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问鼎中原 一 天上没有星光。 一阵炮火过后,地上的灯光也熄了。 陇海路像条黑色的巨蟒僵死过去。 华东野战军西兵团在完成了鲁西南沙土集作战之后,六个纵队十八万大军在陈 毅、粟裕的率领下,兵分五路挥师南下,于9月26日越过陇海铁路,挺进豫皖苏地区。 陈、粟大军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攻克县城二十四座,歼敌一万余人,完成 了战略展开。 在此期间,陈、谢集团自8月22日突破黄河天险之后,迅速斩断陇海路;至3贝 日,先后攻占新安、宜阳、洛宁诸镇,歼敌四千八百余人,继尔主力东向,威逼洛 阳,如同侧背杀进的一把钢刀,割裂了顾祝同、胡宗南东西两大集团的联系,逼迫 胡宗南主力第一军、第二十九军由陕北南撤,减轻了陕北战场的压力,也使尾追刘 邓大军主力中的整编第十五师以及青年军第二○六师第一旅、第四十一师第一百三 十四旅匆忙西援,从战略上调动了敌人。 至此,两大野战集团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品”字。毛泽东 亲自勾画的刘邓、陈粟、陈谢三军挺进,彭德怀、许世友两翼牵制的全新战略格局 已告形成。随之,华北野战军对平汉路北段发动攻势,解放雄县,兵临石门;东北 野战军在长春、吉林、四平和北宁线锦西至义县地区发起大规模秋季攻势。人民解 放军已经转入全国规模的战略进攻。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异常兴奋。 朱德:“中原得手,天下大事定矣!” 周恩来:“黄河是蒋介石的‘外壕’,陇海路是他的‘铁丝网’,长江是他的 ‘内壕’。蒋介石总想把我们赶过‘外壕’,而我们已经过了‘铁丝网’,打进他 的‘内壕’了。” 毛泽东:“所以,我们要重新算一笔账,不是五年、十年,而是三年甚至二年 之内消灭蒋介石。还要修改一个口号,不是战略反攻,而是战略进攻。进攻,是没 有界线的。” 这段时间是蒋介石最难过的日子,捉襟见肘,疲于应付。“美龄号”专机东飞 西走,南北往来,载着蒋介石四处巡视、部署。 蒋介石说:“匪军近来大喊大叫改变战略。配合这种喧闹,各地匪军频频调动 转移,加紧袭扰。不明真相者受其迷惑,以为匪军真的改变了战略。完全不是那么 回事!战争中处于劣势的一方,想变被动为主动就能取得主动,想不打战略防御就 能转为战略反攻,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战争胜负说到底还是要取决于战力。 论战力,我们比匪军要强大得多!他们如此鼓噪,目的很简单,就是企图扰乱我重 点进攻战略。刘伯承、邓小平过河是为了这个目的,各战场到处乱窜也是这个目的, 就是害怕我们的重点进攻!” 国统区的刊物《观察》对时局的观察比蒋介石的观察要清醒,它连续载文评述: 整个战场看来颇为有趣。不是拉锯而是推磨,从黄河到长江广大的土地上成了 一大转盘。当陈毅华东野战军与国军在山东打得不可开交时,刘伯承渡过黄河来解 救陈毅,使陈毅的部队一部转入胶东,一部随了刘伯承南突。 刘伯承南突时,国军追击部队还没有转过方向来,陈赓又在豫西过了黄河,减 轻了追击部队对刘伯承的压力。中共选择了一个想吃掉榆林的机会,同时可以吸引 胡宗南部的北来。关中及潼关外陇海线的防御力量自然要薄弱一点,于是晋南的共 军陈赓部得以渡过黄河天险而出现于豫西,和刘伯承遥相呼应。……看来共军的桴 鼓陕北,似乎是晋南强渡的准备。 陈赓是在陕北桴鼓时从晋南渡河的,当胡(宗南)部准备增援豫西时,彭(德 怀)贺(龙)王(震)又在陕北闹起来。东西两战场由于这样的一步一步的推磨兜 圈已经变成一个大战场,形成了“中原多事之秋”,共军各部的配合是相当成功的。 战局是整个的,声东击西,打北图南,每一根毫发,也会牵动整个的头部。 由此看来,无论蒋介石承认与否,战争态势已经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发生了 根本的扭转。也就是说,随着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呈“品”字形问鼎于北起 黄河、南到长江、东自津浦、西至汉水的广大地区,八方风雨将汇集在三山(大别 山、泰山、伏牛山)四水(江、河、淮、汉)之间。 中原大势已经底定。 中国的历史将从此发生重大的转折。 二 时间飞逝。转眼间,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一个多月了。 随着大部队的迅速展开,难以想象的困难也按踵而至。 “米越吃越大,路越走越小。”这句流行在部队中的话十分形象地概括了初进 大别山的第一个不适应。 来自“四战之地”的战士们大多数是吃惯了小米、山药蛋的燕赵儿女,南方的 大米填不饱他们的肚子。当年的第十九旅山炮营副营长雷晋川现已离休在郑州,回 忆起那段生活,老人说: “提起大别山,先想到一个字——饿。大米那东西呀真不叫粮食,三碗饭吃下 去,两个屁一放,肚子就空了;接着百爪搔心,眼睛发蓝,从嗓子眼儿往外伸小手。 几天下来,一个营的北方大汉都变成了‘南蛮子’,小脸儿蜡黄蜡黄……这还是有 吃的时候。 “开始有吃的也不会吃,一袋子稻谷倒进大锅,怎么煮也煮不烂。行军打仗不 能耽搁,管它熟不熟烂不烂,连壳带米吃下去算了。可你算了它不算,走到路上折 腾你,让你肚疼拉稀。不管白天夜晚行军,那队伍可就热闹了,到处‘噼噼扑扑’, 屁股门儿像关不住的水龙头,走几步蹿一泡。好汉架不住三泡稀,那队伍没法儿带 了,一天一夜走不了几里路。别说人架不住这个,从北方带来驮炮的大骡子吃了这 种带壳稻谷也绞肠拉肚,一匹接一匹地死掉了。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有吃的,更多的时候是饿肚子。大别山的老百姓看见队 伍就跑,我们背着钢洋买不到粮食。穷苦人家自己都揭不开锅。我们就打土豪,看 哪家房子大、围墙高就打哪家。有一次,在地主家翻到粮垛,还没等我们动手,地 主家的闺女拎起马桶,哗地一声把粪便没在粮食上…… “粮食都吃不上,油和盐就更不用说了。缺油少盐,不少战士得了夜盲症,一 路走一路跌跟头,摔得鼻青脸肿。有一个连队打土豪,翻出一桶桐油,以为这下开 荤了,结果全连中毒,集体上吐下泻。再加上初到南方,水土不服,病号越来越多, 又没后方安置,部队别说打仗,行军都很困难。” 谈起行军之难,离休在南京的原昆明军区副政委、当年的第三纵队第八旅副旅 长史景班说: “在晋冀鲁豫大平原作战,汽车、大炮、马车浩浩荡荡,并着排地开。到了大 别山,进山是羊肠小道,出山走田埂小路,车炮全扔掉了还解决不了行军问题。南 方的秋天雨不停,田埂上像抹了油,一步三滑,三步一跤,连跌跤的姿式都‘正规 化’了,全都是呲溜一下,两腿劈开,骑在田埂上。这叫‘骑马跤’。许多人的屁 股都墩肿了。 “行军问路,老乡说十里地,部队走了一夜也没走到。再打听,原来那是直线 距离,山道弯弯,上坡下岗,实际四十里都不止。地图上标着一个村子,定在那里 宿营,到了一看,只有三两户人家,别说一支大部队,一个班也住不下。南方的山 区就是这样,三家一个村,五家一个贩,除了集镇,难得有北方那样大的村庄。部 队累了一天,晚上只好露宿在野地里,不论刮风下雨。 “最要命的是南方的毒蛇,藏在路边草丛树棵里看不见,不知什么时候呲棱一 下子蹿起,一口就能致人死地,叫人整天提心吊胆。 “从北方带来的布鞋经不住水泡,没几天就穿帮儿烂透了,只好穿草鞋。