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后方 身体在慢慢地恢复,丁三终于能自己扶着墙走路了,但平衡还是差,走不了几 步就晕,甚至恶心得想吐。又过了几天,病房里面转来一个伤兵,他是兄弟部队的, 浙江兵,叫张雷。他看上去岁数老,其实比丁三大不到哪儿去,他是学生兵,也是 从士兵中提拔出的军官。战前是个学金融的大学生,识文断字,反正两个人都是闲 着没事,张雷就教丁三认字。 教的人是为打发时间,学的人倒是认真,丁三琢磨着等打完了仗,找到小高, 自己想法子做个买卖。做买卖不识字可整不了,所以丁三学得很卖力气。 这段时间过得很惬意,除了打针换药,每天丁三就忙活两件事情,一个是练习 走路,一个是学认字。这段时间有个小插曲,就是他在医院遇到了一个姑娘。 说起来也很简单,因为丁三伤得很重,主治他的倪医生就经常过来看他,了解 他恢复的情况。倪医生有个小女儿,不到二十岁,叫倪浣尘。因为是地方医院,医 生的家属都没有转移到大后方去,学校停了课,倪浣尘就经常来医院帮忙。就这么 两来两往的,她就经常接触到丁三。 丁三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看倪浣尘就像看待自家妹子一样,纤细婀娜的身材, 大大的眼睛,学生头,活泼的样子。她一来病房里就多出了许多生气,好像她是个 降落于人间的天使,甚至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情愉悦起来。 有时候她来病房,看到丁三在走廊上慢慢地扶着墙练习走路,就会帮着他。一 边扶着丁三,一边拿他笨拙的样子开玩笑。 又过了一个多月,丁三恢复了很多,有时候已经可以不扶着墙走了,倪浣尘就 走在前面,拿根棍子,丁三拉着棍子慢慢走。后来丁三觉得棍子都不需要了,自己 可以不借助别的东西朝前走,结果没走几步还是一头向地上栽去,倪浣尘没扶住, 结果两个人扑通一下倒在一起。 丁三也是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女人了,倪浣尘身上的那种少女气息一下子 往他脑壳里面钻。但丁三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慢慢地从倪浣尘身上爬起来,扶着墙 站了起来。倪浣尘虽然身上摔疼了,但好像一点都不生气,笑呵呵地跟丁三撒娇。 丁三暗自骂自己,倪妹子跟自己妹妹一样,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有异样的想法。 想到这里,丁三就释然地笑了笑。 在倪浣尘的帮助下,丁三不仅不需要借助其他东西就能走了,而且慢慢地能小 跑。一开始走不远,但情况在好转,好像身体里面的经脉重新对上了号,以前不干 活的零件,现在都恢复得个顶个的精神。 这段日子丁三也认了不少字,甚至自己能勉强读报纸了,不认识的就问老张, 两个人关系也相处得越来越融洽。没事也就爱扯闲篇,老张说丁三开窍了,所以认 字快。 医院为了防飞机轰炸所以建在郊区,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就当遛弯,去县城玩。 反正路不远,只有两里多地,丁三走走歇歇的,差不多一个多钟头就走到了。 县城里热闹得很,各种番号的部队都有,满大街都是官兵,好多是刚从战场下 来的,谁都不尿,喝酒、打架的到处都是。 一般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从战场上下来的兵很容易辨认,主要是他们身上有 那么一股子劲。当新兵刚上火线,一般是好奇带点兴奋。等看到自己的战友的尸体, 会感到恐惧和仇恨,同时也会暗自安慰说自己不会中弹。但慢慢地人都会绝望,不 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然后精神越来越差,情绪也慢慢失控。直到走下战场,那种 感觉,就是我还活着,自己还活着,所以值得高兴。 大街上的酒馆里,经常能看到几个兵围在一起喝酒,一个人刚刚讲完一个笑话, 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其实不是因为笑话好笑,而是自己还活着。 每次到县城,两个人都会找个饭馆打牙祭,一般是要上一只红烧鸡,再要点米 酒。这边的红烧鸡非常好吃,里面放了大量的辣椒,汤水非常地道,一掀锅盖喷喷 香。这天两个人吃得很慢,反正是无所事事,最后就着汤水吃上两大碗米饭。 这时街上有叫卖号外,老张就叫过来买了一张,粗略地看了一眼,告诉丁三看 来仗是快打完了。丁三接过报纸看了一下,不怎么明白,老张就跟他解释。报纸上 写着美国和英国前天在法国成功登陆了,开辟了欧洲第二战场。丁三还是不明白, 法国登陆跟打小鬼子有什么关系。老张就跟他解释,小鬼子和德国法西斯是一伙的, 美国和英国在法国登陆,那德国就快完蛋了。等德国一完蛋,苏联就会帮着我们打 小日本。 丁三觉得没希望,苏联会帮咱们打小日本,这可能吗,不靠谱吧。 但老张很兴奋,说抗战胜利不远了。最近报纸上天天都写,国军被日军打得节 节败退,日军发动了一场打通大陆交通线的大会战,国军打得非常被动,丢掉好多 地方。难道真的是离抗战胜利不远了吗?丁三觉得自己墨水少,这个事情想不明白。 两个人吃完了,让小二沏上茶水,坐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剔着牙花子。这时隔 壁的两桌兵打了起来,好像是番号不同的部队,谁都不怕谁,饭馆里面乒乓响成一 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想还是回去吧,叫来小二会了账,两个人起身回医院。 一路上大车、炮车一辆接一辆,不时就能看到两支走对头的部队相互吵起来, 谁也不让谁。