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骆驼的人 一 三月三,庙门开。 大漠烟尘笼罩下的冷寂小镇,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进香者接踵而来,旅游者 纷沓而至。吹糖人的,顶竹幡的,卖棉花糖的,耍猴戏的,唱大鼓的,推售耗子药 的,云集在小镇外喇嘛寺前的广场上。而从南方来的“倒儿爷”,在场子周围挂出 五颜六色的新潮夹克衫;土的,洋的,半土半洋的以及土洋掺合的杂拌儿,给这一 年一度的庙会,抹上了不伦不类,但却充满了英勃生机的色泽。 农历三月三是公历四月十八日,塞外已然柳烟朦胧,难得见到的几行沙柳枝头, 织出一片鹅黄的绿。骆驼刺在荒芜枯干的地皮上萌出芽芽,这是浩渺大漠春色的推 一装饰;除此之外,除去黄色还是黄色,只有遥远的沙丘抹着红唇——那是太阳从 那儿升腾起来了。 洪德章牵着一匹双峰驼,从距离庙会十八里远的大沙窝赶来。他鸡叫二遍起炕, 鸡叫三遍登程,松软得像棉絮一样的沙路,心急似箭的人也难以走出速度。洪德章 已经习惯于伴随骆驼的四蹄,踏出固定的节拍,不紧不慢、恰然自得走路。 这是一头塞外老驼,肉囊囊的脖颈上驼毛茸拉着,背上一高一矮的两座峰,像 寸草不生的秃山,袒露着和岩石近似的褐青色粗皮。那是无尽长途的重载,留下的 生命印记。 老驼虽近珠黄年纪,装扮却很露俏。驼绳是尼龙制品,笼头是蓝绒线编就,笼 头中间悬系着一穗红缨,像火红的高粱。在塞外,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几乎 清一色是没有“行头”的苦力,洪德章却别出心裁地有意把它打扮成“花旦”;就 连脖子下坠着的铃铛,都区别于它的同类驼群脖下只系一只铃铛,它系着双铃,铜 铃锃光瓦亮,铃声清脆悦耳。一走,一摇,一响……串串铃歌撒向大漠古道,给这 寂寞行程增添了一点点欢乐。 驼主洪德章和老驼的神情相仿,他背手牵绳走在老驼前面,眼似睁似合,似睡 非睡;间或他催促老驼快走的时候,拽一下手中绳子,才能断定他在醒着。走了一 阵,他手搭凉棚望了望影影绰绰的喇嘛寺院的朱红色围墙,便把弓着的背,尽量挺 得直些,好像对那庙会存有什么希望似的,嘴唇颤动,若同喇嘛默背经书一般,反 反复复念着这几句话: 远去黄金失色 泰来捧捶出芽 月令极好无差 招财进宝发家 不知从哪个年头的哪个时辰,他和“金钱卦”结缘。每逢他拉驼离开大沙窝, 都把三个二分的钢蹦在地上滚它六次。昨晚,他刚拉驼从张家口回来,人困驼乏, 但想到明天是三月三庙会,便用钢蹦代替古钱,摇出了六十四卦中的第六十卦,卦 中天象示意三月三是出行的黄道吉日,便拉着老驼踏沙奔喇嘛守而来。 去买什么?不买。 去卖什么?不卖。 洪德章从大沙窝去张家口,给一个专干皮货行业的乡镇企业当拉脚的驼夫时, 在连接张家口新、旧市区的桥头,曾被一群黄头发、蓝眼珠的男女洋人拦住去路, 正待他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的当儿,翻译告诉他这些洋人没有恶意,只想轮流着和他 及这匹骆驼在大桥上照一张相。洪德章着实不知他和老驼有甚讨彩的长相,他没有 摇头拒绝,也没点头表示愿意,就胡里胡涂地当了照像的“作料”,咔咔嚓嚓一阵 响,有一位挺好看的外国妞子,当时就从相机中拿出一张照片送给了他。初看,底 片上一片模糊;再看,他和老驼都慢慢地显出来了。他忙掏口兜,把半路上打尖的 两块盘缠钱拿出来,翻译把钱给他塞回兜里不说,刚才拦着他的那个大鼻子洋人, 还塞给他一张印着外国人头像的票子。