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凄风苦雨 山林岩洞是我房,青枝绿叶是我床, 野菜葛根是我粮,共产党是我亲爹娘。 魂断甘桥 1933年6月13日,红二十五军刚刚撤离围攻七里坪战场,一场特大暴风雨铺天盖 地而来,山洪暴发,一夜之间把红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师布置于王锡九、习家 坡、石门口、大斛山、江家(土旁)、高庙岗、醉仙山、神龙岗的工事、堑壕荡涤而 平。大自然在四十三天中表现的烦躁、闷热终于倾泻出来。老百姓没有看到风暴吞 没饥饿疲惫的红军。他们说:天不灭红军! 沈泽民站在光宇山上,望着撤围的红军队伍,长长舒了一口气,甚至流下了眼 泪。昨天他住在军部没有走,和吴焕先在一起。现在他跟随红二十五军一起行动。 有关红军的作战行动决定,都由他与吴焕先等省委成员商量研究。有时候他亦单枪 匹马,往来于军队与地方之间,随地驻扎开展工作。沈泽民常常为没有军事上主持 人而担忧。他向中央报告:“我们军长和军政委和师长都是游击出身的人,没有受 一点军事上专门教育。”唯一的师长姚家芳是黄埔四期生,他却不信任,一直对姚 耿耿于怀,说他是第三党。他说:“泽民完全不懂军事,是中央所晓得的,”但他 又不得不管,暴风雨后,光宇山显得空气新鲜,沈泽民心清好起来,他忽然想起吴 焕先妻子的随军问题,七里坪没有拿下来,老婆可不能丢啊!在这艰难困苦的磋砣 岁月,凝结着他和吴焕先一种特殊关系,有时争吵得气冲斗牛,但他们又情同手足。 七里坪战役之前,沈泽民巡视部队回到军部。他忽然喜笑颜开地对吴焕先说: “呵呵,我今天看见一个人,她长得很美啊!”“谁?”吴焕先惊讶地问。“我们 军长同志金屋藏娇哟!” 沈泽民是在回程的路上碰到曹干先的。她走在打粮队伍的战士们中间,是一个 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他本想批评战士们注意军人形象,一打听才知是军长爱人曹干 先。沈泽民也被吸引了,他也上去和她说上几句话。除了初进金家寨蒋曰英给他留 下难忘的印象,曹干先又闯进沈泽民人生向往中来了。他嘻嘻地笑着说:“甭着急, 我把她给你带来了!” 省委书记的一句话,说得吴焕先心中起了波澜。 吴焕先妻子曹干先是曹学楷的老妹子,小名六姑,和戴继伦也是姑表兄妹。曹 学楷、戴继伦被张国焘杀害之后,他就怕见妻子的面,觉得不好解释。有一次部队 行军路过家乡四角曹门,妈妈在竹林巷茶棚里烧水给过往队伍战士们喝。吴焕先看 见了母亲喊一声“娘!”吴妈妈从茶棚里走出来看儿子,忽然有位大嫂朝吴焕先吆 喝起来。“七相公,你瞄是谁来了!” 曹干先浑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手腕儿挎着竹篮子,还拎着一个小布包,从倒 水河那边走了过来。茶棚里顿时雅雀无声。在场的好几个中年妇女,都不由眨动着 两眼,瞧着即将到来的人儿出神。吴妈妈两眼热热地瞅着儿子,仿佛是自言自语地 说:“你前次从家门口路过,就没跟你媳妇照面……村里人嘈嘈开了,她的两个眼 窝都哭红了。唉!你俩到底为啥事儿……” 吴妈妈的话被周围的妇女们听到了。曹干先一走上河岸,她们都借口离开了。 茶棚底下就剩下娘儿俩。 恰在这时,曹干先满面鲜红地闪了进来。她随手把竹篮子放在桌上,对婆婆说: “娘,你给他们开饭,篮子里有芝麻饼子、腊肉、鸡蛋……”忙又把个小包包递给 警卫员姚小川说:“大兄弟,难为你了。你们整天行军打仗,没少跑路,这里面包 着几双鞋袜,有你两双,也有他的…… 她仿佛负有什么特别使命要匆匆离去,见了面也不跟丈夫打个招呼,看样子就 想走了。 吴妈妈在一旁乐嘻嘻地说:“儿呀,不急不急,先让他们吃饭……” 两个人狼吞虎咽吃罢了饭。姚小川这才把嘴一抹说:“首长,我先去打前站, 在箭场河街口等你……”说着兔子似的撒腿就跑。吴焕先这才领着媳妇来到箭场河 街上,转了几家杂货店,给妻子扯了七尺青蓝色阴丹士林布,还给母亲扯了块棉布 衣料和二嫂侄女买了点东西。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妻子到路口,说:“六姑,难为你 了,回家去吧。” 曹六姑说:“焕先,我知道你为什么三过家门而不入,你是为俺学楷、继伦哥 的事怕见俺,我不怪你。可惜我继伦大哥的媳妇香莲姐都急疯了……”吴焕先欲语 无言。 沈泽民不是跟吴焕先开玩笑,曹干先真的被他带到了大畈。“军长,你屋里人 来了。”桃小川笑嘻嘻地向他报告。 “报告长官,你嫂子拥护红军来啦!” 话音刚落,就见一位说话像铜锣一般清脆、行动似霹雳火一样泼辣的妇女,旋 风般地猛扑进来,挺在吴焕先面前。她是妇女委员方志汉。 吴焕先妻子曹干先,随后才羞羞答答地跟进屋来,臂上挽着个小包袱,一手还 拎着个吊葫似的干粮布袋。她的身上罩着一件阴丹士林的大襟衣衫,是去年八月间 夫妻茶棚相逢时,吴焕先领她在箭场河街上扯的衣料。一条洗得灰白的粗布裤子, 膝盖上打着两块黑布补丁,十分引人注目。结婚时剪的披毛装,如今又扎成个喜鹃 尾巴儿,紧紧地挽在脑后。额头上搭着一块印花布头帕,把个髻儿捂得严严实实。 半年多不曾相见,她也消瘦了许多,那么一张汤圆似的脸盘,仿佛经过一番雕刻似 的,白皙柔嫩的容颜,增添了一抹淡淡的茶褐色。一双野葡萄似的黑眼珠儿,闪烁 着甜蜜动人的光彩。偶一流盼,恰好跟丈夫的目光碰在一起…… “当个球军长,见一面都这般难。日后要坐上皇帝,说不定还要击鼓升帐!” 方志汉和吴焕先关系非同一般,一见面就数落个没完。方志汉又说:“我先问你, 红二十五军管得起饭,管不起饭?” “哎呀,有我吴焕先吃的,就不会把你饿着!嫂子来得正是时候,好给部队教 教歌子,鼓鼓战斗情绪。” 方志汉笑了,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 晚上,一弯脉脉含笑的新月牙儿,早已飘向大山的西边,渐渐地隐没下去。吴 焕先从七十五师驻地返回军部,一路上唱着从方志汉那儿学来的《土地革命歌》, 就是后来程坦改词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的前身。妻子还在灯下做针线活儿等 他。吴焕先进门就喊:“六姑,有吃的吗?” 正要动手去解布袋时,却又被妻子一把夺了过去,紧紧张张地搂在怀里。“嘿 嘿!你不解开,我也摸了个差不多,不是晒干的馍块,就是吃剩的米饭,里面疙疙 瘩瘩的,说不定是讨来的残余剩饭……” “七相公,你莫白扯!作贱人呢……”妻子急得眼里噙着泪花。可她马上一语 道破“天机”,“红军、游击队可以到白区打粮,俺就打不来一点儿吃的么?莫把 人瞧扁咯!” “打粮?”吴焕先全明白了。他痴呆地偎着妻子坐了下来,轻轻抬起一只手臂, 搭在妻子肩头,凝神地看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抹下了眼泪:“我这个家门口的游 子,只有苦你,没得法子帮你,你在家又当儿子又做媳妇,还得四下里奔走……打 粮!” 妻子忙把丈夫的嘴巴一捂,说:“你别再说这话儿。”随后才低声细语道: “俺这个不中用的,儿子当不了,媳妇也没做好。成亲两年多了,俺都没开怀,给 你连个讶子也没抓下,对不住你呢!俺都羞得没脸见你……” “别说傻话,这年月抓下个娃儿,也养不活……这样就好!” 妻子娇喷地瞥他一眼说:“志汉嫂子说了,跟上个当红军的哥哥,就得多养几 个份子,长大也好当红军……” 吴焕先说:“我知道了,是志汉嫂子约你来的?” 曹干先说:“志汉嫂子说,多养几个娃儿也是对革命作贡献,日后长大成人, 就像咱家门前的倒水河水,流也流不断……” 夜深了!灯也黑了!吴焕先搂着她相依为命的妻子睡熟了! 第二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打粮的队伍回来了。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身 背的、肩挑的,牲口驮的,如同打了胜仗一样满载而归。谁也没想到,吴焕先的妈 妈也背着一布袋粮食,跟在打粮队伍中。箭场河一带的红军战士,大都认识吴妈妈, 于是不约而同地迎上去,“大娘长、大娘短”地喊起来。老经理吴维儒正要领着吴 母去见军长时,省委书记沈泽民来到现场。他就当面介绍说:这是军长的娘,一个 人跑到光山边界去讨饭,半路上被他截了回来…… 吴母没有见过沈泽民,他只见过张主席、徐总指挥。也不知道这个矮个人儿就 是省委书记。就摇摇晃晃地坐到路旁撩起衣襟抹眼泪。她说媳妇脸皮薄,出去讨不 到什么,我老婆子出门能抹开脸,张得了口……” 母亲的话被战士们听得真真切切。军长的妻子和母亲都在要饭。有的战士跟着 吴妈妈一起抹眼泪。“吴妈妈,我们养活您。”“吴妈妈,你是我们军长母亲啊!” 红军战士们流着眼泪嚷起来: “老经理,给吴妈妈优待一斗米吧。” “一斗太少,多给两斗吧。” “我们宁肯饿肚子,也不能叫吴妈妈要饭吃!” 沈泽民看到抽泣抹泪的场面很不好,当时吩咐老经理快送一斗米。他又跑去找 吴焕先:“我说焕先同志,你也该注意点家庭方面影响,我早就对你说过,在敌人 大举‘清剿’的时刻,叫你把老婆搬到军部来,可你总是置若罔闻,到底安的什么 主意?” 