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相煎淮海 三纵陈风师长的承诺兑了现。阿凤在带团完成纵队师级首长的汇报演出之后, 就派人打来招呼,明天来2 连做慰问演出。老旦闻之大喜,忙让王皓召集各排排长 布置接待任务,贴红字,搭舞台,上下忙活起来。耳听八方的陈岩彬对此早有耳闻, 也不跟老解放打招呼就带着自己的连队搀和过来帮忙,大家忙活到傍晚才鼓捣出个 样子。 当晚,老旦像当年一样辗转反侧睡不着觉,阿凤的即将到来让他的心上窜下跳, 总回忆起当年半夜去找阿凤的经历。上次见到阿凤之后,她巨大的变化让自己很不 适应,自己有些莽撞是真的,当时的情景确实不该去抓抱阿凤。可他不能相信,原 本那么温柔的村姑竟然变成这么一个颇有城府的冷面娘们?难道她对自己竟然就没 有一点惦记了么?那一双有力的手,那平静而略有威压的声音,怎么也无法和斗方 山那个小女子对上号。 十年一梦啊! 老旦不由得像袁白先生那般感叹了,心里一阵空落,他又为自己一如既往的憨 痴和浅薄感到羞愧。三十出头、生死几度的人了,咋就没点长进哩?今非昔比,到 了革命的队伍了,以后干啥事都得提着点劲儿,要多和那个一脸正经的王皓多学习, 所谓三思后行啊!那天和师长的警卫员小袁比武之后,他甚至也有点后悔不该赢了 那小子,那不是给师长脸上好看么?而且看上去师长还对阿凤挺热乎的,谁知道是 什么来头?万一今后哪天给自己穿个小鞋啥的,可吃不了兜着走!好在肖团长他们 还蛮在意自己的输赢,那一场比武给团里争了口气,他老旦已经在团里大名鼎鼎, 大头兵们都认这个,这兵是更好带了。 纵队第二文工团的到来对两个连的战士们来说,是一件欢天喜地的大事。当十 几个美得流油的大姑娘在音乐声中身着笔挺的军服走上舞台时,整整齐齐坐在地上 战士们发出了齐声的欢呼,要不是指导员有交代,他们恨不得就要蹦起来了。他们 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左看右看应接不暇,贪婪地欣赏着这些美丽的女子,在心里 为她们打着分。阿凤和老旦以及王皓、陈岩彬、1 连的指导员坐在一边,向几人介 绍着这支文工团光荣的历史。这支文工团总共四十三人,建团三年了,经常深入一 线阵地用歌声和舞蹈鼓舞战士们的士气,战况激烈的时候还充当护士和担架兵,文 工团里的不少战士都牺牲在战场上,荣立过两次集体二等功,两人还获得过个人一 等功,其中一个就是副团长兼教导员李媛凤同志。听文工团的老乡讲,一次遭遇战, 她带着伤员撤退时被国民党107 师的一个连队包围,连队的头儿想侮辱这个漂亮的 共军女军官,阿凤一个耳光子扇过去,大义凛然地用枪指着自己的头,大声向围在 身边的国军战士们讲述革命道理。那个倒霉的国军中尉气急败坏,一枪打掉阿凤的 小手枪,拉开架势把她按倒在地,要当众上演一出霸王硬上弓。阿凤情急之中用家 乡老家话骂他老娘,一个江西来的国军排长听不下去了,估计也早有反正的心,见 自己如花似玉不屈不挠的共军老乡被扒掉了上衣,丰满的乳房被捏在那个猪狗不如 的土匪连长手里,登时怒发冲冠,血气上涌,一刀刺死了光腚的上级。随后这支连 队就护送着阿凤和一众伤员投奔了共产党,并带来了重要的情报,敌军统可能在我 某纵作战参谋部安插了奸细!根据这个重要情报,锄奸科一举抓获了这个内奸,还 审讯出了藏在该师其他部门的国民党特务,为战前的军事保密和政治保障立了大功。 为此,李媛凤终于入了党,并升职为文工团副团长兼指导员。文工团也是三纵 值得称道的政治资本,姑娘们都是千挑百选过关斩将才进来的,要么能歌要么善舞, 要么按照东北战士讲话——长得贼拉漂亮。她们每人都有各自的特点和绝活,首长 们来了都是要点着看的,有不少姑娘已经成了战场上指挥官的夫人。在基层,她们 去到哪里,哪里的部队就能会干出点不一般的战绩来,照师长的话讲,别看这个文 工团小,却抵得上一个独立团的战斗力。 节目精彩纷呈,战士们兴高采烈。姑娘们柔软的腰肢和美丽的容颜让他们心旌 荡漾,下体发热,纷纷幻想着打完仗一定要抱一个这样的婆娘回老家才对得起这条 烂命。可心里再放肆,面上还是个个腰板笔直地坐着,只苦了两只手掌,几乎要被 拍烂了。 老旦挨着阿凤坐着,对演出视若无睹,虽不时随大家鼓鼓掌,可肚子里的一只 眼睛却盯着阿凤,直到台上台下一起唱起了歌,他才发觉演出就要结束了。老旦把 王皓教给自己的一段排场话坑坑洼洼地背了一遍:感谢三纵第二文工团的同志们远 道而来,感谢同志们慰问演出的革命情谊,2 连战士必将把这股热情转化为更强的 战斗力,投入到伟大的解放战争中去。为党和人民,三纵和185 师、独立团打出新 的战绩,为广大劳动人民和天下劳苦大众打出一片新的明天云云。 王皓隐约知道,185 师的陈风师长和李媛凤同志之间似有端倪。比武那天就看 到了陈师长的一些脸色,随后又得知,纵队党委和政治部,以及师部王政委已经在 安排这件事了,除非李媛凤同志誓死不从,否则政工部门早晚会做成这一单红媒。 那陈风师长是一方大将,仪表虽不甚出众,浓眉毛小眼睛,大鼻子薄片嘴,论 模样千军万马中也只能算个中等,而他却有一派稳重踏实、不怒自威的大将之风。 革命年代的革命女人的择婿标准与往常大有不同,论出身却不论长相。更何况陈师 长是保护毛主席走过长征的人?在鲁南伍方山军区抗日时,陈风领导的敌后抗日游 击战颇有些声色,他也曾因此担任该地区根据地军分区的副司令员和政委。进入解 放战争后,该旅扩编为正规野战军,编入了华野三纵的185 师,又是连战连捷。原 师首长调任其他纵队任副参谋长之后,他就迅速被提升为185 师师长兼政治部主任, 直到前一阵子又接到命令,全师划归中原野战军三纵管辖,据说是为了加强该部的 攻坚能力,也是延安那边的授意安排。陈风师长既有本事又有资历,还有硬梆梆的 后台,那可真叫是春风得意,想不进步都难!是多少部门的女同志恨不得以身相许 的大英雄人物!可就这么一个人,据说就放着那些排队的年轻漂亮黄花妹子们不管 不顾,偏偏喜欢上了这个革命来路不太红、个人作风不太正、岁数也不小的文工团 副团长李媛凤,有事儿没事儿总往人家那边凑,这很让那些一厢情愿的女人们气恼, 更让领导们纳闷。但是大战在即,纵队首长们不想去调整和干涉他的娘们喜好,只 派人详细了解了李媛凤同志的背景,了解之后发现原来的担心有些多余:这女人非 但是个有丰富革命经验的革命者,还是一个美丽聪明的贤惠女人。于是首长们派去 工作人员,去询问李媛凤同志的意思,可从战前到现在,她竟然一句瓷实话也没有。 老旦说完了一通致谢话,王皓换个说法又来一遍,然后郑重邀请阿凤上来讲话。 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阿凤落落大方地上台,娓娓说道:“同志们辛苦了!希望 我们文工团的演出能让大家觉得精彩,行军打仗的时候更有精神!今天时间有限, 我们知道大家没有看够没有听够,这不打紧,等咱们解放了全中国,我们文工团会 编排出更多更好的节目来慰问大家,决不会让大家失望……” 话还没说完,战士们的掌声又起来了,魏小宝大声问道:“李团长你给我们唱 一个吧,同志们说好不好?” “好!”战士们地动山摇地喊道。 老旦看着热情洋溢的战士们,自己也还真没有听过阿凤的歌声哩!阿凤推辞不 过,就说唱一支江西民歌。一刹那间,场地上下寂静无声,几百双眼睛热辣辣地望 着台上这个英姿飒爽的女人。阿凤提了提气,凝神唱道:“春天么个花开呀(哈嗐) 春天妹个唱歌哩(哈嗐)唱给红军的亲哥哥喽捷报回家来呦妹在山里么个听呀(哈 嗐)妹在山里这边看哩(哈嗐) 太阳升起看见了路喽哥哥你看过来呦八月桂花满山开呀(哈嗐)红的旗帜迎风 摆哩(哈嗐)等到哥哥得胜来喽张灯又结彩呦红色政权建起来呀(哈嗐)红的星星 头上带哩(哈嗐)妹妹一心盼哥还喽把妹的盖头摘呦……” “好……”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阿凤那美丽高亢、饱含深情的歌声打动了。老旦 没想到她的歌声竟如此清澈动人,那声音就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他创伤累累的身体, 唤醒了自己那一度麻木的情感。