北方 人没穿过草鞋,脚上磨得又是脓又是血,晚上睡觉粘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硬拽, 草鞋就变成了‘皮鞋’,撕下一层血哧呼啦的皮肉。 “有一次,我们为牵制敌人连续十八天急行军,就是这么泥里水里血里走出来 的。整整十八天啊!能够跟上队伍、不开小差的人,就是了不起的英雄!” 史景班老人讲到这里,眼睛湿润了。 大米,小路,草鞋。一部艰苦卓绝的悲壮史诗。 部队如此,机关也不例外。有一天野司断粮,到下午三点了,刘伯承、邓小平、 张际春、李达的午饭还没有着落。警卫员狠狠心,从衣兜里掏出五颗珍藏的北方小 枣,献给首长们。刘、邓、张、李四个人七只眼瞪着五颗小枣,推来让去,最后平 分,每人一颗权作午餐,剩下一颗非让警卫员吃了不可。警卫员拗不过,当着首长 的面把枣含在嘴里,出门又吐到手中,用衣袖擦干放进口袋。那是他过黄河时,未 婚妻送他的,是个纪念物。 行军走路跌跤子也上下一律平等。一天夜行军,刘伯承骑在马上,警卫员走着 走着听到一声响,回头看,吓坏了——刘伯承和马都不见了。赶紧摸黑跑下山沟, 边哭边喊,只见马摔坏了,刘伯承却坐在厚厚的腐叶枯枝上,没伤着筋骨,还笑着 安慰警卫员:“不慌,不慌。莫得事情嘛。你要是有红枣,我还能吃几颗哩。”后 来没有马骑了,刘伯承照样摔了不少“骑马跤”。五十多岁的人了,谁看见都心疼。 南方蚊子多,部队没有蚊帐,不少人打摆子,发高烧,又没有药治,就那么硬 挺着,听任疾病的折磨。第一纵队第一旅第二团三营九连连长王崇乐是豫北清丰县 人,跟着部队过黄河进大别山,后来又渡长江一直进入西藏,走完了刘邓大军的全 部征程,最后叶落归根白发苍苍回到河南故里。笔者采访他的时候,他抽着“黄金 叶”香烟,说: “年轻时我精瘦精瘦,从来没得过病,不知道药是啥滋味儿。可进了大别山, 我却没逃过去,让个小蚊子折腾惨了,发起烧来满嘴火泡,闹起冷来钻进草垛能把 草垛哆嗦塌。 “团政委李彬告诉我这是打摆子,让我吃‘百草丸’。我就吃了,结果浑身发 热,一打咯一股膻味儿,气得我直骂娘。一打听,人家告诉我:啥百草九,那是羊 屎蛋儿!还说羊吃百草,百草都是药,这偏方啥病都治。我越听越想越恶心,发誓 病死也不吃了。 “后来打下李家集,弄到点奎宁,我才侥幸活下来。可病死的人也不是个小数 目。你算算,进大别山时我们有整整一个营的清丰人,等出了大别山,只剩下十二 个了。” 自然条件的艰苦与恶劣虽令常人难以想象,尚可以克服,可以忍受,但精神上 的折磨痛苦却难以愈平。原第二纵队教导团副团长、后来在金寨县任县大队长的张 绍基说: “我是红四方面军的,让张国杰整得三过雪山,两过草地,又编到西路军翻过 祁连山,闯过大戈壁,什么苦没吃过?咱红军。八路军就是苦出来的。可进了大别 山,我觉得那日子比长征还苦,苦上几倍。那种苦啊……怎么跟你们形容呢?它不 光是身体上、生活上的苦,更多的是心灵上、精神上的苦。” 笔者是在河南省军区医院见到张绍基的。老人心脏病发作才被抢救过来,见到 我们,饭也不吃了,拉着不让走:“趁着我还有口气,再多说几句吧!等闭了眼, 想说也说不成了。” 讲起刘伯承,老人泪流满面,像失去父亲的孩子。说起大别山那段生活,老人 滔滔不绝,连医生的嘱咐也忘了,抓起香烟就抽。 “进了大别山,吃没吃的,穿没穿的,饿肚子,打摆子,生疮流脓,跑肚拉稀…… 这都算不上苦。最苦的就是一下子离开了后方根据地,变得无依无靠,像六个月的 娃子断奶死了亲娘,把人给问了。在晋冀鲁豫打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你就只管 冲吧,反正伤了有人抬,死了有人埋。艰苦几天,一个胜仗下来,猪肉炖粉条尽你 吃,啥苦呀累的全忘了。可在大别山,你就别想有这日子。 “不是说大别山人民不好,而是国民党太坏,咱们自己太弱了。我就是大别山 人。红安的。我知道那里的情况。红军、新四军三进三出。咱们一走,老百姓就遭 殃了。国民党烧光杀光,白色恐怖呀!大别山的茅草过火,石头过刀,哪一家不死 个三口五口,甚至满门抄斩啊!老百姓确实给杀惨了,杀怕了。这一回我们说再也 不走了,谁信你?话是你说的,可脚还长在你身上。就是他心里对你好,也不得不 躲着你,怕再惹上杀身之祸。所以,老百姓一见我们就跑,整村整村地往山里跑。 别说抬担架支前,就是找个人问路都困难。 “这是老百姓。再说说敌人。自从北伐之后,国民党桂系部队就驻在这里,经 营了二十多年,建立保甲联防、‘五家连坐’和特务组织、民团、小保队,织成了 一张大网,把大别山罩得严严实实。桂系部队上到师团长,下到连排长,甚至老兵 们娶的都是当地的媳妇。三姨六舅母,亲戚串亲戚,你都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当时我们有一句话,叫作‘不怕国民党,就怕小保队’。小保队是地主武装, 里面土匪、地痞、流氓、红军时期的叛徒,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他们还懂得游击 战术,把‘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一套全反用到我们身上 了。部队行军,指不定哪个山头就放一阵黑枪。宿营时他们摸岗哨,把你整连整排 地堵在村里。伤病员遭他们残害的就更多了。等你去追,他人熟地熟情况熟,早跑 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可没少吃他们的亏。 “想想,在这个地区开辟根据地,无依无靠,像不像没娘的孩子?部队的战斗 情绪能不受影响吗?唉,别的苦都能受,只有这种苦才真叫苦呀。 “当然,老百姓大多数还是好的,心还是向着我们的。可那种好法也让你心里 难受。有一次,我们好言好语找老乡借东西,谁知他不但不借,还凶狠狠地又吵又 骂,就差没把我们打出来。过后呢,他又悄悄把东西送来了。说那样吵骂是给邻居 和白狗子听的。要不然,通了‘共匪’,五家连坐,非灭了他九族不可。还有一次, 我们要找个向导,给多少钱老乡都不去。最后一家老乡让我们求急了,就大喊大叫: ‘要带路,你们把我捆起来,抓去好啦!’老乡一个劲儿地朝我们使眼色。让我们 捆起他。我们懂他的意思,他也是怕惹来杀身之祸而做给别人看的。可是让解放军 捆着老乡带路,那不成了日本鬼子啦?……你说,这种仗可怎么打法?” 张绍基老人描述的情况很有代表性。初进大别山的人几乎都有过这样的“遭遇”。 中秋前夕,独立旅旅长张才千借宿于一农舍,房东母子脸色难看,态度冷淡。 老太太说:“我就是怕呀!每逢八月十五我就害怕。第一次红军离开这里是八 月中秋。第二次新四军走了也是中秋。你们一走……唉! 张才千默然无语。他就是原新四军第五师的,去年中原突围时离开了大别山。 他知道部队撤离后,老百姓好惨。他知道这里国民党地主武装凶狠毒辣。至今仍四 处扬言:“共产党来了,你们有红三天;等共产党走了,也有我的黑三天!”他知 道那“黑三天”对大别山人民意味着什么。就在离此地不远的袁河乡,还乡团一次 就用大石碾活活碾死四个红军家属,用烧红的铁锹烙死三十多个共产党员……因此, 他更知道此时此刻此地,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必须拿出行动! 然而,行动又是何等的艰难。 战士们这样形容大别山。 “一明两暗,马桶吊罐。莫(没)得莫得,可怜可怜。” 这段顺口溜的前两句说的是大别山的民房,后面说的是老乡见到部队,跑不脱 的先摊开双手,问什么都答“莫得莫得”、问急了就答“可怜可怜”。 