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日,铁灰色的天幕阴阴地压在头顶,空气闷热潮湿,好像 一把就能攥出水来。无数的乌鸦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栖在鄂克春阵地前沿弹跳呱 叫,大地被不祥的气息笼罩。一连的一百多人趴在战壕中段向南一侧,枪械、子弹、 手榴弹整齐地排放。黄景升拗不过段剑锋,尖刀连被放到了一线。 “排长,咱团带了多少炮上来?”狗蛋一直盯着南面天空看,地平线上一大片 黄色的云团越聚越浓,缓缓地朝阵地方向压过来。狗蛋年纪不大,却是老兵,大部 队在迅速移动才会出现这样颜色的云团。 “不老少,你小子只要把参数报准就成!”马立成是在宽大伙的心,别说团里 的重炮,就连师里的大部分辎重都远在腊戍,阵地纵深只有几门山炮和迫击炮构筑 的炮兵阵地。狗蛋人瘦得跟麻杆似的,观瞄炮火射击参数却是一绝,按狗蛋报回的 参数开炮,基本上是指哪打哪。 “开饭喽——!”伙夫挑着伙食担吆喝一声,牛牯第一个凑了上去,他块头大, 早上几碗稀粥几泡尿就撒空了。 “你个吃货!”田永贵半骂半笑地搡开了牛牯。锅盖一揭,肉香蒸腾着热气在 战壕里飘开,是土豆炖牛肉,肉比菜多。大战在即,伙夫也不吝,肉罐头开了一大 堆。皮尤河前哨几战下来,英军改变了对这些“草鞋兵”的看法,后勤补给比刚开 始好了很多。 一连人甩开腮帮子吃,阵地上响起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和弟兄们粗俗的玩笑,食 物带来的愉悦感让气氛轻松了很多。岳昆仑端着碗蹲靠在战壕一侧,旁边是吃相狼 藉的牛牯。牛牯几下就把海碗扒得底朝天,又蹿到木桶边想再续。一会儿岳昆仑见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身边蹲着,碗干净得像舔过一遍。 “来。”岳昆仑把碗递到牛牯面前,他吃得慢,碗里还剩大半碗料。 “……俺哪能抢你的口粮吃。”牛牯嘴里让,肚子却一阵“咕咕”作响。 岳昆仑拿起牛牯的空碗,把一大半的饭菜扒了进去,“一块吃。” 牛牯冲岳昆仑咧嘴一乐,捧起碗扒得风卷残云。岳昆仑唇角扬起一丝笑意,低 下头继续吃。扒了几口岳昆仑不动了,长年的捕猎生涯让他对危险的感知异常敏锐。 岳昆仑撂下碗,侧头伏上了土壁,远处有大队人马在快速接近。 “准备战斗——!”段剑锋也发觉了异样,士兵们唰地趴上战壕。阵地前的乌 鸦哄然飞起,在空中盘旋不散。 半袋烟的工夫,地平线上冒出几匹快马和摩托车,正向阵地方向疾驰,是留在 皮尤河警戒的骑兵。马和摩托车跑出了全速,土路上一溜黄烟,战壕里的士兵都憋 着大气,枪膛顶上了火。马和摩托越来越近,依稀可以看见骑上几人,一身血迹斑 斑。几个人嘴唇不停地翕动,好像在喊着什么,声音被大地上卷起的漫天黄沙吹散。 “他们在喊什么?”狗蛋自言自语。 “鬼子来了。”周简面无表情,文气的脸上已经有了坚毅,他在军校学过读唇 语。 狗蛋左右看看,已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盯着阵地前方,有恐惧,有怯弱,有 仇恨,有怒火。 马和摩托被路障挡住,哨兵和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便拉开了路障放行,自己 转身进了哨亭。后来岳昆仑才知道,哨兵是进去往团指打电话,鬼子一个联队的兵 力逼近了阵地前沿。 马和摩托离第一道战壕越来越近,400 米, 300米,200 米,那不是一道战壕, 那是一道生与死的界河。岳昆仑已经看见他们血污的脸、焦干的嘴唇、充满求生欲 望的眼睛。此时大地微微震颤,地平线那头黄沙滚滚,无数的人马在后急追。 “长官,要不要引爆?”工兵握着引爆盒上的铁把,公路上已经埋了炸药。 “炸个鸡巴!想把自己弟兄炸死是吧?