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离去与归来 回到板子村,老旦又一次受到了全村乡亲们的隆重欢迎,板子村口鞭炮响成一 片,喇叭吹破了天,简直比当年大户人家娶亲还要热闹。村干部们对这次迎接英雄 回家异常重视,提前就做了准备。鞭炮准备了几十挂,接风酒也准备了好几坛,还 设了红布包裹的条案,准备来个“英雄归故里,干部喜相迎”的动人场面。 但是,当老旦可怕的眼罩和轻飘飘的左臂袖管跃入乡亲们的眼帘时,喇叭就突 然变哑巴了,只有鞭炮还兀自在那里劈里啪啦地响着。乡亲们个个瞠目结舌,面面 相觑。村干部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几人早蕴酿好的一套说辞也忘了个干净。还是 郭平原率先打破尴尬,趋步向前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老旦的独臂右手,热情洋溢 道: “解放啊,你总算让乡亲们给盼回来了!你可是咱们的大英雄啊!乡亲们,咱 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咱们的英雄,老解放同志凯旋归来!” 郭平原迅速给喇叭队打了个手势,喇叭声热热闹闹地又起来了。乡亲们这才一 拥而上地向老旦问寒问暖,哪还管村干部们的什么安排。乡亲们惊讶于老旦的巨大 变化,几个要好的伙伴看见曾经威武强壮的老旦已经变得如此衰败老迈,走路都走 不直,都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两年不见,村支部书记兼村长郭平原胖了一大圈,站在村口体积甚大。他原本 光秃的头顶竟然又长出了头发,密密麻麻的还根根直立,老旦不由得用手去摸。郭 平原呵呵地笑了,说这全是你们志愿军的功劳,把美国鬼子打跑了,他在村子里就 不用天天盯着大家赶制军需品,觉睡得多了,肉吃得多了,头发就长了出来,这象 征着咱板子村欣欣向荣的前途哩!副村长谢国崖煞是嫉妒郭平原那争气的头顶—— 这分明显得他又比自己高了半头,敌人的这种优势非得打压打压不可,便出言道: “老旦啊,郭书记这可是想你想的!人家想人是越想越瘦,越想头发越少,可 咱郭书记不一般,越想你头发越多,越想你上膘越快。老旦你要再晚回来两年,这 村口就站不下他了,他得到大道上去迎你,你隔着五里地就能看见他的肚子,没准 还以为是站牌哩!” 郭平原此刻对谢国崖的尖酸调侃已经毫不在意,他的脑子里瞬间想到的是老旦 这一残疾英雄回家,可能给自己的位子带来威胁。看来这人区里和乡里的大干部是 做不成了,可是直接将自己这个村书记兼村长直接顶掉,还是绰绰有余的。谢国崖 和谢老桂等人资历还不够,尚不能构成威胁,但在自己和老旦之间,他们毫无疑问 更愿意由老旦这个本家人来当村支书,更何况老旦是全县闻名的战斗英雄,在县里 都有威望哪……郭平原心乱如麻,越想越心虚,把谢国崖的话全当放了个屁。 “老旦啊,全村百姓可惦记着你哪!你可给咱们板子村长脸了,咱们去区里面 开会,区领导们都在问咱们的38军英雄几时回家哩!咱们在外头给板子村办事,腰 杆子那个硬哪……” “老旦,你现在是将军了吧?可了不得了!这些个军功章是啥意思?回头跟乡 亲们好好说道说道?”没等郭平原说完,村团支部书记谢老桂指着老旦的胸前插了 嘴。 “老桂你净抬举俺,俺哪当得了将军哩?这些都是军功章,不是官衔,回头跟 你念叨吧!” “哎……乡亲们让一让,让老旦早点回家里歇息吧,他身子不好,又走了这么 大老远的路,有什么问的关照的,等过两天再说。咱们村到时候搞个英雄报告会, 让解放同志缓过劲来好好给咱说道说道他的英雄事迹,大家散了吧……” 郭平原见机行事,后面的事情怎么安排还得好好思量思量。咋的也要先看看风 向,看看区里的意见和县里给老旦落实的政策再说不迟。 老旦一家四口盘在炕上,围在热腾腾的饭桌周围吃着团圆饭。翠儿发现男人的 酒量不如以前了,才几杯酒下去脸竟红了,额头也渗出汗来,他拿着筷子的右手也 在发抖,挟菜还有些困难。翠儿一边帮他倒酒挟菜,一边帮他擦着额头的汗水,心 底里怜惜得要死,脸上却不敢露出来。老旦看出来老婆孩子的眼神,只是淡淡笑了 笑。 “翠儿,俺没啥,这是一年来的老毛病了,去年比现在要严重多了,医生说以 后会越来越稳当的。” “爹,你跟俺说说三所里的事儿,是不是你们夜行八百里端了鬼子窝哪?”有 根终于问出了他最感兴趣的话。 “傻小子,那是唱水浒戏哩!咱志愿军一没汽车二没飞机,哪能夜行八百里? 不过咱们一个营一宿的功夫跑了160 里山路,卡住了鬼子大部队的退路,这可是真 的。” “160 里?那不是快到了省城么?还是山路,你们可是咋跑的哩?俺坐马车都 要两天哩!” “上面下了死命令,就是累死也要跑到,咱们大家都把命拼上了。不过,真的 累死了不少战士,俺也累吐了血……你见过累死的人么?一口血喷出来,一头栽在 地上,再摸他已经断气了……” “你快别说了,真够瘆人的……”老旦的话吓得翠儿脸都白了。 “俺这身子虚,其实不是战斗里受伤落下的,就是在那次跑路里累的。医生告 诉俺,这叫伤力,好多战士都落下了这个病,一动弹就头晕眼花犯恶心唉……俺这 辈子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你还想啥哩?俺再也不让你干活了,俺以后就和孩子们伺候你,供着你,没 事情连这个门都莫出去……”翠儿终于忍不住又哭了。 “爹,你们都那么累了,还能打仗?还能挡住鬼子?”有盼眼睛也红了。 “娃子,你不明白——俺其实也不大明白,当时坚持到三所里的战士们一停下 来,吐血的吐血,翻白眼的翻白眼,都和死狗一样。可是一听到鬼子来了,各个就 眼睛红了,根本不知道累不知道困,八十斤的弹药箱,一个不过一百斤的小个子士 兵,江西的,一个人扛起来就上了山……可惜他被炸弹炸死了……” “爹,你的胳膊……”有盼摸着父亲的袖管,轻轻问道。 “就是在山顶上,你爹和2 连最后六个战士死守山头。敌人的炮火太厉害了, 我被从山顶炸到了半山腰,肩膀当时一凉,胳膊就没了,还有两根肋骨,半片肺叶, 都摘了……你们莫要难过了,俺能活着回来,这已经是老天爷心疼咱们一家子了。 整个侦察营活下来的才几十人,胳膊腿儿全乎的只有十几个……唉……你杨北万叔 叔,我连个尸首都找不到,炸没了,没了……” “真可惜北万这后生,咱村里多少妹子惦记着他哩!连家还没回,咋的连个尸 首都留不下?真是的……”翠儿擦了一下眼角说道。 “爹,你当时害怕不?”有根红着眼睛问。 老旦看着孩子,脑海中回忆起那血腥的场面,多少次和后方的战士们讲起这个 故事,自己都热血沸腾,哪有什么害怕?当时只想到中国人民志愿军38军的光荣。 可如今,孩子那真诚的眼睛让他踌躇了,他轻轻摸着孩子的手说: “要说不怕,那是假的,爹倒不是怕死,大战场见识得多了,也死过好多回了, 俺怕的是再见不到你们,再也回不了家哪!” “这下好了,仗总算打完了,毛主席保佑咱们,你能回来,俺和孩子们心里就 踏实了。