吴焕先想着说,现在不是时候,带上家属确也是个累赘! “你只想到累赘,就不考虑后果!”沈泽民不无感慨地说,“唉唉,我的老婆 走远了,是回不来了,可不能把你的老婆也给丢了!…… 如果被敌人抓了去, 可是个政治影响问题/ “哪能呢?她会跑反的……”吴焕先哈哈一笑。 沈胡子把胡子一撅,没好气地说:“告诉你吧,你的老娘和老婆都在讨饭吃…… 好心给批了一斗米,可又给我背回来了。” 吴焕先听了半天没说话。 “我看这样,”沈泽民说,“把你的老母亲和妻子全都搬过来好了,省得到处 乞讨……” 吴焕先说:“部队就要进入作战阵地,等拿下七里坪再说吧。” 沈泽民想了想说:“那也好,拿下七里坪,根据地的形势就好起来了……” 吴维儒领着吴母到了军部。吴妈妈跟她的儿子儿媳妇会了面,当然也是满脸喜 色,亲亲热热又说又笑。妈妈的话怎么也遮不住儿媳妇的眼睛,瞒不住儿媳妇的心 灵。曹干先好像做下什么亏心事似的,痴呆地靠在屋子的一角,眼眶里贮满了泪水。 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她很想背过身去,抱头痛哭一场……可她还是把眼泪咽了下去, 没有哭出声来。 吴焕先心里什么都明白。母亲做什么不是为了儿子……吴维儒把一路打粮的情 况作了汇报。路上与敌人遭遇,牺牲了几个同志。说着从口钱袋里掏出两块银元, 放在吴母面前说:“嫂子,你把这两块大洋带给油扎湾的方志汉。她的那个儿子, 昨晚上……牺牲了!这是抚恤费……” 吴焕先猛地一惊:“是吴世德吗?” 老经理说是,昨夜穿过敌人封锁线时,吴世德留在后面阻击敌人,为掩护运输 队牺牲了…… 吴焕先眼里噙满了泪。说三天前我还在村口见过他,小家伙活蹦乱跳的,要给 我当勤务员,我答应他打完这一仗……” 曹干先说:“嫂子这两天在部队教唱新歌。” 吴焕先说:她儿子牺牲的事先别告诉她。忙完这两天,我亲自对她说,就是她 打我骂我两句心里也好受。 曹干先说:“嫂子不是那样的人。” 吴焕先说:“娘,这两块银元的事就托付给你了。你想法子交给志汉嫂子,她 不收也得收,这是红军立下的规矩!” 妈妈说:“孩子,你放心,妈能做到。” 这天傍晚,先头部队出发以后,赶到吴焕先随队出发时,发现方志汉就站在路 口上,跟他母亲和妻子紧紧挨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向部队招手告别,嘱咐战士们多 杀敌人多缴枪。吴焕先这才想到跟方志汉谈话的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顾不上啦。 他思前想后,咋都难以开口,谈那叫人悲伤的事,可他还是奔到方志汉的面前,一 语双关地说:“嫂子,等我打完这一仗,一定敬你一炷高香!喊你一声‘嫂娘’!” 谁知方志汉这个铁棒锤,直来直去甩打惯了,压根就没领会吴焕先的意思。众 目睽睽之下,她也不顾四周的听众对象,可着嗓门儿又说又笑: “你别向我讨好!这回,嫂子倒要看看你的本事,无论是男是女,就看被窝里 会不会有个结果!” 马上爆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这一下可把军长的妻子羞坏了。被臊得面红耳赤的,低头躲在娘的身后。直到 她的“七相公”离去时,她都没敢抬起头来,深情地看上那么一眼…… 七里坪没有拿下来,红军是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撤退的。各师按照所在位置和行 军路线,分别撤离山头阵地。 当那半边仍很饱满的一轮明月,像个刚刚睡醒一觉的少妇,羞羞答答从东面的 光宇山顶仰起脸时,部队也开始整队撤围。阵地上静悄悄的,听不到一声枪响,也 没有一点混乱的噪声。吴焕先随同七十五师从龙王山上撤退下来,依旧沿着来时的 老路,朝着以东的光宇山转移。光宇山的北面,有座名叫十丈山的山岗,是全军约 定的集合整队地点。 夜行军向来是非常神速的。谁知这支飘忽若神的红军队伍,刚一撤离与敌相持 已久的阵地,两条腿都变得软不塌塌的,行军速度却是那么迟滞、缓慢、散乱…… 天亮以后,三个师才分头涉过一条小河,前面已经到达三圣庵、莲花背、长冲等地, 后面掉队的还拉在小河边。极其艰难的夜行军,其实也只走了二三十里路程。 清晨,根据地的风光景色,还是那么清新而又宜人,凉爽而又惬意。路边的一 花一草,凝聚着点点滴滴的露珠,也是那么充满生机而富有朝气。然而,恰在这时 候队伍越来越感到饥饿、疲劳、困倦,几乎到了难以挪步的地步。零乱的队形,很 不整齐的军容,疲弱不堪的脚步,黄皮寡瘦的面孔,五花八门的背枪姿势,一路上 零零散散、稀稀拉拉的,也不成个行军样子。许多年纪很轻的小战士,也都拄起了 拐棍,活像一只只初春时节又乏又弱的羊群,一路上摇摇晃晃、昏昏欲倒…… 吴焕先也拖着一双沉重的脚步,蹒跚地奔走着。他的两个肩头上,威风凛凛地 挎着四支“汉阳造”,紧紧交叉在一起的四只枪筒,齐头齐脑地竖在背后。那么一 副骨瘦如柴的中等个头,肩上背着四支长枪,重量也在三十斤以上;走动起来,四 个枪托子总是绊绊磕磕的,两臂也不能一前一后地自由甩动。尽管他收拾得相当利 落,但要颠跑几步,马上就会发出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四十三个日日夜夜,部队减 员很大,阵地上剩下不少枪支,都无人携带操持,当军长的就得挑这个头,发这个 狠!兵员少是少得多了,但能够保存下一支钢枪,也是全军的一份家当。他不止一 次地讲过:“战士手中没有了枪杆子,也就不成其为战士;别说是武装夺取胜利, 连性命也难以保住!” 往日的行军路上,吴焕先也是奔前跑后地吆喝着,动不动还喊上几句鼓动口号, 情绪显得特别活跃。这回却一反常态,紧紧跟随在行军队伍之中,皱着一双眉头, 一路上也很少说笑。行军路线、集合整队地点都已安排妥当。他把部队撤围后的一 切必不可少的整顿工作,都安排在十丈山下进行,并派老经理领人去打前站,筹备 一两天的给养。他心里也很自信:只要各师准时赶到集合地点,先吃上两顿饱饭, 随后在队前鼓动上几句,指战员马上就会精神振作起来。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 撤围之后的第一站行军路程,却又是这般艰难、迟缓而又混乱…… 过河的时候,他马上就打发十多名交通队员,分头通知各师、团、营、连,一 定要坚持到底,准时赶到十丈山下,中途不得停留!这时,他才不由得从队列里面 问了出来,就势往小路边上一站,板着一副冰冷的面孔,不时地眨着两只充满血丝 的眼睛,注视着散散乱乱的行军队伍。他,足足在路边站了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 有说。 当战士们看到他们军长的时候,不少人都扔掉了拐棍,互相搀扶的也挣脱开来, 急腾腾地朝前赶去。死气沉沉的队列里面,顿时也响起了口号声:“同志们加油啊, 赶到十丈山就是胜利!” 也有人逗趣说:“军长变成戏台上的武生,背后还扛着四杆靠子呢?” “嘻,就是没有挂个三角旗旗!” “七里坪没有拿下,军长也是发懵呢!” “可别胡说,当心保卫局找你谈话…” 吴焕先并没有在意战士们议论什么。他正要朝前走去,忽然发现后面队伍里抬 着一副担架,上面蒙着一块白布,跌跌撞撞地奔走而来。 “抬的谁?是伤员还是病号?” 四个抬着担架的战士,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一步不停地从他身边走过,谁也 没有作声。 “给我站住?”吴焕先不由大喝一声。 担架停了下来。四个疲惫不堪的战士,面面相觑地看上军长一眼。可是,还是 一声不吭。吴焕先揭开白布一看,原是七十五师二二五团团长。他的身上没有挂彩, 双手被紧紧地捆在背后…… “你是怎么搞的?” 担架上的团长说:“军长,都怪我自己混帐,不该下命令掐老百姓的青稞…… 我不怨天不怪地,就怨自己不争气,‘肃成’反革命活该!” “这事不是处理完了吗?”那天他已经对团长当面进行了批评教育。怎么又当 成“反革命”抓了。他正要问个明白时,一看行军路上过往人员很多,便叫战士放 下担架,为团长松开了绳子,当面吩咐说: “你还是回到团里去,当你的团长!” “军长,我的手枪,指挥旗子,都给下掉了!”团长不由摊着两只曲扭的手臂。 吴焕先顿时又束手无策。一个被下掉手枪和指挥旗子的团长,就意味着失去指 挥部队的资格,不是凭他一句话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事。 “这样吧,”吴焕先想了想才说,“你先跟着军部,如果有谁追问,就说我替 你担保!到了前面宿营地,我跟政委说说,把你的枪和指挥旗子照旧归还……” 四个放下担架的战士,都不约而同地把双手伸到他的面前,哀怜地求告说: “军长,我们的枪……都给下了!” “唔,你们犯了什么过失?”他们哭哭啼啼地诉说了一阵,无非是在围七里坪 时说过几句不该说的话,就被罚做苦工了。吴焕先说这个责任在我,不该罚你们做 苦工,他把四支枪发给了四个战士,让他们到军部特务营去当兵。 红军在无声地前进! 