河南、山东籍的战士说:“啥大别山,应该叫‘打蹩山’!” 河北、山西籍的战士说:“大别山,大别山,瞧这名字就不吉利。大——别! 徐向前的红四军、徐海东的红二十五军、李先念的新四军五师,都没在这里蹲住, 我看咱们这回也够呛卜’ 晋冀鲁豫那方水土的人有这样的说法:宁向北走一千里,不朝南方迈一砖。 进入大别山的北方战士生了病,没别的要求,只要给一口小米汤,啥病都好了。 他们思念故乡热土,不理解面对的一切: “跑到这鬼地方来干啥?是不是打败仗啦?” “反攻、反攻,照这样子反下去,不打败仗才见鬼!” “妈的,咱刘邓大军啥时这样窝囊过!” …… 强烈的思乡怀旧情绪和对现实的不满像疾病一样蔓延,从而导致战斗意志衰退, 部队纪律松弛,打老乡、抓向导、拉水牛。捉鸡子、抢东西,甚至连更为严重的现 象也屡有发生。 部队的非战斗减员在迅速增加,除了伤病员,更多的是开小差。开始一个人两 个人地跑,临走留下一张纸条:“我回去打国民党反动派了。”“我保证回去后继 续干革命,保证多杀敌,杀十个抵这里的一个!”“我保证不叛变,请组织相信我。” 后来整班整班地跑,集体当逃兵。 渐渐的,“大别山好比一把剑,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的歌于唱得少了,再 后来,几乎听不见了。 9月5日,刘伯承在商城双轮河地区布下口袋阵,以第一。二纵队主力和第六纵 队第十六旅围歼敌第五十八师。由于初进大别山,缺乏山地、水田作战经验,粮草 伤员转运困难,加之个别部队行动迟缓,未能及时分割包围,战斗持续三日,终使 第五十八师大部逃脱。 9月17日,第一、二、三纵队主力及第六纵队第十六旅于商城余子店、苏仙石、 钟铺一带再次围击第五十八师。经过十八。十九、二十日整整三天的战斗,仅在钟 铺地区歼敌一个团。 9月24日,第一、二纵队及第六纵队第十六旅设伏光山,三打第五十八师。敌第 八十五师迅速自光山、潢川东援。是役,虽击退援敌,却仍然未能解决第五十八师。 一月三句打三仗,仗仗不理想。从客观上讲,三仗虽然没打好,却调动大量敌 人北援,使我南下部队乘虚迅速展开,直抵长江沿岸,为实现战略全局创造了条件; 但从主观上分析,则不难看出部队所潜在的严重危机。 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摆在了全军指战员的面前:环境恶劣,形势严峻,纪律松 懈,右倾保守,军心动摇,部队究竟能不能在大别山站住脚? 9月27日,刘伯承。邓小平决定召开旅以上高级干部会议。 当刘伯承和邓小平走进临时作为会议室的祠堂时,二十多位旅以上干部齐刷刷 站起,守着门边的几个人迎上,敬过礼,习惯地伸出双手。 邓小平还礼的手在空中一摆:“仗没打好,不握手了。” 他径直走到桌前,请刘伯承坐下,然后用灼人的目光扫视会场,说:“今天召 集大家来,开个不握手会议。为什么不握手,我想在座的心里都清楚。” 祠堂里鸦雀无声,本来就沉重的气氛陡增了几分严峻。 邓小平足足有几分钟没有讲话。他那严厉的目光从一个个指挥员的脸上划过, 像一道持久不熄的无声闪电刺人每个人的心里。 终于,邓小平开口了: “同志们,对于我们所执行的战略任务,过去曾强调了多次。这就是我们已经 到达了大别山,下一步就要坚定不移、义无返顾地创建大别山根据地。对此不能有 任何的怀疑、动摇,丝毫也不能有! “在座的都是高级干部,高级干部就应该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以身作则,鼓 励部队勇敢地战胜困难,消灭敌人。否则,你这个干部高级在哪里?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困难,但更重要更迫切的是必须增强斗志,反对右倾思 想,克服纪律松懈等不良倾向。而这一切,首先我们领导干部要带好头。请大家想 一想,这个头你带好了没有?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将一溃千里,只好退回黄河北, 把到手的胜利再还给蒋介石。请问,哪个同志希望如此?如果有,请把手举起来!” 刘伯承缓缓地站起身,那仅有的一只眼因充血而凸起:“政委讲,这是一次 ‘不握手’会议。让我说,这也是一次‘安卵子’的会。我们有些干部缺乏勇气, 没有卵子,不像个男子汉。怎么办呢?只好开个会,给你安上一副!” 刘伯承是有名的儒将。温文尔雅,而一旦气愤讲起粗话也十分惊人。 他继续说:“有些同志打起仗来左顾右盼,顾虑重重,行动迟缓,错过了几次 歼敌的好机会,这是不能允许的!” 邓小平点燃一支烟:“就像个小脚女人,一步三摇摆。” “打仗像小脚女人,你的卵子到哪里去了?” 刘伯承用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大大的“勇”字,接着说道: “这个勇敢的‘勇’字,就是‘男’字头上有一顶光荣的花冠。也就是说, ‘勇’是男子汉的事。没有花冠就像男子汉没了卵子,还称什么‘勇’呢?……一 个月来,刚付出点代价,饿了几顿饭,走了几天路,就仿佛革命没有前途了,才碰 上一点困难,就怀疑能不能在大别山坚持了。这些同志眼光短浅,自己也不想想, 你把刺刀捅进人家的心脏,人家才咬破你一点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们进军大别山,蒋介石表现出失败情绪,可为什么我们自己也表现出失败 情绪呢?好比两个人打架,你说你失败了,他说他失败了,那么是鬼胜利了? “还有的同志说,宁肯往北走千里,不愿往南走一砖。你想往北走,是想回去 看看你的家,见见老婆娃娃。告诉你吧,现在你的家已经安定了,娃娃已经吃胖了, 他们听不到飞机大炮响了。如果咱们不出来,还在冀鲁豫打,在你们冀南大名、南 宫打,在你们家门口和敌人牛抵角,那将会是什么样子?坛坛罐罐、粮食耕牛、老 婆孩子全要被打得一塌糊涂! “同志们,我们共产党员在入党的时候,宣誓要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 僚资本主义,要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现在具体地消灭他们的代表人物、反革命 的蒋介石,我们的手不要发抖啊!” 刘伯承猛地止住,出现了罕见的情绪失控,“嘭!”地一拳砸在桌于上: “现在,我们就要称一称,你这个布尔什维克究竟是否足秤!就是要排排队看 一看,你是不是个男子汉!” 这话砸在了野战军所有高级指挥员的心头。 邓小平把水杯递给刘伯承,自己又续了一支烟:“创立大别山根据地是毛主席 制定的战略方针,是我们确定不移的政治任务。要创立解放区,必须打胜仗歼灭敌 人,必须发动群众实行土地改革。这两个轮子滚起来就能推动历史!这两个轮于滚 起来的原动力就是提高信心、增强斗志!我们编的那首歌就很好,‘大别山好比一 把剑,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只要滚起来这两个车轮,就能把蒋介石彻底碾碎!” “邓政委说的我完全同意。”刘伯承再次站立起来,“可那首歌呢?如今还有 几个人唱?我建议,从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开始,带头把这首歌再唱起来,唱遍大 别山!” 祠堂外响起了隆隆的雷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临。 …… 三 “不握手”会议后,部队精神面貌大为改观,战略展开进展神速,南线放飞的 “麻雀”部队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解放县城二十三座,歼敌 正规军及保安团队七千余人,并相继在鄂东、豫南、皖西建立了十七个县的民主政 权。 《大别山好比一把剑》的歌越唱得越唱响亮,一首战士们自编自唱,不断完善 的《大别山快板》也应运而生,随着竹板清脆的“呱哒、呱哒”声,在部队中流传 开来,战士们唱得字正腔圆,妙语连篇—— 同志们,请哑言,咱来唱唱大别山。 大别山,是好山,养兵屯兵好兵站。 山连山,宜作战,最利开展游击战。 战略位置更重要,威胁南京和武汉。 山高水高连成片,过江是个好跳板。 本是革命发源地,群众觉悟靠动员。 只要我军纪律好,群众自然拥护咱。 有些人,往北看,尽想太行大平原。 只要提起大别山,满心满嘴是讨厌: 厌马桶,厌爬山,雨水多,行路难, 又说群众觉悟慢,不送担架鞋袜穿。 忘记这是老地区,苦尽甜来方喜欢。 回想初到太行山,讨厌爬山群众顽; 回想初到冀鲁豫,钢盔(高粱面窝头)粪坑尽牛图。 经过八年苦斗争,群众生活才改善, 吃的好,穿的暖,人人思想换新颜。 支前优属样样干,真心实意拥护咱。 说一千,道一万,思想不开才是难。 厌马桶是不习惯,厌爬山是怕困难, 粗脖子,打摆子,痢痢头,疥疮癣, 都是敌人大摧残,人民生活才艰难。 咱们革命打蒋军,为的穷人把身翻, 同志们,加油干,报前仇,除坏蛋, 去掉个人小算盘,只要革命有好处, 个人小事别计算,别计算! 敌人鉴于第五十八师连续三次在光、商地区被围,判断刘邓主力及指挥部在大 别山北麓,于是蒋介石一面电斥顾祝同“网撒得太大,漏洞太多”,一面从鄂东调 来整编第七、四十师,从皖西调来整编第四十八、四十六师,与原在大别山以北地 区的整编第八十五、五十八、五十二师等部,对刘邓大军全力合围。用蒋介石的话 说,即“要改变战术,合攻共匪首脑机关,吸引分散之敌回救,在大别山北聚而歼 之”。 形势喜忧参半:喜则调动了敌人,使我得以战略展开;忧则敌军来势凶猛如同 旋风,我军首脑机关已处在风暴中心。 9月29日,天还未亮,野司指挥部召开作战会议。 刘伯承叉开两指,以斛山砦为中心,在地图上画了个圆。 各纵队头头立刻明白,刘伯承要用他的“圆规战法”了。 只见刘伯承泰然自若,双指一左一右,利落地完成了圆规地图作业,说道: “蒋介石一贯的哲学是以不变应万变。他的军事理论也总是拿破仑、希特勒、冈村 宁次所谓的圆规战略那一套,‘广大广大的包围,缩小缩小的歼灭’,看起来气势 汹汹,其实在它的圆规线段尚未合拢之前,在梳蓖与梳蓖的结合部存有很大的间隙, 这就为我们大踏步的机动创造了条件。” 邓小平接道:“请大家注意,我们的优势正在于这种机动。冲破敌人的黄河战 略,进军大别山,是毛主席在战略全局上部署的大机动。我们建立新的根据地,面 对敌人的重兵包围,机动已成为我们生存发展之必要。蒋介石的哲学是不变,我们 则用灵活的机动战术逼迫他改变,打破他不变的格局,使他处处被动,而后再寻机 逐一歼灭。那时,我们一桌桌酒席就吃得从容了。” 刘伯承:“这就叫作不破不立。我记得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贵族们想难为 哥伦布,让他把一个鸡蛋竖起来,在场的人都以为哥伦布要出洋相了。谁知他不慌 不忙,把鸡蛋的一头敲破竖在桌面上。贵族们喧哗:‘你这么干不算数!你把鸡蛋 打破了嘛!’哥伦布却从从容容地说:‘不打破,如何立起来呢?’” “我们也要学习哥伦布。”邓小平笑着端起一只瓷碗:“当前,敌人就像这只 碗,想把水困在里面一口喝干。我们呢?要是把碗全部打碎,不单是没有那个力量, 而且也会造成兵力分散;又像哥伦布,如果把鸡蛋打个粉碎,那么鸡蛋也就立不起 来了。但是,倘若我们集中力量打破它两个缺口呢?水自然会像瀑布一样流下来, 以强大的冲击力把敌人冲垮。这就是司令员常说的,变敌人的包围圈为一条为我所 用的‘利害变换线’。” 对付敌人的合围,刘伯承有一手绝活,叫作“敌进我进”。具体说就是认清敌 人的“圆规战法”,掌握包围圈尚未全部合拢时的“利害变换线”,或集中兵力歼 敌弱小一部,或留小部队在内线迷惑敌人,而将大部队从围拢的缝隙中跳至外线, 在敌后宽大的战场上机动往来,调动敌人,创造战机,各个歼灭。如此,既能粉碎 敌人的“围剿”,又保护了敌占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同时在根据地物质条件极端困 难的情况下,深入敌后解决部队的供给补养,可谓“一箭三雕”。创造了“敌进我 退”十六字诀的毛泽东曾赞扬说:“刘伯承,你那个‘敌进我进’好呀,整得日本 人没办法。” 刘伯承问李达:“参谋长,预计敌人全部合拢还要好多时间?” 李达说:“根据侦察和情报分析,还要两天。” 刘伯承:“蒋委员长开思哟,给了我们两天的宽限。两天之内利害变换,我们 要看准火色,毫不犹豫,转到外翼。” 李达走到地图前,指着刘伯承画下的“利害变换线”,宣布: “敌部署以七师、四十师两个半旅由麻城向沙窝北进,以四十八师、五十八师 集结商城,以八十五师及五十二师主力集结潢川、罗山一线,估计两天内可以部署 完毕寻我作战。 “为调动敌人,解决冬衣,歼击薄弱之敌,部署如下:一、二纵队主力候敌七 师、四十师进至麻城、沙窝之间时,南出黄安、麻城地区。三纵应候敌七师进至麻 城、沙窝间时,出皖西地区,寻机歼灭小股之敌,路线自行选定。六纵对敌七师、 四十师不要正面作战,主要打敌辎重,尔后应相机歼灭麻城之敌。” 刘伯承问:“大家看还有没有补充意见和问题?” 细心的杜义德提出:“部队分遣行动,野司随哪一部分?” 刘伯承说:“随一、二纵,和你们一起南下。他蒋介石到大别山北,我刘伯承 到大别山南嘛。陈锡联三纵东进皖西,你有什么打算?” “司令员,如敌继续西调,皖西空虚,我能不能把仗打得再大些?”陈锡联站 起来说道。 “这个问题提得好。”刘伯承举起放大镜,审视了一下地图上皖西的敌军部署, 说:“知兵势,解奇正,这只是一般的制胜之道。其实,更重要的是要避实而击虚, 牢牢抓住虚与实的环子。如果皖西进一步空虚,三纵可以放手歼敌,但要注意避开 桂系主力,专打八十八师。这就是孙于所说的,‘兵之所加,如囗卵者,虚实是也’。 我的意见,三纵可以在皖西六安地区的张家店设伏歼敌,消灭八十八师之后趁势解 放皖西重镇——六安!” 四 寒露将至。 夕阳燃至最后一把火,悄然坠地,溅落满天霞光。 天说黑就黑,一弯孤零零的残月更显出夜的突兀与深寂。 夜色中,一个人影离开大路。他跃上山岗,找到一棵大树,双手合抱,两脚一 蹬,眨眼爬到几丈高的树上,选了个树权坐稳,举起望远镜—— 他是第三纵队第七旅旅长赵兰田。 跳出敌人合围后,第三纵队乘虚挺进皖西,兵分数路寻歼敌第八十八师。陈锡 联部署时特别强调:“各部指挥员在执行任务中必须灵活捕捉战机,积极主动地协 同。只要抓住敌人,不必请示即可合围歼灭之。” 个头不高的赵兰因腿却很长,每次打仗都嚷着要打头阵。这回有了“尚方宝剑”, 兴奋得不得了。他对旅政委周维说:“你拉着直属队在后面走,我带侦察连到前面 去。” 路上,遇到第二十团团长左魁元。 左魁元报告:“刚刚撵上八十八师的尾巴,还没怎么交火,龟儿比兔子逃得还 快,一下子没影儿了。” “赶快追!” “部队还没吃饭呢。” “还吃什么饭?追!” 望远镜里一片灰黑。骑在树权上的赵兰田骂了一句。突然,镜头里出现影影绰 绰的茅屋,渐渐多了,灰乎乎一片,渐渐又有了光亮,一点一点,骤然陡增,灯火 遍地…… 张家店。 “娘的,这回算抓住你啦!”赵兰田惊喜。 位于霍山至六安公路旁的张家店是一个有着几百户人家和商店的集镇,四周广 布池塘、水沟、稻田,再往外则横亘着一些长满松树的山岗。 “旅长,我们抓到一个俘虏!”黑暗中,侦察员跑上山头,低低的声音中透着 兴奋。 俘虏的口供证实了赵兰田的判断:敌第八十八师师部及第六十二旅全部正在张 家店宿营,准备明天一早向北撤退,欲与整编第四十六师会合。 第八十八师是赵兰田的老对手了。年初二出陇海时,第三纵队就和第八十八师 交过手,在山东鱼台外围吃掉它一个半旅。经过补充整训,第八十八师这次又被调 到大别山,一色美式装备,狂得孤军深入,欲寻刘邓主力决战,刚一接触又想起旧 伤,心有余悸,匆忙后缩,躲进了孤立无援的张家店。 歼敌的时机再好不过了,然而赵兰田身边仅有一个团外带一个侦察连,兵单力 薄,难以对付整旅的敌人。他苦思冥想,那张还留着孩子气的脸上怎么也网不起皱 纹,只有两条舒眉皱得一高一低,就像他此刻的心境——一则以喜,一则以优。 有人报告:“旅长,童旅长来了!” “来得正好!”赵兰四纵身跃下山坡,握住第九旅旅长童国贵的手。 原来,第九旅的前卫营也抓到一个俘虏,获得了张家店的敌情。童国贵也正是 为这事来找赵兰田。 “老童,我手上只有一个二十团。十九团和二十一团都调去阻击援敌了。” “我现在身边也只有一个二十六团。” “人是少了点,可总比我唱独角戏强呀。我看是不是这样,你在南面和西面, 我带二十团绕到东面和北面,先把敌人围起来再说。” “行!陈司令有话,让咱们机断行事。不过,得设法跟纵队和八旅联系上。不 能让龟儿子八十八师跑掉!” 夜,黑漆漆的。 电台紧急寻呼; 部队频频调动; 电话通讯快速沟通; …… 敌人尚在熟睡中。 赵兰田将指挥所开设在张家店北侧的山头上,他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手表,时针 指向三时零五分。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点了支烟,美美吸了一口。 张家店笼罩在烟雾中。 拂晓时分,敌人醒了,又陷入噩梦。 一场突围、反突围的恶战。 起初,一个连、一个排的敌人试探性地四处出击。 后来,整营整团的敌人发起集团冲锋,将突围的重点压向张家店东北的二九五 高地。 第二十团的阵地一片火海。 电台终于沟通,派去送信的通信员也赶了回来。最新态势:纵队正在向张家店 靠拢,郑国仲副司令员带着马忠全的第八旅已经赶到张家店东南一线,先期到达槐 树岗地区的第二一团构筑了坚固的防线,以阻敌第四十六师的增援……一场分头行 动、机断行事的围歼战协调得如此默契,如同预先布局精到一般。能否吃掉第八十 八师,全局系于一发,就看第二十团能否顶住了。 赵兰田操起电话:“左魁元吗?全局命运就系于二十团了!如果你们顶不住, 放开口子,这个战役就被你们断送了……” 左魁元:“请旅长放心,只要我左魁元还有口气,就不会让一个敌人活着上来!” “告诉你,我可是头一次挨刘司令员的骂。‘勇’字怎么写?‘男’字头上一 顶冠,男子汉要有卵子!” 第二十团的雄性男儿面对敌人一次比一次疯狂的反扑,丝毫没有畏惧,以一个 团的兵力阻击着数倍的敌人。 从拂晓到黄昏,部队没有吃饭,赵兰田也滴水未沾。炮火渐渐稀疏了,警卫员 趁着战斗间隙送上来一碗南瓜。 赵兰田正俯身侧耳,好像在捕捉什么,见警卫员打断了他,眼睛一瞪:“扯蛋!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赵兰田不理警卫员,干脆趴下,把耳朵贴在草地上。突然他站起身,狠狠地瞪 着莫名其妙的警卫员:“傻楞着干什么?快去通知侦察连,增援三营阵地!” 好险!三营阵地上的弹药打光了,战士们正在用石头砸敌人。侦察连奉命及时 赶到,强大的火力立即泼洒出去,打退了敌人最猛烈的一次进攻。 警卫员端着南瓜又回来了,望着旅长傻笑。 “笑什么?” “旅长,你刚才摄着屁股那样子……” “打仗就要这样,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这就是刘司令员说的,叫作……” 警卫员接道:“胆大包天,心细如发,肚子不空。” “肚子?”赵兰田没有听过刘伯承论兵肚子。 一碗南瓜递到赵兰四手中。 战斗打了整整一天。 夜再一次降临,战场暂时平息了下来。 张家店南面是韩家贩,靠山坡聚集着一些人。纵队副司令员郑国仲正向旅团指 挥员们做最后的部署: “敌桂系主力四十师正集结三个团的兵力由六安向南增援。槐树岗一带虽有我 二十一团,但很难阻滞敌人的强大集团。目前,该敌已窜抵中子店,距张家店不到 四十里,如果再放一下,很快就会到我们的脚下。因此,我们至迟明天黄昏以前彻 底解决战斗,否则就会骑虎难下。” 郑国仲给赵兰田、马忠全、童国贵下达命令:“七旅十九团已经赶到,正好加 强二十团现有阵地。赵兰四,你的担子不轻,无论如何要掐住敌人的脖子,不借一 切代价阻敌北窜。马旅负责东面的主攻任务,务必在拂晓前扫清全部外围支点,而 后对村落实行全面突击。童国贵,你们九旅由西南两面围攻,网要收得紧紧的,争 取尽快楔人张家店,速战速决。纵队的全部火炮配属给你,要打得狠,打得准,以 最大限度的猛烈炮火向镇中心发射。” 总攻开始。 带着哨音的炮弹呼啸着,成片成片地落入猬集在张家店的敌群中。 弹片横飞,血肉横飞。 一发炮弹落在敌第八十八师副师长张世光的指挥所。敌人乱作一团。 四面八方的部队潮水般向镇中心涌进。 炮声、枪声、杀声、喊叫声沸沸扬扬,平地卷起一阵阵巨浪狂潮。敌人绝望了, 开始整营整营地放下武器。 预计黄昏结束战斗,总攻才打了半宿,拂晓就结束了。 敌第一百八十四团二营营长宋万铭缴枪后,又掏出个指南针:“……把这东西 交给你们。我这一下算彻底放下武器了。你看,我这个营是站着队缴枪的,四。五、 六连,连长都一个不缺。” 他的五连长周天爵接道:“我把驳壳枪往外这么一扔。叫弟兄们站个队,把枪 也往院里这么一扔,就算交待公事了。……妈的,我们指挥官指挥他妈个屁!队伍 已经带过张家店八里地了,又叫转回来。谁不知道解放军一天一夜走一百八十里, 跑都跑不赢还叫转回来。我打个屁!” 这个五连长特能侃,战士们听得有趣,就让他说下去。 “唉,如今兵也不是个兵,官也不是个官。壮了抓来就打仗,谁他妈不是爹娘 生父母养的,谁他妈不怕呀!鱼台那回就打怕了。你们消灭七十师台湾兵,我知道。 消灭六十六师,我也知道。光他妈的知道你们消灭我们,没见过我们消灭你们。同 志,莫见怪,我这张嘴骂人骂惯了,我是说他妈的这仗有个啥打头!” 敌第六十二旅少将副旅长唐家楫也被生擒。 唐家楫无论见到谁,一律点头哈腰:“本人是唐家楫。惭愧。惭愧……” 他也有话要说:“张世光这小子真不是东西,对我说要和旅长巡视阵地,叫我 指挥。可他们却先溜了!” 张家店战役共计毙伤敌九百多、俘虏敌人四千七百余,缴获山炮三门、枪支数 千,取得了进入大别山后,刘邓大军在无后方依托条件下作战的第一个重大胜利。 毛泽东欣喜之下,随即发来贺电: 灰电悉。庆祝你们在张家店……等处歼敌两个旅之大胜利。自你们进到鄂豫皖 边区,并立住脚跟,配合陈粟在淮河以北,陈谢在豫西北,许谭在山东,我军已完 成了南线第二年作战的战略展开,并打了许多胜仗,迫使南线诸敌分散应付,处于 被动,创造了我军在今后大量歼敌的条件。尚望各同志在刘邓正确领导下,继续努 力,团结全党全军,克服困难,完成伟大战略任务。 五 第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长长的白净脸,看上去一介书生,指挥作战却如狂飙 旋风。自8月29日奉命挺进皖西,兵分两路,摧枯拉朽,向霍邱、六安、霍山、寿县、 舒城、桐城、庐江、无为等县展开,肃清上顽,强占一切可能强占的城镇,为开辟、 巩固大别山根据地和打大的歼灭战准备了条件。 