到皮货收购站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一张拾元 票面的美金。 回得家来,像是心里打翻了个五味瓶,忧忧喜喜,喜喜忧忧。他瞅着他牵骆驼 的那张彩照,干瘪的嘴唇绽开一丝淡淡的笑意,因为在方圆几十里内拉骆驼的伙计 有几十号人,没有一个赶脚的驼夫能有这么一张职业肖像;再看那张十元一张的美 金票子,绽开的嘴唇又合拢成了“一”字,这东西他在朝鲜见到过,连同美国的汤 姆式等战利品,一块上缴给部队。 这些往事太遥远了,就像在地球上遥看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那年他刚刚二十 出头,一次在表演“骑马夺羊”的嬉戏中,被驻军首长看中。刚刚入伍不到半年, 便唱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歌儿,过了鸭绿江桥。洪德章至今还记得那天是1950 年的10月25日。他的岗位在后勤部门,每天牵着背上驮有锅灶炊具的骡马,追随先 头部队挺进。那日子过得既紧张又惬意,过了江,不到三个月,他一枪未发就随部 队到了汉城。之后,他和伙伴们的厄运来了,在撤离汉城时先头部队和后勤脱了节, 美国的坦克群切断了北撤的路,许多志愿军当了战俘。 在电网交错的战俘营里。入朝几个月,他没打过仗;成了战俘,他显露出儿马 蛋子的桀骛不驯的脾气。在月黑风高的萧瑟之夜,他两次逃跑,两次被抓。看守为 了防止这匹儿马蛋子再次溜缰,给他来了手绝活:趁麻醉剂使他丧失意志之际,用 钢针蘸着化学药水在他左胳膊上刺了“反共到底”四个字。当他苏醒过来时,第一 个反抗行动就是绝食一周,后来他偷偷捡来一块锋利的石片,像关云长让神医华伦 为他刮骨疗毒那样,他叫战友在被窝里用石片刮掉胳膊上的耻辱。他咬紧牙关,不 哼不叫,那条胳膊被刮得血肉模糊,染红他盖着的棉被;但使他失望的是,等血疤 脱落后,那几个扎他心肺的字眼,依然清晰地镶嵌在他的皮肉里! 他喊。 他叫。 他跳着脚骂着美军看守。 当这一切都无法发泄他心中愤怒之情时,便找茬儿发邪火,赏了和他一起被俘 ——长着好看的小白脸的译电员李广廉两记脆脆的耳光。仅仅因为这个小白脸借着 战俘放风的时刻,在茅厕里好心地劝说他“识相”,不要自讨苦吃…… 早已死去的记忆,被他掌心这张美钞勾联起来。他,痴呆了一般,干柴眼里有 些酸涩……当年他曾见到过战友把美钞卷成大炮皮,里边卷上烟叶,让票面上那个 头戴假发的什么大人物,伴随烟叶一块化为灰烬。三十多年一场南柯梦,他已然不 是打小白脸耳光的洪德章。据皮货收购站的人告诉他,这一张票子,私下至少能换 上五张“大团结”,当时有个年轻的小师傅伸手拍在柜台上五十块钱,洪德章把这 张票子揣进内衣兜,不愿冒冒失失成交。他是孤坟野鬼,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饿。 五十年代中期,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女人,相中了他,过了三十年的“家家”,到 了1984年,她先他登上了黄泉之路,躺倒在沙漠里和骆驼刺作伴去了,只剩下那头 老驼与他为伍,倒也落了个清静自在。不知洪德章是出于寻找感情寄托,还是那次 在张家口桥头给他留下了梦幻,反正从老伴故去,他就把精力用在打扮这匹老驼上, 刷鬃毛,梳驼尾,买笼头,拴铃铛。但是使这老头儿惆怅的是:张家口桥头发生的 美事,再也没有光顾在他头上。