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幽灵 皮塔推开烂木板拼成的院门进到小院里。目睹了哑巴的惨状使他从内到外都疲 倦到极点,他想到房子里躺一会。 土坯房里贴墙立着的摆放粮食、锅碗瓢盆以及一些日用杂物的木架倾翻在地上, 玉米粒、大酱、粗瓷碗和酱缸的碎片散了一地,显得狼藉不堪。炕上印满了乱七八 糟的鞋印,炕桌上有几个空玻璃酒瓶,几个掀开盖子的金属罐头盒,一个揉成一团 的香烟盒,一张包裹烧鸡的牛皮纸,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 纠缠在皮塔心头的谜团终于有了答案。炕上那些陌生的鞋印和炕桌上奢侈的垃 圾告诉他日本鬼子来过这里。 皮塔环视四周,一股悲愤之情在胸臆间窜动,几串咸涩的液体正从眼眶里溢出。 去年秋天鬼子的铁蹄还未践踏到这里,那时从东面不知什么地方涌过来大批乞 丐一样狼狈、惊惶的难民,哑巴就是其中的一个。就好像背后紧紧跟着无形嗜血的 怪物,难民们只是仓皇地奔逃,片刻都不肯停留,沿途丢下一具具脱了形的尸体。 他们潮水似的涌进马尾县城,于是鬼子的残暴以及鬼子顷刻即到的信息便迅速在这 一带沸沸扬扬地传播开来。难民们在城里喘了口气便继续东行,没有人知道他们要 到哪里去,就连他们自己都一塌糊涂。然而他们离去时,这片土地上却又不少人如 影随形地跟了去。 当时皮塔他爹皮满江也打算撇下他家那座破烂的土坯房,带着他娘皮刘氏和他 加入逃难的人流,然而他娘皮刘氏说什么也不肯走。皮刘氏平时对皮老六总是言听 计从,却在这个时候违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诺言同男人唱起了对台戏。皮刘氏的 理由很简单,爹娘祖宗的骨头就在脚下埋着,总要留个人时常到墓前祭扫。这里就 是咱的根,咱们可以把身子带走,可是根却带不走。有爹娘祖宗的魂灵护佑着,就 算天塌下来也不怕。你们要走只管走你们的,我是死活都要留下来的。 走与不走皮老六也拿不准。皮老六见村子里有不少人家随着难民去了,就没了 主意也想跟着去。但婆娘那一番肺腑之言让他倾斜的天平重新恢复了平衡,他终于 拿定了主意——固守田园,听天由命。 难民中有一个结束了逃难历程。这个人就是哑巴。他看中了田家村附近那片野 甸子,他在甸子里盖了个简陋的土坯房,以甸子里的野兔、麻雀,泡子里的小鱼和 泥鳅为食,偶尔背些自己编的苇帘子、柳条筐、草帽等到田家村换一点粮食和盐。 因为口不能言或者是脾气古怪的原因,他同村民们的交往仅限于此。 皮塔在甸子里放羊常常与哑巴不期而遇,但皮塔一看见哑巴就远远地躲开。他 们之间存在芥蒂。那天皮塔的羊在泡子边儿吃草时拱翻了哑巴放在那里的鱼筐,有 不少鱼滚进泡子里。皮塔见哑巴不在跟前就赶着羊蹽了。 转天皮塔遇到哑巴,哑巴紫胀着面孔指着鱼筐依依呀呀地冲他比划。皮塔费了 好大劲才明白过来原来哑巴是在指责自己偷了他的鱼,皮塔就跟哑巴解释事情的原 委,但哑巴偏巧又是个聋子,无论怎么解释都是白费唾沫。皮塔终于失去了耐心不 再搭理哑巴。哑巴恼了,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提溜起来。皮塔一口气憋在胸口,面 孔立即变成猪肝色,两条腿拼力踢蹬,样子像条搁浅在沙滩暴晒在日头下的鱼。就 在皮塔以为小命不保的当口,哑巴一甩手将他丢到草丛里,扬长而去。皮老六为此 同哑巴打了一架,结果不怎么光彩,皮老六脑袋上长出几个鸭蛋大的包儿,而哑巴 却毫发未损。 自此皮塔便对哑巴怀着怨恨,每次在甸子里遇到都要远远地躲开。 然而如今皮塔却为哑巴生出悲悯之情。那一身疲倦感都烟消云散了。皮塔在院 子里找到一把铁锹来到泡子边,把哑巴的尸体拖到空地处,挖了个深坑埋葬了。 傍晚,皮塔回到家里,他娘见他神情萎靡,问他怎么了,皮塔就把白天在甸子 里见到的那一幕向爹娘讲了一遍。皮老六和皮刘氏听了面现悲戚、愤恨之色。 