他怔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阿凤那俏丽的容颜,心驰 神往,又黯然神伤…… 演出结束后,老旦执意要骑马送文工团一程,阿凤爽快地答应了。在路上,老 旦和阿凤并辔而行,远远地跟在大队伍后面。良久,两人都保持沉默。终于,还是 阿凤率先打破了尴尬。 “解放同志,咱们……真是巧啊……真没想到,过你我还能再见。” 老旦叹了口气说道:“阿凤啊,这儿只有咱俩,你还是叫俺老旦吧,听着亲切 些……” 阿凤的脸倏地通红了。她抬眼看了看他,只见目视前方,满脸怅惘。面对这个 旧情难忘的北方汉子,她真有点不知如何面对。十年过去,如今是物非人也非了。 斗方山那一晚的激情,如同黑暗中的一苗火焰温暖着两颗孤独无助的心灵,当黑夜 逝去,那苗微弱的火焰已然消逝于无形。她对老旦已经不再有十年前的那份莫名的 情感,老旦对她的那份一往情深虽然仍让她感动,她却已不愿接受了——这甚至让 她感到一丝恐惧,如果再升起那样一苗火来,就会引燃一场灾难。该遗忘的就遗忘 吧!再说,对他老旦而言,且不说你家中还有老婆孩子,依着共产党的政策,只要 他们没有被鬼子杀了,革命军人老解放就不能再有二心。她自己咬牙熬到如今这般 光景很不容易,履历档案中一片红,如果让组织知道自己在参军之前和一个国民党 的中尉连长在山里滚过一宿,那组织上该怎么想?尴尬人遇尴尬事,心里再如麻, 主意不能乱,这个原则问题得跟老旦说清楚!想到这里,阿凤鼓起勇气抬头说道: “解放啊,你有今天很不容易,我原来真担心你一根筋和国民党走到底,死在乱军 丛中。如今你我都熬过来了,眼见着这天下就是咱无产阶级的了,你我心里都要有 个数。以前的事情就你知我知,我们都藏在心里吧。你有老婆孩子,迟早要回家过 日子。组织上不断找我,安排我的婚事,也是迟早的事。要是让人看出来咱们之间 过去那些……就难免有闲话,弄不好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我,你明白么?” 自从老旦上了飞机的那一天,阿凤就发誓忘掉那个远去的影子。刚才说出的话 条理泾渭过于分明,道理讲得太直,她担心憨厚的老旦心里更难受,就扭过头来看 他,岂料他脸上竟然没有表情。 老旦心情沉重,却没有阿凤想的那般严重。阿凤担心的这些问题,老旦早已经 想了无数遍,只是自己不情愿说罢了。他当然知道,如果自己心里还是放不下,任 着性子非要和阿凤再捏鼓点什么事情出来,且不说人家女人不愿意,就是愿意,也 必定会招来大麻烦。自打上次当着一众首长在阿凤面前表错情之后,他就一直想找 机会与阿凤一聚,倒不是还有啥非份之想,就是要想跟她推心置腹地谈谈心,谈开 了,谈敞亮了,把那个仍然令彼此尴尬的心头结给解开了。 “阿凤,你说的道理都对,上次俺是唐突了,差点害了你!其实没别的,事情 都过去了,这仗早晚有一天会打完,俺要是不死,一定会回家的。老天爷让俺能再 见到你,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阿凤,过去的事,俺记在心里了,俺这辈子都念着 你对俺的好,往后只盼着你有好日子过,有个有本事的好男人。别的你尽管放心, 俺人虽粗却也不傻,知道啥重啥轻,俺还想在队伍里打出个名堂来哩!共产党栽培 俺,俺不能给人家丢了人……也说不定哪,有一天俺还能入党哩?” 说着说着,老旦就暗自调整了情绪。二人见面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求慰, 以解开二人心里的那个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阿凤的感情,其实更是在这战乱 年代的一种心理寄托,那只是一段在绝望中的激情碰撞,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发泄。 和阿凤的缘分已成过去,和玉兰的恩爱也已消逝,老婆孩子才是——才应该是自己 的寄托。二人的岁数都不小了,不能再留恋过去那早已凋零的旧情,眼光该看高一 点、看长远一点。这天下打下来,大家都是新中国的功臣,如今眼看着好日子就要 来了,不能再拿捏不住。此时,二人皆不约而同地完成了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角色 转换,新的交往的调子一定,二人顿感如释重负,豁然开朗。 “解放啊,只要你努力,将来一定可以通过党组织的考验。听说你们连很快就 会建立党支部了,必然会发展一批新党员鼓励大家,这样的机会你可得把握住。而 且,你一定要有进步的想法,不能只满足于做一个战斗英雄!时势造英雄,要干就 干出点成绩来,你要积极学习党的方针政策和我军的战略战术,多和指导员同志沟 通和学习,为迎接更大的挑战做准备。我观察过你,解放啊,你有这样的潜质呢!” 一放下包袱,阿凤说话就干脆了,老旦听她这么说也非常高兴,笑着扭过脸来说道 : “可是俺一点文化也没有,斗大的字半筐都认不全,还说啥潜质哩?” “那可不对,八年前我也不认得字,可现在我能教别人认字读书了,只要你愿 意学,没有学不会的!” “那……俺就试一试?” “以后每次过来啊,我要考一考你的文化课,你要是一点进步没有,我就不带 姑娘们来演出了,呵呵……” 老旦由衷地感慨着,二人终于达成一种新的友谊了——一种比同志之间的友谊 更加亲和密切又更加微妙默契的友谊。这比起前一阵子那种悬着惦着的状态,终是 舒爽多了。阿凤的鼓励如此真切,让老旦心里踏实而安慰,把个胯下的东洋大马拎 得滋滋吐气。前面一个缺了一条腿的战士在马车上抱着手风琴,正冲着自己笑,老 旦忽地想起了那个难忘的黄埔军人——国军第2 军特种突击连上尉连长杨铁筠,不 由叹道: “当年打斗方山的弟兄们,连我在内,如今活着的恐怕只不到三人,剩下的都 在黄泉路上瞎溜达哩!俺也够知足的了,多活了这么多年……” “解放,千万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那个留下的瘸腿连长,是不是叫杨铁筠?” 阿凤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是啊,你记得他?” “我知道他!你们坐飞机走了之后,他没有死!” “什么?”老旦大吃一惊,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双腿猛地收紧,夹得东洋马 忽地提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杨铁筠怎么会没有死? 老旦惊呆了!这个消息宛若一颗炸弹投进了平静的湖水。他明明记得,杨铁筠 当时已经身负重伤,机枪子弹已经穿透了他的肩膀,当时杨铁筠身子本就虚弱,再 活下来的机会极其微弱,并且他在飞机上亲眼看到日军已经冲向他和黑牛,莫非他 们…… “杨连长确实没有死!你们走后,我和乡亲们在山上看到了,他和黑牛打死了 不少鬼子,黑牛被鬼子打死了。鬼子故意没杀杨铁筠,只把他带走了。我和乡亲们 逃跑的时候遇到了新四军,向他们详细说了所有这些的来龙去脉,但是当时新四军 也没办法救他。后来我参加了新四军,在拔鬼子的一个据点时,意外地发现在牢房 里关着的杨连长,他已经瘦得像个骷髅,被鬼子整得奄奄一息了。游击队救了他, 同时设法盒附近的国民党部队取得联系,可是当时我们在敌后的工作非常难以展开, 消息根本送不出去,就让他一直留在我们部队里,他这一呆就是两年……” 阿凤也有点意外,都过去这么多年,想不到老旦对以前的长官还如此挂念。 “老天爷保佑啊!杨连长肯定有神灵庇护,鬼门关上走了几回了……那他后来 有没有加入咱们新四军?” “没有,虽然他和我们的队伍转战多年,却始终没有参加新四军,但是他要求 以友军军官的身份帮助游击队打鬼子。由于他腿脚不便,就没有让他指挥部队,让 他做些参谋工作。他也很高兴能给咱们部队当参谋,教给我们部队很多军事实战理 论和训练方法,在实战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被我们军分区称作是‘独腿军师’。战 士们都很喜欢他,部队的政委直接找过他多次,劝他加入新四军队伍,将来发展他 入党,为我们这边工作。