久旱不雨,心田板结,于是他拉着骆驼去往喇嘛寺 庙前的庙会。 二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嘛喇庙的朱红色围墙,虽已映入眼帘,但以老驼的“慢四步”来折算,道儿还 漫长着哩! 他停下步,想抽打老驼几下,催它加快速度,绳头举在半空,又抽回手来。洪 德章琢磨不出要打它的理由,“文革”后民政厅给他摘掉“特务”铁帽的同时,给 他发放了一点救济金,他买了这匹驮脚的骆驼。吃粮靠它,穿衣靠它,就连老伴下 葬时的那口红柳打成的薄棺材,也是靠它赚来的。还有那十美元的钞票,没有骆驼, 那大鼻子洋人能顺风攘钱吗?!大漠人说:白骆驼是神驹,在洪德章眼里,沙漠里 没有神驹,他手里牵着这匹驼峰磨出青皮来的老伙计,就是神驼。 沙很软。 路很长。 洪德章弓起微驼的背,两眼又眯成一条窄缝,就像在毒毒太阳下一只打盹的老 猫,显得完全没有了当年捕鼠时的生气。走了一阵,他把牵绳扬手扔在了老驼身上, 让老驼信步迈蹄。他从驻前转到驼后,跟着驼步而走,松了手中的绳,浑身似乎更 滋润一些。他牵驼牵得手臂麻木,捶捶胳膊便又低下了脑袋。 走。 走。 驼很高大。 他很矮小。 如果他不是穿着一件醒目的“蓝的卡”四个兜的制服,戴着一顶中国普通老百 姓的蓝帽子,在黄色的大漠古道上,他就形着路旁一株枯死的沙柳,或宇宙洪荒中 的一丘黄沙。他很惧怕枯黄颜色,这不仅仅因为大漠卷起的沙暴,让牵驼人感到头 疼;更为重要的是他多外的命运,是从穿上入朝的草黄军装开始的。战俘营中的 “刮骨疗毒”,虽然疼得钻心,心里没结下伤疤;板门店谈判之后,他重进国门, 心泉就开始淌血。记得,在出国的列车上,一路鲜花,一路泪雨,列车每到一站, 是山摇地动的欢呼;回国时战俘乘坐的闷罐车专列,只听车轮碾轧铁轨发出的隆隆 之声,余下的是一片伯人的死寂。尽管车厢里还有人声泪俱下地小声念着这几句诗: 车过鸭绿江, 好像飞一样, 祖国——我回来了, 我的亲娘! 但这孤单的声音,已经像是秋蝉的哀鸣,没有蝉群唱合,甚至没有唤起任何一丝回 声。战友们横躺竖卧在车厢里,似都在预卜着未来的命运吉凶;因为在朝鲜等待返 国的日子,专职的保卫干事已经把纸笔分发到每个人手中,严酷的审查已经开始, 温和的目光后边深藏着陌生,关切的语调里包涵着冷淡,刚走出“北门”[注]时那 种泪雨纷飞的拥抱,已经不复存在,战俘们焦热的心田上开始落霜降雪…… 洪德章记得他歪歪斜斜地写了四页说明材料,把被俘经过及在战俘营中的抗争, 一五一十地都写到纸上。他自觉问心无愧,对得起土地和良心。但是材料交上去一 直没有回音,这种沉默使他心冷,因而从坐上门罐车后,他就龟缩在车厢角角上, 猫爪挠心般地不得安宁。 “到哪儿了?”有人低声地问。 没人回答。 “估摸着过了四平。” “甭算计了,等着换后娘的扫帚疙瘩吧!”不知谁在讥讽那个念诗的人。 “也许不会吧!”洪德章插嘴说,“那些不认亲娘的都出了‘南门’,咱们都 是舍不得中国这块黄土地的。” “哼!”回答者略去了语言,只是鼻翼蠕动了一下。 车厢静下来了。 车轮不再转了。 这里是中转站,战友们要在这儿分别奔向东西南北中了。洪德章被叫进一间红 砖屋,像审判台一样的木桌后面,坐着一排威风凛凛的军人。 “你为什么要回国?” “我是在这儿生养的。” “材料中写得都如实吗?” “属实。 “在战俘营里那么坚强,怎么在战场上就举手投降呢?” “炮弹翻起的泥土把我埋在里边,醒过来时已经被俘了。” “不是为怕死开脱吧?” “不是。” “能找到证明人吗?” “有一个译电员叫李广廉,他和我一块被埋在土里的。