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心灵的整训 团里在镇子上住了两天,但这两天军纪果然好了很多,没有人再敢犯什么事了。 这两天里也一直在下雨,陈锋的伤口被天阴得也时不时地疼。 到了第三天清晨,雨终于停了,团里收拾行装重新开拔。三个营加上教导队和 辎重队,长长地拖了一长溜,镇子上的老百姓都出来送。 路是越来越难走,加上刚下了雨,路上的泥泞恨不得一脚踩下去泥浆子到膝盖 上。辎重队吃的苦最大,一路拿稻草垫,喊着号子把炮车往出抬。 陈锋躺在担架上也是急得够戗,好在几个营一起都帮忙,连着走了一整天的半 山道,终于走到大道上。当时因为防轰炸,路都是蛇形九曲的,看上去没多远,走 起来可费劲,队伍走走停停,到第四天里才走到整训区。 半路上,整训区早派了人过来接,在前面带路,团里被安排在一个乡里,山麓 下面,有个很大的场院。整训区里前几天也来了一个团,也是从前线上下来的。陈 锋的团经过他们驻地的时候,他们团里的兄弟都站在路边上看。两个团都是身经百 战的部队,也都打得筋疲力尽的,停下来歇歇手。 终于不用住下来就挖工事了,但陈锋还是警惕地安排放下了警戒哨。刚从战场 上下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尤其是一个刚刚血战过的部队。在整训区的头几天, 陈锋也一直没恢复好,每次痛起来还是得抽大烟来克制,所以团里的好多事情都是 王卫华在主持。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每天王卫华还是组织两次操,也就是列列队,跑上几圈, 兄弟们都太疲倦了,所以训练强度都不大。 这段时间团里的弟兄闲下来的时间就多了起来,陈锋的意思是只要不耍钱,由 着他们折腾,但要防范逃亡。好多弟兄也没什么正经事,下了操如果不放哨就去周 围抓青蛙抓鱼什么的,陈锋也就当大家自己动手打牙祭了,让团里的军官不要干涉 太多。 这天有个兄弟和班上的老兵一起去苫鱼,就是把河沟子扒个缺口,引着河水灌 到扒出来的沟里去,拿着网苫。团里的兄弟经常挖工事,这个自然是手到擒来,半 上午的就挖出了个C 字形的引水沟。在C 字的拐弯的地方放下网,到了半下午,起 了四次网。在边上的地上挖了个三尺见方,一尺来深的坑,里面拿雨布衬着,成了 个小池塘。起出来的鱼虾什么的,就扔到坑里。 大伙都干得热火朝天的,天气热,水也不冷,脱了裤子穿着裤衩在沟里忙活。 等到坑里快装满了,兄弟几个都挺美,晚上能有好嚼谷了,结果没注意,从远 处来了一票人,把他们给围了,看胸前的番号条子,是早些天来的那个团。 领头的是个小个子,张嘴就骂:“宝器娃,搞鱼嘛,晓得是我们团的地盘吗? 晓得我们是哪个团吗?把鱼给我扣了。” 没法子,人家人多,兄弟几个就只好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回到营房,楚建明纳 闷地问,说是苫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苫来的鱼呢?这边就把事情的原委一说, 楚建明听完之后腾地就站起来了,操他个舅子的,没王法了咋地。就让那几个兄弟 带路,领着自己排里的人过去问个究竟。 等到了河边上,那个小个子军官正指挥一帮人也在那苫鱼呢。楚建明就过去跟 他理论,两个人都是战场上刚下来的,谁也不鸟对方,几句话不对路子就打了起来。 结果两帮人在河边都动上了手,这边楚建明的人都是大刀队的,身手也好,没几下 子就把对方全撂趴在那儿,然后把坑里的鱼拿雨布兜着,大摇大摆地回自己营房。 谁都没想到,这个事还真闹大了,那个小个子被打得不轻,抬回营房之后被自 己营长看着了,见自己手下的连长被人打成这样,又被添油加醋地叙述了过程,那 还得了,点上自己营里的兄弟,要去讨个说法。 也幸亏这个营长脑子不糊涂,带过去的兄弟身上都没让带家伙,空着手去的, 呼呼啦啦的两三百人去了就把营房大门口给堵上了。 王卫华是个火暴脾气,听楚建明说居然抢自己人的东西,还敢来叫板,二话没 有,重机枪架上,谁敢向前一步,全给我突突了。结果这下可好,一个营的兄弟被 扣在陈锋他们团门口,这边说,一定要把楚建明几个人交出来,非揍顿饱的,不然 这事折腾到国防部,折腾到老头子那儿都奉陪到底。 这边呢,老子抓几条鱼你们居然敢抢,长几个脑袋,还敢来要人,要个鸟,再 不滚蛋,全给我机枪突突了。 正闹得僵着呢,兄弟部队的团长带着手下的兄弟也过来了,这下闹得有点大, 那个团也是个牛哄哄的部队,谁都不放在眼里,听说自己的一个营被人拿机枪顶在 大门口,带着人就过来要来硬的。 好家伙,几千号兄弟荷枪实弹地对峙上,这时候天开始下雨,场院上立马一片 泥泞。 陈锋在床上听着外面闹腾,丁三出去看了,回来一说,差点没把陈锋从床上急 出个好歹来。他起身披上雨衣,丁三要扶,他也没让,几步紧着就跑到营房的大门 口。 “兄弟们听好了,我是陈锋。