8月31日,七旅旅长赵兰田。政委曾庆梅率部进攻霍邱县叶家集,激战一夜,将 守敌第四十六师一个营和安徽保安第三团一个营歼灭,毙俘敌六百多人,叶家集遂 告解放。随即,七旅兵分两路:一路经独山、小七贩直指霍山县城,守敌望风而逃, 霍山城不战而克;另一路经独山,占领苏家埠,直指皖西重镇六安。 与此同时,九旅旅长童国贵、政委秦传厚率部随纵队首长经姚李庙、江店向六 安进发,于9月1日午夜渡过淠河,从西、北两个方向攻城,激战至2日拂晓,终于使 皖西重镇六安第一次获得解放。 解放了的六安人民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将三纵司令部和七旅旅部迎进城里。部 队指战员的脚步却没有停留,在锣鼓和口号声中,他们迅速向六安县东和合肥县西 部展开,隆隆的枪炮声震动了合肥。 三纵八旅则在纵队副司令员郑国仲和旅长马忠全、政委卢楠樵的率领下,经叶 家集、胡店,于8月31日进抵立煌县城金家寨。他们根据刘伯承。邓小平要“勇猛顽 强,首战必胜,力求全歼,坚决打好这一仗”的电报指示,干净利落地歼灭了金寨 守敌第四十六师五六四团和省保安第四总队及县自卫大队共一千余人,击毙五六四 团团长陈铁汉,俘获立煌县长李宣,于9月2日上午解放金家寨。 镶嵌在大别山腹部的金家寨,有着三千多平方公里的山山水水,是连接鄂豫皖 三省的战略要地。在土地革命战争期间,这里是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中心,红四方 面军和红二十五军、红二十八军都诞生在这里,这是金寨人民永难忘怀的光荣。然 而,1932年9月,蒋介石纠集三十万兵马向鄂豫皖苏区进行“围剿”,红军主力被迫 转移,国民党中路指挥官卫立煌率部乘虚占领了金家寨,这块红色的土地从此沦入 敌手。蒋介石闻听消息,大喜过望,除亲临慰问,给予卫立煌重金奖赏外,还将六 安、霍山、霍邱和河南省的固始、商城五个县的部分地区划出,以金家寨为中心, 成立县的建制,命名为“立煌县”。从“金家寨”到“立煌县”,包含了这里万千 人民无限的悲痛、耻辱和流不完的血泪。 历史偏偏如此巧合,十五年过后,又是在9月里,刘邓大军重新解放了金家寨。 随军南下的年轻干部白涛被任命为县长,他和县委书记张延积商量,准备写一个布 告,宣传一下民主政府的政策。但他提起笔刚要写下“立煌”二字,突然停了下来, 对张延积说: “不能再叫立煌县了吧?” “对!县名是要改一下,”张延积认真地点点头,“这块地方已经回到人民的 手中,耻辱已经成为过去,我们不能再给卫立煌树碑。” 白涛沉思了一会儿,说:“在闹红的时候,金家寨就很有名,我们就叫金寨县 吧!” “好。这个名字好。就叫金寨县!”张延积赞同地拍了巴掌。 于是,白涛挥笔写了“金寨县民主政府布告”,张贴全城。 布告通篇用五言诗句写成,金寨县上了年纪的老人至今还记得那铿锵有力的革 命诗篇: 查我金家寨,大别山中心。 革命根据地,中外有威名。 立煌本国贼,不应留臭名, 改名金寨县,历史面目真。 …… 从此,金寨县便以新的命名载入史册,为革命做出巨大贡献的老区人民也获得 了新生。 三纵副司令员郑国仲是1932年随红军撤离金寨的,算来整整十五年了。当他的 双脚一踏上金寨的土地,两眼蓦地蒙上一层雾水,这里的花草树木,田间阡陌,崎 岖山道,小街集镇,在他眼里,皆是亲情旧友。葱绿秀丽的大山,他钻过;清澈甘 甜的泉水,他喝过;金黄的稻草垛,他睡过;山上的毛栗子,他吃过……这里的山 水风光虽不出名,然而,山也青,水也秀,一片片竹园掩映着一个个村庄,平原上 水田一片,山坡上梯田层层,茶园里茶树株株,像是天上撒下的朵朵绿色绣球。这 一切,漫长的十五年里无数次缭绕在他的梦中,像陈年的酒,愈久愈香醇…… 解放了的金寨,村庄、集镇到处是欢欢喜喜的锣鼓、人群,街道的两旁贴满了 红红绿绿的标语: “欢迎红军回来!” “欢迎解放大军!” “金寨的天又亮啦,地又红啦卜’ 这情景,使郑国仲想起过去苏区人民支援红军的场面:青年争着参军,老乡踊 跃支前,妇女忙着舂军粮。如今这种人民群众欢迎子弟兵的鱼水之情,完全和他重 见苏区父老的心愿,交融在一起。 凭着绵绵的思念和记忆,郑国仲找到了当年打游击时,住过的房东家。但那里 只有黑乎乎的房基,房子没有了,房东也不见了。一位老大爷告诉他说: “这家房子早烧掉啦!” “烧了?!” “唉,凡是和共产党、红军沾一点边的人家,都被中央军烧了。” “人呢?他们一家九口呢!” “……这年头,谁知道谁是怎么活,怎么死的。那些年白狗子想抓就抓,要杀 就杀,他们烧房子,烧山林,把小村的人往大村赶,有的一村一村地烧,一户一户 地杀,一族一族地灭……” 这些烧杀的痕迹郑国仲在行军的路上也看到一些,有的村落被夷为平地,断垣 残壁,荒冢废墟,只剩下枯井和磨盘。现在,当年的红军回来了,不走了,黑暗苦 难的日子再也不复返了。 金寨解放后,八旅继续东进,于9月4日到达霍山,同先期进城的七旅部队汇合 后。分别向岳西、舒城、桐城、潜山和六合公路展开。 9月8日,舒城解放。 9月11日,桐城解放。 9月14日,庐江解放。 9月16日,潜山解放。 9月19日,岳西解放。 …… 解放了安徽产米最丰的庐江县城后,八旅的程庆荣从伪县政府遗弃的公文包里, 发现一份“围剿”计划,上面写着“姚大麻子”、“黄大荣”等游击队领导的名字。 当即派侦察员到城外去探访。 红军和新四军转出鄂豫皖时,留下了一批火种,这一支支孤悬于敌后的武装, 像游戈在茫茫大海里的孤舟,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险,在毁灭的阴影里出没, 顽强地生存、战斗,与敌人周旋。程庆荣和八旅的领导,可以想象他们是如何盼望 着主力打回革命老区,与他们会合。 侦察员四处打听寻找,却无游击队一点音讯。 程庆荣分析:恶劣的生存环境使游击队的行踪十分秘密,而且,一定是有群众 保护,为他们保密,封锁了有关游击队的消息。他决定再派人去找,直到把他们找 到。 次日派出的人还没出发,一个中等身材,戴一顶草帽,穿一身黑洋布裤褂的中 年汉子出现在刚刚建立的县政府办公室。 他把草帽一摘,露出一脸大麻子,用本地话说道: “请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程庆荣看到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插在腰间的衣襟下面,那下面的盒子枪, 一准张着板机。从来人的一脸麻子和敢入“虎穴”的胆量,程庆荣已经猜出他是何 人。 “我们是人民解放军。”程庆荣回答。“老乡,你有什么事就请讲吧。” 来人顺手从身上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这是一封中共庐(江)巢(县)工委会的介绍信。 程庆荣一把握住来人的手:“你就是游击队的姚队长吧?” “同志!”姚队长抽出衣襟下的手,双手紧紧握住程庆荣的手,满脸的大麻子 由于极度的激动而粒粒充血,鲜艳得像石榴籽儿。“可把你们盼来啦!……”一言 未尽,这个一身豹胆,铁塔一般的汉子,热泪夺眶迸流。 程庆荣搬了把椅子,他一屁股坐下,长出一口气,说: “可算放下了心。”他含着一眼泪笑了。“昨天听卖柴的老乡说,不知道是哪 一部分把城打开了。他还说,这个队伍对老百姓很好,说话和气,城里商店照常开 门做生意,小贩们也可以自由地进城去。我想了,除了咱们的队伍,谁还会打蒋介 石呢?哪个队伍对老乡会这样好呢?断定是咱们的队伍,一夜没睡着觉,今天一早 我便决定进城弄个明白。” “进门的时侯,”程庆荣笑道。