皮老六嗓音颤抖地说:“小鬼子太狠了,实在是太狠了!” 继而皮老六转头盯着婆娘,怨怪道:“当初我说离开这,你偏不肯,你瞧瞧, 连个哑巴他们都下得了手,哪天你们娘俩有个三长两短,可要我咋办呢!” 皮刘氏低垂着头颅不吭声,任凭男人的责怪,她为自己的执拗懊悔不已。 皮塔说:“我不该把他的鱼弄到水里。现在他死了,我明天在他坟头立个碑吧!” 沉默了半响,皮老六说:“明儿个咱们都过去,看看他。” 乌云自四面八方涌过来,在头顶层层叠叠地铺展、堆积,仿佛随时随地会坠下 来,天地间暗沉沉的。空气不再燥热难耐了,风贴着地皮四处乱窜,人被风裹挟着 皮肤上直起鸡皮疙瘩,野草们忽而倒卧,忽而站起,好像剧烈翻涌的海浪。一场大 雨就要降临了。 皮塔帮着他爹皮老六把昨天请许木匠做的木碑立在哑巴坟前。皮老六盘腿坐在 地上,手里拿一根草棍拨弄纸灰,嘴里念念叨叨的,皮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猜 想肯定和那次打架有关。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从云层里砸下来,瞬息间草根下就积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水 洼。皮塔出门时瞧出老天爷跟他一样心情不佳,猜出必有风雨,所以把羊留在家里 了。父子两个浑身淋得落汤鸡似的,跌跌撞撞地跑到土坯房里。 皮老六闯进空荡荡的房子,发现地上洒了许多玉米粒,很兴奋,蹲下身一边收 集一边说:“这架势,这场大雨说不定什么时候停呢!要是回不去家不得挨饿?有 了这些粮食就不用担心了,还可为家里省几顿口粮。看来是哑巴的鬼魂冥冥中在照 应咱们呐。哑巴一定很感激咱们!” “咱们本来就应该这样做,我以前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皮塔说。 皮塔找到火镰,从木架上拆下木板,又在哑巴留下的一件破衣服上扯下一块布 条,引着火,点燃灶膛。水缸被鬼子砸烂了,屋里寻不到水,皮塔就端起铁锅到屋 外接了雨水煮米。爷俩轮番蹲在灶膛前烘烤湿衣服,衣服上连同木锅盖边缘窜出的 水汽在屋子里升腾、弥漫。皮老六烤干衣裤,把屋子收拾干净,坐到炕桌旁,拿起 空酒瓶子、罐头盒子甚至那张油乎乎的牛皮纸凑到鼻子跟前,依次嗅了嗅。撇了撇 嘴:“老子一辈子都没尝过这些好东西,这些王八蛋也不知道留下点孝敬孝敬我。” 随后打了个哈欠,往炕上一倒,对皮塔说:“苞米碴子粥煮好了招呼我一声,别学 鬼子四六不分,一个人全造了。” 苞米碴子粥煮好了,很粘稠,飘逸着诱人的香气,足有小半锅。皮塔将几个空 罐头盒洗干净,盛满碴子粥端到炕桌上。唤起睡得正香的皮老六,两个人填饱肚子, 撤去炕桌。在喧闹的雨声里进入了梦乡。 午夜时分,皮塔在睡梦中听见房门吱呀的响了一声,一股潮湿、凉爽的风吹进 屋子。朦胧中感觉有人在挠他的脚心,他本能地缩一下脚掌,蓦地看到面前飘动着 一团耀眼的白光。白光的边缘均匀地围绕着许多不住窜动的橘红色火焰。一个人形 如同一幅画立在那团白光中间,那般轻盈,没有任何质感,仿佛轻轻吹口气就能让 它飘走。 仔细端详面容竟是哑巴。哑巴冲皮塔温柔地笑着,笑得像个女人。哑巴向皮塔 伸出右手,皮塔也不由自主地向哑巴伸出右手。两手交握之际,皮塔就觉得掌心凉 丝丝的,好像握着一块冰。片刻后皮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右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条黑蛇。黑蛇咬住哑巴的右手,一点一点将哑巴的整条右臂吞进肚子里,紧接 着是哑巴的右肩,随后是哑巴的挂着温柔笑容的面孔,最后哑巴的整个身子连同那 团耀眼的白光都无声无息地被黑蛇吞噬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