欢迎兄弟部队来我们营房做客,既然是客人,大 家把枪都收起来,鼓掌欢迎。” 营房里面沉默了一阵子,慢慢地有稀落的掌声,但掌声很快就越来越大,响成 一片。 过来闹事的兄弟部队被这掌声闹了个大红脸,没想到陈锋几句话就解除了如此 尴尬的局面。那个团长于是也示意自己手下的弟兄把枪都收起来。 陈锋从营房大门口走出来,几步走到兄弟部队的队列前面,对着他们先行了个 军礼:“国民革命军某团团长陈锋,欢迎兄弟部队来我团做客,贵部兄弟请跟我进 来。” 那个兄弟部队的团长也出列敬礼:“国民革命军某团正在搞野战拉练,与贵部 有点小误会,还请兄弟海涵,我现在就把部队开走。” “客气客气,让兄弟们都进来坐坐吧。” 两个团长凑到一起,又把几个当事人叫过来,相互一碰,事情的原委终于弄明 白了。两个刚刚走下战场的部队,不久前的杀戮刚刚结束,一支杀气腾腾的部队往 往在休整的时候最容易出事。所以这两个团最近经常相互摩擦。 陈锋想了想,心里有了主意,跟那个团长一说,两个人都觉得这主意不坏。 两个团各挑出一百个兄弟,在场院中间,身上皮带和刺刀都收掉,光了膀子。 规则特简单,哪方最后剩下的能站起来的多就算胜,而胜的一方就能得到下午的鱼。 这边的都是团里教导队里的兄弟,对方估计派出来的也不是善茬子。丁三站在 划出来的场地边上,一声枪响,两百多个爷们在泥地里扭打起来。 或许都在战场上积压得太久了,都各不相让,兄弟们抱成一团一团的,释放着 心里的野性。没有参加的兄弟们,也都暗自揣着心思看着场地里的兄弟。 两百个爷们身上泥猴子一样,扯着嗓子往对方身上扑,心底的那种杀性好久没 释放出来了。 最后陈锋他们团胜了,但也只有十来个兄弟勉强能站着。战争就像两群男人打 群架一样,互相伤害,互相释放野性,释放兽的那一面。 两个团各自上来人把自己团里的人扶下场,陈锋让兄弟们列队,雨点砸在大家 身上脸上。兄弟部队的也列队完毕,两支部队相互敬礼,兄弟部队的唱着军歌上了 路,回自己的营房。 本来会引发两个团一场大纷争的事情,就这么被处理掉了,尽管有些弟兄受了 点皮肉伤,但没什么大碍。 雨一口气下了一个礼拜,大家身上都是湿的,军装散发着酸臭的味道。团里催 了好多次,但新的被服一直也没发下来。好容易等到这天天晴,陈锋让团里准备几 口大锅,全团把衣服全脱掉,身上就穿着大裤衩,军装扔到大锅里和胰子一起煮。 等那个水煮出来,黑红黑红的,黑色的是泥土,红色的是血。 这几天陈锋觉得伤口疼痛好了很多,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抽两口大烟,这时 候他才醒悟过来,自己染上了大烟瘾。每天到了几个特定的时候,身上像是有好多 小虫子咬一样,心里也慌得要命。 又过了几天,身上不是简单的难受了,感觉又痒又痛,骨头好像都是酸的。到 了最难受的时候就呕吐,不知不觉地出现幻觉,感觉以前好多战死的兄弟都活回来 了,一个一个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李寒冬、孙寒、唐路……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 面孔,在眼前一个个闪过。 等过了劲就好很多,但伤口还是会痛,冷不丁地就来一下,痛的时候感觉像是 把锉刀在来回锉肩胛骨一样。痛的时候也是浑身不住地打战,蹲在那儿,一会儿就 浑身出透了汗,滴答滴答地顺着裤筒子往下流。 不管多痛,大烟看来是不能抽了,再抽下去,陈锋都不知道自己会成个啥样。 等伤口疼痛的劲散了,大烟瘾跟着就来,鼻涕眼泪齐流,身子佝偻成虾米一样,难 受得在床上直打滚。陈锋让丁三几个盯着自己,只要瘾一上来,就把手脚都捆上。 往往神志不清的时候,被捆住的陈锋不停用头撞墙壁,一边撞着,一边喊战死 兄弟的名字。为了克制烟瘾,陈锋开始酗酒,只要烟瘾上来就喝,总之要喝醉了。 有时候喝完了就吐了出来,那再喝,再吐,胆汁胃液染在军服上。 丁三好几次想找点烟土给陈锋,但都忍住没去弄,人都有个坎,陈锋现在就在 坎上。这个坎既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灵上的,别人根本帮不了。很多人都这样,没 有办法的时候就只能逃避,如果能战胜心灵,最后也都能挺过来。 等大烟瘾一过,陈锋就自己组枪,强迫自己不去想大烟,把手枪零件全分解了, 擦枪,然后再组上,再分解,一遍又一遍。瘾一上来,桌子都掀了,零件散一地都 是,喊着丁三把自己捆上。 经历过战争,就和普通人不一样了,当看到自己兄弟血肉模糊地倒在自己身边, 那种摧残,无法想象。而一个军人又必须执行命令,当用枪指着一个鬼子,扣动了 扳机,能看到中弹之后的身体倒在地上。或许中了枪不会立刻死,会在地上哀号, 身体会来回地扭,血呼呼地从躯干里面往外喷,最后瞳孔散了,一个生命就在你手 上被杀死。不管他是什么民族,是不是鬼子,但终究是条性命,心里会没有痕迹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