还有好多前边撤下来的部队,抬着伤兵缓慢而僵硬地走。丁三突然惦 记上了自己的老部队,也不知道兄弟们现在怎么样了。 走到离医院不远的地方,看到路边上有卖香瓜的,丁三买了几个,他记得倪浣 尘爱吃这个。卖瓜的老汉衣衫褴褛,仗打了这么多年,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 天,达官贵人吃香的喝辣的,就剩了老百姓过得潦倒。丁三心里不是滋味,就给老 汉多塞了几个钱,老汉感激得直叫老总好。丁三在想,老汉的岁数跟自己的父母其 实都差不多,而自己的父母家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想到这里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等到了病房,留了两个给倪浣尘,其他几个瓜都拿刀切了,病房里的兄弟们分 了吃。这个季节香瓜特别香甜,而且保水,吃进去喉咙都是甜的。病房里头人多, 几个香瓜两三下就没了影子。吃完了把瓜皮什么的收拾了,大家围着唠嗑,老张就 把报纸上面写的新闻给大伙念,完了之后大伙都觉得有希望,等收拾完了德国法西 斯,小日本的日子也长不了,自己回家种田的好日子也就不远了。 日子过得飞快,丁三也恢复了很多,只要不是重体力的事情,基本都能干得了。 这段时间倪浣尘也来得很勤,丁三从她目光中察觉到了异样。但丁三心里装着小高, 所以一直把倪浣尘当自家妹子看。 这天老张说嘴馋了,拉着丁三和另外一个军官到医院边上的饭馆吃饭,要了一 大盆子红烧肉,炒了韭菜鸡蛋之类的几个素菜,三个人甩开了腮帮子吃。经历过战 场上一天两顿红薯稀饭的人,对吃都非常感兴趣。丁三也不例外,有一次老张亲眼 见着他要了三个酱猪蹄,然后慢条斯理地全给啃光了。大家吃的时候都有一种想法, 那就是今天吃着了,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吃着好的。 三个人把一盆子红烧肉吃得汤水都不剩,最后汤拿来泡饭吃,因为油汪汪的汤 泡饭特别解馋。丁三觉得肥肉太少,吃得不过瘾,改天让老板拿五花肉做一顿,肥 嘟嘟的,那真解馋。丁三打着响嗝,把身前的酒喝了,炒白菜的汤汁倒自己碗里, 兑上开水吸溜着喝。他坐在正对门的地方,这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团里炮连 的陈章。 陈章见着丁三也是非常兴奋,两个人互相骂着,抱着对方,问候对方居然还活 着呢。丁三把他和他带来的几个兵叫过来,两张桌子拼一起,又重新要了酒菜。丁 三嘱咐着,再拿五花肉做个红烧肉,他知道一身风尘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陈章现在肚 子里也没什么油水。 两个人酒到杯干,陈章就说了团里的事情,丁三负伤到后方以后,团里打了几 场硬仗。但整个战区时局并不好,上峰命令放弃了很多地方。这次陈章是到师里要 弹药补充的,团里就驻扎在离这不到三十公里的一个小村子里。 丁三其实也想再吃点五花肉,但看陈章吃得正起劲,他就没怎么动筷子,心想 着到时候剩点汤,拿馒头蘸着吃也解馋。他一边看着菜盆里面油汪汪的汤水,一边 听着陈章讲部队这几个月打的仗。 等大家都快吃完了,丁三要了两个馒头,把剩下的油汤蘸着馒头吃了。 最近团里有伤亡,原来的参谋长方天强殉国了,他殉国之后才知道他是上峰一 个高官的儿子,也真有种,关键时候带着预备队堵到火线上了。现在陈锋是团里的 参谋长,原来一营的连长杨棋现在是一营长,而原来的排长刘旭进现在是一营三连 连长。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感叹方天强这人有种,陈章说了团里现在士气低落,主要是 被保存实力,不让打仗闹的。 丁三被撑得直松裤腰带,他和陈章带来的人挨个碰了杯子,然后又执意要了几 个凉菜,大伙接着喝上了。最后大家是把丁三扶着送回病房的,把他安顿下来,陈 章他们还得赶路,就嘱咐几句,连夜往县城走。 第二天一早,丁三酒醒了就找医院说要出院。医院也很奇怪,按照丁三的伤势, 最好是能再静养一段时间。但丁三不这么想,等静养好了,没准他得去别的部队。 他不是喜欢打仗,但他宁愿到自己的老部队和兄弟们在一起,也不想自己被派到另 一支不熟悉的部队。 最后医院也是没办法,就在丁三的出院证明上签字盖章。丁三拿着出院证明回 到自己病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跟病房的兄弟们告别。大家都喜欢丁三,挨个 拥抱他告别,等丁三刚想出病房的门,他看到了倪浣尘。 他走过去,给倪浣尘行了个军礼,他平时很少给老百姓行军礼,但今天是个例 外,他在和他的妹妹告别。 倪浣尘眼圈通红,站在丁三面前,仿佛有很多话要讲,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最 后哽着嗓子跟丁三说:“哥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妹妹天天为了哥哥给菩萨烧香, 哥哥,你要活着回来。”丁三一听也憋不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浑身摸了一 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他打开背包,从自己满是血斑的军服上面扯下胸前的 番号条子,他觉得自己的番号对于自己而言是最重要的,那是一群兄弟啊,一群跟 自己一样的热血的汉子。他把番号条子递到倪浣尘的手中,他感觉到倪的小手冰凉 而光滑,心头一热,为了咱妹子,狗操的小日本,一定要把你打服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