你也把心踏实下来,好好养身子吧……真是的,今年你虚岁才三十六哩, 都老得像五十的人了。” “娘,仗还没打完呢,我们和美国人在板门店还在谈,我们的部队还在和敌人 对峙,战线上仍然有局部战斗,板门店只要谈不好,这战争就没有结束。”有根眼 睛盯着手里把弄的军功章,认真地说道。 “那也跟你爹没关系了!咋的,和美国人谈不拢,还得把你爹这个残废身子拽 过去打仗么?中国没人了么……” “有啊娘!爹回来了,俺去保家卫国!”有根猛地站起身来说道,手里的军功 章掉到了地上,把老旦和翠儿都吓了一跳。 “你胡勒啥哩?要吓死俺不成么?你爹都这个样子了,你还争着抢着去战场上 送死?你活腻了么?” 还没等老旦说话,有根硬梆梆地回答道:“娘,保家卫国是件光荣的事,俺爹 回来这光荣的样子您也都看到了,爹以前帮国民党打仗就没有这样的。爹这个样子 俺也觉得心疼,但是俺更觉得骄傲。俺爹是保卫新中国的功臣,是中国人民志愿军 第38军的英雄,俺和有盼走在县城里都觉得脚底下带风。其实啊娘,俺家能够过上 安生日子,俺和有盼能够到县城上学,都仰仗着咱爹以及那千千万万和俺爹一样的 人在那里保卫国家,这都是共产党毛主席给咱们创造的。国家花了数不清的钱,牺 牲了数不清的人,就是为了把美帝国主义挡在国门之外,咱可不能说跟咱没关系了! 中国跟美国佬虽然谈判那么久了,可那边的仗还在继续打。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有 义务接过爹的班来,替俺爹去保家卫国,咱们学校也是这么教的哩!” 老旦急欲出口的一肚子话,被大儿子这番振振有辞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他默 默地看着有根,终于发现他已经是一个16岁的大后生了,他已经在自己思考他的前 途,判断这个国家的事情了。儿子说的话和在部队里听到的几乎一样,甚至自己也 曾在动员会上说过,这道理是没错。但是,一旦这个道理放到自己的儿子身上,还 是一万个不情愿,战场上的残酷和不可预知,使他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的儿子参军。 可儿子大了,已经有了他们自己的主意,自己是他们的榜样,是他们赖以自豪的英 雄父亲,自然就会向往部队。老旦无奈地喝下一杯酒,慢慢说道: “有根啊,爹知道你的意思,你能这样想,爹还觉得高兴,这是说你们都长大 了。但是朝鲜战争和你们想到的、听到的不太一样。有根你说得没错,这仗还在天 天打,板门店一天谈不拢,这仗就要打下去,有的战斗还打得非常残酷,像上甘岭 ……唉,比我们在三所里还要残酷! “志愿军是需要补充新的部队,但是换防工作今年已经完成了,38军已经撤回 来休整了。而且俺知道,咱这边没有征兵的政策,后续兵源已经在西南军区解决了。 在三八线上,咱们已经有一百多万军队在那里守着。儿子啊,为毛主席和新中国出 力,不一定非要去战场上,你们已经上了学,是文化人了,该想想文化人的事情。 你爹打了一辈子仗,并不是愿意的事情——这你娘知道,当年打鬼子,是被国 民党抓去的,说到底那也是保家卫国,可就是不愿意,庄稼人没人愿意打仗,可这 一打就是八年,然后打内战,又是四年,出生入死十几年,提心吊胆,还就是为新 中国打仗是打心眼儿里愿意的。在朝鲜,别管原来是什么部队,都不藏着掖着,那 是英雄遍地啊,你爹这个二级英雄不算个啥…… 你爹啥文化也没有,除了种地,也就只会打仗了。现在残废了,仗也打不了了, 连力气活都干不了了……爹打仗也不是稀罕当官发财,过去是不得已,现在是为了 你们,为了让你们别再受俺和你娘受过的罪……如今爹总算完成任务了,党和人民 都肯定你爹做的事儿了,如今也看着你们长大成人了,朝鲜那边虽然紧张,但是也 不像去年那样了,美国人也打累了……你报国心切这俺晓得,可是毛主席和志愿军 没有在咱这里征兵,说明国家还用不上你们过去,你和有盼应该好好学习,琢磨以 后的事情哩……” “爹,俺读书不是块料,有盼儿他老笑话俺笨,老师们也说俺不开窍,俺还是 想参军,就是不打仗,守卫边疆也是好的哩。” “你个死娃子,你爹的话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志愿军现在用不着你,等用得着 你的时候再说。”翠儿重重地捶了有根一下说。 “反正俺要参军,读书没啥意思,有盼儿读书好,他当文化人,俺喜欢参军, 不打仗也要参军去……” 话说到这里,老旦和翠儿拿这个倔小子是有些生气了,可二人心里清楚,参军 仍然是这个年代最为光荣的事情,当爹娘的如果公然拦着自己的儿子去参军,这名 声可不好听,别的村还有为这事情闹出反革命的。二人一时都不再说话。有盼见有 些僵,就说话了。 “爹,娘,其实俺觉得吧,俺哥去参军挺好的,他念书不成,俺倒觉得他天生 就是当兵的好材料,俺班里体育课数他最好,长跑最快,这不正符合当兵的条件么? 照爹说的,他当了兵也不一定就去打仗,说不定就是在后方驻防备战哩,等俺哥过 去了说不定战争也结束了。所以俺说啊,让俺哥去参军,那是他的前程哩!俺两个 一文一武,咱家不正是文武齐全么?你们还担心个啥?” 有盼的话让老旦煞是惊讶,二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竟然有了这么清 晰的判断能力,真是今非昔比,想当年自己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可没有这个脑子。但 是即便有盼的话再有道理,也不能随便就答应有根去参军,他甚至无法接受这个孩 子离自己远去,他觉得这是自己厮杀半生应该享受的一份殊遇,孩子虽然个子高了, 胳膊腿的粗壮程度远比自己当年要强悍,可即便如此,他骨子里还是个孩子,怎么 说也要再等等。 “嗯,有盼的话有些道理。有根,爹以前说过,你要参军去,俺不会拦着你, 但是你要听俺的安排,俺给你安排好了你再去成不?朝鲜战场上你爹当年的战友和 首长有不少,给你安排个能出头的地方去。爹刚回来,身体还不太好,你先别急着 参军打仗,先照料照料家,等爹的身子硬气一点了,爹带你去部队,成不?” 有根的嘴原本已经撅成了饭铲,听父亲这样说,嘴唇总算缩了回去,高兴地去 炕炉子下面加柴火去了。翠儿无可奈何地摸着炕沿上的一处缺口,喃喃地说:“老 的好容易盼回来,还是个破坏身子,这小的又跟上了,就不得个安生,俺这是欠下 哪辈子的操心债啊……” 老旦在昏暗的油灯下看见,女人的脸上,几串泪水已经串珠儿般地滑落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有根去参军并没有等到他爹的安排。