等鬼子走近! ”段剑锋抽了工兵的脑袋 一下。 “快!快跑呀!”已经有弟兄喊出了声。岳昆仑握着枪把的指节逐渐发白,他 也在心里喊着同一句话,他又听见天空中传来尖利的马达声。 几架战斗机突然从云层中穿出,箭一样俯冲向阵地前沿,机身上的膏药图案瞬 间逼到眼前。机翼上的机关炮甩出两条弯曲的弹道,犁着地追逐着公路上的几名骑 兵。几辆摩托车霎时被弹道切过,轰然爆出一团火光,人车被撕成碎片。几匹战马 一个急转蹿下公路,在坑洼不平的田野上嘶叫狂奔。战斗机斜着翅膀盘旋半圈,又 是一个俯冲,机腹几乎是贴着地面掠过。日军飞行员没有开枪,闪着炫目银光的机 翼从后面横切过两名骑兵的脑袋,骑兵的身体居然还夹着马腹一路奔跑,脖子里喷 出的鲜血触目惊心。 面对日军飞行员轻蔑的挑衅,战壕里响起一片枪声,子弹溅在机身上连痕迹都 没有留下。段剑锋没有制止弟兄们,虽然他知道步枪和机枪对鬼子的战斗机毫无用 处。 阵地前沿只剩一匹马在夺路狂奔,马上的骑兵脸色白得像纸。 “快过来——!”已经有战士站起来大声地呼喊,骑兵拼命地抽着马鞭,战马 已经跑得口吐白沫,鼻孔向两侧喷出团团白气。 战马冲岳昆仑的方向正冲过来,一架战斗机撵在后边。机翼上两架机关炮突突 地喷着火舌,胡萝卜般粗的子弹在地面上犁出两条深沟。岳昆仑双眼圆瞪,看着越 变越大的马头迎面而来。马上的骑兵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稚嫩的脸已被恐惧 扭曲。就在战马腾空跃过战壕的刹那,机关炮的子弹从后切过,人和马在空中爆开。 子弹破开骑兵身体的瞬间,岳昆仑清晰地听见小战士逼出了一声膛音,用尽他生命 的所有力量:“娘——!” 人和马的血肉从岳昆仑头顶飞过,俯冲紧追的战斗机正处在俯冲曲线的最低点。 日军飞行员冷笑着一拉操纵杆,准备拉高飞机再来几次俯冲扫射,已经晚了。战壕 里突然站起一条标杆般挺直的身体,黝黑瘦削的脸庞、紧绷的唇角、烈焰般的眼神, 当然,还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那个瞬间,飞行员与岳昆仑的枪管成40度角,岳昆 仑离他只有几十米。飞行员一声“天皇万岁”还没有喊出,对面的枪口火光一闪, 舱罩上一个枪眼呈蛛网状扩散,再然后,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一颗罪恶的灵魂消散 在异国他乡。 舱罩里血光一闪,鬼子飞行员脑袋里一团东西扑了出来。战斗机高速地撞向岳 昆仑,已没时间躲避,岳昆仑瞪着迎面而来的机头,脑中闪过两张脸,一张是爷爷 的,另一张居然是那个抛给他嫁鞋的妮子——苹果一样甘甜的脸,扑闪扑闪的大眼 睛……岳昆仑脸上绽起微笑,他为保护他们,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岳昆仑没有死成,大刀猛地把他撞翻在地,战斗机贴着两人身体的上方掠过, 巨大的气流将两人刮了几个跟头。战斗机掠过战壕后,在一个土堆上撞出冲天巨响, 一团火光爆出朵蘑菇云冉冉升向空中。士兵们沸腾了,无数个身影在阵地上欢呼雀 跃,无数顶帽子抛向空中。大刀啐出一嘴泥,岳昆仑的脸上还定格着刚才的傻乐。 “想什么美事呐?”大刀抽了岳昆仑脑袋一下,铁水一样浇铸出的脸上,居然 也牵出了笑意。 阵地上响起尖利的哨子声,随着一架战斗机的爆炸,鬼子其余几架战斗机在阵 地上空来回俯冲,开始报复性的扫射,远处也传来隆隆的机器声。大刀和岳昆仑一 骨碌趴回了战壕,两眼紧盯着南面,空中的事情他们管不了。阵地纵深的几挺防空 机关炮正在往空中狂扫,逼迫敌机拔高。 公路上一个穿着青灰色军服的士兵正从哨亭方向朝阵地奔跑,人没有枪高,枪 托一下一下撞着他的腚。岳昆仑认出来了,是那个向连长敬礼的娃娃哨兵。哨亭设 在公路的坡顶,坡顶那头的凹地,此时已黄烟滚滚。一辆吉普从阵地里冲出,朝着 哨兵方向疾驰,是个擅自作主的司机想救回哨兵。