“你腰里那个玩艺儿顶上针了吧?” 姚队长大嘴一咧,大笑着从腰间拔出盒子枪:“看,大张着板机呢!哈哈哈……” “姚队长真是虎胆英雄!” “哪里。盼咱们的主力,是年年盼,日日盼,盼穿双眼啊!……” 程庆荣说:“我们的侦察员四处打听,怎么也找不到你们。” “找我们不容易,白天,我们藏在村子里,睡到天黑,夜里才出来活动,从未 见过太阳。敌人又是清剿,又是扫荡,现在终于可以见一见太阳了。”说着他轻蔑 地一笑,“今天我姚大麻子大白天进了城,明天就去攻打盛家桥!庐江县政府的那 些王八羔子,都逃到盛家桥去了。” 程庆荣说:“我们一块打。” “不用主力动手,只要配给我们一门炮,两挺机枪,包打盛家桥!”他脸上的 一颗颗麻子又鲜艳夺目,发出光彩。 这个姚大麻子真是神,没见他有什么举动,却早已派人去把他的队伍拉进城来 了。说话间,游击队来到,一色黑便衣,白色布于弹袋,帽子却是五花八门,礼帽、 草帽、国民党的大盖帽、新四军的黄军帽、八路军的灰军帽…… 姚队长指着他的队伍,很神气地说:“看看我们的游击队,人不多,一二百余 个,两个连,顶蒋介石的两个旅!当初新四军北撤的时侯,我们只有两个人,两把 破手枪。” 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之下,能生存下来就不容易,他们还有如此的发展,的确 是不简单。 听说游击队来了,旅里的同志们全跑出来迎接,大家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一 个叫马驮子的小队员,一头扎在程庆荣的怀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姚队长说:“驮子的父亲是红军,1932年随部队撤离皖西,母亲被国民党活埋 了……” 程庆荣拍着马驮子还未发育成形的肩膀,安慰道:“咱们的队伍回来啦,说不 定你的父亲过些日子也会南下,给你母亲报仇的日子到了!” 当夜,庐江游击队拿下盛家桥,一个敌人没有逃脱。 像姚大麻子这样的游击队,各县都有。名气最大的有霍山的刘昌义的队伍,搅 得国民党军队和当地县政府日夜不得安宁。这一支支孤悬敌后的革命武装,如同夜 空的星辰,顽强地与黑暗抗争,和苦难深重的百姓父老共危难,共生死,坚信黎明 的到来。 刘邓大军来到后,这些游戈在茫茫大海里的孤舟,终于看到地平线。他们迅速 与主力会合,使得伸向蒋介石“睡榻”之旁的这把“尖刀”愈加锋利快捷,势如破 竹,直指长江北岸,攻望江,捣太湖,占徐桥,取华阳,袭宿松……安庆城敌人一 夕数惊。这时刘邓的西路大军占领了团风、武穴,从而控制了南京、武汉之间江流 弧形向南凸出的北岸三百里,威震大江南北,并显示出渡江的姿态。 隆隆的炮声传到了庐山。 蒋介石的焦躁阴抑日愈加剧,一反三个月前对刘邓的蔑视与低估,深恐他们南 渡长江,急令青年军二○三师从九江伸向黄梅、蕲春警戒。同时,又令李振清的四 十、五十二师的八十二旅,由宋埠、歧亭经总路嘴,向广济、蕲春方向盯梢而来, 企图拊击刘邓大军的侧背,阻止他们渡江。 国民党的第四十师和五十二师的八十二旅,在蒋介石的急迫驱策下,孤军冒进。 刘伯承以他战略家的眼光,敏锐地看到了这个时机,说:“好机会来啦!” 他和邓小平一研究,决心打一个大的歼灭战。 刘伯承在高山铺设下了口袋阵,先施拖刀计,后杀回马枪,打了一个高山铺战 役,歼灭敌一师部,两个半旅,毙俘一万二千五百余人,并击落敌机一架,战果辉 煌。 蒋介石的气焰再度被挫。 六 霜降已过,立冬了。大别山的清晨茫茫一片冷清的色调。树梢上,房顶上,草 叶上,凡裸露在大自然中的景物都挂上一层厚厚的霜,仿佛罩了一件白色的大斗篷。 连着几天,邓小平清晨起来没有外出散步、做操,刘伯承也改了雷打不动的看 书习惯。他们起床后,简单漱洗一下,就和全军将士一样,忙碌地做着一件从来没 做过的事情——裁制冬衣。 高山铺大捷使陕北的毛泽东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对周恩来说: “高山铺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消灭了一万多敌人,也不仅仅因为这一仗打得很漂 亮,它的全部意义在于我军已经能够在大别山进行大兵团作战,刘邓已经在那里站 住了脚。倘若十万大军的冬装能在近期解决,那么天王老子也赶不走他们了。” 露重霜寒,大别山寒气逼人,刘邓大军上下还穿着浸透了南征汗水的单衣。没 有后方的十余万部队,如何解决过冬的棉衣,已经成为一个极为迫切的问题。 这之前9月13日,周恩来致电刘邓: 被服解决可能性如何?如无,准备派十纵护送。 三天后,毛泽东致电刘邓: 你们全军冬衣准备,不要将重点放在由后方按时供应上面,而要放在自己筹办 上面。你们如能努力收集棉花布匹,每人做一件薄棉衣或做一件棉背心,就能穿到 12月、1月,那时后方冬装可能接济上来。 刘邓认为:从解放区运送棉衣,不仅增加解放区的负担,而且要派部队千里护 送,通过敌人的重重封锁,耗费很大的力量。为了减轻中央的负担,节省人力、物 力,刘邓当即回电:自己动手,就地解决冬装的困难。 收到回电,毛泽东深深感动,连说了三遍:“刘邓不简单!” 大别山北麓经济贫困,没有条件解决10万冬装所需棉花。布匹,但是刘邓却利 用蒋介石“围剿”的机会,跳到大别山南麓的富庶地区,争取到较为优厚的物质条 件。高山铺大捷后,刘邓发出指示,要求全军利用战后休整,限期完成冬衣筹制。 在一东一西两间农舍的窗前,刘伯承和邓小平借着晨曦飞针走线。刘伯承眼神 不济,缝不了几针便扎一下手指。 警卫员康理每见这种情景,心中就一阵难受。他真想走上去接过司令员的针线, 替他缝好棉衣,但又不敢。前几天,多少人提出这个要求,都被刘伯承“锛”了回 来。 昨天,鄂豫军区的穰明德专程送来一件做工精细的虎皮袍,捧于刘伯承,说: “司令员,同志们都为您的健康担心,这件袍子是打土豪得来的,您穿上吧。” 刘伯承推开了,指着手中尚未完工的棉衣说:“全军上下穿的都是这种棉布衣。 我不要特殊。” 邓小平毕竟手脚麻利,又大刀阔斧惯了,棉衣“工程”已经进入尾声。他咬断 线头,穿上试了试,自我感觉良好,快步走到院子里,对着西屋喊道: “刘司令员,看看我的手艺!” 刘伯承走出来,上上下下打量,问道:“你自己如何评价?” “相当不错,可称彻头彻尾的中国手工艺制品!” 刘伯承哈哈大笑。 四十四年后,制图员于乔回忆起第一次见邓小平穿棉衣的情景,这样形容: “邓小平的那件棉衣呀,真不敢恭维。前襟撅着,后摆吊着,背上还有个大鼓 包,脖子都找不见了。” 空中传来隆隆轰鸣,一架飞机自东向西飞来,继而在上空盘旋,撒下满天红红 绿绿的纸片。 警卫员康理跑着抓起几张。 刘伯承做了一早的针线,眼力更加不济,看不清纸片上的字迹,问邓小平: “这是什么?好像还有我们两个的照片。” 邓小平:“是悬赏通缉令。用不着花钱,蒋介石白给我们印了这么多照片。说 是谁若活捉刘邓,赏洋五百万。” 刘伯承笑了:“真是奇货可居!想不到我们值那样大的价钱。抓住我们,就成 了百万富翁啦!” 正说着,李达和张际春来了,说敌人撒传单大概是有目标的,为了防止敌机轰 炸,保证指挥部的安全,最好搬家。 邓小平:“好。你们负责搬家。我和司令员到六纵和三纵走一趟,召开旅以上 会议,顺便检查部队冬装制作情况。” 第六纵队第十八旅行动很快,棉衣全部着身,已经在开总结大会了。 刘邓来到的时候,第十八旅政委李震正在作总结报告。报告也很特别,是一首 李震自己编的《棉衣歌》。 十月大别秋风急,刘邓健儿着单衣。 薄拎单被不成寐,月冷霜白草凄迷。 大别初建无后方,千万冬衣何处觅? 千万将士暗思量,全军无人不焦急。 