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转战 团里在这片密林地形坚守了半个月,日军几次攻击都没能打过来。一个是天气 原因,道路泥泞,日军的机械化反而施展不开。另一个是地形原因,从整个山丘可 以俯瞰公路,而地形优势让日军难以借助火力优势打进来。 但团里的伤亡也不小,短短半个月,伤亡累计差不多一个营,伤亡多数是新兵。 尤其是陈锋这个营,打仗最硬,一直在防线的正面,伤亡更加严重。 这半个月有效牵制了日军的攻势,由于始终腾不出手来扩大在侧翼的优势,日 军的攻势就变成了依托公路几个据点的狭长防区,侧翼拉得过长,无论是给养还是 运输都异常困难。战区很快集中了绝对优势兵力,不断打击日军侧翼,在团里被围 困的第七天,兄弟部队终于撕开包围,团里得到了增援。 团里被撤换下来,到防线后面几十公里的镇子上休整。陈锋这个营住在镇子上 的小学里面。小学早就停课了,只留下几个看门的。 住下来之后陈锋安排人把学校边上的一排松树砍了,拿大锅烧水洗澡。从战场 下来,每个人身上都恨不得搓出二斤泥。 住了没几天,丁三惦记在医院的老王,就跟连里请假去医院看看。连里派了四 五个人一起去医院看望在医院的兄弟,丁三领着人天还没亮就上路了。医院离得远, 在另一个县城里,所以要起早走。 差不多走到日头挂到头顶的时候才到了县城,整个县城也在轰炸中破得不像样 子,到处是残垣断壁。县城里面有各个番号的好几个部队,大街上隔着几步远就有 士兵在喝酒,或者喝醉了在打架。 丁三问了问路,大家都知道医院在哪儿,找起来很省事。 老王也是刚吃完饭,因为肠子伤了,天天只能喝糖米汤,他也没什么事,坐在 墙根晒太阳,看边上两个伤兵下棋。老王觉得在医院里面心里面最美的就是那种截 了肢的伤兵,因为他们再也不用上战场了,战争对于他们而言已经结束。这两个下 棋的就是,怡然自得地下着九子棋。这个是当地的一种玩法,好多人都会。 丁三他们进医院大门的时候,老王正好抬头,一眼看到丁三他们,扯着嗓子喊。 隔得太远,喊了好几声丁三他们才听见。 老王看着丁三走得满头大汗,帽子也扯了,领子松开,皮带摘了,看上去一副 残兵败将的样子。 “你这个呆子,还活着呢。” 丁三上前抱住老王,两个人哈哈大笑,那种快乐是感激上天的快乐,两个人都 没死,都还活着,光是这个就值得快乐。 “妈的,你没死呢,我凭啥死?” “哈哈,见着你们这几个货就舒坦,都还没吃吧?” “都没吃,三更天起早动身的,现在早他妈饿得前心贴后脊梁了。”丁三扣上 帽子从兜里摸出几包烟和几张票子塞给老王。 “他妈的现在票子不值钱,以前能买头猪,搁现在只够买瓶酒。”老王把票子 揣起来,扯开烟包挨个散了几根。 这时走过去一个护士,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衣,但还是显得身材婀娜,大家都停 住了一个劲看。 等那个护士走远了,大家相视一笑,老王说:“你们几个等着,我帮你们弄几 张病号条子,你们去吃病号饭,今天中午好像是手擀面。”老王走到下棋的人边上, 把他们胸前纸壳子的病号条子摘下来,又找了几个人要,然后自己的也摘了,厚厚 的一摞递给丁三。 “这上面写的啥伤,别对不上不让打饭。”丁三的病号条子上面写的是腿部截 肢,但他认字少,加上写得潦草,他也看不出来。 “不管,食堂见你胸前面有条子就行。”老王解释着。 丁三带着几个人去了食堂,这会儿刚刚过了饭点,食堂上人倒是不多。丁三几 个人从桌子上拿了大碗,一人盛了一大碗手擀面。面是粗面,擀得很紧,吃起来很 筋道,丁三一边吃一边想再整点葱花和醋就更美了。 丁三是真饿了,秋风扫落叶,囫囵吞枣地吃得满头油汗,吃完了抹抹嘴,边上 的新兵赶紧捧上烟。丁三点着了烟,等着最后一个兄弟吃完了几个人又走到刚才见 着老王的地方,把病号条子还给他们几个。 然后老王领着他们几个去看连里的伤兵,见着之后大伙一顿互相骂,然后搂搂 抱抱。有偷偷带酒的,就趁着机会给塞枕头下面。 几下里的胡侃,时候就不早了,丁三就说得回去了,路上还得赶着劲儿走。大 家就要送,丁三不让,带着几个兄弟在医院门口朝大伙招招手,然后就上路了。 回去路就熟了,比来的时候走得快,但还是走到晚上还没到。一路上不时能看 见路边各个番号的部队和车辆,丁三还看到不少坦克车和管子很粗的炮车,听说都 是美国货,一水儿地装备中央军。 丁三看着眼馋,心里想着,妈的,咱们就是飞机大炮少,不然的话轮得着小鬼 子在咱们地面上逞强,他妈的,跟我们中国爷们面前逞强,一律放倒你个狗日的。 天寒了,路上看着就起了一层厚厚的霜。丁三几个走出一身汗,这会儿衣服凉 飕飕地贴在身上。等到了营里驻地的学校门口,丁三老远就发现不对劲,因为陈锋 的习惯一般是门口双岗,可是现在学校门口是空空的。 进了院子大门一看,别说一个营了,连根毛也没有。 丁三明白过来,一定是临时开拔,就嘱咐人赶紧找人问。大半夜的也不知道找 什么人,就把学校留下来看门的老头给折腾起来。 