只是这小白脸子耳软心 活,在最后选择出‘南门’还是出‘北门’时,这小子走向了‘南门’。在和他分 别以前,这狗崽子曾来动员我走他那条路,我咬了他手背一口,给他留下一点记号。 这些东西都写在材料里了。” “是啊,拿没回来的人当人证,是最聪明的手法。我们不是傻瓜,不能凭你这 几页材料,推倒你是在战场上屈膝投降的判断。你还有什么有力的证据吗?” 洪德章突然吼了一声:“天地良心!” 那几位军人并不因洪德章的悲愤呼喊,而失去审判官的威仪风度。他们既无怒 也无笑,而是神态。冶然地合上卷宗,呼唤下一个战俘的名字。把门的那个军人, 同时利索地给他一个信口袋,里边装着路费和路条,路条上写的是限他在三天之内 到××自治区民政部门报到。 男儿有泪不轻弹。洪德章走出那间红砖房时,眼眶溢出了泪水。刚才那一声霹 雳,仿佛倾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语言,从这天起,他觉得说话都属多余。当天,他 登上了长途汽车向西北进发,两天之后当地民政机关给他开了封介绍信——把他安 排在沙石厂。 这是一个非城非镇的野河滩。由干沙漠不断吞噬水源,宽宽的河床早已枯干, 卵石大如人头小如鸽蛋,密麻麻地镶嵌在板结的河道里。这些无业游民的活儿,就 是把这些石子从沙子中挖出来,按大小分类运往火车沿线的一个小站。 河岸上两排简易工棚。一排住男,一排住女。没有灶房,避风的地方支起一个 四面无墙的篷顶,篷顶上蒙着一块苫布,下边堆着笼屉和一口头号大铁锅,算作伙 房。这儿也没有厕所,好在在这渺无人烟的荒芜河滩两岸,遍地是兀立的遮眼沙丘, 躲在哪个角落都可以撒野尿、拉野屎。是不是因为洪德章会骑马,被写在档案里, 他不得而知;第二天就分配他到马号喂马。马号倒比人住的工棚要好,木墙,木槽, 木顶篷。旁边有一个碎木条拼成的大窝棚,一半堆放着精饲料,另一半就是马扶洪 德章的家。由于拉运沙石任务十分繁忙,洪德章刚来到这野地方第三天,就从车把 式的嘴里知道了,这儿并非真正的沙石厂,而是由公安和民政兼管的强制劳动大队, 来自西北几个城市的男男女女,都有老帐,都有前科——他当过战俘,理所当然地 成了这个大酱缸里的一条大蛆虫。 从那个时日起,洪德章开始忌讳黄色。他把穿得补丁落补丁的草黄色军衣军裤, 送给了一个用针线补牲口套具的女哑巴。这个女哑巴,年纪比他大上三岁,是国民 党的一个排长留在大陆的老婆,由于这件破烂棉衣的机缘,她夜里偷偷溜进独自睡 在马棚的洪德章的被窝。洪德章当时还不甘心长期与这号人为伍,掀开被子往外推 她。她“喏喏”地吐不出声,只是用食指不断指着她的心,这手势是告诉洪德章她 铁了心要跟他。洪德章背过身去撵她走,她绕到面前,先是给洪德章跪下,后又趴 在地下装成匹马,来来回回爬着,表示愿意一辈子让洪德章当马骑。洪德章的心哆 嗦了,他扶起这哑巴女人,留在窝棚里过了夜。 在马灯下,洪德章用笔代口,在地上划了三个大字:“你为啥?” 这又聋又哑的女人,字儿写得比洪德章方整得多:“因为你也是个哑巴。” 洪德章这才恍然大悟:他到这强劳队来干活许多天了,还没和人说过一句话哩。 她是真哑巴,他成了不是哑巴的哑巴;这倒提醒了他,当个只干活不说话的哑巴, 省得惹是生非。 这个哑巴女人心很灵俏,知道洪德章不喜欢草黄色,便把他给她的那套破军装, 换了三盒烟卷给男人抽了…… 第二年他和她结了婚。 只有两张结婚证,一张木板床。 没有来宾,没有朋友——因为这是“瘸驴配破磨”。 三 自从他买了这匹老驼后,便在骆驼屁股蛋的驼毛中烫上了“洪德章”三个大字。 之所以如此,一是怕丢,二是觉得老驼和他相似是奔波劳碌驮重载的命。