没过几个月,有盼 从学校跑了回来,说哥哥去参加志愿军了,一支部队的征兵队正好从县城里路过, 好像也在县里和学校里临时招兵,有根都没和学校打招呼,只跟自己说去部队那边 看看,就这么去了,没了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干针线活的翠儿惊得被针扎了手指头,老旦更是气得一把 将饭碗打翻在地。 “那是什么部队知道么?番号是什么?很少有部队直接在地方征兵的,这一块 工作是由地方军区完成的。” “爹,俺哪里知道哩?这不急着找你让你问么?” “进城!你不是总觉得自个脑子够用么?明知道你哥非要参军,也不看着他点! 老子还没给他安排好去处,他要是去了前线怎么办?你以为前线真的不打仗了么?” 老旦披上棉袄,气冲冲地对有盼喊道,他受不了如此强烈的愤怒,脸因此憋得 通红,眼前竟然有些发黑。 到了县里,老旦了解到了一些情况,这是一次军区小规模的征兵,是给驻朝鲜 志愿军做后备兵源,县里面做了密切的配合工作。储县长去省城开会去了,办公室 的人只知道这些新兵已经到了郑州地区报到,具体分到哪支部队还不确定,那是军 队的事情了,地方政府管不了那么多,大家都在忙着肃清反革命的扫尾工作,忙着 给省里面汇报工作,所以这次征兵工作时间短,任务急,但是效果还不错,兵员征 集任务在一周内就完成了,军区征兵处的人早已经去了郑州。老旦闻之更生气了, 这不是国民党拉壮丁么?这火没办法发,郑州那边自己也没有熟人,一跺脚,数数 腰里的盘缠,让有盼带着自己,昼夜不停地赶去了38军的驻地。 见了老旦的复员证,哨兵惊得从高台上跳了下来,把枪支在一边,紧紧地握住 了老旦的右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老旦看着这个和有根一般大小的小哨兵,心里 面一阵苦笑,哪个后生不会把自己当作英雄哪?面前这个娃心里面肯定和有根想的 一样,时刻准备着上前线杀敌立功,为新中国血洒疆场,岂是自己一个当父亲的能 够拉回来的?更何况自己正是孩子的榜样,又如何去劝责他们? 接待老旦的是个团级参谋,姓宗名亮,虎背熊腰却细皮嫩肉,活像做了八年针 线活的黑旋风李逵,估计是刚来不久的新人。38军大部分指战员仍然在东北和朝鲜 肃川休整驻防,在后方基地只剩下文职和后勤政工人员,主要的工作是补充新兵。 老旦看到一车车身着新军装的小伙子被拉向军事训练场,道路两旁红旗招展,墙上 贴满了“38军万岁”的标语,这让他又觉得心里热乎乎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 人长起来了。宗参谋了解到老旦的焦虑后,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略一沉思说道: “这个事情好办,你儿子去参军看来已成定局,你也不至于跑去郑州把他拽回 来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就是担心你儿子没个好去处么?这样吧,我估计这次 征兵,肯定会有一部分补充到咱38军,东北那边有命令,38军后备部队需要入朝参 加战斗,兵源是需要的。他们在郑州集结估计也有这个考虑,我打电话给郑州那边 的军区政治部,那里有咱38军的老同志,跟他说说,把你儿子拨到咱38军的番号里, 在你的老战友底下看管着,不就行了?” “嗯……这敢情好点,38军要再次入朝?咱们部队不是要轮战么?” “这个么?我刚来不久,这里的情况还不了解……可是,你家孩子参了军,没 和你打招呼么?” “这个兔崽子,没有!”老旦狠狠地说。 “解放同志,我看你也太激动了吧?你孩子是想学习你才踊跃参军的,这很光 荣啊!再说了,朝鲜那边没有大规模的战役了,咱38军自打过了汉江,就不至于再 打那么狠的硬仗了。你的孩子上去也就是锻炼锻炼,你还担心个啥?这样吧,你在 师部和团部里面不是有不少好同志么?你挑个管事的,给他写个信,我帮你尽快把 你儿子拨拉过去,然后让他们关照一下,找个能够平稳锻炼的部队,平时多照顾着 点,不就行了?” 老旦的脸憋得通红。这厮上来就捅出了自己的心事——你就差说你舍不得儿子 去保家卫国的了!老旦慢慢冷静下来,觉得刚才对宗干事的态度有些冒失,人家还 真是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哩!真是够给自己面子的。但无论如何,儿子是回不来了, 否则自己就是在阻碍国家征兵了。他不由得悄悄叹了口气。面对这个见面才一个钟 头的参谋干事,他无法表露自己的真实心态,对方提供的这个建议也是自己在路上 寻思了无数遍的万全解决之道,儿子去朝鲜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宗干事,那就麻烦你了,给俺帮这个忙,把俺儿子……他叫谢有根……让他 们把他拨拉到咱们部队里。到了咱们军,在哪个部分其实俺都没啥意见。要是到了 C 师,俺让老首长们帮个忙,平时多锻炼锻炼他,还能让他快点进步进步,你说是 不?” “这个简单,你先把信写好,过几天他们就要分配了。届时我帮你查,查清楚 了就帮你把信发出去,估计调整一个新兵不是什么难事。嗯……过半个月吧,应该 有个信儿了,然后你再来一趟,我向你汇报一下?” “哎呀,宗干事说啥哩,啥汇报啊?俺感激你还来不及哩!” “解放同志你可别客气,说实话,以你在咱们军的声望,这事情根本用不着我 代劳。也就是因为首长们都在东北,你联系起来不方便,不然哪能轮到我张罗这事 情呢?我能帮你这还是你看得起哩!” 老旦心中稍慰,宗干事的话好像有些道理,朝鲜那里虽然还是战场,但毕竟已 经没有前一年那般紧张和残酷,谈判也已经在进行之中,说不定哪天就谈好了哩? 谈好了就可以停战了。最重要的是,有根不会稀里糊涂加入别的部队了,他极有可 能还在自己战斗过的38军,那里面自己的战友和首长们一大堆,自己提点保护儿子 的要求,还是会有些面子的。但是他有些不愿意让有根进入如C 师这样的主力师, 这就意味着危险,故他又有点后悔刚才在宗干事前提及了C 师,可此时却不好意思 再改口了。 老旦自然免不了在38军驻地的一番演讲。在后方做动员工作的干部们不会放过 这个撞上门来的活榜样,好吃好喝好劝,愣是让老旦做了两个报告会,一个报告几 次胜利的辉煌,一次报告三所里的战斗经验和38军的万岁缘由。他有半年没说了, 嘴竟有点打磕,可台下入伍的新兵哪里听过这个?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再回到板子村的时候就是半个月之后了。翠儿急得天天在村口转悠,村子里的 乡亲们就关注到了。一个嘴长的跑去告诉了郭平原,郭平原心中暗忖不好,老旦和 自己一个招呼不打,自己跑去打听孩子下落,这分明是和自己不贴心!这么紧急的 事情,至少村委会可以给他派个马车啊。这老旦因为落了残疾,副区长是不能上任 了。可到板子村这个小地方,对村干部的形象气质和身体健康并没有要求,要的是 村民们的认可。自己原来期望巴结的区领导,一下子变成了他郭平原这个村支书最 直接的竞争威胁。