眼望严冬即来临,寒风大雪以何御? 百万贼兵不足畏,三冬无衣实堪虑。 生死关头仰刘邓,能使无衣成有衣。 千万将士自己缝,织成棉衣度寒冬。 号令传来人咋舌,男儿何曾会女红? 官兵束手皆无策,手持针剪自伤嗟。 剪裁不知怎下手,尺度难量体肥瘦。 腿难盘曲腰难俯,针线哪如枪顺手。 针刺衣襟手出血,刀剪袄袖皆有缺。 千遍万遍缝不成,掷衣立起咒北风。 顿足出户起徘徊,移身俯首入室来。 尾脚抬起未成裳,平心静气再思量。 翻来覆去思不得,持衣出门问女娘。 大别妇女习耕作,缝衣从来靠衣匠。 绝望归来长叹息,悔不在家学缝衣。 身坐门槛手捧额,神志仿惶无主意。 忽闻将校传口语,刘邓亦自织冬衣。 全军上下欢若狂,齐呼刘邓寿无疆。 刘邓如此我何言,从此将士不畏难。 两人促膝细交谈,三五成群相钻研。 慢把单衣比棉裳,相差只是一层棉。 依照单衣做棉裳,剪裁缝合相蓦仿。 一人做成十人会,全军七日着新装。 新衣着上竞相比,看谁新衣更合体。 全军上下喜气飞,从此无人再伤思。 此事古今从无闻,千古奇迹出我军。 一切困难皆可渡,全在万众是一心。 刘伯承称赞李震:“好。十八旅棉衣做得好,你这个旅政委的诗也作得好!” 李震人生得秀气,这年才三十三岁。抗日前在北平从事学生运动,以后到太行, 一直在刘邓领导下工作。刘伯承很喜爱这个有文化的旅政委,却常常用最严厉的批 评来表达他的偏爱。李震很理解这是首长对自己的爱护,所以当听到刘伯承的表扬 时,身上反而不自在起来。 “我胡诌了几句顺口溜,哪里称得上什么诗。请司令员、政委批评。” 刘伯承:“当然要批评喽。那一句什么‘齐呼寿无疆’就写得不好,应当重新 改写。邓政委,你说是不是呀?” 邓小平:“寿无疆,不符合发展规律。既不是唯物论,又缺少辩证法。要改写!” 刘伯承笑了,对李震说:“你看,邓政委已经把问题上升到哲学高度了,不改 不行啦!” 11月9日刘伯承、邓小平带领直属队来到太湖刘家贩,当日便召开了三纵旅以上 会议,皖西地方党政军领导干部刘昌义等也参加了会议。会上,刘伯承、邓小平分 别作了形式与任务的报告,强调贯彻《土地法大纲》和中共中央中原局、中原军区 10月12日《关于放手发动群众,创造大别山解放区的指示》。会议期间,刘伯承、 邓小平亲自召开了农民座谈会,还在刘家贩召开群众大会,宣传国内形势和《土地 法大纲》。 三纵的冬装制作陈锡联抓得很紧,怎奈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做棉衣首先要解 决棉布和棉花。他对副政委阎红彦说: “老阎啊,你是不是和资本家、商人打个交道,想点办法,不管白布、花布, 只要能穿就行,有件夹衣也好嘛!筹集原料时,邓政委讲了,一定要注意工商政策, 就是地主、资本家的店铺,也要按价付款,人逃亡者,可留下借条,将来偿还。” 阎红彦担起了这一艰巨的任务,10月中旬,他白天黑夜,奔波于金寨、六安一 带,在地方党组织的协同下,和资本家、商人开座谈会。他说: “在革命困难的时侯,你们帮助了革命,将来革命胜利了,人民是不会忘记你 们的。” 在他耐心细致的说服、解释后,一些资本家和商人愉快地给予了配合,很快筹 到大量的布匹和棉花。三纵二十四团在庐江休整期间,成立了工作组,配合县民主 政府向人民群众宣传筹措冬装原料的政策,仅三四天时间,就在庐江城内筹措到灰 布三万多尺、其他布匹二万多尺和许多棉花。 六安县民主政府为了支援大军,经过调查研究,采取有物出物,有钱出钱,大 户多借,中户少借,小户不借的合理负担的办法,结果仅在几天之内就完成了筹措 任务。对筹措的制衣原料,都打有正式借条,写明“革命胜利之日,如数照价归还”。 为在短期内赶制出成千上万件合体的棉衣,皖西各级民主政府动员了一批缝纫 工人,帮助三纵在金寨县太平山附近的华家湾、汪家湾、铁棚岗、潘家湾、周家湾 等五处设立被服厂。庐江动员了三十多位缝纫工人,带上机器,随三纵八旅赶制军 衣。舒六县也从张家店、毛坦厂动员几十位缝衣工人,在寒山沟的大庙里支起机器, 轧轧的机器声,使山沟冷庙热闹起来。 在人民群众为子弟兵赶制冬装的深情厚意感召下,三纵上下全部卷入自制棉衣 的运动。 六尺男子汉,在家种地有力气,当兵打仗不怕死,眼下一把小小的剪刀,一根 又长又细的针线把他们憋得抓耳挠腮。 阎红彦在大会上动员:“我们的指战员都是来自工农的子弟,咱们在太行山办 工厂,盖房子,出了多少能工巧匠。现在做棉衣、缝衣裳,我们也会出一批弹花匠、 印染匠、裁缝师傅。我们共产党人做的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我们的人民解放军, 也能创造出任何军队都没有创造过的奇迹。同志们,咱们的刘司令员。邓政委,他 们日理万机,年纪四五十岁,刘司令员那唯一的眼睛还患着眼疾,可是他们身上的 棉衣,就出自他们自己的手,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当刘伯承、邓小平穿着他们自制的棉衣来到战士们中间时,战士们手上的针线 似乎一下子顺手多了。 随刘邓一起来皖西的直属队,也在皖西赶制棉衣。杨国宇的上衣已经做好,本 不想做棉裤了,而且他从小生长在四川,那儿的气候和大别山差不多,根本就没穿 过棉裤,但不知怎地想到万一刘邓来检查,批评干部不带头,反倒麻烦。于是一早 起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老老实实缝起棉裤。 屋外的场地一阵喧闹,杨国宇隔着窗户看,“扑哧”笑了。 直属队发的棉布五花八门,红的、绿的、黄的、花的,做出的棉衣也各色各样。 几个战士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满场院扭,像个“秧歌队”。 十九岁的警卫战士刘挺贵闹得最凶,他把发的一块红布蒙在头上,一个战士见 他棉衣领口开得像“马粪兜”,就将一个搪瓷碗塞进去。刘挺贵成了一个“罗锅” 新娘,逗得大家笑个不止。 杨国宇见闹得过了,怕刘邓撞上挨批评,正要出去制止,刘伯承和邓小平已经 出现在场院。 杨国宇赶紧放下手中活出去。 刘伯承和邓小平谁也没发火。刘伯承从刘挺贵的衣兜里掏出洋瓷碗,走到一块 架起来做裁衣案的门板前,铺平棉衣,招呼大家围拢过来: “俗话讲,‘棉衣好做领难开’。这件衣服领子开得就有毛病。你们看,利用 这个洋瓷碗,找准位置扣上去,比着碗口大小画下来,剪出的领口保险比你这方不 方、圆不圆的要来得好。明白了吗?” 战士们心里打鼓,以为首长一定要批评他们不好好做棉衣,乱开玩笑,谁知司 令员这么耐心地教他们最头疼的开领口技术,连忙齐声答: “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大家可以试一试。但是……”刘伯承的脸色严肃,“同志们, 今天不是春节,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秧歌队?” 杨国宇解释:“没有染料,我们到镇上都没买到。” 刘伯承:“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过去群众自己织白布,用稻草烧成灰,可以 染成灰色的。用皂角树根熬成水,可以染成黄色的。不管什么颜色,总比秧歌队好。 要抓紧时间限期改正过来。” 至11月底,各个纵队包括分遣到地方的部队,终于克服重重困难,赶在大雪封 山之前完成了冬装的筹制。 陕北的毛泽东听到刘邓十万大军全部穿上了棉衣,高兴地说: “刘邓终于在大别山站住脚,扎下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