走在驼后, 他总看见“洪德章”三个字,心中倍加凄苦。为此,他紧走两步,又绕到了老驼前 边。歪脖看看太阳,日出有一竹竿子高了;抬头看看喇嘛寺,距离正在缩短。真他 娘的邪了门了,走到驼前也还是摆脱不掉那“瘸驴”“破磨”的事儿。忽然,他解 过闷来了:这是老伴儿显灵哩!因为老伴就葬在那棵沙柳旁边,此时,她看见老头 子牵着驼走来,咋能不和老头子说说哑语呢! “我一个人活得挺好。” “这匹老驼跟我很亲!” “这老东西和你一样通灵性哩!有一天,我牵驼出来捡干柴,老驼死活不出门; 我想是老东西累了,腰里系根麻绳,手拿一把镰刀,刚要出门,那蜷卧的老驼冷丁 从地下站起来,一嘴咬掉了我四兜制服上的两颗扣子。我骂了它一顿,回到‘地窝 子’去缝扣儿,这时候沙暴铺天盖地般卷了过来。老亲亲,这不是挺像你那样疼我 吗!” “老亲亲,闭上眼吧,攒足了钱我给你立块碑。行吧?” 洪德章歪着脖子,向那枯枝枯权的沙柳嘟哝着。他感到脖子有些疼了,才把脸 回转过来,弓起背,低下头,背起手,牵着老驼往前走。 脚下这条路他太熟悉了。这儿原本就是那条挖石的河滩,挖完一段,工棚前移 一段,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一来沙石厂停了产,挖沙石大概要挖到天边去哩!那 年挖石正好挖到大沙窝,红卫兵争先恐后到这窝窝里来掏“狼”。有的用吉普车装 走,到原籍去批斗;洪德章原籍已无亲人,提审就在大沙窝进行。 “你他妈的是美国特务!” 洪德章跪在地上不吭声——他已经当了十几年哑巴了。妻教会了他用手势打哑 语,嘴巴和舌头的功能逐渐蜕化。 “你他妈的交代不交代?”皮带和木棍准备好了。 洪德章声音轻得像只蚊子嗡嗡:“我只是当过战俘。” “没有加入反革命组织吗?” 洪德章微微地摇着头,有气无力的样子像即将停下的钟摆。 “卷起你的衣袖来!” 洪德章想不到红卫兵会知道他胳膊上的秘密。在如蒸如烤的河滩挖沙石时,十 几年内他没穿过短袖衣裳,哑巴女人觉察到丈夫的隐痛,特意在每件小褂袖口缝上 纽扣,以防袖管被风吹起,招来突然的灾祸。1963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的标语挂满工棚马号,连马槽上都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在那个年月,洪德章曾叫 哑巴老婆,用烧红的火炭烫掉那几个字,老婆不肯下手,洪德章抢过那亮亮的火炭, 狠命往胳膊上一滚,“嗞拉”一声,胳膊上冒起人肉的焦糊烟气。洪德章疼得晕倒 在地,醒过来时,哑巴老婆正像猫舔粥碗一样,用舌头舔着他的伤口;他看看血肉 模糊的胳膊只烧掉了一个“反”字,把牙一咬,以“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硬 逼他老婆用火炭烧掉第二个“共”字。剩下“到底”两个字,是没有任何政治含义 的字眼,哑巴老婆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她抱着他那只翻了浆的肉胳膊,一直哭 到天亮。真是邪了门了,那只胳膊没用任何消炎药物,居然渐渐复原了,只留下两 个黑乎乎的疤坑。此时,红卫兵让他卷起袖子,他自知劫难临头,只有听天由命了, 便慢吞吞地解开袖口,亮出胳膊。 “跑了和尚跑得了寺?你认为剜掉那两个反革命字眼就能掩饰你的特务身分吗? 告诉你,你的档案跟你一辈子。说!你在这儿卧底,到底接受了什么任务!” “喂马。 