可是他说抗战未完,此事免谈。后来和重庆取得了联系, 重庆方面让他等着。国民党开始在赣西南反击时,我们军分区接到命令配合国民党 部队,在侧翼进行掩护作战,顺便将杨连长交回了国民党那边。走的时候,送他的 战士们都哭了,杨铁筠也哭了!” “那后来哪?后来咋着了,他又回那边带兵了?” “你知道皖南事变么?” “知道一点,是七年前的事了吧?咱们那边说是新四军‘叛变’,老蒋取消了 他们的番号,还派部队去打了一次。” “哼!老蒋真能编瞎话给你们听,真是无耻!这是国民党酝酿已久的全国性反 共突然事变的开端,虽然在共同抗日,可老蒋他可从来没忘了消灭共产党。老蒋命 令国民党军队七个师,八万多人在安徽泾县茂林地区包围和袭击新四军军部。我们 有九千多人的部队,七天七夜啊!弹尽粮绝,只有两千多人突出重围,剩下的连同 项英军长,基本上都壮烈牺牲了!” “原来是这样啊?没听兄弟部队说过,可这事情和杨铁筠有什么关系?” “冲出来的同志讲,杨铁筠已经是那边的旅长,带兵参加了对新四军的合围, 但是他没有命令部队开枪,我们有几百人正是从他的防线那边冲过来的,两边的国 民党部队枪口都朝着天上放。听说为此杨铁筠上了军事法庭,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 了。” 老旦心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似乎感受到了杨铁筠在执行国军命令时的 那种痛苦,也感受到了杨铁筠宁可坐牢也不向新四军开枪的决心。这种感觉一定和 自己在反正后指挥连队狙击国军时的心情一样,可是他竟然真能不开枪?为此宁可 让自己坐大牢?老旦低下头,心里感到深深的惭愧。 送走阿凤,老旦回到营中,正撞见指导员王皓。王皓兴奋地告诉他,根据上面 的命令,2 连要扩编了,而且大部队要立刻向南开拔。 行军路上,老旦不断地向王皓打听共产党和解放军的历史。他了解到,原来自 己所在的部队竟然属于赫赫有名的刘邓中原野战军,现已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 二野战军。中野三纵也已经改编为解放军第11军,只是很多同志一时改不过口,还 亲切地管它叫三纵。这支战功卓著的部队在和国民党部队交手时从没有败过,让众 多国军名将丢尽了脸面。2 连归属的豫东独立团原属晋冀鲁豫军区一部,现改编为 中国人民解放军278 旅,肖道成任旅长兼政治部主任,仍然统归第11军指挥。营的 建制全部扩编为团,连的建制扩编为营。老旦的2 连在得到三百多人的兵员补充和 武器装备扩编,以及认真的干部选拔培训后,变成了278 旅3 团2 营,老旦任营长, 王皓任副营长兼教导员。杨北万和魏小宝两个排长因为在战斗中表现英勇,经上报 批准后分别任1 连和2 连连长,还有一名来自冀中后方的游击队长杨飞任3 连连长。 上级还给这支部队特意安排了五名文化教员,以帮助战士和军官们提高文化素质。 278 旅政治部高度重视这支后来居上的部队的思想成长,直接派来了几位教导员分 任各连指导员,狠抓干部和战士们的思想工作。战场上一切行动都效率极高,只半 个月工夫,2 营整改即告结束。望着一大队荷枪实弹的战士们,老旦不禁有些春风 得意,俺如今也算兵强马壮了! 1949年3 月,2 营加入了浩浩荡荡的二野解放大军,经河南沈丘、骡河、阜阳 地区,渡过淮河,向南开赴湖北江汉地区。部队日夜不停,杀奔长江北岸。途经河 南东部时,老旦真是望眼欲穿,恨不得飞回家去看看,无奈军令如山,党中央毛主 席已经发布了命令,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老旦急得捶胸顿足,却也毫无办法。 一条条大路上,精神抖擞的战士们排成整齐的纵队,扛枪拉炮,打着红旗一路 高歌。旁边是更加浩荡的民工支援队伍,他们敲锣打鼓容光焕发。夜幕下的中原大 地,十几条滚动的火龙绵延百里,滚滚向前势不可挡。2 营战士们腰板笔直,大步 迈向南方,他们不知疲倦地大声歌唱,暴雨和泥泞,以及不时飞来的敌机都无法阻 挡他们的脚步,崭新的冲锋枪和钢盔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2 营很快到达了预定的出击位置,稍加休整,立刻参加了第11军布置的佯攻武 汉的作战任务。他们的任务是,经麻城、罗田地区大范围穿插,故意让九江那边的 国民党部队看见,以便13军那边修筑小型船坞,收集泊船,挖掘炮兵阵地。2 营前 前后后跑了好几圈,蹚得尘土扬天,在晚上甚至一人打着两根火把四处招摇。战士 们看着其他部队仍然在往江边开拔,修船做桨好不热闹,就都有点不高兴,各连队 纷纷让文化教员帮着写了请战书,战士们激情踊跃,争表决心。老旦已深知军队领 导人的高超用兵方略,自然有数,更不能把真正的作战意图和下面部队说,只能严 令各连,务必把佯动玩得像真的一般。一周后,团里传令,2 营于后天参加攻打麻 城以南的浠水县城战斗,总共两个团将参加这次战斗,2 营得了头彩,打头阵! 攻击之前,老旦和王皓做了大量细致的情报调查和动员工作,侦察班报告,县 城里只有敌一个团把守,但是工事完备,碉堡林立,武器装备也很齐全。只是敌人 好像很怕,并未在城外布防,防线在矮矮的城墙之内,纵深已经谈不上,一个团缩 得像个王八盖子。2 营众连指战员围着地图琢磨了一晚上,发现守军的防御重点在 城北和城东,于是决定用上一战学来的战术,声东击西! 方案定了。杨北万的1 连先攻击城东,吸引城北的敌人前去支援。魏小宝的2 连和杨飞的3 连从城西向里集中突破,一旦突破即向北迂回扩大战果,占领敌人的 防御阵地之后,再一鼓作气从中路向城南穿插,将守军逼向河边。老旦已经意识到, 在以后的战斗中,来自老百姓的支持是部队胜利的法宝,因此特别交代了侦察班多 多打听县里百姓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是,老百姓在自发地组织民兵,准备保护国民 党要破坏的粮库和城郊兵工厂,聊过的老百姓都拥护解放军前来。 战斗于凌晨打响,尽管有些思想准备,老旦还是对战斗进展的顺利感到意外。 杨北万的部队刚一冲锋,面前的国军竟然就扔下工事跑了,弄得杨北万莫名其妙, 倒不敢往里冲了。东面佯攻的部队更是有趣,刚大喊着冲上去,面前的守军竟然立 刻就举起了白旗,那旗子看上去是早就准备好的,缝得方正洗得干净。指挥3 连的 杨飞打了多年游击战,一看就知道敌人不是欲擒故纵,他见机行事当机立断,命令 部队立刻向南攻击。一路上,很多国民党士兵是在笑着举起双手,只两个小时下来, 还没等别的营动手,整个县城就被2 营攻占了,国民党一个团大部分投降,只有军 官和小部分士兵逃跑了,国军竟没什么死伤,而整个2 营除了一个被自己人走火打 伤的战士,更是毫发无损。战斗还没结束,枪还在劈里啪啦乱放,满城的百姓就吱 哇乱叫地跑到大街上欢迎解放军。 老旦兴奋不已,眼前的情景令他想起了当年在岳阳受到的百姓欢迎,只是如今 没有了那么多哗啦啦乱闪吓自己一跳的照相机,却多了一筐筐百姓捧出来的馒头和 鸡蛋。战士们哪里见过如此热烈的欢迎场面,怎么比当年欢迎抗日国军归来还要热 烈啊?在王皓教导员的同意之下,战士们接受了百姓们送来的食物,个个放开喉咙 吃个死饱,只是不能喝酒。浠水县城的百姓们脾气火辣,你不喝他也不在意,就自 己相互端着喝,半天下来,整个县城酒气熏天,满街都是倒头便睡的醉汉。2 营的 战士们暗暗叫苦,还得背着他们一个个送回家,直折腾到半夜才得休息。 随后,2 营连战连捷,披荆斩棘,解放了麻城周边三个镇,也解放了第11军军 长李成方的家乡李家河。在那里,战士们看见了国民党部队做下的罪孽:在这个红 军迭出的小村子里,一半的村户被惨无人道地肃清。李家河断壁残垣,寡妇满街, 老人羸弱,男人不是被抓走就是被杀害,残垣断壁焦痕犹在,村口高高的一排杆子 上,曾经挂满了人头,那粗愣的铁丝上还留着血痕。2 营原来的国军战士看在眼里, 痛在心里,同时感到深深的自责——自己怎么曾经和这样的部队搅在一起?那种滋 味真是一种煎熬,而这种煎熬立刻就在心中转为了仇恨,他们恨不得立刻收拾行囊 向江边开拔,用自己手中的枪去消灭制造这种恐怖的国军,消灭蒋介石! 