士兵们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鬼子的飞机正在阵地纵深盘旋,一时还顾不了这边,可坡顶那边整齐的足音却是越 逼越近。 吉普迎上了哨兵,司机一把将娃娃兵拽上了车。吉普车方向一拉,原地甩了个 180 度,两个后轮磨出了青烟。 “好——!”战壕里的弟兄齐声喝彩,吉普车的油门踩到了底,轮胎在地面磨 出尖利的声音。 吉普车疯了一样在公路上疾冲,眼见着一点点接近了阵地,弟兄们的心却沉了 下去。 伴着履带碾压地面的沉重声响,公路南端的坡顶上探出了一根炮管,而后是顶 盖、机身。一辆钢铁巨兽碾过了坡顶,带来沉重的心理压迫感。 “操他妈的!是‘九七改’!”周简扯下钢盔咣一下砸在地上。后来岳昆仑向 周简问过“九七改”是什么意思,“九七改”是鬼子的中型坦克,和鬼子被称为 “豆战车”的“九四式”轻型坦克相比,不管是炮管口径还是装甲厚度都强悍很多。 “九七改”伴随鬼子横扫了东南亚。 “鬼子坦克来了——快跑——!”阵地上有兵大声地呼喊。 坦克的炮管缓缓地下压,和吉普车在一个平面上后轰然开炮,高速行驶的吉普 车应声而爆,碎成一团四分五裂的火球。 士兵们来不及同情那个英勇的司机和不幸的哨兵,坡顶上一辆辆装甲巨兽接踵 而至,日军步兵利用坦克和装甲车作掩体,密密麻麻的土黄色军服出现在地平线上。 鄂克春阵地上的官兵,握枪的手潮出了汗水,神经绷成一根纤细的钢丝。 “小鬼子……别停……再近点……”段剑锋又在那絮絮叨叨,鬼子还没进入射 程。 日军指挥官军刀一指,日军在坡顶突然停住,坦克、装甲车、步兵横向排开, 形成一条步骑混杂的散兵线。一会儿一队工兵出列,横向排成直线向前搜索扫雷。 “一……二……三……四……总共四辆坦克。”狗蛋趴战壕上数鬼子的坦克。 “我日他娘!现在要有杆三零步枪,老子放倒这些狗日的!”眼见着鬼子的工 兵在800 米开外,把地雷一个个挖出来,马立成握着中正式步枪干瞪眼。 “啥叫三零步枪?”岳昆仑盯着阵地前的鬼子工兵问。距离太远,子弹到那都 飘了,他也一枪没放。 “老美的东西,刚打鬼子那会儿我使过,后来就少见了。具体道道我也说不上, 周简你来说。” “三零步枪是我们对美国1903春田式步枪的称呼,有效射程2000米,由于此枪 的射击精度和杀伤力之强,一直被视为狙击枪之首选,中弹者一般是被击中后才听 见枪声。”周简对武器知识如数家珍。 “为啥?”按岳昆仑的经验,应该是先听见枪声。 “春田步枪射出的子弹初速快,弹头的飞行速度远超过枪声的传播速度。” “那咱们为啥不用?”岳昆仑到现在为止,总共摸过的枪也就三种,第一种还 是猎枪。 “抗战初期我们有少量进口,后来因为子弹口径难以统一,就没有作为制式武 器装备。” 当时国军的制式步枪为中正式,口径7.92毫米,而春田步枪使用7.62×63毫米 弹,弹药补给必须依靠美国进口,周简没有再往深里说,再说岳昆仑就该迷糊了。 岳昆仑听得似懂非懂,抚摩着中正式的枪把走了会儿神:还能有这么好的枪? 那该长成啥样?如果真像周简说的那么玄乎,只要子弹够,阵地前的鬼子工兵,自 己全能给放倒了。 鬼子工兵逐渐进入炮火射程,段剑锋终于按捺不住,电话摇到团指,把狗蛋观 瞄的一组参数报过去,那边黄景升沉默一会儿。 “老黄!再不开炮雷都给鬼子起干净了!” “老段,再忍忍,飞机还在我们头上旋,现在就开炮暴露了炮火位置。” “他娘的!英国佬的飞机连毛都看不见一根!”段剑锋用力扣上电话,蹿到了 重机枪火力点。 一队日军工兵刚进入500 米界限,马克沁重机枪喷出了火焰,段剑锋几个长点 射,几名鬼子翻倒。这边一开火,日军的坦克、装甲车开始撵着工兵屁股往前冲, 步兵哈着腰跟随左右。黑压压的日军眼看要进入炮火射程,鬼子的几门150 毫米山 炮率先开炮。一发发重磅炮弹准确地砸在工兵还未清扫的雷区和鹿砦上。炮弹引爆 了地雷,阵地前腾起一片火光,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地像被翻了一遍。