木棍、皮带一齐打将下来。洪德章倒在地上,模模糊糊地听到红卫兵议论着要 断掉他这只胳膊。醒来之后,他发现全须全尾地躺在地上,虽然全身疼痛难耐,胳 膊还长在他的身上。一个赶马车拉沙石的同类告诉他,是他的哑巴女人为他解了危, 正当红卫兵要废了他胳膊的节骨眼上,她披散着头发像个女鬼似地闯进审讯室, “喏喏喏”地一阵比划,从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写她知道几个反革命今天晚上 要用炸药炸毁造反总指挥部大楼。红卫兵抛下昏过去的洪德章,把哑巴女人往吉普 车上一塞,风风火火地回城去了。 这哑巴女人回到大沙窝时,衣袖和嘴上满是鲜血,红卫兵为了惩治这个女人, 没有用木棍敲死她,而是断去她会写字的右手五指,让这个本来已是哑巴的女人, 废上加废。可是这一对儿大漠上的骆驼刺,居然保住了身子,熬到了“文革”结束。 沙石厂散了摊子,有地方去的都走了,留下为数不多的挖石工,在大沙窝安了家。 洪德章和那个被断去右手五指的哑巴女人,刚刚结束了年年搬迁的流浪生活,那哑 巴女人——洪德章眼里的菩萨娘娘,就离开他升了天堂。物伤其类,洪德章的悲痛 自不必说,沙窝子那群老搭档,十几年来第一次举办了个祭悼仪式。 出殡那天,大漠飞着鹅毛大雪,他们拉来一辆昔日装石头子的小平车,把薄薄 的灵柩装在小平车上,洪德章驾辕,其他老伙计前拉后推,轮子硬是碾过又湿又软 的几十里黄沙之路,把哑巴女人拉到洪德章刚到沙石厂时那间喂马的马号原址下葬 ——那是当年哑巴女人把身子交给洪德章的地方。大漠中没有红的鲜花,没有绿的 草滩,后来,那些老伙计们一人挖一株骆驼刺儿,移栽到坟头前后。有的骆驼刺因 换水土枯死了,有的骆驼刺活了下来,到夏天围着坟头捧献出一朵朵蓝色小花。 洪德章把那些蓝花花,当成她精灵的化身,便买来一身蓝制服穿上,他认为和 那骆驼刺开的蓝花同色,就是和妻子同体同心。 驼铃突然断了。老驼愕然停蹄,致使背手牵着骆驼的洪德章,身子向后倾斜了 一下。抬头一看,面前升起一股黄色烟龙,那是通往喇嘛寺的土公路上,飞驰过来 四辆小轿车,车篷顶上立着白色牌牌,他去过西北几座城市,知道那是出租汽车。 轿车浑身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他揣测车里坐着的一准有洋人哩;因为大老倌、小 老倌来赶庙会,车篷顶上没有那块出租牌牌。看样子,在喇嘛寺前的庙会上,兴许 应了卦上的好运,再次发生张家口大桥天上掉银子的美事哩! 轿车远去了,渐渐变成火柴盒了。洪德章拉着老驼拐上土公路,步点顿时加快 了许多。他想起卦中“泰来棒捶出芽”这句隐喻,心里不禁有点着急,他怕在庙会 上有第二个牵驼人,夺了他可能获得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洪德章也不清 晰。 到底他在年轻时骑过奔马,因而翻身跳上驼背时,那种轻巧的姿势和他驼背缩 脖的走路形象,显得有失谐和。老驼对主人十分忠诚,先是小跑小颠,后来竟然跑 得四蹄生风,当它拼着老命,呼哧呼哧地跑近红墙,洪德章在驼背上伸长脖子迫不 及待地眺望着:阿弥陀佛,庙会上没有第二匹骆驼。 四 他慢斯斯地下了老驼。 首先围拢住他的是那些来自南方三州——温州、福州、广州的衣服小贩。他们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北国飞驼之故,洪德章刚一爬下骆驼,他们就开始和他打诨: “老爷子,借骆驼用用照几张像怎么样?” “拍一张给多少钱?”洪德章毫不含糊。 “哟,当当摆什还要钱?是财迷转向了吧!”南蛮子笑嘻嘻地挖苦着满脸沙尘 的北国佬。 “毬!你们跑上万八千里来倒腾花花绿绿的衣裳,不为钱为啥!”洪德章只敢 在心里暗骂,脸上却赔出的是笑,“当年,老子跑出万八千里地去,是扛枪过江打 仗,你们他娘干的是搞自搂!” “土老帽,来条头巾给老伴围围吧!省着大漠的沙子迷了她的眼,咋样?睁大 眼珠瞅瞅,这是香港货!” 洪德章突然发了邪火:“留着给你祖奶奶当腿缝之间的那块骑马布吧!”说着, 他牵着骆驼走了。 是那群南方来的“小倒儿爷”无意间提起他老伴之故?还是洪德章在攒动的人 头中,没能找到黄头发的人呢?反正他脸色越来越阴郁,就像大漠上空爬上来的那 朵乌云一般。 车顶上立着白牌牌的四辆出租汽车,分明停在广场角角上,他望眼欲穿,竟然 找不到他要找的外国人。丧失了盼头,他顿感身子的疲惫,把老驼往寺外一棵柏树 上一挂,他靠在朱红色的墙根下,掏出炮皮揉碎烟叶,卷了一个冲天炮,一口接一 口地嘬了起来。 他骂自己昨晚上摇卦时心中不诚,他清楚记得当时他嘴里也叼着这样一根冲天 炮,没有虔诚地默念心中所求。心不诚,则卦不灵,人戏弄神仙,神仙就戏弄你, 这叫一报还一报,活该自个儿白走了十八里沙尘路。 看看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他扔掉手中烟蒂,长叹了一口气,刚刚站起身来,突 然看见从喇嘛寺庙门里,走出来几个身穿奇装异眼的男女,阿弥陀佛,里边有黄头 发,也有黑头发,不管是外国人还是回国观光的华侨,胸前都坠着一个长脖子照相 机,洪德章松弛的神经一下绷紧了,从墙根下呼地站起来,本想走过去唠呱一番, 又缺乏“倒儿爷”的勇气,蓦地计上心来,他把手伸向老驼的脖子下,叮铛叮铛地 晃摇起驼铃来。 这一招十分灵验,那群游客都扭着脖子朝老驼看来。洪德章抓住这个时机,先 指指这匹老驼,又把双手举到齐眉的地方,做了个拍照的姿势;那些黄头发和黑头 发的朝他笑笑,当真朝他这匹老驼走过来了。 真是老天有眼,老柏树根部滋出一颗大大的树瘤,正好当作上驼垫脚之用。上 有柏枝滴翠,后有红墙衬托,广角镜头还能把喇嘛寺的庙门拍进景里,于是这群旅 游者都成了洪德章的顾客。纷纷摘下脖子上的相机,准备留下在塞外骑驼的照片。 可是由于人多驼少,那些外国来客又都想率先拍摄下骑驼野趣,致使那位长发披肩 的中国导游姑娘,不得不出来充当“舞台调度”:她用甜甜的嗓音先排出登驼顺序, 然后告诉游客拍照开始。 骑驼拍照的事儿乐趣横生,骑在驼背的游客千姿百态,引爆了一串串的开怀大 笑。可是洪德章站在一旁却如同被雷电击中了的枯木一般,失去了刚才招徕顾客时 的喜兴劲儿。拍照宪的游客,照例往他手心中塞上几元钱的外汇券或外币,他无心 去看那票面值,而是机械地把票子塞进口兜。他神色恍惚地盯着一位华侨游客,因 为那位留着披肩长发导游排列登驼顺序时,她最后吐出的名字叫李广廉先生,这个 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儿,先是使他心里哆嗦了一下,然后呆若木鸡…… 他睁大两只老干柴眼,仔细地盯望那位鬓发花白的老头儿。白皙的皮肤和那中 等个儿,都能和三十几年前的他对上号;只是他西服裹着的肚皮微微隆起,脸上出 现不少细碎的皱纹,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眼镜。人么,总要老的,难道这是当年走 了“南门”的小白脸子吗?! 那老头儿并没发现洪德章窥视的目光,他一会儿站在高土岗上,伸长脖子似在 眺望无边大漠;一会儿掏出手绢擦擦镜片,仰望着喇嘛寺殿堂的拱脊飞檐。