三月底,二野一部攻克麻城,穿过了安徽和湖北边界地区,开始在宿松黄梅一 带集结,大军准备渡江。 2 营接到死命令,一个月之内,所有的人要学会游泳、划船和掌舵。这让老旦 犯了难,自己虽说不算旱鸭子,但是算不得老手,如何去教战士?肖道成这厮真会 抽鞭子,好在营里有几个老兵毛遂自荐,说是长在河边,从小就光腚在河里玩耍, 练就了空手下水抓鱼的功夫。老旦和王皓闻听大喜,当即任命他们为各连教官,让 全营战士立刻开始练习游泳。 四月的长江水仍然冰凉,战士们虽热情高涨,还是冻得直打哆嗦。他们在小湖 泊里不分昼夜地练习,下饺子般拼命扑腾,一个个呛得鼻血横流。北岸的百姓们看 着心疼,就不时送来黄酒为他们驱寒。半个月下来,2 营的战士们在喝够了水之后, 个个成了淹不死的水鬼,只是姿势不大好看,谁叫那几个教官只会侧着狗刨呢?278 旅旅长兼政治部主任肖道成和刘华山政委前来视察,见2 营的人都侧着身子狗刨, 肚子都笑疼了,忙叫团里的训练教官过来纠正大家的姿势。 大战在即,侦察工作自然十分重要,2 营的小分队由杨北万带着夜渡长江,潜 入敌后方侦察敌情,同时绘制敌人的防御阵地地图。在地下工作者的配合下,他们 带回了不少有价值的国军兵力配置情报,老旦和王皓彻夜分析着这些情报。对岸防 区的国军布防非常严密,火力分布有轻有重,还有点层层交错互为犄角的意思,不 由得心下佩服,当问到对岸驻防的部队番号和将领时,老旦惊得摔掉了手中的放大 镜。 “谁?杨铁筠?竟然是他?” “没错,是国民党陆军刘汝明部79师师长杨铁筠。” “老天爷,怎么会是他哩……” 老旦如何都不会想到,事隔十年,两个抗日战场上的生死弟兄竟会在这里重逢! 曾经教会自己那么多军事本领的中央军校精英,那个曾经几过家门而不入的报国军 官,竟然会出现在大江的那一边,在自己的部队面前严阵以待?虽然眼前各为其主 战斗在即,可难道二人还来不及拥抱就要向彼此开炮么?老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忙去和王皓说了。王皓也颇意外,这个老旦同志,怎么尽是遇到一些巧事儿?好事 儿坏事儿都被他赶上了! 王皓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对方将领曾在新四军里待过两年,也和新四 军游击队的同志们一起战斗过,那么他必然对共产党和解放军有着深厚的好感。如 果他真像老旦说的那样有情有义,也曾和老旦在抗日战场上生死与共,说不定可以 做做他的劝降工作,那可是渡江战役头功一件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当即决定 和老旦去旅部汇报。肖道成旅长经过深思熟虑,不敢定夺,就给师部打了电话。陈 师长立即拍了板,就让老旦即刻过江,去做战前说客,希望他杨铁筠斟识大局,临 阵带军起义,或者于解放军进攻之日全线后撤,撤离到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对我登 陆部队不予狙击和炮击,他能做到前者最好,如果退而求其次,我军亦将通报二野, 给予79师各部特别关注,望他三思。 经过考虑,老旦此行只带上了杨北万。二人一叶小舟,在夜里滑入了长江。 江水平静地流淌着,老旦似乎看见了对岸黑洞洞的枪口。回头望去,长江北岸 一片寂静,漆黑如魇,可就在这黑暗之中,隐藏着无数大炮和机枪,以及百万大军 和几万只小船,正在摩拳擦掌抓紧渡江准备,对面密密麻麻的探照灯不时掠过水面, 一些鱼儿调皮地在光影之间蹦来蹦去。快到岸边时,老旦点燃了手中的气死风灯, 用手按照当年杨铁筠教过的信号联络方式向对岸打着信号: 别开枪!自己人! 岸上的卫兵总算没有开枪,很快二人就上了岸。 “站住!干什么的?口令?” “别开枪,俺是原国民革命军第2 军特种突击连副连长,俺和你们杨师长曾是 生死兄弟,俺要见他。” “报上名来!” “老旦!” 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上来搜遍了二人全身,不由分说捆了,然后向上汇报。过 了不久,一辆吉普车开来,下来两个副官样的人,打量了他们一阵,就蒙上眼带上 了车。开了很久,他们被带下车,推进了地下的坑道,脸上的黑布被扯掉了,强烈 的灯光十分刺眼。适应了这光亮之后,老旦看到在屋角的黑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 缩在凳子上,一只手露在光里,二指之间夹着半根烟,一丝烟雾缓缓上升,缭绕在 肮脏的灯罩上面。 “老旦?真的是你?” 黑影说话了,是那个淡淡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这个声音对老旦来说依然是如此 的熟悉,老旦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了,他大喊一声: “杨师长,是俺哪!俺是老旦。” 杨铁筠拎过一根拐杖,拄起身来,慢慢地走近了他们。帽檐之下,正是那张英 俊而倔犟的脸,老旦认得他眼眸中那喜悦的光芒。和十年前相比,他像是老了二十 年,白皙的皮肤蒙上了一层古铜色,耳鬓仿佛还有些白发,左脸上的伤疤清晰依旧, 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延伸到领子下面去了……老旦无法想像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样的痛苦。他看上去非常憔悴,甚至有一些驼背了,当年那个黄埔的书生连长已经 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威严而稳重的将军气质,只是变得忧郁和深沉。那笔 挺的少将军服帖在他瘦弱的身躯上,显得有点松垮,他的右腿装了一条假肢,走起 路来虽然一晃一晃,却比以前更显得威严。他一身浓重的烟草味道让老旦很是奇怪, 他以前是不抽烟的,闻见自己抽烟都皱眉,这还是当年的杨铁筠么? 杨铁筠缓缓地把手搭在老旦的身上,眼睛在他的身上游来游去,看着看着眼角 也溢出了泪花。突然发现二人还被捆着,他略带生气地望那个副官一眼。副官一怔, 忙上前将二人解开。两人立刻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刹那间,二人百感交集,很快 再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真没想到啊,你还活着!俺都带着弟兄们给你烧过纸了!”老旦喘过一口气, 抹着眼泪说道。 “我也以为你战死了,原来的部队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去第2 军军 部问过你呢。” “嗐,离开武汉后,俺在农村躲了几年。有一阵子打仗打得烦了,打来打去, 你们都打没了,俺这心里……杨连长你明白么?” “我明白!我之所以没有赶着回部队,心里也是不踏实,直到看见抗战的希望 了,这股心劲儿才又提起来。” 哭了一通之后,二人的情绪都稳定了下来。老旦记起此行的目的,一点时间都 不敢耽误,可周围有别人,他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说吧,这几个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杨铁筠仿佛早就知道他的来 意! “不瞒你说,俺这次过江是奉了二野第11军首长的命令,来劝你起义的。希望 你斟识大局,带军起义,或者在解放军进攻那一天全线后撤,撤离到有效炮火射程 之外,不狙击咱们的登陆部队。首长说如果能做到前一条最好,如果只能做到后一 条,我们也会通报二野,对79师各部特别关注,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如今解放军百 万压在长江北岸,几千门大炮都指着对岸,只要谈判不成,很快就会开打。杨师长 啊,你是熟读兵书的,应该知道老蒋已经没啥可折腾的了,这人心早已经在江北了。 