到达长冲附近时,姚小川骑着一头大黑骡子,飞也似地迎着吴焕先直奔而来。 “军长,你……快骑上骡子,到甘渣岗去!”“什么事这样急?”“不知道,老经 理告诉我的,叫你快去,就去!” 吴焕先骑上大黑骡子,直奔长冲以东的甘渣岗而去。老经理吴维儒的为人做事, 他心里也很有数,事情不到迫不及待的地步,不会找他。 草木葱宠的甘渣岗,丘陵起伏,梯田环绕。小麦已经成熟,有的地方已在开镰 收割。屡遭敌人蹂躏的根据地,火在烧,血在流,人在死……庄稼也在一茬一茬地 成熟,麦收在望!甘渣岗的坡坡岭岭,满山遍野的山花野草,也在腥风血雨中盛开、 猛长!簇簇山花,似乎比往年开得更鲜更艳;丛丛野草,仿佛也比往年长得更茂更 盛。土地呵,是根据地军民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大自然赐予的一切风物景色,也 是人们为之英勇奋斗的精神寄托! 甘河桥头,簇拥着一群男女群众,老经理也在其中。人群中仿佛笼罩着一团阴 沉的云,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肃穆、寂静而又悲哀。只有两只雪白的小山羊,活蹦 乱跳地在绿草丛中撒着欢儿,“咩咩”地叫!…… “焕先,”老经理破格地叫着军长的名字。“六姑她……唉唉……她在这里死 了!” “什么?”吴焕先大吃一惊。两个充满血丝的眼窝,顿时又蒙上一团血和泪的 粘液,发出无限的痛苦和可怕。那天在山头上的事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怎 么会死在这里?她那天到龙王山去,不是说回家了吗?” 吴维儒说:部队在围七里坪时,驻扎在新集以南的反动民团,也不断向箭场河 一带侵犯,强迫好几个村子插了“白旗”。那天,曹六姑从龙王山回家,第二天就 要收割青棵,敌人又进村骚扰破坏,婆媳俩一块儿逃出村子,半路上又被敌人冲散, 各自不知去向。老经理派人送去的钱也没送到。敌人“坚壁清野”,烧了已经黄熟 了的青棵,她才跑反到了这一带。当地群众说她是跑来拾麦穗的,哪有麦穗可抬, 还不是为了讨吃几顿饱饭,谁知就在这小麦收割的时候,她就饿死在甘渣岗,还是 一个放羊娃儿发现了她的尸体,老经理才闻讯赶到…… 她,就倒毙在绿草丛中,听说是刚刚咽气不久。身上还是那么一件已经褪了颜 色的阴丹士林衣衫,一条膝盖上缀着补丁的粗布裤子;那么一双奔走过多少山山岭 岭的大脚片儿,鞋袜都被泥水酱过一般,看不出本来的色泽。一块曾经在丈夫面前 顶过的印花布头帕,变成了蒙脸的殉葬品,覆盖在她的脸上。身边还是那个盛过豌 豆角、青棵穗和蒲公英的小竹篮子,里面只是增添了几样野菜,还有几束黄熟的小 麦穗子。别的什么衣物则一无所有。红亮亮的朝霞,绿茫茫的野菜,明晃晃的露珠, 还有那五彩缤纷的奇异花朵,裹着一具朴实无华的尸体。她就这样地躺倒在“七相 公”面前…… 吴焕先心在滴血。他伸出一双颤抖的手,轻轻地撩起妻子头脸上的印花布头帕, 眨着一双血泪模糊的眼睛,与妻子见了最后一面。这最后一面对吴焕先来说,应当 是在七里坪战地龙王山下! 警卫员姚小川领着一副担架,急急忙忙随后赶来,他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 他放声大哭说:“嫂子,我对不住你,她说是有喜了,我没把这事告诉军长……” 老经理也是十分悲痛:“都怪我这个糊涂长辈……早知这事,我就是抬上担架, 也要送她一程……” 省委书记也来到甘河桥头,他为这个不幸的女子洒下了几滴眼泪;他为自己想 到了的事情没有办成而悔恨。怪谁呢?都怪这多灾多难的七里坪! 很多年后,人们在甘河桥边发现一块墓碑,墓志铭被风雨剥蚀已经看不清了…… 秋收保卫战 红二十五军没有跳出困境。鄂豫皖“剿总”刘镇华亲率十四个师又四个旅卷土 重来。蒋介石坐阵江西,全面指挥第五次大“围剿”,他还聘请了一个以原德国国 防军总司令赛克特为首的军事顾问团。中央苏区也有个共产国际派来的洋顾问,在 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过的德国人奥托·布劳恩,就是后来在中共党史上留下大 名的李德。两个德国人代表两党两个不同阶级的利益,实际上在中国指挥了一场欧 洲风格的战争。 李德、博古用“堡垒对堡垒,短促突击”的欧洲“拳击”取代了毛泽东“诱敌 深入,待机破敌”的“太极功夫”。白军可以,红军惨了。二十五岁的临时中央总 负责博古同志“左”得吓人,他们把毛泽东赶下台,让布劳恩当上“太上皇”, “左”倾冒险主义者风光依旧。沈泽民比之也不逊色。不管沈泽民人品怎么好,执 行起“左”倾路线来,他是翻脸不认人的,他是中央代表,手中还有“肃反”的 “尚方宝剑”,戴季英等人搞肃反比谁都积极。远离中央的鄂豫皖,一次次悲剧的 发生并不比中央苏区差多少。张国焘带走了无线电,苦了沈泽民夜以继日地给中央 写报告,一个叫邵达夫的人常常穿梭于中央与鄂豫皖苏区中间,传递着双方的报告 和指示。七里坪之围的惨败,并没影响沈泽民旺盛的革命热情,他不知疲倦地写作, 有时一天只喝两碗稀饭,甚至以野果、观音土、葛藤面充饥,也没有把他拖垮,他 给中央的报告一写就是千万字,都可以当文学作品来读,他实际是个好文学家。 面对敌人的第五次“围剿”,省委虽然也看到“刘镇华来了以后,正在极力设 法布置新的进攻”,但是并没有认识到这就是对鄂豫皖边区的第五次“围剿”,沈 泽民还抱着围攻七里坪之前临时中央的指令,认为“鄂豫皖苏区所处的是非常顺利 的客观形势”,这个“新的进攻是以破坏苏区秋收为主要目的”的,于是便提出了 “完全保障秋收”的战略任务。“誓与土地共存亡”这些响亮的口号出于省委书记 的笔下,被堂而皇之地当作秋收保卫战的作战方针,第五次反“围剿”初期斗争失 利在所难免了。 吴焕先病倒了。拄着一根拐杖,有时躺在担架上随军行动。妻子的死对他是个 无情的打击;部队没有饭吃,更使他心急如焚。 从龙王山下来,队伍在十丈山驻了一夜,便开到光山境内,边“打粮”,边休 整。从此以后,边“打粮”,边打仗的艰难岁月就如同一幅密封的画卷,接连不断 地展现在他的面前;至少有好几个月的日子,那封得相当秘密的画卷都没有绽到尽 头,也不曾看到尽头…… 1933年6月16日,红军攻打沙窝集。这是个粮食殷实的小集镇,敌人占领该镇以 后,修工事、挖堑壕,鹿柴障碍,竹尖篱垣,防守甚严。拂晓前战斗打响,姚家芳 率师发起攻击;徐海东占领外围阵地,激战数小时,敌军拼死顽抗,红军接连几次 冲锋没有拿下外围据点,我军伤亡数人。天亮后,吴焕先命令停止攻击,及时撤出 战斗。 攻打沙窝不克,继而转向南向店一带打粮。数天之后,听说敌八十九师撤离黄 安,于是又日夜兼程,绕过七里坪,奔向香炉山、阳真山。谁知敌八十九师尚未完 全开走,闻得红军南下,即以两团兵力据险扼守,迎头堵截。筹粮行动未果,前进 不得,而附近各地又无粮可筹,随身所带的粮食反倒吃尽。这时部队又不得不折转 麻城北部福田河一带,继续从事“打粮”活动。如此疲于奔命的“打粮”,并不比 作战轻松多少,何况随时都在与敌浴血奋战! 7月1日至2日,中共鄂豫皖省委在太平寨陈氏祠堂召开常委会议,又定“以内线 单纯防御与敌决战来保卫根据地中心区”的方针。红二十五军“积粮计划未能实现, 将影响到我军不能打破敌人新的进攻”,决定“无论如何准备一月之粮”。吴焕先 匆忙返回福田河,不管战局发生怎样的变化,部队总是要吃粮食啊,七里坪之战就 是血证! 盛产粮食的福田河两岸,芦花白,稻谷香,各种五谷杂粮也极为丰富。但要就 地筹备“一月之粮”无论如何也十分困难,不足以主观愿望可以实现的。吴焕先正 急得焦头烂额,徐海东领来一个人。“军长,你看谁来了。” “哎呀!郭大个子,呵呵……”吴焕先紧紧拉住郭述申的手,乐得直笑。 郭述申带领红八十二师由皖西北来到鄂东北,寻找省委报告工作。两支艰苦转 战的红军,又一次在福田河畔携起手来,奇迹般地汇合了。 “郭大个子”与吴焕先站在一起,是高出一个脑袋,年纪也大两岁。这个毕业 于武昌高等师范的知识分子,家就在孝感县城北关,与鄂东北根据地相距不远。郭 述申原以为中国农业落后,一心想报考农科学校,谋求农业救国之道,谁知也不那 么如愿,随后才考入武昌师范。1927年6月,他在白色恐怖极为严重的时刻,由阵谭 秋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他自从担任鄂豫皖特委第一任书记以来,已经三年多了, 仍在皖西北根据地担任党的领导工作。 “皖西北有粮食吃吗?”吴焕先迫不及待地问粮食。 “吃的粮食么,比起鄂东北还是稍好一些。青黄不接的时候,部队也没有饿过 肚子……”郭述申讲话比较斯文些儿,总是那么不慌不忙的,低而沉的嗓音似乎与 他的高大块头很不相称。因为吴焕先最为关切的是有没有粮食、能不能吃饱肚子, 他首先还是谈粮食。 吴焕先说:“部队从七里坪撤了下来,完全处于一种打粮吃的状况。为了打得 几天吃的,这些日子就象赶集似地到处奔走,跑了数里路程,沙窝集、阳台山两处 大的粮食目标,都没有捕着……唉唉,沿途所打得的粮食,只够当日糊口!”考虑 到鄂东北根据地的艰难处境,他马上就想采取远距离的飘忽行动,把红二十五军拉 到皖西北去,吃上几天饱肚子,恢复一下体力,抓紧机会休整休整,以利再战。