快轮到 他登驼了,老头儿步履缓慢地向洪德章走来。洪德章本能地低下头,嘴里轻轻嘟哝 着:这不是他,这不是他,这一准是我这老干柴眼里的白内瘴作怪哩! 一双锃亮的皮鞋,踩在那圆圆的树瘤上了。老头儿正在翻身上驼,可是那双脚 忽然定在那树瘤上不动了,洪德章嗫嚅地抬头看看,原来这老头儿两眼直直地看着 烫在驼背上的字号。洪德章的心跳得如同捶打一面破鼓,咚咚地失去了节奏;那老 头儿叩打了一阵脑门,仿佛拾起了一件遗落了久久的东西一般,白皙的脸上出现红 晕,他慢慢回过头来,眼神在洪德章蓝的卡制服上打了个滚儿,沙哑地问道; “骆驼是你的?” 洪德章只觉头涨如斗:“借的。” “驼主呢?”老头儿喉骨上下蠕动着,“驼主是你朋友?” 洪德章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破了帮帮的胶底鞋,并忐忑地倒替着双脚的位置: “亲戚。” “噢!” 待等洪德章抬起头来窥视老头儿时,老头儿已然骑在驼背上了。他拢了拢被风 吹散了的花白头发,对着照相机镜头作出了享受逸情野趣的笑姿;老头儿甚至抖着 手中驼绳,扮出骑驼闲游的架式,引得他那些黄头发和黑头发的旅伴,一阵叽叽喳 喳的低语和陡起笑浪。借此时机,洪德章盯看了那老头儿牵着驼绳的手背一眼,在 阵阵笑浪中,他的心下沉、下沉。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谷…… 他觉得天在旋,地在转,便一屁股坐到了喇嘛庙的墙根下。他心中暗想:老天 爷实在是有眼无珠,为啥让我洪德章到这庙会上来,一个牵驼招财,一个骑驼施舍, 连骆驼上烫着的洪德章的大号,此时都压在那老头儿的屁股下边。他欲哭无泪,欲 喊难以出声,五脏六腑都像烧着了火,他浑身上下只觉燎痛难耐。他怕那些黄头发 和黑头发,看见他脸上的异样表情,便把帽檐往下一拉遮住眉毛,像个心绞痛的患 者蜷缩在墙根不动了。 “钱……钱!”老头儿在呼唤他。 洪德章没有伸出他的手。 “牵骆驼的老乡,我有话和你说。”老头儿弯下微凸的身腰,“你能告诉我一 下驼主的住址吗?” 洪德章像泥胎似的一动没动。 “请问,他在哪个单位工作?” 洪德章酸泪突然涨出眼眶,他把头埋进了两膝之间。 女导游甜甜的话音:“喂,牵骆驼的同志,这位李先生问你事儿呢!你答个话, 这位侨胞想去看看他!” 洪德章被话锋逼得无路可退,突然用袖口一抹眼窝,从墙根下像皮球一样弹跳 起来,声嘶力竭地喊叫道: “我是聋子……” “我是哑巴……” ………… 他疲惫不支地重新坐在了寺庙墙根,耳旁喧哗了一阵,一切都重归寂静。过了 许久,他听到柏枝上仿佛有鸟啼之声,洪德章睁开双眼看着,树影已经偏斜,庙会 正在散场。洪德章从似梦非梦的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之后,感到了肚饥。他扶着庙 墙踉跄地站起来,看那卖煎饼的还没收摊,想去摊上买两张煎饼吃,但他刚迈两步, 就站住不动了——原来在他靠着墙根犯迷糊的时候,他带来的几块钱和游客给他的 外国钱,都叫“三只手”从兜里扒走了。 他扯着嗓子先海骂了一阵大街。 后来又骂自己不该来这地盘。 当他感到口干舌焦时候,才想起身旁的那头老驼。扭头看去,老驼倒是没有被 牵走,它神色木呆,无爱无恨无忧无喜地闭着双眼面壁而立,像是对着朱红色的庙 墙,为它的主人默默祈祷…… 1988年3月22日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