俺念在咱们两个生死一场的分上,再想想咱们已经死光了的弟兄们,冒死跑过来找 你,你这次要听俺的劝,带着队伍到解放军这面来吧。要不然大炮打起来,真不知 道你们是什么下场哪!俺刚投降的时候,这心里也不舒服,可如今也已经习惯了。” 杨铁筠的眼光黯淡了下来,他缓缓地背过身去,仰起头又低下头,良久才说道 : “老旦啊,你站到那边去,我诚心为你高兴。共产党的政策我清楚,我在新四 军那边帮了好几年忙哪!唉……都是中国人,鬼子前脚还没走,破家还没收拾,两 家就大打出手,直打到这种地步……可这又是无法调和的事,没办法谈的,就只能 动手打。直打到一家灭了,这天下才能太平。老旦,你和我不一样,你站过去容易, 我站过去难啊……” “这有啥难的?国军这边光起义的部队就有几十万了!将军们过来的都一大把, 你又帮过新四军,你只要一句话,二野首长们肯定很高兴哪。” “老旦,你看过三国么……哦对了,你不认字。” “俺没看过,不过听过别人说书,咋的?” “曹操攻打东吴之前,曾派蒋干前来游说周瑜,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知道,他们两个是同窗啥的,有旧交情?” “不错,可是周瑜为什么就不动心呢?” “……”老旦顿时语塞。 杨铁筠自顾自继续说道: “受主提携之恩哪!周瑜不到三十岁就拜受大将军之位,统领三军,真是雄姿 英发啊!那孙权对他是何等恩义和器重?岂是一个同窗情意就能夺得过去的?我杨 家两代军人,一心为党国抵御外辱,不惜肝脑涂地。而我的一切,也都是蒋校长和 陈诚司令长官给的,他们对我算是知人善任,成就了我的军旅功勋,也成就了我军 人的尊严,甚至包括我的家庭,我的妻子,都与他们有关……说起来陈长官还是我 和妻子的媒人哪!没有他们,没有民国,我杨铁筠岂有今天? 当年我念旧情放走新四军一个营,按照军法我必死罪难逃,可他们还是保了我 下来!如今,我早已是个废人了,他们还继续对我委以重任!眼前的形势我很清楚, 无论如何毛泽东都会打过江来的!哼哼,自古有乘胜不过江的豪杰么?这边兵败如 山倒,军心已经难以收拾,我的一个师也只是尽忠而已! 我杨铁筠受人之恩,可谓天高地厚。我的家人又都在后方,此刻绝情而去,我 的先人,我的家人,我的同僚,都将视我为不义小人,视我为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 如果再让我掉转枪口向昔日同窗开枪,我杨铁筠是做不到的,以后我虽安生也不能 心静啊!人生苦短,一晃就过,我不愿意后半生活在永久的自责之中。国有国之难, 我有我苦衷,老旦,你要成全我做个有始有终的军人!” 杨铁筠一番动情至深的话让老旦语噎,然而又想你个书生咋的就不识时务?解 放军百万大军把你们打个稀巴烂,老蒋说不定都会被捉了,那时候谁会念你的好啊? 可他又无力反驳他,杨铁筠的倔脾气他知道,多年下来肯定也只能愈演愈烈,此刻 他只能一再反复地强调现状了。 “杨师长,古人讲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时务就是你们肯定打不过共产党和解 放军,好歹给自己留个长远吧,何必非要一棵树上吊死?” 杨铁筠侧过身来看着他,嘴角一抿笑了,还有必要跟这个弟兄更多地理论么? “老旦,你回去吧!你冒险过江来见我一面,我已经非常高兴了。大战之前能 够见到自己的生死之交,何其快哉!你是个光明磊落的蒋子翼,说话没和我拐弯, 我也就做个坦坦荡荡的周公瑾,不搞他那套打黄盖的伎俩,也不搞装腔作势摆酒相 迎,我大大方方送你回去。你我乱世相遇,共同抵抗日寇,可谓生死一场,可如今 竟隔岸对峙,同室操戈,真乃造化弄人啊!” “还记得你问我的那句话么: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你 乃是潮流浪,我却是水中石。这天下的事啊,变得太快,没人看得清的……我不敢 说自己会有好下场,可我也不敢说你们得了天下就一定太平,毕竟这种彻底颠覆式 的变革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苏俄那边我有同窗……嗐……不说这个了,一时你也 不能明白,你和我不管在哪边,都应该是铮铮铁骨的军人,用这样的方式道别,不 也是军人之间的一段佳话么?回去吧,告诉你们首长,杨公庭不能投降,也不会退 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厦将倾,我必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马革裹尸,也是 军人的尊严所归!” 老旦此时心灰意冷,沮丧万分。他真恨自己太笨嘴拙舌,说不动这个吃了秤砣 铁了心的杨铁筠!一旦解放军开始进攻,自己冲过来该如何面对他呢?开枪?缴枪 不杀?他都不敢想下去了…… “杨师长,你知道咱们去斗方山的兄弟们还有谁活着么?” 杨铁筠一怔,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到地图前面吐出一口烟雾,缓缓摇 了摇头。 “只剩你我了,其他的人……都死在常德了!杨师长啊,俺现在都在后悔…… 那时他们在湖南农村活得好好的,俺为啥非要带他们去常德呢?他们都有了老婆孩 子,就是因为俺这耐不住的性子,非要回去看看。赵海涛、梁文强、大薛,还有我 们那好兄弟陈玉茗,都要跟俺回去,可这一去就没能活着离开。一想起来,俺这心 里就像刀扎一样啊!还有俺手下那一拨又一拨的弟兄们,死在俺眼皮底下的都不知 道有多少!最后那次,在徐蚌中原,解放军的大炮把俺一个营的弟兄都炸成了肉酱, 他们连跑都来不及,俺连个囫囵的尸首都找不到……俺那杨师长啊……不为你自己, 也想想你手下现在的弟兄们,他们有没有受过老蒋的恩戴?有没有受过陈长官的提 拔?他们没有你那么多的人情顾虑,他们都和俺一样只是想回家种地,陪老婆看孩 子孝敬爹娘……你……你难道就忍心让他们和你一样?你要是殉了民国,老蒋可能 会给你写个对子,给你追个勋章,可你手下的弟兄们,他们能落得个啥?他们死了 只会喂了野狗,连个坟堆都没有,你……你的清高,你的抱负,难道比你手下这万 把弟兄的生命还要金贵么?杨铁筠!你为啥非要钻牛角尖儿,一条道走到黑呢哩?” 老旦声嘶力竭的喊叫让杨铁筠诧异。他静静地看着老旦,时隔多年,这个只以 善良勇敢为本钱的农民,已经在不息的战火中变得明白些了,甚至具有观察分析政 治问题的能力了。老旦此番侃侃而谈,可谓深入浅出,在用大白话向自己讲述一个 大道理,灌输当年自己曾教给他的那句话:你小子要识相!而且矛头直指自己心中 那份仍带有书生气的军人式执著。他将老旦的话回味了好几圈,竟然无从反驳—— 也无意反驳了。他从副官手里又要过一只烟,点着了吸了一口,递给老旦,自己再 点上一根,支着拐杖走了几步,慢慢说道: “老旦,回去吧!该说的你都说了,该想的我还要再想想。顺便……我想提醒 你一句,等打完了仗,你就回家去种地,别去当官,什么官也别做,你……没那个 本事。而且要争取加入共产党,切记,这个身份是块能保护你的好盾牌!在你们的 新中国,打完了仗,情形会和以前不一样的!我有校友在苏俄那边学习,知道一些 他们的事,那种政治斗争,你是没见过的。你的身份又和大多数人不同,就怕人翻 旧账啊!” 老旦听得不太明白,心想俺说东你咋说西哩?他刚要打断杨铁筠的话,杨铁筠 一摆手制止了他。 “听我说完。如果我可以起义,那我当年就会参加新四军,我没有加入新四军 自有理由。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我也无怨无悔……哼哼!一百五十万装备精良的国 军,坦克飞机大炮!半年之内,竟然被你们一百万没枪没炮的野战军打得稀里哗啦, 这在中国的战争史上是一个奇迹啊!时势造英雄,二十多年前,时势造出个蒋介石, 他带兵挥帜北伐,无关不克,无战不胜,再一统中原,当年是何等英雄,何等令人 敬仰!如今,时势又造出个毛泽东,原本一介书生,什么军校也没上过,却一眼看 透了中国的要害,看透了国民政府的病根,又偏偏能用兵如神,不成英雄也难啊! 他手下这些将领,林彪、彭德怀、刘伯承、粟裕,陈庚,哪个不是人杰?却对他忠 心不二!