当 他向省委讲明情况后,沈泽民却不由反驳道:“呵呵,你想带领队伍去皖西北跑反? 逃难?以度饥荒?”沈泽民似乎明察到问题的实质所在,接连发出好几个问号。可 他马上又笑着口答: “大敌当前,若要离开鄂东北根据地,可就变成了逃跑主义!张国焘个驴日的, 他不顾我们死活,抛下我们省委溜之大吉,我们可不能步他的后尘,抛弃鄂东北根 据地,重犯逃跑主义的错误……” 7月11日,敌五十四师一六二旅两个团,突然向福田河地区进犯。吴焕先指挥红 二十五军和皖西红八十二师,于黄土岗一带抗击敌人。红八十二师战斗力很强,师 长刘得利也是一员虎将。战斗中,刘得利指挥全师冲锋在前,吴焕先非常喜欢这位 年轻的师长。这次战斗,两军合战,将来犯之敌全部击溃,毙其旅长郭子权。战后, 他根据省委指示精神,抓紧整编部队。由于七里坪战役减员过半,决定撤消红七十 三师番号,补充加强红七十四、七十五师。这时全军两个师共六个团,约六千人。 与此同时,郭述申带领红八十二师奉命返回。临别时,吴焕先和郭述申都紧紧 拉着手,依依不舍地互相嘱咐:“一路胜利,胜利!”刘得利含泪握别,说:“军 长,到皖西北去吧,那里保证有同志们吃的。”两支红军的送别场面也别具一格, 被俘号官赵凌波,领着二十几个刚刚学会吹打的小号兵,聚集在福田河上,举起小 钢号,“嘀嘀嗒嗒”地吹了一支送行曲…… 7月17日,敌开始第五次“围剿”,刘镇华坐镇新集指挥,开始以摧毁光山、黄 安边区根据地为目标的大举进攻。18日至19日,敌六十五、三十、三十二师逼进光 山南部省委驻地太平寨。省委以光山、罗山、黄安两个独立师等地方武装,从正面 阻击敌人进攻;又急令红二十五军火速回援。7月21日,红二十五军奉命到达太平寨, 即在王家湾以南的陵牌石与敌六十五师一九五旅展开激战,打得血流成河,难解难 分。击伤敌旅长马棋臻,歼敌七百余人,但未能将敌击退,红军亦伤亡五百余人。 22日,敌三十师突然占领长冲,并向檀树岗地区进犯。在此危急时刻,红二十 五军又奉命调头南下,抢占长冲以东的光宇山阵地,阻击敌三十师的进攻。经过几 次激战,毙伤敌四百余名,但也未能将敌击退。红军亦有伤亡,遂将光山独立团一 个营补人红七十五师。几天之内,部队忽北忽南,疲于奔命,两头设防抵御,首尾 难以相顾;鄂东北境内的几块中心区域,大都被敌人所占领,根据地危在旦夕!尤 为严重的是,好容易筹备下的一点粮食,这时已吃光耗尽。因为粮食断绝,部队又 不得不转向麻城以北地区,首先解决吃粮问题。 转向哪里“打粮”呢?过了乘马岗,前面就是福田河。而这一地区的粮食,经 过红军几次“打粮”之后,加之顾敬之民团的搜刮,粮食已很匾乏。 盛产粮食的福田河,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势必要“与民争粮”,侵犯老百 姓的切身利益。“民以食为天”,红军也要吃饭,以食为天!但更为重要的还必须 “以民为天”,即使“天”不从人愿,也不可惹得天怒人怨。经过再三考虑,吴焕 先还是决定绕开福田河,把队伍拉到以北的两路口,就近从事“打粮”活动。随军 行动的省委书记,对这一“打粮”区域的选择,当然也表示同意。 部队饥肠辘辘地赶到了两路口。这个位于福田河上游的狭谷小镇,东西两面山 大沟深,土地贫瘠,粮食出产很少,老百姓也相当困苦。南面,距离福田河虽说只 有二十余里路程,但就地理条件和粮食出产而言,完全是两种不能比较的天地。北 面一翻过小界岭,便是粮食富足的沙窝集,相距四十几里,七里坪战役后打过一次 没有打下,也不是轻易可以“打粮”的去处,无奈只能奔走于东西两面的山湾村寨, 向老百姓筹得一些吃的,暂时填填肚皮而已。部队在西面的齐头山、纯阳山、干河 冲等地,倒是筹得少量的麦豆杂粮,因为缺少碾子石磨,仅凭老百姓家中的几个石 臼,实在也难以维持。大多数连队都是煮吃麦豆,连皮壳都不曾脱去。有的连队弄 到一点儿小麦,又没有铁锅蒸煮,就找来几口瓷缸,就地架火烧煮。麦粒刚刚膨胀 开来,还等不到完全熟烂,瓷缸“嘣”地一声炸裂了,再也难以收拾。战士们只好 吃那半生不熟的麦粒儿。许多消化不良的同志,吃下去什么,拉下来还是什么。加 之部队多在高山野外露宿,白天烈日爆晒,晚间寒冷袭人,雷雨又多,患病者与日 俱增。 就在这时,吴焕先因为饥饿劳累过度,又一次病倒在担架上。好在是临时驻扎 筹粮,没有多少战斗任务,无须战士们抬着奔走。可他总是躺不住的,每日里由警 卫员陪着,到战士们中间,讲全国革命形势,讲列宁领导俄国十月革命故事,讲得 大家喜笑颜开。药品来源困难,他和医务人员研究,用山洞水洗伤,用南瓜瓤敷伤 口。战士们没有吃的,他自己也饿得脸都浮肿了,桃小川想办法用小锅熬了点稀饭, 但他没有吃,端着小锅把稀饭送给伤员了。全军好几千人马,全都一窝蜂似地拥在 高山狭谷地带“打粮”吃,他心里比谁都急。 “军长,你也病了?”军中的伤病员们,都不约而同地问道。“可不是么。” 吴焕先咧嘴一笑,“吃下的小麦、豌豆,从嘴里进去,又从屁眼里出来,在肚子里 游行示威,能不病么?” “就是就是。这些顽固不化的小颗颗,因为没有上过碾磨,部顺着肠子行军咧!” 战士们也有同感。 可也有人眼巴巴地望着吴焕先说:“军长,我们不能转个地方么?这里……” “是呀,我们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大家都要咬紧牙关,克服困难,坚持两 天再说。上级很快就会做出新的决定,……” 粮食啊,粮食!东去皖西北是为了粮食,死守鄂东北“保障秋收任务”,同样 也是为了粮食!粮食是中心苏区能否巩固与存在的命脉!然而,为了“保障秋收任 务”,现时所筹备的一些粮食,谁知又能维持多久?距离秋收时节,至少还有两个 月,谁知还能不能坚持到稻谷成熟?在此期间,每天都得消耗一定数量的粮食,到 底能够支持多少日子?这许多不容回避的疑问,都接连不断地提到吴焕先的面前, 搅得他心神不安。到皖西北去!必须说服“胡子”到皖西北去! 沈泽民还在忙于写作,坐在一个木头墩子上面,光着膀子伏在床边,肩头搭着 一条湿毛巾,热得满头大汗。这些日子,沈泽民的工作劲头倒是很足,那么一副矮 小瘦弱的身体里面,仿佛蕴藏着用之不竭的力量。就省委几个成员来说,吴焕先病 了以后,戴季英跟着也病了,高敬亭似乎也是浑身无力,马上就要病倒的样子。唯 独沈泽民没有被病魔拿住,同样经受着饥饿和劳累的折磨,他的精力却又是那么旺 盛、充沛,写作起来也是不要命的。昨天刚写完长达三千字的指示信,今天还在伏 案写作…… “你在写什么?”吴焕先随口问了一句。 “唔,我在给中央写个报告!”沈泽民边写边说,“应当把我们苏区的情况、 七里坪作战以来的经过,还有省委工作情况,向中央作出书面报告!” “老沈,”吴焕先很诚恳地讲道,“你不是说过,中央有个百战百胜的刘百成 (伯承)么,这……可是真的?” “对对。此人名不虚传,……” “向中央要啊!”吴焕先不由脱口而出。他想起省委在决定围攻七里坪的一次 会议上,沈泽民曾经提到过刘百成(伯承)来当军委主席!沈泽民忙不迭地应道。 就因为军事上没有一位中心人物,省委军委一直都没有成立起来,不能不说是个最 大的缺陷,有碍于领导方式上的转变。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大得很又巧得很,就在沈泽民、吴焕先多次想要个刘伯承的 愿望未能实现时,十年之后,刘伯承真的率领大别山儿女回来了。那时候刘邓大军 七个纵队有五个纵队司令员是大别山走出去的红军战士。 “只要把刘百成(伯承)同志要来,我们就有了军事上的主持人物,军委会也 可以建立起来!”吴焕先对此抱着极大的信心和希望。 “好好,我们一定把这个问题写上,写上!” 他们二人在这方面的话题颇为一致。以后涉及到红二十五军当前的行动目的和 不宜去皖西的总方针。吴焕先也没再提出去皖西的问题,而是引用了沈泽民起草的 省委文件中的几句话,借题发挥地说:“我看了省委第二次扩大会议决议案,记得 其中有这样两句,意思是说战争的性质是最残酷的阶级决死战争,所以不能指望在 一次击溃敌人的战斗中,就可以结束这个战争;红军与国民党军队的全国大战,将 要成为长期的阶级战争。可是,我们现在的行动目的和总的方针,仍是指望在外面 打得几天粮食,即返回中心苏区一战!这决死一战,即使可以获胜,也难以扭转整 个苏区的形势。就眼下的情况来看,想要打到十天左右的粮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困难很多!” 沈泽民对这番话也很敏感,一针见血地说:“你倒学会在‘可是’后面做文章! 说来说去,无非是坚持要去皖西,固执于一孔之见!说句老实话,我在报告上已经 写了这个问题……”顺手拿起两页已经写成的稿纸,边念边讲: “我们认为红二十五军目前的中心任务,就是为争取黄麻中心苏区之巩固而斗 争!即使因为粮食断绝,不能在黄麻苏区境内存在的时候,也不应当到皖西北去! ——所以写上这个问题,也是有针对性的,你心里也很明白。我们绝对不能因为这 一带粮食匾乏,就想脱离鄂东北苏区。只要坚持下去,等到谷子熟了,我们在苏区 内的行动,自然就有办法。所以我说,你趁早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吴焕先的情绪也很冲动,他说:“这些日子,你难道就没有尝够打粮吃的滋味? 