论资历和革命成绩,老旦都在自己之上,村民们都把他老旦当成 是解甲归田的大英雄,县里面他还有人照应着,郭平原顿感大势去也。可他也是很 懂策略的人,竞争,合作,竞争不过就合作,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儿。他心下已定, 自己必须和这个将来铁定坐村委会头把交椅的老旦搞好关系,以确保二号人物的位 置。 虽然村口的喇叭每天都在播放战场上的好消息,老旦仍然忐忑不安。在朝鲜和 东北休养的时候,他听到的也都是好消息。志愿军天天进攻,打得鬼子争先恐后地 撤退,并占领了南朝鲜的首都汉城。“从北到南,一推就完!”很多在医院养伤的 战士都这样形容朝鲜战争。形式也确实好过几个月,有一阵子志愿军在前线的首长 们竟全回东北去看戏了。老旦当时已经在后方,亲眼看到和自己一起游过大同江的 江涛师长和关天保政委,以及诸多C 师的首长们。他甚至还看见了原来38军的作战 科科长范舟,这么重要的首长都跑回东北了,只是见面时发现他的手被严重冻伤, 说是在回来路上没有敌机骚扰,就在吉普车上睡着了,于是被冻成重伤。很多38军 的首长都回后方来学习多兵种联合作战,苏联老大哥的教官们要给大家上一课。可 课还没上,大家只看了一场京剧,前线就传来消息,联合国军反攻了!于是大家又 匆忙赶回前线,不出所料,那次战役失利了。 有根走后的日子,老旦一度只能以自己的经验揣测着朝鲜的战局,有盼鼓捣出 来的矿石收音机帮了老旦的大忙。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天天公布的好消息里,志愿 军退却了,一直退回了37度线,然后又打回去。这以后就再没有“一推就完”的声 音了。美国人的电台说志愿军被击退,为了掩护其他部队撤退过江,中国军队第38 军血战汉江南岸,在联合国军的猛烈打击下几乎打光。老旦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心 揪成了一团,却又在暗暗庆幸自己能够躲过这次灾难。美国人说在一次战役中,中 国军队第180 师被全歼,中共军队全线退却。虽然有不利的消息,可是他已经知道 志愿军解决了最为头疼的问题——后方运输,后方物资已经可以大量地运输到前线 了。志愿军的炮兵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大过:开战一年期间,因为敌人空中力量 的绞杀,十门大炮大概只有一门能够运到前线,一个师有时候只有十几门炮的支援, 而现在前线一个连就有几十门炮做支援,可谓天壤之别。现在即便被敌人暂时击退, 也不至于全线崩溃。至于180 师被全歼一事,他是死活不会相信的,哪里会有这种 事情——虽然十年后他信了。 现在双方形成了几百公里的对峙局面。小范围的激烈战斗虽然不断,但是已经 没有十几万人大规模的兵团作战了。联合国军面对中朝部队十几个军的纵深防线束 手无策,没听说他们又发动了什么大的战役。志愿军和联合国军的战斗伤亡比例越 来越均衡,在不少战斗中甚至出现了我军和敌军伤亡比例一比五的态势,这太不可 思议了!老旦在收音机旁听得两眼放光,高兴得又去找二子喝了几杯,他认为有根 不会经历自己曾经经历的那种残酷战斗了。 有根走了,翠儿时不时地埋怨男人,担心大儿子的安危,甚至有些神经质了。 老旦大多默不作声,或是哄劝一番。实在被她搅和烦乱了,就去找二子或者鳖怪等 相好的喝几杯,一喝往往收不住量,这一来翠儿就开始担心他的身体,结果通常是 被翠儿堵在酒桌上撵回家去。 老旦思忖再三,没有再去部队里找宗干事,也没有再想方设法找C 师的老领导 们。儿子没走的时候,他心里着实不舍,想用尽办法将儿子留下,留不下也要给他 找个安稳的部队。可现在儿子一走,他突然为自己的这份担忧感到惭愧了,自己好 赖已经是共产党员,这点心思都解不开么?要是被战友和领导们知道了,不是要笑 话甚至鄙视自己么?脑子里的思想斗争进行了几个月,他总算完全打消了再去部队 询问的念头。 转眼又是冬天,也到了村委会改选的时候。在区党委的指派和乡亲们的拥护下, 老旦成了众望所归的村支部书记兼村长。谢老桂和谢国崖调动起全部力量,在党委 会拉选票,在团委会提议案,令村委会所有委员几乎全票通过了老旦任村支部书记 兼村长的提案。郭平原也识趣地自动让位,老旦对此很过意不去。村委会的变动并 没有像谢国崖想像的那般轰轰烈烈,也没有引起区里的注意。郭平原放了软炮,倒 让原本蠢蠢欲动的谢国崖憋足的气无处发泄,胜利者的姿态缺斤少两,还是原来的 职务,还是原来的桌子,区别仿佛竟是自己策划这次改选而平添的不少白头发。虽 然多设了一个妇救会主任的位子,但占着这个位子的也是谢老桂的老婆。 在这一次前所未有的村干部选举中,板子村全体村民,包括妇女在内,只要是 在乡里的选举小组里面被列为选民的,都举起了他们满是硬茧的手,老旦仔细和几 个村干部商量了生产互助组的现状,探讨出了一些继续扩大生长互助合作的方法, 也信心十足地上任了。 在板子村的冬季交粮工作又开始忙活的时候,老旦终于收到了儿子的来信。那 天他正在村办公室,一看到信,他迅速放下手里刚冲好的茶,险些把搪瓷缸子摔了。 他带着信一瘸一拐地跑回了家,一路上的鸡鸭猪狗都仿佛在对他笑着,他自己也笑 得合不拢嘴了。一撞进门就大喊着女人的名字,气喘吁吁地挥舞着手里的信。女人 索性把剥掉一半毛的母鸡扔在地上,只胡乱洗了几把手,粘着满身的鸡毛就上了炕, 蹑手蹑脚地摸着儿子的信。她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将八张信纸在桌 子上仔细铺平了。老旦忙探过去,急切地用自己在东北学习的识文断字本领勉强阅 读着。 爹,娘,你们都好么?有盼也好么? 儿子先斩后奏,违抗父命参了军,给爹娘赔不是了!儿子一直想参军,想为新 中国贡献青春和力量,接上俺爹的光荣班,可总是没有机会。直到那天部队过学校, 俺的血都往头上涌啊,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了,就一咬牙上了军车报了名。爹和 娘的心思俺都晓得,你们怕俺有个闪失,觉得俺还小。其实啊,俺在部队里挺显大 的,俺说自个虚岁才十八,好多同志不信哩,说俺咋说也有二十五了,呵呵,谁叫 俺长得这结实哩?我在这边很好。 爹,俺现在隶属咱38军B 师,你当年是在C 师,可咱们师的首长们都知道你们, 听说俺是你的儿子,都对俺很照顾哩。过来朝鲜半岛这半年了,一直在后方做运输 保障工作,天天修公路和桥梁,各种武器都操练得精熟,可就是没朝敌人放过枪, 一直在干工程兵的活。直到这个月才跟着部队到了前线,才打了第一枪,俺运气好 极了,第一枪俺就敲死一个南朝鲜敌人,是个中尉军官哩!呵呵,碰巧他露出了半 个头被俺瞅见了。 咱们的队伍现在兵强马壮,还有几个文化教员,爹啊,你羡慕吧?