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他都不放在眼里,何等气概?不佩服不 行啊……哼哼,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北伐的时候,大家虽有手足之情,却各有想法, 要不是鬼子打进来,早就倾尽全力大打出手了……我的军人生涯虽不完美,也算光 明磊落,没做什么亏心事,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也对得起……” 说到这里,杨铁筠本想说“对得起弟兄”,又硬硬地噎了回去。自己真的对得 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么?对得起现在自己身边的弟兄么?他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副官和 卫兵们,他们个个神情黯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随即收住了话头,把 烟头扔在地上,用拐杖头狠狠地拧灭了,头也不回硬梆梆地命令道: “带他们走,蒙上眼,送上船!” 老旦一愣,杨铁筠为啥突地变了脸?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卫兵就把他的两 条胳膊反扭过去绑了,一块黑布又蒙上了眼。杨北万见状立刻反抗,一拳打倒了身 边的卫士,正要向杨铁筠扑过去,早被一个身高马大的副官扭住了脖子,眨眼之间 也被绑了。老旦情急叫道: “杨铁筠,你做甚哩?把俺放开!你别一根筋死拧啊,非要吃这个眼前亏么? 你要为弟兄们着想啊,你现在不是在打鬼子了,他们死得不值哪……” “老旦,你不要再说了,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你要注意你的立场,否则我就 不能送你回去了,你他妈的要识相!” “杨铁筠……你……日你妈的!你放开俺!你不听俺的话,俺就不回去!上一 次俺走了你没死算你命大,可这一次你没那个运气了!肯定活不了,日你妈的,你 快放开俺!” “老旦,你不服从我的命令?” “日你妈的,杨铁筠,老子现在叫老解放,不叫什么老旦!俺现在是堂堂正正 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营长,为啥还要服从你的命令?你个资产阶级大地主大官僚的马 前卒,顽固的反动派,俺现在以一个解放军军官的名义命令你,赶紧放下武器,带 军起义,否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命令你手下的兵陪你一块儿完蛋,就是活下来也 是战犯一个,早晚逃不脱人民的审判和枪毙!” “哼哼,真好听的名字,老解放?谁给你起这么个名字?我不需要你来解放, 也不会听你的命令,学那套革命口号倒是很快么?都带走!” 老旦急得哇哇大哭。杨铁筠这么死硬,真让他毫无办法。他恨不得再像以前那 样扛起他人就跑,可是自己已经被一个兵扛在了肩上,眼前漆黑一片,嘴里又被塞 了一块布,再也叫不出来,只是急得腿脚乱踢。 “老旦切记!打完了仗,回家去种地……我杨铁筠如果不死,有朝一日必去找 你……”杨铁筠声音哽咽了。 老旦闻听此言心如刀绞,循声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旋即被一众国军押着登上 了船。被摘掉蒙眼布之时,老旦已经不再喊叫,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些精神委靡的 国军士兵们。杨铁筠的副官一脸黯然,竟给自己敬了个礼。船越走越远,老旦猛地 站起身来大喊道: “兄弟们啊,保护好杨师长,俺老旦求你们啦……” 船越走越远,敌岸终于消失在黑暗之中,老旦紧紧地抓着船舷,早已潸然泪下, 泪水一串串地打碎在船舷上,再落入冰冷的长江水中……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毛泽东 4 月21日,老旦率领他的2 营,登上了那成千上万只木船中的十几只小船,汇 入那排山倒海浩浩荡荡的百万大军中,在半个小时内顶着如蝗的弹雨横渡长江。老 旦再一次见识了猛烈的炮火,长江南岸被二野重炮炸得如同一道几十丈高的火墙, 绵延百里熊熊燃烧,整个江面照映得亮如白昼。他们最为担心的江阴炮台,不可思 议地扭过炮口,竟朝国民党阵地开了炮。22日,二野渡江部队占领并扩大了滩头阵 地。第11军伤亡不大,第一波上岸的六个团伤亡连一个排都不到,而后面跟上的2 营却损失了半个连,他们的船在过江时被敌机炸弹击中,牺牲了几十个同志,魏小 宝也负了重伤。国军部队指挥官汤恩伯鉴于长江防线已全线被突破,于22日下午实 行总退却。人民解放军随即发起追击,马不停蹄地快速突进,敌人丢盔卸甲,狼狈 不堪。 23日,三野解放南京。 再回到杨铁筠的指挥所时,那里已经被密集如雨的炮火砸成了废墟。据侦察, 杨铁筠的部队在炮击里死伤过半,没有发现猛烈的还击,剩下的部队不知去向,杨 铁筠本人也下落不明,老旦让人找遍了所有的战俘营,也没有他的踪影,后来抓到 他的一个副官,此人说,在解放军进攻之前,军统突然来了人,他被连夜带走了。 二野的滩头阵地扩张迅速,大炮运上了对岸,开始往南猛轰,登陆部队本来想 休整后再突进,很快就发现没必要浪费时间了,刘汝明的第八兵团大多只放了几枪 就开始跑路。除了用于逃跑的汽车一辆不剩之外,其他的武器装备连销毁都来不及, 统统留给了解放军。15军的先头突击部队冲得太快,两个团一眨眼已经在南岸推进 了百八十里,居然跑在了逃跑的一个敌军师前面,架起机枪就往回打,让晕头晕脑 的国军以为遇到了督战队。 过了大江,老旦还没来得及想点啥,就接到团里的命令:与3 营作为先头部队, 急行军过上饶奔松岭方向前进,日夜不停,追上逃窜的敌174 师,堵住他们的退路, 坚决狙击,等候第11军两个师援军对它的围歼。 两个营冒雨出发了,老旦坐进了陈岩彬的吉普车,让王皓坐,王皓死不下马, 说你们两人有反动派官僚习气,贪图享乐,回头向团长汇报,直到陈岩彬拿过去一 壶酒才闭上了嘴。3 营指导员林杰是个老广,腿上有风寒病,嘴里一个劲丢他老娘, 说一百二十公里的泥泞路面,怎么也要走两天半,如今命令一天半就要追上脚长轱 辘的174 师,谈何容易?团里是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陈岩彬倒是很乐观,一边开 车一边说你个老广懂个球?敌人的汽车和辎重在雨天里跑得更慢,国民党部队逃跑 慢是出了名的,家当统统要带着,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部队在打日本的时候被人 家活捉?不像咱们部队,除了武器粮食光脚板,啥球也没有!连门炮都不带就敢往 前追,因此这个虎头蛇尾的174 师肯定追得上。 老旦一听不高兴了,拿帽子打陈岩彬,谁说国军打鬼子一个劲逃跑?老子在黄 河边上,在武汉外围,在常德城里哪次退过?抬下去十几次倒是有的,在常德也是 打到孤家寡人才撤退的,而且哪里有那么多家当?连他妈的炮弹都恨不得要掰开用! 常德的炮兵都和八门大炮同归于尽了。陈岩彬哈哈一笑道:要是国民党部队都和你 老旦一个心劲儿,那日本鬼子就打不下南京和武汉,咱们部队也就没这么容易半年 就干掉一百五十万国军! 老旦想了想,觉得这厮话粗理不粗,但仍然不中听,而且还管自己叫老旦,就 伸过脚去踹他,踹得陈岩彬差点把车翻到沟里,大喊救命。 王皓终于有点顶不住了,瓢泼大雨让本来就感冒的他抖若筛糠,四处漏风的雨 衣已经挡不住横飞的大雨,就找了个借口钻进车来。 “喂,挪过去,我有点冷,进来暖和暖和。哎,你们知不知道军里为啥让咱们 死追174 师,不去追别的敌人?” “呦呵!老王啊,你怎么钻到我们这些反动派的车里来了?不怕我向你刘政委 打报告?” “拉鸡巴倒吧你,王皓他还病着呢,钻你的车是给你面子。” 老旦见王皓冻得一个劲哆嗦,心想你个笨鳖早不进来,非要装样子,这不活鸡 巴该么?