱蒋委员长的本事,当年剿 赤匪的时候,他故意放红军入黔,中央军借机大举入黔,红军没剿完,却把个贵州 的王家烈剿了。可时间长了,山不转水转,占大便宜的人总归有倒大霉的一天!而 到那时,那曾经倒过大霉的主儿看在眼里,此时能没有个隔岸观火的心?多走两步, 少放两枪,你蒋老太爷纵是军令如山,但将在外——你又拿他奈何?蒋老太爷杀一 个韩复榘还那么老费劲的呢!哼哼……老兄啊,你看看58军鲁道源姓甚名谁,再看 看72军傅翼何方神圣,心里就有个数了……” 朱锦伟见老旦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也发话了:“志仁兄言之有理!往前增援最 卖力的是方先觉的第10军,那是当然,一家亲么!别人和你们嫡系心里隔着一层皮, 走得难免慢些,于是这第10军就只能自己打得只剩下光秃秃一个军部!58军要是像 方先觉他们那样,一个劲愣头往前冲,哼哼,管保也是连个渣都剩不下!啊哈…… 我们几个这几条贱命,注定也早扔在沅江边上了!” 老旦愣着听了半天,慢慢回过神,就有些明白了,可这火气也噌噌上来了。他 怎么也不能晓得,都快亡国了,国军部队之间,还闹这些个“门户之见”,勾心斗 角的,把大好战机给贻误了,活生生地把57师虎贲八千多兄弟逼到孤军奋战的绝境! 回想当时拼死疆场的弟兄们望眼欲穿地等着援军,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愠怒地环 望着这三个58军的“友军”兄弟,没好气地说:“那敢情俺要替战死的弟兄感谢各 位了,58军至少还能赶到常德,没让鬼子们占了空城,将他们的尸骨喂了狗!”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夏怀德又恭恭敬敬地给老旦斟满酒,终 于开了口: “老兄莫说气话,‘必须赶到’那是军令,要不然他鲁道源将军不就成了千夫 所指的民族罪人么?他心里灯笼一样哪——关键是这个火候,要赶到得恰到好处! 既要能成解放常德的英雄部队,还要让57师不至于全军覆没,老头子不至于太怪罪 ……嗐,这些是大长官们想的事,我们能明白点子,却有何用呢?老兄寒心哪,我 们兄弟们都理解……可我们寒心的时候他老蒋的人在哪儿呢?唉……别看鬼子没人 性,他们部队之间的协同和支援,就像一家人似的……老兄,要说咱们几百万军队, 武器再差,战斗力再差,真的就至于被几十万鬼子打成这样?老兄……还是喝酒吧!” 胡志仁见老旦还伤心,又缓声说道: “老兄啊,我们三个兄弟也还算是读书人。参军之初,也有过出生入死,报效 党国的愿望,可事情也坏在读书上,一些事情可能比老兄看得明白些,可凡事就怕 明白!看明白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就打了折扣。你要说来,我们老家早成了鬼子占 领区,我们真想打回去,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蒋老头子的江山是一边靠大炮一 边靠大洋打下来的,各地方军政势力原本就各自为政,鬼子来了,面上打着一个旗 号,实际上啊——貌合神离!韩复榘被老蒋毙了,你看看他的部队后来都怎么样了? 面对异己势力,面对生死存亡,哪个不动私心?哪个不留一手?只有保全自己方可 图他日东山再起……老兄啊!你能从常德的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那才叫真正大难 不死啊,可如今……却看不出你有什么后福啊!老兄,你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这个 理?” 老旦彻底被这三个巧舌如簧的军官说蔫了。有些话他没听懂,但好歹明白个大 概。天下之大,很多事情是自己这个农民看不明白的,既琢磨不透,也懒得去琢磨, 反正保家卫国的事情自己做了,对得起这份良心。眼前的这三个军官让他有些寒心, 都是读了大书的人,在这样的国难大事上竟然还有这份居心…… 老旦此时酒劲上冲,也不想再搭理这三人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胡乱敬 了个军礼,嘟噜着舌头说: “俺老旦今天长了见识,多谢几位长官……开导,咱们……日他妈的……后会 有期!” 说罢,老旦拿起酒壶扬长而去,胡参谋见他不给面子,正有些生气,站起身来 想去拉他,却被朱锦伟一把拽住了。 原本不太长的一段路,老旦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灯火管 制的警报也响了,路上的行人早已回家,野狗们于是大摇大摆地四处觅食。老旦酒 劲上了头,脑子里扯不清理还乱,他站定了,仰头向天,一口将壶里剩下的大半斤 酒像凉水般灌了个干净。那火辣辣的老酒烧灼着他的喉咙,烧灼着他的胃,也烧灼 着他麻木的心,他的手脚和头颈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大地开始左右摇晃,远处 的野狗不知在为了什么咬着架,发出凄厉的尖嚎…… 突然间,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袭来,老旦耳边开始响起死去的战士们那绝望的 哭喊,脑海中幻起激烈的枪炮声。他趔趔趄趄地转了一圈,四周遍是荒凉,不见一 个人影。他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开始哇哇地大吐,吐着吐着,那滚烫的眼泪也 淋下来了。他趴在地上,一边用头撞着坚硬的土地,一边放声哭号着: “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好哩……这可咋办好哩……兄弟们哪……你们跟俺谈谈 心……你们跟俺说说话啊……俺可咋办好哩?你们都死个球的啦……俺的娘啊…… 啥时候回得了个家啊,老天爷啊……” 老旦用尽全身气力地哭喊着,惊得野狗们四散奔逃。这凄厉的哭声在这漆黑的 郊外的夜空中久久回荡着。一阵掠地的阴风在他身旁卷起,眨眼便呼啸了起来,竟 也形成一个旋流,翻卷起了地上的碎土,从这个悲痛的男人身上刮了过去。他咧着 嘴哭得如此伤心,那鼻涕和眼泪,以及他额头磕出的鲜血,就着黄土在脸上和成了 泥,让他突然间显得无比的苍老和丑陋……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