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困惑 “小样,我就不能来看你啦。看看,奶粉,美国货。”潘云飞笑着把几个铁皮 子罐头放在陈锋边上。 陈锋挣扎着要从轮椅上起来,潘云飞一把按住了:“别那么见外,我过来就是 看看你,跟你唠唠嗑。”然后他让自己的勤务兵把陈锋的轮椅推着,两个人在花园 里散步。 等到了一个僻静点的地方,潘云飞使个眼色,那个勤务兵停了手,向后退了几 步,好让他们俩安静地说话。 “师里面最近咋样?我听说撤下来了。”陈锋问道。 “是啊,撤下来了,师里最近忙着发抚恤,搞劳兵,这次上面也动真格的了, 发了十万块,给死难的兄弟。辎重什么的,最近也在要,上次会战上峰还是满意的。” 潘云飞摸出烟,敬了陈锋一根。 陈锋接过来,上下的摸火,潘云飞把打火机扔过来,陈锋道:“操,又不是为 了上峰满意打仗的,唉,X德行啊,真没招。” “哈哈,你啊,牢骚少点,有时候,在军队混,就得会跟着风走。打仗你是呱 呱叫,就是这个不行,哈哈,该跑跑还是跑跑。这次你们团打得也好,再说你还挂 了花,想法子往师里军里跑跑路子。” “咱有啥路子,师里不是传要整编吗?有啥动静?”陈锋腮帮子陷下去,深吸 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地呼出来,两道烟柱子打着旋喷在万年青的叶子上。 “消息很灵通啊,哈哈,过几天过年了,等军里搞聚餐,我帮你知会一声,你 看咋样?”潘云飞捡起个柳条子,三两下编成个柳条勺子,递给陈锋。 “老潘,有这手艺。”陈锋觉着新奇就接过来玩,“其实我也是听团里来看我 的兄弟说的,唉,其实动不动都无所谓,要是去师里更好,不能去,我还是踏实地 干我的团长,你也知道我的。” “你先别着急,我琢磨琢磨,大面上的事,你也要做好,该花钱的要花,我借 你都成。”潘云飞瞟了一眼不远处自己的勤务兵,“其实你也该动动了,几个仗打 得都漂亮,关键现在师里、军里都是那谁谁的人,没什么好位置。不过师里面最近 要调整,你别急,我可能会动。”哈哈,那成啊,你一动,我就跟着动呗。“陈锋 也乐了。 “其实你到师里也许更好,团里有唐路在,我觉得也挺好,你到师参谋部,没 准能干出个大样来。”潘云飞停了一下,“你知道吗?唐路也挂花了,不过伤得倒 不重,胳膊让弹片干了一下。” “哦,那团里呢?” “你就别操那心了,好像是三营长暂时兼着呢。你们团也是,一直也没团参谋 长,一直是副团长兼着。”潘云飞抽烟快,几口就吸完了,把烟屁股摁在花盆里。 “唉,不是一直折腾吗?闻天海调了之后就我兼着,然后就缺员,到现在团里 还是没补齐呢。”那弄好了,你到师里当参谋吧,师参谋长的位子我看迟早是你陈 锋的。“ “得,现在能升的,还是得重庆那边有人啊。” 潘云飞瞄着陈锋身上的病号服:“操,这几天没换了吧,这儿的护士真操蛋。 其实也不一定,重庆方面也是要能打仗的,都他妈的草包,那老头子折腾个啥劲。” “算了,这的伤员多,我现在住军官病房,已经很不错了,没那么多讲究。” 陈锋看看自己的病号服,好几天没换了,确实有点脏,“咱又没机会喊老头子校长, 人矮一截啊。” “你伤了几个地方,大夫说了啥时候能好吗?” “三个弹片四个眼,有一块从前面干进去,后背出来的。大夫为了取弹片,又 割了个口子,总共五个口子。”陈锋一脸自嘲的表情。 “这大夫也操蛋,怎么又割了个口子?” “哈哈,弹片活动了,在肋条骨缝里,伤口小,钳子够不着,只能再拉一刀。” “这大夫,也是学艺不精,估计没出师呢。听他们回来学,说当时你差点嗝屁 个舅子的,流了一大盆子血。我就想,陈锋那小子没那么容易嗝屁吧,果然说中了 吧。” 两个人就哈哈笑,中午潘云飞让勤务兵到街上的馆子炒了菜,陈锋伤没好,不 敢喝酒,就在边上吃了点菜。潘云飞还特地要了排骨和肚子汤,跟陈锋逗着说,吃 什么补什么,三个人就在病房里吃。 又过了几天,过年了,当地的政府代表和商绅一起到医院探望伤员。正好陈锋 伤好了大半,在门口让护士搀扶着散步,就被一群人围着了。 陈锋伤没好,嫌吵就往里面走,等到了转角的地方还是被几个政府代表围住了, 护士多嘴就介绍说这个是国军的团长,在会战中负了重伤。几个政府代表就围过来 献花合影,陈锋驳不开面子,只好和他们站在一起合影。 等那几个政府代表往里面走了,陈锋也正想着回自己病房休息,有个学生头模 样的姑娘就走近了。 “你好,我是记者,长官,我能采访你吗?” 陈锋听到丈二和尚一般:“采访我?我有啥好采访的?” “你是在会战中负伤的吗?”那个姑娘问。 陈锋看了看那个姑娘,约莫二十刚出头的样子,个子高挑,大家闺秀的样子。 戴着金丝眼镜,一脸的青春质朴,白净的脸上,眼睛不大却是弯弯的笑样子,鼻子 高挑着,鼻尖点着几颗细小的雀斑。身上穿着浅蓝色的学生夹袄裙,裁剪得体,把 曲线影绰地勾着,深红色的围巾,黑色的皮鞋。 “这个医院里的兄弟都是会战里负伤的。”陈锋觉得这个姑娘是多此一问,难 道医院里面还有自己睡觉从炕上摔下来负伤的啊。 “你是哪支队伍的?仗一定打得很英勇吧。你们都是英雄。” 陈锋听了,顿时觉得很落寞:“姑娘,死在战场上的弟兄才是英雄,活下来的 都不配。”说完了就头一摆,让护士把他搀扶回病房。 “喂,我还没采访完呢,那你至少要告诉我是哪个队伍的、叫什么名字吧?” 那姑娘倒是不怯,追过来问。 听了她的话,陈锋觉得有点失礼,就把自己的番号说了,但名字他不想说。 那姑娘沉默了一下,嘴稍微歪歪地撇了一下,俏皮的样子盯着陈锋:“那你告 诉我你的名字和官衔可以吗?” 陈锋被她看得有点发毛,只好说:“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团,我是团长,我叫 陈锋。” “怎么写,哪个锋啊?” “刀锋的锋,金字旁,耳东陈。”陈锋觉得自己平时阅历不浅,怎么就被个小 姑娘问得一点脾气没有了。 那个小姑娘也不说话,一侧身,陈锋让护士搀扶着他走了过去。经过她的身边 时,陈锋似乎闻到了一股子栀子花的香味。 过年这天,陈锋和一帮子兄弟们看演出,大部分是越剧、评剧和黄梅戏,大伙 都看得认真,一并叫好。陈锋甚至觉得只有在医院里,他才勉强找到了一点重新做 人的感觉,是啊,仗打得太疲倦了。 等过了元宵,陈锋的伤好了,就是伤口还是有点痒,五处伤疤就像蜈蚣一样, 触目惊心。大夫说伤口痒是正常的,说明是在长肉。谁知道这一痒,持续了几十年, 每到阴雨天,伤口都会痒,陈锋知道,这是自己的战友在提醒自己,该到坟前看看 了。 过了元宵之后,师里面走马观灯地换人,潘云飞一跳成了师长,几次约陈锋出 来喝酒,也都说了要把陈锋弄到师里,如果不出意外,等到了谷雨前后,兴许就能 成。陈锋心里也很高兴,想着到了师里,应该会有更好的奔头吧。 伤好了之后,陈锋还是回到了团里,这时团里的防区跟几个月前的防区差不多, 还是那附近。陈锋不在团里的日子,事情也是井井有条的,看来前段时间的训练没 白训,团里的军官照以前比,能力强了不少。 又过了几天,唐路伤好了也回来了,只不过伤到了骨头,胳膊这辈子伸不直了。 两个人一见面就抱在一起,真是劫后余生啊,都觉得自己是捡了条命。 这段时间团里陆续有兵补充过来,唐路就抓紧时间让各营针对新兵训练底子。 考虑到团里不能老是副团长兼着参谋长,最后把教导队的王卫华提上来当了参谋长, 教导队三队长骆钧伤好了归队之后当了教导队队长。 眼看着棉袄就穿不住了,草芽儿也开始绿了,陈锋想着去年的这个时候还在牢 里关着呢,真是感觉恍如隔世啊。 是啊,去年团里的那些兄弟,今年好多都不在了,阵亡了一部分,残废了回老 家一部分。其实看那些残废的兄弟们,也挺幸福,至少他们保了命,能从战场上活 着下来,这就不错了。 陈锋一边骑在马上面,一边看着景色想心思,一前一后地带着丁三去师里。两 个人到了师部,一个上午都在学习上头的重要指示,反正是老生常谈的东西。等到 了中午,两个人就去县城的馆子打牙祭,坐下来之后,要了一只鸡,三斤酱牛肉, 一斤酒。酒菜上齐了,陈锋也不客气,招呼丁三一声,两个人甩开腮帮子吃喝上了。 一只鸡一会儿就没了,长期作战奔波,丁三也没怎么吃过这么好的嚼谷,见着 自己有块鸡骨头没啃干净,就捡起来啃干净了,喝了一口酒。陈锋一边吃着,一边 想着心事,一碗酒不知不觉就喝完了。 陈锋端着空碗愣了一会儿,招呼伙计过来会账,伙计说掌柜的说了,老总打仗 辛苦,不收钱。陈锋不爱占人便宜,就走到掌柜的那边,把手拨开,走到柜台后面, 翻开木头牌子,看清楚上面小二报的数把账会了。 两个人酒足饭饱地出了馆子,手牵着马在街上走。马上就打春了,陈锋穿着夹 衣也没觉得冷,被酒一激,觉得浑身都是热的。等快走到师部,边上一间门脸房, 突然有人喊着:“陈长官,进来坐坐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