王皓脸一红,没有理会陈岩彬的嘲弄,一边擦水一边说道: “这个174 师啊,原来在大别山参加围剿过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和咱们三纵 交手多次,手上沾着中野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的血,他可是白崇禧手上的王牌师,咱 曾军长这是要给三纵老兵们报一箭之仇哪!”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该追!我丢类老母,老子在大别山当排长的时候,国民 党封锁通道,什么鸡巴装备补给都运不进来,我们团的战士连棉鞋都没有,穿着布 鞋站岗,一个冬天冻掉了我三个脚趾头,冻死我们不少战士。我丢类老母,原来就 是这帮174 师啊,就是腿跑断了也要追上他个狗日的!”林杰出来闹革命日子久了, 学会了南腔北调的脏话,抑扬顿挫地说出来,直让众人哈哈大笑。陈岩彬笑着说: “这还了得?敢让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万里挑一的广东革命先驱、英名 果断的政治指导员林杰同志冻掉三个脚趾头?这是国民党反动派本世纪以来最为刻 骨的罪恶!不中,不中,这笔血债一定要清算,各连……那个传我的命令!对待敌 174 师的俘虏,除了缴械和捆成一串儿之外,把所有人的鞋板子都给老子扒了,然 后命令他们两天急行军一百八十公里,奔桐城监狱管教,冻不掉几个脚趾头就不许 穿鞋!不能按时到达监狱,就全部枪毙!他奶奶的!” 老旦笑得汗都出来了,见王皓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血色,再看看外边艰难行进的 战士们,说道: “老陈停车,俺去带带队,让大家加快行进速度!指导员你就留在车上吧,你 要是病重了就不好办了。” 老旦钻出吉普车,骑上王皓的马,顶着风雨对部队大喝一声: “同志们!加快行进速度!一定要捉住174 师这个咱11军的老冤家!再快点!” 雨在后半夜终于停了,前面杨北万的侦察队发现了一条通往狙击地点的小路, 比大路近三十公里,但是要翻一个七八公里的山,问老旦如何定夺?老旦和陈岩彬 一商量,毅然决然地一致说道: “翻山!扔掉所有不好拿的装备!” 陈岩彬狠狠地关上车门,嘴里念念有词: “不定便宜了哪个部队的头儿,老子去174 师那里再抢一部新车!” 2 营和3 营在一夜之间翻越了两座山,又坚持急行军半天,战士们都累得站不 住了才到了目的地。174 师的敌人仍不见踪影,老旦一度怀疑他们已经过去了,陈 岩彬说他们肯定还没过去,否则地上不会没有扔下的枪支弹药。老旦让各连赶紧抢 占路边山头高地,修建战壕,设置火力点,然后轮流睡觉。可是还没等战壕挖好, 一片黑压压的敌人部队就出现在了大路上,望远镜里一看,足有几千人,上百辆车, 估计就是那支令林杰咬牙切齿的174 师。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国军,没有任何重武器的2 营和3 营毫无惧色,决定各守道 路两边的两个山头高地,以连为单位梯次狙击。国军侦察部队很快就和3 营交上了 火。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共军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怎么连门小炮都没有?八成是游窜 的共军游击队。174 师大部队都懒得开炮,仍然慢慢悠悠地往前蹭。 老旦和陈岩彬都有点火了,命令战士们往死里打。敌指挥官当即明白,面前的 狙击部队阵防严密,火力均匀,枪法极好,不是正规的共军野战军做不到这个样子, 随即开始猛攻。 这个174 师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几炮过后,才第一个回合,敢死队就扑上来了, 几十个光膀子一身肌肉的士兵抱着冲锋枪嘶喊着冲向3 营阵地,一边跑还一边往上 扔手榴弹,扔得又远又准,给3 营1 连造成了不小的伤亡,2 营立刻派了两个排在 山脚下冲击他们的侧翼,才把这支敢死队打回去。国军着了急,也不管什么战斗序 列了,漫山遍野乱糟糟地就冲了上来,妄图打开一个缺口。老旦见情况吃紧,把所 有的连队投入了战斗,同时加紧和团里的联系,请求增援。 伤亡越来越大,子弹也很快就打光了,就在杨北万端着刺刀,带着全连战士跳 出战壕冲下去肉搏的一刻,国军突然像退潮一般猛地后撤了。擦开脸上的血污,杨 北万远远望去,后面,一团团的火光在174 师的屁股后面炸开,一面面红旗在山上 迎风摇摆,数不清的人民解放军正在呐喊着从山上冲下。 “是咱们的部队,咱们的援军到了!同志们,冲下去,把面前的敌人冲垮!这 是我们立功的时候,咱们11军肯定包了他们的饺子!这174 师就要完蛋了!”老旦 兴奋地大吼。 各连战士即将崩溃的神经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猛虎般冲下山坡,陈岩彬的 3 营也冲了下去。面对后面突如其来的强大打击,敌人阵脚大乱,面前的这支啃不 动的防守部队又不要命般地冲下来,国军终于精神崩溃了,毫无序列的防御瞬间土 崩瓦解,几千人齐刷刷地放下武器,举起了双手。 陈岩彬当真把一个连的敌人捆成了串,揪着对方一个不服气的排长脱鞋,指导 员林杰立刻制止了他的野蛮行径,又亲手把鞋给那个排长穿上,那个死硬的国军排 长紧绷的脸抽搐了几下,立刻就热泪盈眶了。老旦看着漫山遍野熊熊燃烧的车辆和 马车,几千个狼狈不堪的国军战士灰溜溜地把枪放在一处,几个仍然光着上身的敢 死队员木然地坐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老旦走到他们面前,轻声问道: “刚才冲锋的敢死队是你们吧?” 几个兵抬起头来,瞪着他不说话,其中一个点了点头。 “你们够勇敢,是个像样的军人。可是这仗打得糊涂,也打输了,输给人民解 放军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和人民的队伍作对,能赢么?你们要给自己打算一条出 路,要想明白打这个仗是为啥。看你的样子是北方人吧,怎么跑到白崇禧的队伍里 去了?” 那个北方兵嘴唇哆嗦了一下,低头说道: “俺是山东人,前年过兵的时候被抓进去的,他们说不去就砍掉俺一只手!” “那你干吗那么不要命?” “长官说冲上去就给每人一百现大洋,还能立刻回家,这才不要命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兄弟,妹子,兄弟们也都在战场上,现在俺都不知道他们的死活。” “想家么?” 那个山东士兵终于受不了老旦这贴心的询问,咧开嘴哭着说道: “长官哪,哪有个不想的呦?没办法,不来就全家遭殃,不打就要被枪毙啊, 咱们村子里的弟兄们都被抓出来,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身边的几个士兵也开始哭了起来。老旦让战士们 拿来了几件衣服给他们穿上,让他们走进了俘虏的队伍,那几个敢死队员已经没有 了刚才冲锋的悍气,临走时给老旦鞠了一躬又一躬。王皓看在眼里暗自佩服,谁说 他老旦只会打仗?这个家伙学这套政治教育方法倒是很快呢! 全歼174 师让二野第11军的指战员们长出一口恶气。长途奔袭的两个营出色地 完成了这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受到了第11军军长曾绍山的通令表扬。为此, 2 营和3 营荣立集体二等功,每营各三十多名战士荣立个人二等功,其他所有战士 荣立三等功。杨北万率领的1 连,除了指导员外没有一个共产党员,但在关键时刻 却敢于和敌人拼刺刀。歼灭战中,1 连牺牲四分之三,打退了敌人八次进攻,并且 歼敌一千余人。杨北万本人多处负伤仍然坚持指挥战斗,坚守到援军到来。经团部 研究,杨北万的事迹经团部再次上报旅部和师部,并最终报经曾军长和鲍政委,批 准了杨北万荣立一等功,老解放和陈岩彬也记了二等功。在庆功会上,肖道成旅长 给一众指战员们戴上了军功章,轮到老旦时,还给了他重重的一拳。