因为俺上过 高中,连里也让俺兼任了文化教员,和谷中蛟副排长一起担任战士们的书信代写和 代读工作。这个任务很重要,同志们一收到国内的信,就欢天喜地地跑来找我们— —上个礼拜山西来的排长桂平同志家里来信,说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家人让 他爹给女儿起个名字,咱们全连指战员想了一晚上,最后用了我给她取的名字,叫 桂乙可,俺起得好听么?同志们都说好,信已经从前线寄回他老家了。现在咱们部 队的后勤保障非常通畅,军队邮递部门的工作也做得非常好,去年你的信寄到家里 几乎要一个月,现在不到二十天你们就可以收到了。咱们现在已经从团里搬回来了 刚从国内运来的棉衣,那新棉花味道啊,就像咱们村子做的,不过首长说等作战任 务完了之后再发,呵呵。你们那会儿要12月份才发冬装呢,俺在望远镜里看到,被 俺打死的那个鬼子也没换棉衣哩。 俺们师长也是咱38军的响当当的人物哩!当年你们C 师在三所里狙击敌人的时 候,咱们B 师突破了敌人的硬骨头——土耳其旅的防线,然后奉命迅速向三所里方 向支援,也创造了不小的奇迹。最终靠近了龙源里,才使得C 师得到了及时的支援, 获得了战役的最终胜利。爹,我真遗憾啊,如果能够早一点来参加志愿军,或许能 够和你在一场战役中共同杀敌哩,俺错过了多么伟大的一场战役啊! 不过没关系,现在俺总算到了前线。看咱们师的动静,估计要发动新的攻击了。 首长做过好多次战前动员了,说咱们在前线打得越好,国家在板门店的谈判就越顺 利,美帝国主义在谈判桌上耍滑头,咱们就要在战场上让他们受教训。 我们对面是一座山,连长说联合国军在这块不起眼儿的山上费了很大功夫,构 筑了坚固的工事,是永久性的坑道和钢筋混凝土地堡群,而且埋设了地雷,设置了 各种障碍,照连长的话讲,是个难啃的肉包子。如今,这个光荣的任务落到了咱38 军的身上,我们全连指战员都在军旗前面宣了誓,战斗打响一定要冲上去!爹,看 来儿子立功的时候到了!你和娘就等着俺的好消息吧! 今天只能写到这里了,部队有纪律,也不能和你们说太多,爹知道的。明天还 要和谷副排长去3 排那边看一看战士们的文化作业。他这些天可能太累了,情绪不 大好,总是一个人坐在旮旯里抽闷烟,思想也好像有点不对头,说现在不给发棉衣, 明摆着是上面怕浪费,旁边的部队早就发了。还说什么等攻击一开始,咱们连一半 同志就会不需要棉衣了——俺觉得他的思想确实是不对劲啊,这点苦都吃不了,对 部队上级下达的命令犯小嘀咕,怎么配做38军的士兵呢?38军一向是以绝对服从命 令,坚决完成使命而名震天下的啊!可是,毛主席教育我们,同志犯了思想上的错 误,咱们应该千方百计地帮助他改正,俺该怎么帮他呢?他也是老兵了,参加了多 次血战,是有些战功的——爹你知道的,文化教员一般是不允许参加战斗的,他们 是我们部队宝贵的财富。他的文化程度比我还要高,怎么觉悟就这么差哩?连指导 员也发现了他的问题,只是让俺多和他交流交流,化解一下抵触心理,战斗之前, 不要为这点困难影响7 连战士们的情绪。 好了,下次给你们写信,估计要在战役以后了,你们不必回信,前线不方便收, 等战斗结束了,我再写给你们。 祝父母大人安好!让有盼好好学习! 毛主席万岁! 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 儿谢有根敬上 1952年9 月10日 老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坑坑洼洼地读下了儿子的信,不是儿子写得潦草,而 是自己的文化水平实在太差,很多字和词都是揣测着意思读下来的。他不禁为儿子 的高等文化水平自豪起来。有根的信很让老旦宽慰,他悬了小半年的心落回到了肚 子里。以38军所向披靡的战斗力和今非昔比的火力配备,干掉几个南朝鲜师还不跟 杀只小母鸡似的?有根虽然在前线,但是情势比起三所里和汉江来,就根本算不上 险恶了。这小子在学校称王称霸,人还算机灵,连队里又照顾他——谁让他有个38 军的英雄爹呢?所以这场战斗应该不会太过惊险的。有根说的没错,文化教员在各 个连都是宝贝,战士们恨不得把他们别在裤腰带上。他们的地位非常突出,各种作 战会议和命令传达,都需要他们参与。以有根的文化程度居然也可以做文化教员, 这真让他这个认字比打仗困难的老爹感到惭愧了。 “有根就写了这么多?咋就没了?小半年才一封信?” “你知道个啥?前线写信是有纪律的,哪能天天趴在战壕里写信?一百万志愿 军天天写信,那咱后勤保障部门就别运粮草和弹药了,光运信都忙不完……俺还得 提醒提醒他,关于部队的事情不要在信里面说,这要犯错误的,这个傻小子!” 当夜,老旦和翠儿在麻油灯下盘算着,有根写这封信已经是半个月之前,儿子 或许已经参加了他说的那场战斗。老旦知道,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发动攻势,从来 不会提前半个月进入攻击阵地,敌人的空中侦察非常厉害,隐蔽得不好就会遭到毁 灭性的轰炸和炮火覆盖。从有根的信看得出,他们的部队已经进入了战前总动员时 期,也已经进入了出发阵地,战役应该已经打响了。 想了半宿,老旦和女人都毫无困意。顺风耳郭平原得知了邮递员的到来,估计 到必然是老旦家的,就半夜拎着酒瓶登门拜访。老旦一看乐了,反正睡不着,又是 在自家炕上,喝点酒女人不会管。席间老旦把有根的信给郭平原看了,郭平原啧啧 称赞着,说:“你的儿子立起来了,要为国家建功立业了!咋了部队还不发棉衣哪? 咱们村做的棉衣说不定就会给他们穿呢!咱们志愿军现在这么厉害,还怕他美帝国 主义不成?你们家以后要有两个英雄了!你家门檐上已经有两块牌子了,莫非还要 再挂几个?那可咋办好哩?” 可是,一连一个多月过去,广播里并没有传来前线的捷报,也没有提到这次战 斗。莫非这场战役没打起来?老旦一头雾水,想去摆弄有盼的矿石收音机,却苦于 儿子在县里准备考试回不了家,那一堆零件不是自己能玩得转的。村口的喇叭,每 天只把前线谈判的消息重复播报着,大规模的战斗已经提得很少了。村民们的耳朵 都听出了茧子了,谈判哪有谈这么久的?当年国共谈判可只谈了几个月,这美国人 啥意思?从中央的电台里,老旦已经无从判断战争当前的态势。零星的战斗还在进 行,我志愿军的捷报还在频传,却仍然没有儿子提到过的地方。每一次捷报都让他 惊悸一下,那心好像被一根绳子揪住了,在那里隐隐作痛…… 在村委会的工作让老旦开始重新认识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村新生活。相比他当 年离开的时候,板子村如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板子村农民从心底里感谢共产党 和毛主席,感激共产党让他们第一次不必再为土地的得失而焦虑。