吃了今天没得明天的,还想打得几天粮食,再回苏区一战?这种行动方针,到底能 支持几个回合?七里坪的严重教训,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吸取么?……” 提到七里坪之围的严重教训,沈泽民这时也有所认识,他在写给中央的报告中 承认:“是机械地执行了中央军事指令”,由于红军“力量相差太远”和“粮食困 难”,七里坪之围“实际上仅形成一种威逼”,“主观的力量上确实是不能够完成 这个任务的”,“这些严重错误,确实是由于没有彻底了解四次‘包围’以前省委 的‘左’倾路线所形成的”。但要把七里坪之围的教训与眼前保卫中心苏区的任务 联系起来,他却认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儿,前者是大举反攻时期的失误,后 者则是“保卫苏区每一寸领土”的根本问题,不可相提并论。说到不宜去皖西北的 问题,他的理由也是很充分的,振振有词地讲道:“敌人这次进攻,完全是利用鄂 东北苏区粮食困难,企图逼走红二十五军,好在黄麻中心苏区树立白旗。……当然, 敌人的这种企图是不会实现的,我们不离开鄂东北一步,敌人就无法达到逼走红军 的目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上这个当,中了敌人的诡计……” “我们为什么非要守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吴焕先还是亮明了他的观点。 “敌人的企图岂止是逼走红二十五军,而是要消灭红二十五军,置我们于死地!现 在,我们就得摆脱强敌,跳出困境,保全我们的队伍……要去皖西的话,现在还为 时不晚,过了这个村就没得这个店了!”这一次,他的头脑里似乎想得复杂了一些, 不仅是为了吃粮问题,而且涉及到作战方针问题,增添了新的意思:避开敌之锋芒, 保全红军力量! 去与不去皖西北的问题,就其实质而言,还是两种根本不同的战略方针问题: 是采取“飘忽的游击战略”方针,灵活机动地消灭敌人;还是采取“左”倾冒险主 义的作战方针,跟敌人死打硬拼?知识分子居多的省委成员,只以为是具体行动方 面的意见分歧,谁也没有完全弄通两者之间的根本区别,当时也不可能精通领会这 个实质性的问题 对沈泽民来说,张国焘放弃苏区是一面最为现实的镜子,同样也是一个沉重的 包袱。他认为鄂东北是敌人进攻的重点区域,省委就在此地,红军若要远离鄂东北 一步,单独“飘忽”行动,就意味着“逃跑主义”的嫌疑……。他在这个大是大非 的原则问题上,完全是针尖对麦芒,言语也是很尖锐的,够苛刻的。他对吴焕先又 说: “去皖西就会鸡飞蛋打,后果不堪设想!你身为一军之长,一而再、再而三地 提出要去皖西,我一个外乡之人都为此感到羞耻、脸红、无地自容!别的暂且不说, 你连你老家门口的一块中心苏区,都不想坚守了、巩固了、恢复了,岂有此理!你 别忘了,鄂东北是你的故乡,也是你吴焕先最早参加创建的根据地,在这块鲜血染 过的土地上,我们付出了多少生命代价?你这种企图放弃根据地的做法,对得起你 的父老乡亲吗?……” “就乡土观念来说,我恨不得匍伏在地,跪倒在这片土地上,修建几座土地庙, 多多磕上几个响头!”吴焕先的语气顿时又缓和下来,情绪也平静了一些。可他还 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说: “我是红二十五军的军长,首先应当为这支部队着想。没有这支武装力量,就 是修建一百个土地庙,照样巩固不住这片土地。到时候,你我都立足不住,也难以 生存下去,……事到临头,应当以保存武装力量为重!”吴焕先出于军长的责任感, 凭着一种朴素的思想感情,似乎已经意识到“人与地”的辩证关系,但又无法从理 论上加以充分论述。吃一堑,长一智,他的聪明才智没有赶到一定的火候,也不会 放射出奇光异彩。 沈胡子也只是一味地强调坚守和保卫中心苏区,即使与根据地同归于尽,也在 所不惜!两人都各持己见,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沈泽民这时拿起了小烟斗 冷笑着说:“保存武装力量,这话亏你讲得出口;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 就是与土地共存亡,也不能离开一步,做出这种败坏政治影响的事!说实在的,你 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我在信中写到的第一个重要问题:在目前这个时候,打击一切右 倾动摇观念,比一切其他工作更为重要!” “到皖西北那边去,完全是为了保全我们的队伍,休养生息,以利再战。我不 认为这就是右倾动摇观念!” “好了,好了,你走吧,走吧!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沈泽民当时就下了逐 客令。他正要动手写作,回头又说: “对于省委的决定,你得坚决服从!” “我晓得少数服从多数,但要把意见讲在当面!”吴焕先正要转身离去时,不 禁又说: “要刘百成(伯承)的事,你也要坚决写上、写上!” 太平寨。地处羚羊山以南的高山村寨,夏日的夜晚显得十分的孤寂。一轮明月 升起来,撩拨着吴焕先不安的心灵。省委书记的工作没有做成,他觉得对不起战士 们。如果真有个刘百成(伯承)就好了。那一轮又圆又亮的满月儿,紧紧地勾住了 他的思索,怎么也睡不着了。 “姚小川。快起来起来……” 两个人一块儿从周家祠堂走了出来。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径直向西走去。 姚小川这才明白过来,问:“军长,回家去么?” 吴焕先嗯了一声,只顾朝前走去。可他马上又说:“先到油扎湾,看看我的那 位嫂娘。愿是许下好久了,可一次面也没有见过,今晚得找她当面说说……” 他还记得妇女委员方志汉的儿子吴世德牺牲的事。她没有儿女了。先是送大女 儿参军,牺牲了;又送儿子到部队,也牺牲了!他曾当着方志汉的面,说要给这位 红军战士的母亲,敬上一炷高香,认她作“嫂娘”!两个多月过去了,去看看她也 好啊!他也想回家去看看母亲,太想妈妈了,人是不是到最困苦的时候就想娘,这 是人的本性吧。妻子的死就没有见上一面,痛苦煎熬使他难以忍受。假如母亲再有 个三长两短……从太平寨到四角曹门也不过十几里路程,两个人在月光下行走如飞,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又是多么难得啊! 吴焕先和姚小川下得山来,从程家湾路过时,使他惊呆了,反动民团头子易本 应在这里烧杀抢夺,“移民并村”,箭场河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更使他痛苦 万分的是油扎湾的方志汉不在了。 群众告诉他,就在昨天早晨,易本应带了两千多民团武装把几个村子的群众赶 到了箭场河,强迫移民并村,群众不走,敌人当场就抓了几个青年男子,加以“通 共通匪”的罪名,杀一儆百,共产党员方志汉挺身而出。易本应气急败坏地吼叫: “共产婆子!她是共匪!杀了她……”方志汉被敌人严刑拷打,灌辣椒水。坐老虎 凳,钉竹签、烙铁烧身……她宁死不屈,被敌人砍杀在箭场河边。 吴焕先两腿抬不动了。油扎湾不用去了,还去竹林巷吗?母亲生死未卜,假如 她……“去吧,军长,就四五里山路,抬脚就到,怎么也得看一眼大娘啊!”姚小 川心急火燎地说。 两个人走进四角曹门。谁知一到家门口,迎面就是两副交叉贴在一起的封条, 连房门也给查封了。明亮的月光下,只见一条写着“共匪首恶吴焕先住宅”,另一 条写着“民国廿二年七月查封”,还盖有河南省经扶县大印。姚小川气不过,伸手 去揭,吴焕先拦住了。 “让它留着好了……”他不无痛心地摇了摇头。 他们无奈地涉过倒水河,朝竹林巷那个杂货店铺走去。姚小川一眼看到红军路 过的小茶棚,吴焕先加快了脚步,没想到早有老人迎上来,说:“是安儿吗?安儿…… 你回来了!” 吴妈妈在这黑夜中已经听出了儿子的脚步声。喊出了儿子的小名。她就是这样 一天天一夜夜地在茶棚里等着。 “娘,我回来见你一面……”吴焕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给他善良慈祥的老母 亲磕了个头! 母亲忙又把他扶了起来,用袖头揩了揩眼角,苦笑着说:“你娘活得挺自在, 没碰到灾啊难的,磕的么头咯?”母亲告诉他说,他的二嫂和小荣荣,都给敌人押 到了新集,转送到周河一带的白石庵去了,剩下她一个孤独老婆子,有家不能栖身, 最后才不得不搬到这里居住。民团头于易本应不晓得这个住处,她也可以安身。对 于曹干先的死,母亲也听说过了。当时,老经理吴维儒派了个红军战士,化装成 “打短工”的老百姓,帮她收割了两亩地的麦子,把粮食打好收藏起来。那个打短 工的红军战士,说他为她的儿媳妇挖过墓,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实实在在地讲给 她听了。临走时,还叫吴妈妈保守好秘密,别让敌人晓得就是。 