这让老旦猛地 想起了十年前黄河岸边的那一幕,那个刚毅的麻子团长高誉,也曾经给自己挂上一 枚蓝色的军功章,还打过自己一记耳光。只是眼前的肖道成和高誉相比,看上去更 加的憨厚,瘦削的脸颊上总是挂着赞许和鼓励的笑容。 得到了军首长的表扬,战士们兴高采烈,心想再也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了。2 营和3 营稍经休整,立刻参加了对敌96军残部的攻击战斗。在老旦和陈岩彬两员悍 将的率领下,两个营凌厉的猛攻如一记重拳般打在敌人的右翼。2 营成了啃硬骨头 专业户,并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连的请战书上都写满了战士们歪歪扭扭的名字, 他们冲锋的时候把军功章全部别在胸前,跑起来乒乓乱碰,让国军胆寒,让兄弟部 队惊讶。团部对这两个营的兵员补充和装备补给做了优先考虑,人员消耗虽然不小, 却越打越壮,各连队都满员甚至超编。老旦和王皓还给团部交了一个申请,专要那 些战斗经验丰富的俘虏兵作补充兵员,这些萎靡不振的国军老兵一俟来到2 营,用 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只只猛虎反咬向国军阵地。2 营军功不断,战士们别在胸前的 奖章越来越多,2 营被兄弟部队们起了个外号:铁牌营! 阿凤在宣传材料上看到不少2 营的战报,十分高兴。看来老旦已经在革命队伍 里站稳了脚跟,而且越打越好,凭的是硬梆梆的军功。她几次想趁着部队休整前去 2 营探望,可都因为各种琐事羁绊未能成行。陈风师长最近频频来找她,阿凤心知 肚明,自己早晚会架不住他的穷追猛攻。对于这位英雄师长,自己除了不太喜欢他 那幅倔了吧叽的样子,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威风八面,沉着老练,待人谦和, 除了长相不够好看之外,这几乎是个完美的男人。阿凤甚至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她 努力让自己去喜欢他,可见面的时候自己总放不下那份莫名的矜持,本来好听的话 说出来就会走样。陈风对此也有察觉,却并不着急,也不捅破,只是一如既往地关 心她。他觉得这终归是瓜熟蒂落的事情,不可勉强,等革命胜利了再来个集中突破, 就应该问题不大了。他也听到了一点老旦与阿凤的传闻,但他只是一笑置之,并不 深究。 铁牌营一路猛打,从浙皖打向湘赣,摧城拔寨,越打越起劲儿,老旦反倒不像 以前那样想家了。现在家乡已经完全解放,板子村要是知道俺老旦如今已是解放军 的营级军官,干的是革命工作,老婆孩子就吃不了亏,自己现在打出的军功越大, 一家人将来的日子就越好过。阿凤的事情他已不再惦记那么多了,该忘的就要忘掉 吧!照军衔说人家还算是自己的上级哪,再说看来她嫁给陈师长也是早晚的事,那 不挺好么?她当了师长夫人,说不定还能给自己说个好话,让自己提前入党哩! 9 月份,部队随第11军从上饶向湘西北部开拔,参加大西南会战。老旦对这片 土地并不陌生,自己曾在这里洒过鲜血,杀过鬼子,也在湘中有过一段神仙般的日 子。在黄家冲,自己那些战死的兄弟们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她们如今生活得怎样? 路过常德时,老旦特意叫上王皓和陈岩彬,带着几个士兵去重游故地。常德城仍然 满目疮痍,就像一个征战多年的老兵,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东门那段炸成矮墙的城 垣上,反日标语和反共标语深深浅浅地叠写在一处,密密麻麻的弹痕分不清是日军 的还是解放军的,墙下随便抓起几把土就可以翻出几颗弹头。多年前抵抗日军的战 壕变成了国军抵挡解放军的钢筋混凝土工事,而今已经面目全非。老百姓看着这几 个军人,表情淡漠,大多远远地避开。 国民政府在城中树立的常德抗战纪念碑红漆尚新,却已经长满杂草。秋风袭来, 凉意甚浓。老旦在纪念碑前久久不愿离去,把买来的两坛好酒全部洒在台阶上,酒 香浓烈,香飘数里。他想起了王立疆,那个曾和自己生死患难、大义赴死的国军团 长;他想起了陈玉茗、梁文强、大薛、海涛、海群、朱铜头,想起了黄老倌子和他 的老兵们,想起了那个到死才让自己恋恋不舍的顾天磊……他的眼泪再也收不住, 微微的哽咽终于化作嚎啕大哭,令王皓和陈岩彬也不由得动容。老旦抚摸着碑上深 凹的铭文,就像抚摸自己当年的弟兄们。虎贲八千壮士早已灰飞烟灭,余程万师长 如今也不知所终,一支铁军已化作泥土,渗入了这座战火不断的古城。他们的魂灵 还没有安息,新的炮火又将它们炸得烟消云散了。几人在纪念碑前敬上军礼,点上 香烟,直到黄昏将至,才拖起眼睛红肿的老旦离去。广场上灯光昏暗,人丁稀落, 再没有当年的繁华热闹,曾经强悍的常德人似乎已经变得沉默而麻木,在大街上神 色阴郁踯躅前行…… 到达岳阳城里,老旦带着杨北万和魏小宝,径直去寻那两个青楼女子阿琪和阿 香。他想实现自己多年前的承诺,带着自己的兄弟来看她们。可走了几条街,就是 找不到那间挂着灯笼的香楼。向几个本地邻居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们早已经在抗 战胜利后被愤怒的市民拖出来当街打死了。她们死的时候赤身裸体,血流满面,哭 喊声撕心裂肺。抗战刚胜利时,政府对地方汉奸的处罚极其严厉,被这样聚众打死 的亲日妓女、汉奸和伪警不计其数,也根本无人去追究。那一排窑子如今已经是新 政府的区治安委员会了。 “就这么死了……”老旦心中喃喃地问道。 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何就不能给她们留一条出路? 部队的作战命令一个接一个,那国民党部队真的是没啥干劲儿了,彻底成了乌 合之众。老旦带着2 营纵横千里,勇往直前,铁牌营的名气也越打越响,成了第11 军的尖刀部队,哪里有硬仗就往哪里冲。在湘西剿匪时,几个月都剿不干净的一伙 山匪,老旦出马半个月就兵不血刃地搞定。那土匪头目听说是当年威风八面的“驴 连长”来了,小腿肚子立刻就发抖,二话不说就缴了械。 老旦在湘西剿匪的名气传到了黄家冲,乡亲们托人捎来话:欢迎老旦回家!老 旦找了个闲日子,带着队伍进了黄家冲。先在玉兰和麻子团长的坟上痛哭了一场, 然后再拜祭抗日的英烈们,再去挨户地看望弟兄们的女人和孩子们。 让老旦宽慰的是,地方群工部门非常重视这个英雄辈出的村子的婚姻工作,大 部分烈士遗孀们都找到了新的婆家。麻子妹和小甄妹子见了他只埋头大哭,老旦觉 得对不住她们,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也只陪着默默掉泪。孩子们都长大了, 各自都长得像他们的爹,老旦抱了这个抱那个,都舍不得放下。他吩咐战士们给黄 家冲修了一座大坟,上面写着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高誉等一众抗日烈士的名字,总 计竟有二百人之多! 饶是战况远不如大战时那般激烈,2 营也伤亡不小。在小半年的时间里,老兵 越来越少,新兵越来越多。三个连长都曾经负过重伤,杨飞的一只眼被打飞了,杨 北万的一条腿被打瘸了,魏小宝被摘掉了三根肋骨和半个肺叶,所幸他们都活了下 来。铁牌营战功累累,名震第三兵团,终于打成了铁牌团。在当上团长的那一天, 老旦和几个营长喝了个烂醉如泥,兴奋得打马在山上狂奔了半天。趁热打铁,老旦 立马请王皓帮助写了份入党申请书,由王皓转交给旅长和政委。组织上讨论研究后, 刘政委专门找他谈心,谈了一晚上的道理,最后总结:组织上再考虑,还是等全国 解放再说吧! 1949年10月1 日,正在湘西剿匪的2 团战士们得到了军区的通知,毛主席在天 安门城楼宣布新中国成立了。老旦和很多战士们一样,在那个消息传来的瞬间欢欣 跳跃,随即掩面长哭…… 这他娘的狗日的鸡巴天下!终于要太平了!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