村子里少有的几 户富户都已经过了改造,他们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新的土地政策。板子村屁大点的 地界,自古以来就不是富地,除了出过几个显赫的土匪,以及家破人亡的谢大驴家, 就没出过什么豪家大户,土改的时候也没有闹过土豪劣绅——进驻的工作组发现根 本没有必要。这些富农和村民的关系都很好,他们一样种地干活,一样破衣烂衫, 一样半个月吃一次白面。照二子他爹的话讲,富农们的地以前也是吃苦吃出来的, 共产党早来几十年,这个苦就不用受了。 1952年秋天,板子村眼见就将迎来少有的丰收。据村子里最老的谢二瞎子说, 他的记忆中从没有这么好的收成。袁白先生翻箱倒柜掏出几本破烂的县志,上面记 载着板子村短短百年历史里的收成记录,除了光绪年间和民国初年几次像模像样的 收成,其他年份大多有饥馑,尤以民国末年为甚。在乡亲们看来,这丰收来得莫名 其妙。前年冬季的大雪并没有给去年带来丰收,只算是个中等,可去年冬天的降雪 和温墒并非盛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冬旱。由于各村在忙于互助合作工作组的组织 工作,整个地区也没有大规模开展储肥和防寒保墒,这个丰收既无先兆,也无理由, 对于担惊受怕几十年的村民们来说,这比北京成立了新中国还要让他们高兴。既然 今年的丰收并非天佑,村民们自然就想到了人的原因: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给咱们 带来的福气哩! 对担任村支书这个职务,老旦原本心里打鼓,这个丰收年来得太及时了,让他 免去了很多顾虑。村民们的眉头舒展了,村委会开展各种工作就很容易落实。合作 组的工作在年中终于全部完成,板子村的合作组成了县里面的典型,老旦在县党委 工作会议上被当众表扬,在板子村传为佳话。县长储健如今已经升任了县委书记, 老旦念着储书记当年对自己和家人的照料,每次去县里都要去看看他,有时聊工作, 有时聊曾经的战斗经历。储健对这个戎马半生的憨厚人很有好感,来往的日子久了, 二人已经毫不生分,储健教给老旦不少党员工作和村委会管理经验,老旦则和他一 次一次描述那场令38军一举成名的辉煌战役,每一次都让储健听得目眩神迷。 当大雪再一次盖住大地时,就到过年了。老旦一家三口吃着年夜饭,乐呵呵地 闲聊着。有盼因为挑灯夜战过多,开始变得近视,说话总眯缝着眼儿,显得文绉绉 的,还有些拿腔拿调: “爹,你看了《人民日报》元旦那篇社论了么?那篇《迎接1953年的伟大任务》?” “没看,报纸有,俺读起来费劲,就没看。” “爹你以后要看报啊,那是国家发出政令声音的主要渠道,你要从上面把握国 家的政策哩。” “听广播不是一样么?” “还是不太一样,听广播容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广播里经常念不全,报纸上 写得全,而且这种文章你要多看几遍才有感悟,听一遍不一定明白。爹你搞村委会 工作,要注意思想进步哩!” “臭小子,这就嫌弃你爹了?你的思想老子看也没进步到哪儿去,戴个眼镜就 冒充秀才了?来跟你爹穷显摆?” “爹,你又不对了!我马上要考师专了,必须加强政治学习,了解国家形势。 那篇社论里面说了,中央制定了第一个国家经济建设五年计划,国家要开展大规模 的工业农业和科技建设了,而且文化教育事业也要适应这个过程——最重要的啊, 国家今年要出宪法了!” “‘县’法是啥法?国家给每个县都要定个王法么?” “爹啊,我说你落后你就不信,宪法是咱国家的根本大法,是用来运行国家大 政纲领的,不是县城的法!” “你别在老子面前‘我’‘我的’个不停,听着别扭,要那法干啥?咱共产党 和毛主席说了算不就行了?费那个劲干球啥?” “爹,俺真是拿你没办法了!你可不如俺储健叔叔,他也是打仗出身,文化程 度比起你强不到哪里去,可人家好学,能够进步,所以储叔叔当了县委书记。人家 在大会上发言,这些事情都门清哩!不和你说这个了,有时间你和他多聊聊吧。爹 啊,俺上个月在县里看了场电影,叫《南征北战》,说的是1947年咱解放军转战中 原的事情,你知道么?” “不知道,俺那会儿还在青天白日那边呢!” “哦,片子里说当时解放军打不过国民党部队,硬碰硬不行,就四处转战,寻 机歼灭国民党的部队,看了这个片子,俺明白了为啥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了。” “明白了?你说为啥?” “一是咱共产党解放军会运用战术,面对国民党的飞机大炮能扬长避短;二是 在战斗的时候有大无畏的革命牺牲精神,勇于为了革命事业献身;三是咱共产党的 军队有群众基础。” 听着有盼的话,老旦猛然想到了自己那八年的抗战经历。那何尝不是南征北战? 那何尝不是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不过想到淮海战役时,他又摇了摇头。有盼以为 他持否定态度,追着说道: “爹你别摇头,你看咱中国人民志愿军去朝鲜打仗,能把武装到牙齿的美帝国 主义连同十几个国家的部队打回38线南边,可当年你们几百万国民党部队却连几十 万日本鬼子都挡不住,那小日本可是美国人的手下败将哩!这不就是说明你们抗日 的时候,缺乏共产党的那种献身精神么?更别说你们在解放战争时期用的都是美式 武器,却连‘小米加步枪’的解放军都打不过!” “你放屁!”老旦突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一把将手中的酒杯顿在桌子上,挣 着要站起身来。 “你小子懂个屁!刚上了个小学就教训起老子了?咱们当年抗日有多少人战死 你知道么?你以为咱们抗日的时候就是飞机大炮坦克车啊?那是后来的事情,抗日 的时候咱们的武器装备还不如咱村子里的民兵连!俺在黄河边上,在武汉,在长沙, 在常德,身边的战友几乎全部战死了!很多都是和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你知道么? 没有他们能有咱们的今天?没准现在咱中国还挂着膏药旗呢!” “爹,你说的俺不信!俺只知道抗战初期蒋介石不去打日本人,却到苏区去剿 共,说是攘外必先安内,到了抗战后期,统一战线已经建立了,还发动了皖南事变, 杀害我新四军将士,这样的政府怎么能带领国民获得抗战胜利?可咱党中央和毛主 席为了抗日,在最危急的时候却东渡黄河,主动和日军作战,你知道么?是咱共产 党的115 师在平型关打的第一个对日军的胜仗,鬼子不管怎么进攻,就是打不下陕 北,可你们当时的防区呢?日本人投降前夕发动了一次战役,都把你们打得落花流 水,这不是事实么?” “真反了你了!平型关俺没听说过,打死多少鬼子?……” “一千多个吧!” “笑话,老子所在的部队光在常德就杀了上万名鬼子,死在你爹刀枪之下的恐 怕都有上百,歼灭个千把人算什么大捷?