吴焕先对于老经理的精心安排,确实也感到过意不去,感激不尽。作为儿子来 说,别说收割两亩地的麦子,就是为母亲挑上一担水、砍上一捆柴,他也没法子做 到。见面时除了几句安慰话,还是几句安慰话:“娘,六姑这两年又当儿子又做媳 妇,有她在家照料,我也放心。现在她不在了,嫂子和荣荣也走了……娘啊,家里 就剩下你一个,你要自家保重才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也苦着哪,我也不能留在 身边孝敬你……” “儿呀,你就放心领你的兵,打你的仗!从今往后,娘也不去跑反,也不讨饭! 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母亲告诉儿子,说她炒了二斗新麦豆儿,用石臼捣了几布袋 炒面,就放在夹道里面,躲上三两个月的,也饿不死!她怕儿子不放心,随手揭起 半边炕席,挪开墙角的一块石板。对儿子说: “不信,你就爬进去看看。” 吴焕先随着母亲的心意,爬进了夹道。这是父亲在世时防备土匪留下的夹道。 里面虽然黑古隆冬,兵荒马乱作为藏身之处也倒万无一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 法呢,吴焕先不免心酸。 儿子要告别妈妈了。母亲虽然恋恋不舍,但她还是宽宏大量。忽然从怀中掏出 了两块银元。这是儿子让她完成的任务,她没有完成。方志汉不要这两块银元的抚 恤费,两个孩子都献给了党,她是党里的人,不要党的钱。她说:如今志汉不在了, 这钱还是还给队伍上,日后用得着…… 吴焕先说:“娘,这钱你且存起来,日后见她丈夫吴先琳时,送给他吧!” “你先琳哥么,他如今也参加了游击队,身上还背着个细份子……”母亲说: “能不能送到他手,也就很难说!” 母亲为儿子办事真是一片真心。 吴焕先连夜返回太平寨。第二天一早辞别省委书记,并且汇报了箭场河一带还 乡团残害群众的暴行。沈泽民听着落了泪,说:“我们真是愧对了大别山的母亲!” 红军战士筹不到粮食。“与民争粮”的现象日益严重,指战员们又不得不饿着 肚子,乘夜返回中心苏区,辗转于光宇山、阳真山、紫云山等地。在此期间,地方 苏维埃政府曾采取与群众订立契约的办法,将群众之部分稻田归红军收割,但数量 少得可怜,难以满足红军所需。每天派部队远到以南的桃花镇,以至宋埠附近,去 割稻谷打粮,亦不过日得一餐。因为打粮而造成的战斗伤亡、失散和掉队的减员人 数,也越来越多。部队驻扎在山上,住无房,吃无粮,又遇到连日大雨,饥团交加, 生病者占半数以上。“军长吴焕先、军政委戴季英之病未愈,而七十四师师长(徐 海东副军长兼)又病,副师长兼团长黄绪南同志带彩未愈,营长病者多人;七十五 师三个团的团长、团政委病者也占半数,各级干部病者亦多人。……战士每天打粮 一次,沿途分队到天明集合时始能收队,每次病及失散每团多至一二十人,队伍锐 利的缩小,实走向瓦解前途。如此情形,当然不能作战……”此时此刻,红二十五 军又一次面临着覆灭的危险境地! 8月22日,刘镇华调集四个师的兵力,再次向红军发起围攻。红军在光山、潢川 边大小斛山与敌十三师万耀煌部激战竟日,虽杀敌甚众,但无力击退敌人进攻,遂 向太平寨实行转移。一路上,与敌英勇奋战,浴血苦斗,多次打退敌人的前堵后追, 才转移到了太平寨地区。部队还未来得及喘息,敌人又跟追而至!无奈又被迫向东 转移,再次来到福田河附近。8月26日夜晚,经由福田河以南的松子岭、张家店之间, 越过潢麻公路,“不得已遂向亲区行动,割谷打粮,休养士卒及干部,而图再举”! 过了潢麻公路以后,边行军、边作战、边打粮吃的情景,也是够凄惶的了。因 为途经之地,稻谷大都没有成熟,粮食仍很困难。直到皖西北边界时,经与皖西北 道委接头联系之后,得知“南溪一带谷子大半成熟了,红军去不愁粮食……遂决定 红二十五军暂时到皖西北苏区行动”。 坚持“不应当到皖西北去”的死硬方针,在被敌人逼得走投无路之时,最后还 是遭到破产,不得不“到皖西北苏区行动”。 从两路口的“打粮”,到返回中心苏区的最后一战,经历了二十多天的辗转反 复,红二十五军翻山越岭赶到皖西南溪的时候,整整错过一个月时间! 吴焕先无可奈何地感叹道:“大势已去,晚了,晚了!” 至此,鄂东北中心区保卫战失败。 逼上老君山 真正大势已去是1933年秋天的一个夜晚,鄂东北道委书记兼游击总司令郑位三 在驻地卡房忽然听到长空雁呜,老君山、天台山一带枪声大作。他对秘书科长刘华 清说:“这不是游击队的枪声。”郑位三挎上盒子枪,扎上皮带,穿黑棉布套装, 戴红军帽,完全是一个游击总司令的装束。他立即率总司令部直属队向枪声激烈的 方向奔去。这位后来被毛泽东称为“小列宁”、刘少奇夸之为“鄂豫皖地区干部学 习马列最好的一人”、年仅三十。人们已习惯称他为“位老”的人,从此跨上正规 军的旅途。十七岁的刘华清曾跟随他南征北战,后来成为人民解放军中央军委副主 席。 郑位三、刘华清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使他们想到不管谁活着,都要向后人交待 大别山有一支红二十五军。 这时候的红二十五军只剩下八百人,春天的时候是一万二千人,转移皖西时, 鄂东北道委又给她补充了两个团。新编红七十三师,二一七、二一九团。 史载:“红二十五军初上皖西北,受到赤城、赤南军民的热烈欢迎。双河、南 溪一带群众闻讯,奔走相告,送茶送饭,踊跃支前,使红二十五军在此得到了很好 的休整补充。”就连一贯反对上皖西的省委书记沈泽民也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说: “这里群众对二十五军欢迎之情形,迥异于黄麻群众对二十五军之态度。” 1933年9月5日。红八十二师师长刘得利率部迎接红二十五军,两军又一次会合 在一起。 “刘得利同志,我向你这个‘得利’师长表示祝贺,祝贺你们得了个大胜利。” 吴焕先紧紧拉着刘得利师长的双手赞不绝口。他一到南溪,就听说在十多天以 前,这位向以打仗勇敢著称的年轻师长,指挥红八十二师和三个地方游击师,在史 河岸边打了个漂亮仗,截获敌十二师两个营押运的七十多对毛排的军需给养,战斗 中歼敌一个多营,缴获大米一百多万斤及大批物资。 “这样多的战场缴获,就是在鄂东北打上两个月粮食,无论如何也是弄不来的…… 我们一过来就有饭吃,省得派兵打粮啊!”吴焕先忘不了鄂东北打粮吃的困苦日子, 同时也对红八十二师的战斗收获,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现在好了,好了!”刘得利连声应道,“我们早就盼着你们过来,吃上几顿 饱饭,一块儿打上几个大胜仗!就像我们前次到了福田河,一块在黄土岗抗击敌五 十四师一六二旅,把个“钢三团”、“铁四团”打得落花流水,敌旅长郭子权也四 蹄蹬天啦……” “得利同志,我们这次来到皖西北,真是有点跑反的性质,实在没有法子。就 怕……好景不长!”吴焕先不无感慨地说。 刘得利莫名其妙地眨着两眼:“怎么的,马上又要返回去不成?”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错过了机会,耽误了时间,过来晚了,晚了!” 吴焕先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他接着又说:“这次来皖西北,也是走投无路,被敌 人逼得没法子!……就当前形势来说,我们已经十分被动,难以招架敌人的进攻……” “看你说的!”刘得利不以为然地笑笑,“现在过来正是好时候,根据地的稻 谷熟了,不愁没有粮吃,军民都拍手叫好咧!” 刘得利讲的也很实在。这时的皖西北革命根据地,虽然也处于敌人的重兵“围 剿”之下,但仍然保留着一块方圆百余里的地盘:汤家汇、双河山、南溪等几座互 为依托的中心集镇,依旧在我手中。根据地境内,群众情绪稳定,粮食也比较充足。 沈泽民后来给中央的报告说:“以所见之大概情形,皖西北以敌人集中力量进攻鄂 东北,故得处于比较顺利的环境,粮食及群众情绪皆较鄂东北为优…… 果然不出所料。刘镇华发现红二十五军到了皖西北境内,遂将前线指挥部从新 集东移沙窝集,指挥一个师又两个旅跟踪追到皖西地区;同时又以三个师的兵力, 对潢麻公路严加封锁,切断了西归之路。9月11日,刘镇华以包括皖西北敌军在内的 总共五个师又两个旅,从四面八方向皖西北中心区合围。 敌重兵压境,鄂豫皖省委继续采取内线单纯防御作战方针,以两支红军队伍会 合赤城、赤南的游击武装,扼守险要,反击敌人进攻,并以红七十四师在南溪、桃 花岭一线构筑工事,正面抵御敌人。9月13日,敌四十五师一三三旅在师长戴民权亲 自率领下,首先进攻双河山,继而占领南溪。红七十四师坚守阵地。英勇抗击,将 该路敌军击溃,杀伤敌三百余名。14日,敌七十五师二二四旅、二二五旅进至瓦屋 基、泅道河、汤家汇一带,在飞机配合下,向红八十二师阵地进攻。红二十五军翻 山越岭与红八十二师会合,在瓦屋基与敌激战一天,击溃敌二二四旅。这时,由于 对敌情不明,红军按兵未动,与敌对峙。而敌则派一部由银沙畈绕到小门坎山,准 备进占大门坎山阵地,由东向红军进攻。大小门坎山是汤家汇的屏障,一旦被占, 敌便可在根据地中心长驱直入。红二十五军军部得到皖西北道委送来的情报后,遂 星夜疾行,抢先一步占领了大门坎山阵地。