几轮炮火覆 盖过后,雷区和鹿砦荡然无存。这边炮火刚停,弥漫的硝烟中露出了坦克往前疾驶 的庞大身躯,日军发起了冲锋。 “日你娘的!该让你们吃炮弹了。”段剑锋话音刚落,一辆坦克的炮管火光一 闪,一发炮弹平射在机枪壕的围护沙袋上,沙袋被巨大的冲力炸飞,段剑锋被一个 破开的沙袋猛地砸倒。边上几个兵吓得手脚并用,几下把连长从沙堆里扒了出来。 段剑锋像刚被火车头撞了,叉着腿在地上坐会儿,抽自己一巴掌后周身看看,零件 都还齐整。 “炮呐!?咱们的炮呐!?咋还不开炮!?”段剑锋刚回过魂来就开始嚷嚷。 日军的坦克已经快接近反坦克沟,机枪子弹打在上边就像鞭炮炸在铁板上。 段剑锋刚连滚带爬地蹿到电话机旁边,一发发炮弹带着哨音从头顶飞过,隐蔽 在阵地纵深的几门山炮和迫击炮集体开火。日军的冲锋队伍顿时炸了窝,炮弹在人 群中爆开,一炸一片血雾,血肉之躯在钢铁弹片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战壕里的 弟兄顾不上叫好,鬼子的坦克和装甲车顶着炮火往阵地上扑。山炮和迫击炮是曲线 弹道,打运动中的装甲目标就显得力不从心,偶尔打中一发,那都是坦克迎头撞上 的炮弹。 “汽油弹准备——!”段剑锋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在密集的炮火中却显得非常微 弱。 六个战士伏到战壕前,每人手里拎两扎汽油瓶。事先段剑锋仔细看过反坦克沟, 鬼子的前几轮冲锋绝对炸不平,汽油瓶是给陷进去的坦克准备的。此时后边已经暴 露的炮兵阵地已经黑烟滚滚,鬼子几架战斗机来回轰炸扫射,几架防空机枪对着空 中狂扫。段剑锋已经顾不上问候英国佬全家,高射炮要是跟部队一起运到,现在就 不会这么被动。鬼子的一辆坦克冲得太快,半边身子载进了反坦克沟。 “火力掩护——!”段剑锋一声令下,密集的弹幕罩向想掩护坦克的日军步兵, 几个暴露在坦克旁边的步兵被打成了血筛子。 “上!”六个战士跃出战壕急冲,子弹在他们身边划出道道火红,没有人试图 躲避,这些都是老兵。按田永贵的说法,老兵在战场上只把自己当成死人,你越是 怕死,子弹越找你。 六个人往前冲,一个被子弹射倒,一个被一发迫击炮轰碎,剩余四人在离坦克 30米处投弹,卧倒,四扎汽油瓶划着弧线摔碎在坦克上。那边瓶子刚一爆开,这边 岳昆仑的扳机扣下,汽油被子弹瞬间点着,坦克轰地蹿起几米高的火焰。机顶盖被 推开,几名鬼子还没来得及爬出来,坦克里的弹药被引爆,几团碎肉伴随着火光从 顶盖迸出,坦克周边的鬼子尸首躺了一圈。 后面跟上的一辆坦克在沟前停住,炮塔和机枪向阵地重火力点一通猛轰,顿时 倒下几名弟兄。投汽油弹的四人猛地起身,手里握着剩余的汽油弹。掩护坦克的鬼 子步兵举起三八大盖就射,四人几乎同时中弹,岳昆仑眼见着四个弟兄的后背开出 了几个小眼,身体像打漏的水桶一样往外喷血。岳昆仑一声吼叫,“啪”地射穿一 个鬼子的脑袋,那边几个中弹的弟兄,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把汽油弹投了出去, 第二辆坦克被炸毁。 是役,日军一个联队猛攻鄂克春阵地两个小时未果,在战场上丢下三百多具尸 体后撤退,同古序战是日军入缅以来首次遭遇强敌。 落日血红地悬在地平线上,在滚滚浓烟中若隐若现,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尸首边 徘徊嘶鸣。岳昆仑望着战场上的一面军旗发怔,印着青天白日的军旗残破不堪,却 依旧在风中漫卷飞扬。马立成拍拍岳昆仑的肩膀,嘴唇嚅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 说。岳昆仑布满烟尘的脸上眼神空洞。马立成叹一口气,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