当年老子抗日的时候,我们哪一场战役不 都是几万几万地杀鬼子?武汉战役,长沙战役,常德战役,就连一个小小的白石沟 子,都是尸横遍野,你个浑小子知道么?” 老旦被儿子振振有辞的顶撞气得手脚乱颤,一边吼叫着一边站起身来去用手捉 他,翠儿忙拦住了,冲有盼喊道: “哎呀,急个啥么!有盼顶你几句你就发火么?你个死小子,咋啦大过年的来 气你爹哩?提以前的事情干球啥?还不赶紧给俺闭上嘴!” “爹你别生气,这是俺从历史课上学来的,当年国民党部队的确是一退再退, 面对日寇的进攻,一个胜仗都打不了,第一场胜仗的却是咱林彪师长的平型关战役 创造的,歼敌虽少却意义重大,它鼓舞了全国人民的战胜鬼子的信心啊!这是课堂 上老师讲的,那还有个错么?” 老旦强压心中的怒火,儿子说的话重重地刺伤了他,刺到了他心底最为脆弱的 地方,他一口气猛然憋在左边的肺里,仿佛有几根钢针在刺着他的心脏,让他疼得 蜷起了身子。他的手因为这骤来的痛苦而抽搐着,抖动的手沾满了洒出的酒,不知 是因为疼痛还是伤心,他已泪水盈眶。 “滚——”老旦重重地将酒杯摔在了地上。 盛夏的一天下午,广播里的那个铿锵的女高音喊道:朝鲜停战了! 大白天听到这个消息,老旦竟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就这么停了?不往南打了? 我的儿子要回来了?怎么他没有写信告诉自己哪? 老旦掐着指头算计着,双方签署了停战协议,驻守防线的部队往往是第二梯队 级的部队,38军作为两次入朝的主力部队,必然是要撤回国内休整的,从准备到动 身,有个把月的时间,应该就回来了。翠儿问他儿子啥时候回来,老旦不敢乱讲, 说还是去县里问一下吧。 在储健的办公室,老旦拨通了38军驻地的电话,几经周折找到了宗亮干事,急 切地向他打听部队何时回来、儿子何时回来等等揪心的问题,与上次见面的时候不 同,宗干事在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淡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是在B 师吧?我们还没有接到部队回来的通知……嗯,怎么说呢?你还是 先别问了吧。咱38军第二次入朝的部队,尤其是A 和B 师,伤亡非常大,我们已经 接到命令,集中一切精力处理烈士和伤残官兵的政策落实问题,你在这个时候急着 问,我也不能专门为你去找他。再等一阵子,他要是平安回来了,自然会给信给你 们……如果没有回来,部队也会给你信儿的。” “那,宗干事?咱们部队在哪次战役里有这么大的损失的?啥时候?”老旦按 住怦怦乱跳的心头,小心问道。 “这是军事机密,不能说,部队的纪律你懂吧?” “你就和俺说他能不能回来?”老旦急道。 “你怎么……你还是先别问了吧……”宗干事一把挂了电话。 老旦拿着电话愣了足有五分钟才慢慢放下,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储健看 到他面色苍白,就安慰道: “解放,咱们都是老革命了,你咋了心思还这么重?不像个身经百战的人哩。 把心看开点,有根那小子那么机灵,不会有事的……再说就算有事,哪怕牺牲了, 你也要有一个老革命者的气魄,不能哭天抹泪地稀松啊!” 老旦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咽下一口苦涩的砖茶,叹口气说: “有根还小,一上战场就遇上这么大的仗,这么厉害的敌人,唉……咋能不担 心呦?儿子来信说他们要攻打白头山,可是咱们的电台里没提这事,俺刚才追问宗 干事,他就把电话挂了。有根在的B 师据他说死伤很大,俺怕就是有根说的那次战 役啊!俺千算计万算计,把儿子安排到38军,满以为不会有什么闪失了……我不是 怕他牺牲,上了战场就有这个可能,唉……俺是晓得当年他们是咋惦记俺的了,揪 心啊……” “解放啊,说句实在话,你不能老这么想了,也别把精力老放在儿子身上了, 儿子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当年你的父母要都健在,能让你去当兵打仗?儿 子们的事情,你尽到力了,后面就看他们的造化了。而且你要注意看看如今的形势, 你是党员,要有带头性,让村里的群众和你的同志们知道你不情愿儿子去保家卫国, 还把儿子调来调去,怕儿子有闪失,你这个党性就会有人质疑。解放啊,你和我不 一样,你是半路出家的党员哩,要牢记这一点啊,你虽然功成名就了,可是你的出 身不踏实,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这话俺不爱听!咋了?俺为了新中国打成这个样子,俺的党员和战斗英雄 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俺出身咋了?俺当年是打过解放军,可俺哪里知道解放军是 个啥?俺原本还以为是土匪哪。俺打鬼子的时候连共产党是个啥都不知道球的,是 土匪还是正规军?是骑驴还是骑大马?俺都不知道,俺有什么错?而且俺打鬼子打 了八年就没人问了?俺打鬼子流了多少血?这笔账算在谁的身上?算在新中国还是 台湾那边?俺家有盼儿前些日子也这样挤兑俺,这些天俺的心里憋得慌!” 储健被老旦一通没头没脑的牢骚惊出一身冷汗,忙去把门掩了,低声对老旦说 : “你犯了疯病么?大白天你乱叫个啥?俺的话你咋就听不进去哩?亏你还是个 党员,俺看你不配入党,也不配当村支书,你的思想有问题!咋了?你稀里糊涂地 打解放军,你还有理了?有多少原来在国民党部队的都起义过来,你当年为啥就没 想想?说你脑子不够使你还跟俺犯倔!你是战场上被解放军俘虏的,不是主动起义 过来的!你明白这之间的差别么?打鬼子有了功劳就要跟党和国家算账了?老子当 年在伏牛山打鬼子也打了六年,身上也是一身疤,老子向谁要功劳了么?你保家卫 国在战场上变成了残废,你身为共产党员这是应该的,你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真奇怪,是谁批准你入了党?还说你儿子挤兑你,我看是你家有盼思想觉悟已经比 你高了!你要是在县委会上敢这样乱说,说不定明天就会被当成肃反对象收了!而 且俺第一个不放过你!你这个笨鳖!” 老旦沉默了,储健的话让他无法反驳,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儿子所言般 思想落伍了,该如何才能去掉自己心里面的那层忧虑呢?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发 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你看看现在是啥时候?镇压反革命的过程你看见了么?去年肃反还是好的, 我们处决的都是真正的反革命!