但敌已占领附近大小山头,红二十五军 三面受敌,形势极为不利。16日,敌四十五师乘红二十五军西移,占领了双河山。 红二十五军获悉,随即东调,配合赤城二路游击师收复了双河山。19日,敌以第二 二五旅一个团向西,二二四旅一个团向东,同时进攻汤家汇。红二十五军又将双河 山交给二路游击师,急驰汤家汇,与红八十二师和赤南一路游击师会合,经激烈争 夺,暂时击退了敌人的进攻。 红二十五军往返数次奔走于双河山和汤家汇之间,虽经艰苦奋战击退了敌人, 并给敌以一定的杀伤,但部队十分疲劳,陷入苦于应付的不利境地,未能有效地遏 止敌人的进攻。正当红二十五军主力准备抗击敌七十五师更大规模地进攻时,敌六 十四师一九O旅迂回到我军的侧后方。敌重兵围攻,我军几面受敌。23日,沈泽民、 吴焕先不得不决定红二十五军撤出汤家汇。双河山阵地,向根据地外围转移。敌人 相继占领了关王庙、汤家汇、双河山、桃树岭、南溪等地,皖西北中心区保卫战失 败了。 沈泽民随军到达皖西北以后就累倒了。9月26日,他抱病躺在担架上,于大埠口 附近召开了省委紧急会议。省委根据当时情况,决定红二十五军立即返回鄂东北; 红八十二师继续留在皖西北地区,坚持武装斗争。会后,红二十五军又一次进行了 整编,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转战,兵员又损失过半,全军两个师只剩下三千余人。 多么令人揪心的现实啊,红二十五军总是在成倍地减少,成建制地缩编……五个月 之内,红二十五军从潘家河战斗胜利后的一万两千余人,到七里坪之围失败后的六 千余人,而今又削减到三千余人……三分之二以上的指战员,都到哪里去了呢?有 战斗的伤亡,有疾病的减员,也有错误肃反所造成的罪恶。那些在“肃反”中惨遭 杀害的,大都是红军中的领导骨干,跟着他出生人死的共产党员。其中就有廖荣坤 和姚家芳两员战将! 姚家芳,这个高唱过“以血洒花”的黄埔学生,而又被“监督利用”的红军师 长,这时也在大埠口结束了他的青春年华,洒下一摊鲜红的血!一个月前,部队在 向太平寨转移途中,红七十五师的二二三团在大小斛山与敌突然遭遇,指战员虽经 英勇奋战,但因长期病饿交加,身体虚弱,没有力量击退敌人的猛烈进攻。姚家芳 和团长李和生等人,都被省委加以“第三党阴谋活动”的罪名,当时就逮捕了好几 个,有的立即被处以死刑。姚家芳被押到皖西北以后,吴焕先几次向省委担保,都 没能保得住这个“黄埔”牌儿。当他闻讯赶到现场时,眼睁睁望着躺在血泊中的战 友,无可奈何地叹了几声,抹了几把眼泪。姚家芳就这样“以血洒花”死于自己同 志的枪刺之下! 因为姚家芳这个“第三党”,由此而引起的肃清“第三党”的风波又起,遂又 在七十三师蔓延开来。该师的二二三团五连,在转战于皖西北途中,“打粮”时弄 到一只鹅,被连部几个成员吃了,就将指导员秦作为抓了起来,加以“第三党”的 爪牙分子,“吃喝委员会”的首领,当着全连队伍面前处以极刑。就在这个连队的 队列里面,还有个十四五岁的“第三党”分子,被五花大绑地捆着,一路上边走边 哭。吴焕先碰到时问他: “小同志,你犯了什么过失?” 小战士哭着回答:“我本来是个三保险,现在变成了‘老三’!因为他兄弟五 个,他排行老三,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第三党”了。 吴焕先为他松了绑说:“排行老三,不等于第三党。”小战士说:“同志们平 时叫我小三,保卫局听到以后就变成了‘老三’,在那里‘老三’是‘第三党’的 代号。”吴焕先拍拍小战士肩头说,以后让同志们喊你大名。 吴焕先以他军长身份解救过不少无辜者,却没有救得了红二十五军唯一的黄埔 四期生姚家芳。姚家芳被加以“第三党反动首领”的罪名,处以惨不忍睹的极刑。 沈泽民没有停止过在苏区党和红军中“肃反”。原红二十七军军长刘士奇,红 二十五军副军长兼七十三师师长廖荣坤,师政治部主任程启波,红七十五师师长姚 家芳,独六师师长叶启文,第八路游击师师长汪明国,一大批中下级红军指战员相 继被杀。 奇怪的是被错杀的人没有谁求饶,他们宁愿受酷刑,也要为红军结余一颗子弹。 大别山人都知道有个红军“福”将罗厚福,他是在执行枪决的一刹那而幸免于 难。 罗厚福被押到树林后,肃反队员宣布了执行枪决的命令。又厉声问:“罗厚福, 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 罗厚福朗声回答:我不是什么改组派,我是共产党员,肃反我们自己的同志我 不服,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红军的子弹来得不容易,用绳子勒死我吧,留下这颗子 弹。 肃反队员说:“前面都是胡说八道,后面的要求可以成全你。”说着找来一根 绳子,将一头系在树丫上,另一头打了一个活结。 正当肃反队员把他的头往绳子里套。突然,“叭叭”响起了枪声,接着“哒哒 哒”射来了密集的子弹。只见树林边出现了一股地主还乡团。匪徒们发现树林中的 红军人数很少,便叫喊着冲上来,大呼大叫:“捉活的!捉活的!”十几杆枪“怦 怦”响作一团。 这时,一名肃反队员中弹倒下了,形势非常危急。罗厚福见状急忙说:“快给 我解下绳子,让我来揍这些狗匪徒!仗打完了,你们再杀我!” 罗厚福被松了绑,他拿起牺牲战士的枪,拉开枪栓一看,枪膛里才有两发子弹。 这时,十几个匪徒冲上来,罗厚福瞄准了前头一个,“叭”的一枪,那家伙应声而 倒。跟在后面的匪徒吓得“卟”地一声全都趴下。一名匪首躲在大树后,探头举枪 大叫:“快起来冲,不然老子毙了你们!”“叭!”那家伙头还没有缩回去,枪膛 里仅有的一颗子弹钻进了他的右眼。匪首像一头受伤的野猪在地上乱叫乱滚。罗厚 福大喊一声冲上去,抓起匪徒们丢下的刺刀长枪,左挑右刺,杀得敌人东逃西窜。 战斗结束后,罗厚福伤了一条腿。 罗厚福死刑免除了,但他却被开除了军籍,罚作挑夫。他仍然拄着拐杖,挑着 担子,一步不拉地跟着红军队伍…… 缩编的红二十五军,七十四师辖三个营,七十五师辖两个团,三千人的队伍又 一次踏上奔赴鄂东北的坎坷征途。仓促而又被动的皖西北之行动,最终也没有达到 预计的目的,不得不转向鄂东北根据地。途中,谁知又面临着多么险恶的境地…… 9月29日夜晚,红二十五军到达福田河以南的石香炉附近时,发现南至黄土岗、 北到两路口一带,全都布满了敌兵,难以越过潢麻公路。部队隐蔽休息了一天,遂 改向黄土岗以南地区运动,伺机穿过公路。黄土岗以南地区,是敌三十一师张印相 部的防地,有两个旅的兵力集中在这一带,切断了西归之路。10月2日拂晓,决定由 黄土岗与四道河之间,强行穿过公路。敌三十一师九十三旅以猛烈火力,实行封锁 阻击。吴焕先率领七十五师打头阵,冒着敌人密集的火力,快速穿过公路以后,天 色已亮。这时,敌人忙又调九十二旅协同九十三旅,从南北两面实行夹击,火力相 当猛烈,插翅也难飞过。徐海东副军长及后续部队,还有全军的大小行李挑担,都 被敌人阻于公路东面,而没能过来。几经挫折的红二十五军,从此被敌人截成两段, 处境更为艰难! 途中,吴焕先将已过路的队伍,抓紧进行了整顿,总共只剩下两千人。其中有 红七十四师的少部分人员,因为不成建制,而编入红七十五师。整整一千人没有相 跟过来,全军总兵力的三分之一啊!徐海东,眼下又在哪里? 吴焕先一步一回头地走着、望着,走着、盼着……那么一副焦急、忧虑而又惶 惑不安的神情,如同失去一只得力手臂似的,感到疼痛难忍。他多么期望闻名全军 的一只“徐老虎”,能够在此危急关头,突然发出一阵雷鸣似的吼声,率领红七十 四师大部以及大小行李挑担,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然而,当他仔细想过以后, 马上又打消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威震敌胆的“徐老虎”,因为病魔缠身,难以 走动,他还躺在担架上呢! “徐海东过不来了,过不来了!红二十五军的两个师,完全被敌人分割开来,……” 吴焕先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是呵,部队去了一趟皖西北,起止于潢麻公路,总共 才三十八天,竟落到如此地步!一路上,他看到队伍越来越少,真是忧心如焚,侮 恨交加,一双惯于飘忽奔走的腿脚,也越来越加沉重…… “失策啊,失策!果然不出所料……唉唉,罪过呀罪过!”过了潢麻公路以后, 沈泽民也在担架上哀叹不已。从董家畈附近路过时,他忽然从担架上翻了下来,痴 呆地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非要就近住上两天,等到徐海 东和七十四师赶过公路不可。吴焕先好言劝说了半天,都不能使他冷静下来,继续 乘坐担架赶路。吴焕先十分痛心地说: “都怪我军事上指挥无能,顾头不顾尾的,对部队掌握不够……落到这种地步! 这完全是我的责任,你……还是起来走吧,别坐在石头上磨裤子啦……” “过公路是你的指挥责任,好端端丧失了皖西北的几座乡镇,又是谁的责任? 现在看来,我们根本就不该到皖西北去,完全是多此一举!我是省委书记,当时就 不该做出暂时去皖西北行动的决定。