老头提着个气死风,拿光照着看了看丁三:“老总是姓丁吗?” “对,他们有没有给我留什么话?” “有,有,老总等着,我这就去拿,你们进屋吧,外面都怪冷的,这天,怕是 过几天还是要下。” 老头到里屋拿了张纸条,递给丁三,丁三认字少,看不明白,把条子挨个传了 一遍,有个兄弟上过初小,就拿过来看。 “丁哥,上面写着部队临时开拔了,走的是镇子外面朝东的路,让咱们几个赶 紧追上。还说我们几个的枪都在大爷家,五支步枪,一支冲锋枪。背包啥的他们都 带走了。” “操他姥姥的,这他妈的有谱没谱啊。”丁三一听就知道团里又要被拉到火线 上了。 那没辙,几个人找老头取了枪动身追部队。老头让他们等着,在箱子找半天, 找出两双布鞋。丁三一看是红里子就明白了,这个是嫁鞋,当时娶媳妇要论手巧, 一般都要做两双鞋给男方。这个嫁鞋说白了就像今天的订婚戒指一样,从来不穿, 这可是老头当年收到的定情物啊。 “大爷,这可不敢当啊,您收着,我们还要赶路。” “老总,我是黄土埋了半截,要这有啥用,你拿着,好好打仗,打死那帮狗操 的小日本。” 丁三推辞不过去,只好收下了,立正打个敬礼,其他的兄弟也都敬礼。 是啊,咱这条命其实就是帮着大爷大妈打仗,帮着老百姓打仗,爷们就叫上板 了,狗操的小日本,我就不信打不服你个狗日的,丁三一边赶路一边脑子想着。 一直走到快天亮的时候才撵上团里,团里正在埋锅做饭,前面的桥被鬼子飞机 炸断了,得等着工兵修好了才能过去。 丁三回到连里报到,大家都是一肚子怨气,因为团里每次都是刚休整一下就又 被拉了上去。 其实大伙并不清楚,这几天兄弟战区激战正酣,连七十四军这样的王牌军都被 打得困守常德城内。这边战区也调兵解围。师里被调动起来,拉动到预定位置,保 护另一支兄弟部队的侧翼。 当时围绕着中南方的这座小城,国军和日军共计几十万军队在反复争夺,其激 烈程度远远超过前段时间的会战。 而此时团里的实力也是上次休整之后最差的,士气也有点低落,但团里还是接 过了兄弟部队的防区。在防区的正面,是一条蜿蜒的长江水系支流,浑浊的河水在 几十公里外汇入长江,然后奔腾流向大海。 陈锋看着河水,想起来十年前,当时他还是个炮校刚毕业的排长,跟着部队在 热河、赤峰那边打阻击。这时间真是飞快,一眨眼,像流水一样,十余年过去了。 同一期毕业的,估计起码有三分之二的兄弟都战死在沙场上。 后来经过整编,团里几次改了番号,但没想到一直都在和日军作战,这十年里, 这个团里阵亡了多少兄弟。“以攻为守、积极防御”叫了好几年,但鬼子还是不断 地能频频得手,经常是防区吃紧,不知道仗还要打几年。 这段时间,听电匣子里面也在放,在南洋那边,鬼子和美国也打得热闹,看来 多少能吸引一部分兵力。前段时间休整的时候,听电匣子里面放,远征军好像在缅 甸那边开打了,杜司南的弟弟好像就在远征军里面,也不知道生死安危。 陈锋并不知道,杜司南的弟弟一年之后,冲在杀进腾冲日军要塞的首批远征军 将士中间,身中数弹后壮烈殉国。至此,杜司南一家全部死于抗战中,而这就是抗 战期间,一个普通中国百姓家庭的缩影。 这几天防区很清静,但几十公里外却打得很激烈。数万将士死守城池,城外厮 杀了一个多月,也就是在战事最紧要的时候,常德城里打成一片火海,七十四军几 乎和日军逐屋逐巷进行抵抗,很多英雄部队几乎是打到最后一兵一弹。 这天晚上,师里接到上峰的命令,要求前出配合另一个兄弟部队担任侧翼支援 任务。但经过上次会战,师里整个实力已经大打折扣,所以主攻方向上,仍然是兄 弟部队的优势兵力打前锋。 第二天下午,团里按照上头的安排,贴近前沿将搜索连放下,当天晚上,派回 来的兄弟说,侦察结果和军里的情报有误。日军将防线后撤了,并且拉到了跟另一 支番号不明的日军部队侧翼取平的位置。 阵地上面连续打了三四天,日军开始后撤,团里也投入追击中,被安排到追击 部队的后翼。 又持续了半个多月,团里基本上没有遭遇大规模的鏖战,多数是一些小规模的 袭扰的遭遇战,而且多数时候负责防区后方的守备、警戒任务。 大规模的战斗陆续结束,团里又一次在战火硝烟中过的春节。1944年的春节, 南方的冬天异常阴冷,望着外面的阴云,王卫华和团里的几个军官也都耷拉着脑袋, 团里刚刚接到命令,停止追击。 几天后,日军脱离战斗,战局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态势,双方死伤了数万人后, 又回到了最初,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对人类的莫大嘲讽。 陈锋这样的军人很难讲是幸运还是不幸,幸运的是他活着走下了战场,但长达 几十年的戎马厮杀很难说在他们的心底留下了什么。那些兄弟们的名字,那一幕幕 场面,或许几十年后都很难忘怀。 会战结束,后方马上也要闹元宵了,团里又撤回到丘陵地带老的防区,并且在 抓紧时间整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