可现在呢,我发现不但是敌特,就连那些早就向政 府坦白、自首,早就有了结论的人,甚至都在咱们县政府部门中安置工作的,都被 重新找出来枪毙。这里面就有不少原来是国民党的文职人员。再反观你自己,就你 那点子英雄历史,放在变革的政治社会里根本不值一提,你懂么? 俺知道你心里面有时候委屈,也惦记儿子,可你不能不进步啊,你刚才说的话 俺只当没听见过,你要是和别人乱讲,俺可不认你这个朋友!” 储健说罢欲摔门而去,突然又转过身来说:“昨天省军区政治处来了个电话, 说你的一个老首长要来看你,所以我才叫你到县政府来,他没说名字。” “老首长?奇怪了……” 当肖道成身着一身呢子军服出现在他面前时,老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 的身后是同自己一样遍体伤痕却依然孔武的陈岩彬,老旦几乎要从椅子里跳起来, 他伸出单臂扑向他们,而后就被这两个亲密的同志搀扶住了。 “你个死老旦!我一直以为你光荣了,原来你躲在这里作威作福哪!” “陈岩彬你个球的!老子在医院就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你也不回东北医院去看 看老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好了好了,你们两人那时候都在医院里躺着哪,只不过他在平壤的医院,你 却在东北的医院,后来岩彬得了严重的血液感染,被转回了北京的医院才保住命, 阎王爷都饶了他,你老旦还不饶了他?” 老旦用左手一会儿摸摸老肖,一会儿抓抓老陈,高兴得嘴咧成了瓜瓢。肖道成 惊讶于老旦的衰败的样子,想起当年——也就是六七年前那个威风凛凛的老旦,心 里一酸,眼泪早就掉了下来,他一哭,老旦和陈岩彬要靠互相对骂才能硬撑住的悲 伤再也忍不住了,几人终于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老首长啊……老肖,俺还能活着见到你,高兴哪……” “俺也高兴,这不咱们又见面了么?俺调到河南军区任职了,岩彬被我找来当 政治处主任,开车来你这儿才一天不到,以后见你的时候多着呢!” “是啊老旦,咱们不容易啊,侦察营从朝鲜回来的军官就咱们两个,王皓兄弟, 唉……不说了,他为国壮烈,死得其所!” “不说这个了,老旦……嗐……你看我这记性,老解放同志!今天俺两个可是 来找你喝酒的,你这身子骨……还成么?”肖道成关切地问道。 “哪还有个不成的?俺老解放身子残了,这仗打不了了,可俺这酒量还见长哩! 他陈岩彬原来就不是俺的对手,今天照样不成!” “你就吹吧!好在今天还有个大公道人做见证……” 当晚,老旦把他们拉回了板子村,在自家的炕头上宴请这二位亲密的同志。翠 儿见男人的老首长亲自登门了,也收拾起想念儿子的焦虑,精精心心地给他们料理 酒菜。老旦早知肖道成认识村里的鳖怪,就把他也请了过来。肖道成和鳖怪十几年 没见面,也曾经有过一段际会佳话,见了面自然是激动不已。四人杯盏交错直至深 夜,酣畅谈心,却仍无醉意。翠儿看着他们,打心底爱惜自己的男人,居然有这么 一帮铁心杆子的汉子做朋友,想着想着便怜惜他如今的样子了。陈岩彬见翠儿眼圈 泛红泪光映起,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便对老旦说道: “解放啊,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么?” “啥话?” “你当年答应过我,全国解放了,我的女人要由嫂子来帮我解决,今天我来了 你们村,这话你可不能不认账,我就要找像嫂子这样的,能一等你就等十三年的好 女人!” “嗯,俺还记得,翠儿,这话俺是说过,你看看咱村有没有好女子,帮俺兄弟 说一个?” “成,这事情俺在妇联小组提出来,村子里的姑娘就稀罕你们解放军,这是俺 村妹子的福气哩,包在俺身上啦!” “哎呀嫂子,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我终于可以有老婆了,中!岩彬先给媒婆 嫂子鞠躬了!” 陈岩彬说罢就要跳下炕来鞠躬,被老旦一把拽了回去。 “拉倒吧你!跟你嫂子还客气个啥,赶紧把你的酒喝完了才是正经!” “解放啊,咱们一会儿去给牺牲的同志们烧烧纸吧?这么多年了,连给他们烧 纸都顾不上……”肖道成突然说道。 “今天也不是清明啊……”鳖怪问道。 “啥清明不清明的!今天咱们几个老战友难得凑到一块儿,可有多少同志不能 和我们这样喝酒了……今天咱们喝得痛快,也得给他们送点子去,午夜的时候再烧 点纸,同志们也能收得到……嗯,翠儿,你去袁白先生那边看看,他的铺子该有不 少纸钱的,咱多买点来,把咱家的酒都带上,要祭奠的人不少哩……” 几个老战友乘着酒意,迈着蹒跚的步子,相互搀扶着朝村口的大杨树走去。给 阴间的人送钱要在路口送,于是他们就一直往那里去了。虽然还未秋凉,可凌晨的 村口依然寒气袭人,让这几个喝得浑身燥热的汉子都扣紧了衣裳。大杨树的枝叶被 半夜的瞎风吹得时而狂摆,时而微拂,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除此之外,这村口黑静 得就像老旦梦里的阴间了…… 几个人在树下站定了。老旦用火柴点起了一堆小火,那火苗小得可怜,一阵风 正要扑灭它,陈岩彬一浇上去半瓶汽油,那团小火立刻就腾跃起来了,差点烧到了 老旦的眉毛。 “你个球不长眼的!老子已经被汽油弹烧怕了,你还要烧老子么?” 肖道成没有说话,他拿过一把纸钱,凑到火苗上点燃了,那纸钱就在他的手里 烧起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这把燃烧的纸钱,仿佛忘了火的灼热,就在翠儿觉得 要烧到他的手掌时,肖道成猛然将这把纸钱抛向天空,伴随着一声哭喊: “同志们收着啊……” 燃烧的纸钱被风瞬间吹散,仿佛是黑暗里爆开的一团烟花,成千上万的火星和 火苗随风而去,有的卷向高空,有的拂过大地,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弥漫了四周的天 空。还没等它们暗淡下去,老旦和陈岩彬的纸钱也撒了出去,那光芒就灿烂了起来, 大杨树周围的旷野都被它们照亮了。 “同志们,老子是你们的好兄弟陈岩彬,来给你们烧纸了……” “同志们啊……弟兄们啊,老旦给你们送酒来了……送酒来了……老乡!高团 长!黄老倌子!杨铁筠兄弟!王立疆兄弟!顾天磊兄弟!陈玉茗兄弟!铜头兄弟! 文强兄弟!大薛兄弟!海涛兄弟……王皓兄弟!夏千兄弟!武白升兄弟!北万兄弟 ……你们都听见了么……俺老旦来给你们送酒来了……” 老旦放声哭号着,把一瓶又一瓶烈酒泼洒在火堆里,那火焰骤然间升腾成一团 团巨大的火球,翻卷着飞向漆黑的夜空……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