如果不去皖西,焉能造成这等损失,落到这种 地步?”沈泽民执拗起来。他有言过其实之处,但无文过是非之心,凡是经由省委 作出的大政方针,只要他能够认识到是犯了错误的时候,都勇于承担责任,从不贪 功倭过。如果认识不到,也是相当拗的,自以为是了不得!当然,他对于某些问题 的认识方法,也不免带有主观方面的偏见。眼下,他就认为红二十五军之所以被敌 人截成两半,都是因为去了皖西北的罪过,非要等得后面部队过来不可。吴焕先劝 说沈泽民:“不能在此久等,一天也不能等!十天半月之内,徐海东他们是过不来 的……我派便衣侦察过了,所有大小路口,全被敌人控制住了,眼下也没有过来的 可能! “不不,徐海东会带队伍冲过来的!”沈泽民死拗地回答,“就看在今天晚上, 或明天早上,能不能得到点什么消息?唉唉,还是等待两天再说。” “哎呀,你不懂得军事行动,也没得一点时间观念!争取时间就是争取兵力, 争取主动。丧失了时机,这两千人也要倒霉的,会被敌人包了饺子!” 吴焕先见沈泽民不肯动身,心里也很窝火,话语中不免带着训斥的意味。说着, 他不禁又冒出两句更加刺人的话:“周希远带的一个团还在后面抗击敌人哪!你当 省委书记的,知道不知道?你把这两千人的性命,完全当做儿戏!” “岂有此理!你……狂妄之极!”沈泽民见他出言不逊,没好气地回敬了两句。 “要走,你走你的,我不走!就是与敌人同归于尽,我也要等到徐海东过来……” “你莫白扯!现在不是争论问题的时候,得听从我的命令!”一气之下,吴焕 先也采取了强硬措施,大声喊道: “警卫员——担架!” “吴焕先,你……好狠心哪!徐海东病情很重,就睡在担架上……” “我知道,活人不会被屎尿憋死!徐海东也有那么个毛病,他一听到枪响,比 吃药还要见效……” “无稽之谈!你要为你今天的行动负责,咱们到省委会上再说……” 正在说着,担架抬到了跟前。吴焕先和他的警卫员一起,强行把沈泽民抱上担 架,命令几个战士抬着就走。此一举动,也不知怎么刺到省委书记的痛处,忍不住 躺在担架上破口大骂:“吴焕先,你……欺人太甚!我日你个……” “日”个什么呢,抬过担架的战士说是“先人”。但吴焕先当时装作没有听着。 他随后又派人通知红七十五师师长周希远,让其马上撤出战斗,摆脱尾追之敌,带 领后卫部队跟随前进。这时,吴焕先才带领军部特务营,急急忙忙地朝前赶去。 当天夜里,谁知偏又把省委书记沈泽民给丢失了,是死是活,也不知个下落! 部队在翻越一座大山时,因为遭到敌人的突然袭击,四个担着担架的红军战士,有 一个中弹牺牲,其他三个人也都四散而去。听说把沈胡子从担架上翻了下来,滚落 在路边的一条泥水沟里…… “唉,唉,把沈胡子也给丢了,真他娘的……祸不单行!是死是活,也该有个 下落才是……”吴焕先听说此事以后,又是捶胸又是跺脚,急得团团打转,他一面 命令特务营四下里寻找沈胡子,一面命令七十五师就近占领山头阵地,加强警戒, 休息等待。事到临头,就是遇到十万敌军围攻,他也不能一走了事;即使全军覆没, 也得想尽一切办法找到省委书记! 吴焕先整整折腾了多半夜,天快亮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红军战士,肩头背着个 浑身稀泥糊糊人儿,呼哧呼哧地急奔而来。吴焕先奔上前去一看,就认出沈胡子来 了。“唉呀,总算把你给找“见了,背回来了!”吴焕先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长 长地舒了口气儿。 身背省委书记的红军战士,名叫傅春早,年方二十二岁,六安县丁家集人,19 29年参加红军。这个年轻力壮的红军战士,那么一副铁塔似的高大块头,背着个身 材矮小的沈胡子,就像老鹰叼着个小鸡似的,一路上奔走如飞…… 原来傅春早当时也掉在后面,跟部队失去联系,恰好又从那条山路上经过,被 那扔倒在地的担架绊了一跤,他正要起身赶路时,忽然听到路边的泥水沟里发出一 阵哼哼卿卿的声音,溜下沟去一看,原是省委书记!沈胡子也认出了傅春早,立即 命令他把手枪掏出来,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上一枪,就地“革命到底!”傅春早猛一 下愣了神儿,语无论次地说:“你……你……你疯了不成?”沈胡子有气无力地回 答:“我……我没有发疯!情势十分严重,已经到了牺牲的关头……我病成这个样 子,想走也走不动,可也不能束手就擒。但要被敌人抓了活的,政治……政治影响 也很不好,将……将会造成极坏的……不良影响!唉唉,你就把我打死好了,省得…… 连累部队……”傅春早当然不会执行这个命令,他也不能执行这个命令,于是就背 着滚落在地的省委书记,一路上急奔猛跑地追赶部队,才脱离险境,赶上了队伍。 沈泽民的病情确实很重,浑身都被稀泥酱了似的,简直不成个人样儿。见到吴 焕先时,两撇八字胡一动一动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吐字很不清楚。不多一会, 便又昏迷了过去。吴焕先当时也不便说什么,马上又给他准备了一副担架,派了两 个连队前后护卫着,继续向前走去。 10月16日,省委在紫云寨召开了第三次扩大会议。这次会议,原来准备全面检 查省委的斗争方针,认真总结和吸取经验教训,作出今后斗争的政治决议案和党、 苏维埃、红军、群众工作等专题决议案。由于敌人的进攻,会议只开了一天半,就 仓促结束,原定计划未能实现。会后,“敌情即异常紧张……无整日时间足以开会 和写文章。泽民、仿吾亦困于疾病,亦无人写决议”,“余人忙碌不堪,《决议案》 未能起草完成”。但是,从七里坪战役以来的半年之内,红军和根据地所遭到严重 损失,迫使省委不得不正视现实,承认失败,重新考虑自己的斗争方针。有关转变 斗争方针的问题,毕竟在此关键时刻,提到省委的议事日程上来了! 沈泽民抱病主持了这次会议。对于红二十五军去皖西北的问题,沈泽民与吴焕 先之间,谁也没有互相抱怨,也没有进行争辩。往日的省委会上,意见争执是有的, 思想斗争也相当激烈,甚至唇枪舌剑,各不相让,但在这次会议上,面对红二十五 军去皖西北所遭受的损失挫折,他们各自心中都感到不安,甘于忍受和承担铁的无 情的惩罚!至于因果关系方面的问题,似乎也无须加以追究,使红军遭受损失的军 事行动,先别高谈阔论什么指导方针和策略问题,面对现实就事论事,都是不可推 卸的重大过失。红二十五军被分割于鄂东北、皖西北两地,好像历史和自然的遭遇, 无论军长还是省委书记,无可厚非,分不出青红皂白,各自承担责任就是! 至于吴焕先强迫沈胡子坐担架的事,沈胡子当时气得胡子翘起来,破口骂了两 句,声言要在“省委会上再说”!因为途中遭受了那么一场意想不到的磨难,沈胡 子反倒很难为情似的,也不便提及坐担架的事儿。吴焕先过后又急不得恼不得地说: “胡子,你想得挺美,一枪‘革命到底’算啦,可把我的魂都给吓掉了!你要有个 什么意外,我怎么向省委交待,向中央报告?”沈胡子自知理亏,俩人私下里交谈 了一番,两件事儿都就此了结,压根就不曾拿到桌面上来。大敌当前,他们谁也不 忌恨谁,也没有留下什么历史“后遗症”! 10月19日,敌人即以七个团的重兵,向紫云寨发起进攻。红二十五军和地方武 装一起,与敌恶战一天,掩护党政机关和群众乘夜突围。随后,便经由大小坳口、 灯笼山、平头岭等地,被迫向老君山、天台山撤退转移。 耸立于鄂豫边界的老君山、天台山,坐落在大别山脉的怀抱之中,相距也不过 二三十华里。但要在山里面奔走起来,距离就远得多了。巍巍老君山,海拔八百四 十多米,比起天台山稍高一筹。被奉为天神之“太上老君”宫殿,此时已日趋衰落, 残破不堪。而那闻名于鄂东北境内的天台胜迹,依旧是风光绮丽,媚人至极。如果 把这两座名山比做一对孪生兄弟的话,虽说不能紧挨着咬咬耳朵,但还是能够并肩 而立,手足也紧紧连在一起,私下里搞点什么军事的、政治的、经济的交易,完全 也是可以沟通的,能够得以实现。现在吴焕先所带领的一支红军队伍,就沿着两山 之间的崎岖小道,朝着西边的老君山方向走去。 郑位三、刘华清赶到枪声激烈的战场。稀稀落落的枪声证明战斗已经平息。战 场上留下了一片红军烈士的遗体和敌人的尸体堆积在一起。 红七十三师二一七团在姚家寨地区与敌四个团浴血苦战,大部壮烈牺牲;最后 剩下的几十人英勇突围,直奔老君山而去!随该团行动的七十三师政委王少卿,被 俘叛变…… 红七十五师二二五团与敌连续几次恶战,伤亡减员过半。随该团行动的七十五 师师长周希元,图谋率部投敌,被该团二营政委李世惶及时发现,将其当场捕获处 决!该团剩下为数不多的零散人员在营政委李世煌带领下突出重围,也都奔上了老 君山…… 沈泽民的思想感情在血与火的战争中得到升华。他看到归来的勇士们,急忙从 担架上跳下来,让人扶着走到红军指战员中间,他拥抱着战士们,心中悲喜交集, 泪流满面,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但他还是忍着病痛,在全体指战员面前讲了两句 永远流传的话:红二十五军光荣……我们的二百二十五团……光荣!”面对此情此 景,红军将士激动万分!红二二五团的番号一直保留在人民军队的编制序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