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伞 黑纱意味着死亡 黑土象征着收获希望。 黑伞呢? ——笔者自问 一 已是午夜时分,值班诊室的电话响了。我扔下手里翻看着的古典神怪小说,拿 起了电话听筒:“您好!我是医务室,有话请讲。” 对方没有回声。最初,我以为是电话出了故障,但我很快又否定了这一想法。 我们这里是国际标定的四星级饭店,电信联络四通八达,通往世界的天涯海角,从 没出过电话事故。仔细听听,分明听到了对方轻微的鼻息声,这证明畅通无阻,对 方显然有意不作回答。 “喂,喂,我是医务室……” “咔嗒”一声,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我很恼火。但不敢发作。直接管理我们后勤部门的总务经理曾不断告诫我们: 旅客是至高无上的上帝,任何后勤部门,都要像餐厅和客房的服务人员一样,注意 一颦一笑的仪表和举手投足的风度。特别是医生,除了必须具备上述条件之外,还 要有崇高的人道精神,视旅客中的患者如父母兄妹。我是先经过仪表谈吐考试,又 经过医疗专家们严格的会考答辩,才迈进这座水晶宫般的宾馆的。在医生职业和饭 店职业的双重高标准要求下,我只好乖乖地把电话听筒放下,重新翻开了那本小说。 就在我翻开书本的同时,电话第二次“嘟嘟”作响。我仍以第一次谦恭而轻柔 的声音,首先问“您好”,对方依然无声。凭借我的耳力听出,对方似在粗声喘息, 只有粗壮的男人,呼吸才会有这样的频率。噢!又是那只爱发情的“公狗”,我顿 时按捺不住性子,朝那条“公狗”,喝道:“请你自重一点,不然我可要给你们 ‘代办’打电话了!”言罢,“叭”地一声挂上了电话。 我之所以亮出炸药包,完全出于洁身自爱。一个多月以前,一个常驻饭店M国商 务机构的雇贝,借夜诊之机对我提出非分要求,我把他放在诊桌上的一叠美元,天 女散花般地抛向门口,并立刻告知饭店保卫处,召来其商务代办。那条胸脯上长满 黄毛的“公狗”,不但连连向我道歉,还差点为此砸了饭碗。那天,他就像要踩蛋 的鸽子般地咕噜噜地喘着粗气,没想到事隔几十天,这条“公狗”又发情了。滚他 娘的蛋吧!要找就去找那浓装艳抹的暗娼好了! 我忿感地放下电话,立刻钻进那本小说。不知为什么,我再也静不下心来,小 说中那些人变鬼、狐变人的章节,使我感到冷寂和孤单。入冬以后,旅游业进入淡 季,值夜班的医生,从两个减成一个。上海人经营的饭店,实在能精打细算,总务 经理抽掉一个医生白天去分店巡诊,夜班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难怪全国只有上海发 明了半两一张的粮票呢,真是抠门儿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是闹妖吧?我对着书本默默发呆的时候,那电话又鸟儿般地叽咕叽咕叫唤起来。 我仍然用云片一般的柔顺语声,先问“您好”,因为我不敢断定打电话的人,是不 是那条黄毛公狗。精明的饭店经理,常常对服务人员进行火力侦察,药房的一个司 药,就因为错把茶壶当夜壶,经理午夜时分打来侦察电话时,司药正在打盹,迷迷 糊糊地忘记了礼貌用语,第二天就被炒了鱿鱼,另找饭辙去了。我是军医复员到地 方来的,比地方医院来的同行更懂得纪律,因而“您好”成了我的口头禅。有一次 挤公共汽车,一个男士踩了我的脚,由于中枢神经的条件反射,我随口说出“您好” 二字。这本来是无意识的机械反应,却引得那奶油小生下车后一直尾随着我,并递 过一张名片,非要请我去喝咖啡。我礼貌地接过名片,婉谢了他的邀请。这是“您 好”这个习惯用语给我引来的麻烦。麻烦归麻烦,这“您好”二字还要照用不误。 此时,我对着电话听筒照例说完“您好”之后,毫不厌烦地报着字号:“这儿 是饭店医务室,请您讲话。” 使我惊愕的是,听筒里依然是剧烈的喘息声。职业的本能,突然让我产生另一 种警觉:也许对方是位急性肺炎患者?如果他是个七老八十的旅客。或是肺气肿病 急性发作的哑巴,只能喘息而不能讲话,我急匆匆挂上电话,那将是一个医生的失 职。 “喂!喂——”我呼叫着。 “请您对准话筒讲话!”我加大了音量。 “假如您无力说话,请您按一下床头的电铃。”我焦急地向对方喊着,“按铃 之后,您楼层的服务员。就会到您的房间去的,您可以向他表明意思,让服务员代 您向我讲话。”我先用中文说了一个医生该说的话,唯恐患者是位“老外”,我又 用英语表达了上述意思。然后,紧握电话听筒,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我的全部诚挚没有得到如期的回报,对方依然沉默。我想,也许这位患者正在 按照我的吩咐,用电铃招呼服务员,便全神贯注地耳夹听筒,用爱心和耐心等待回 音。 对方咳嗽了一声,表示他并没有放下电话,但还是没有作答。我等待着,短短 的七八分钟,恍若半个世纪般的漫长,直到我夹着电话听筒的耳朵和脖子都微微酸 痛,要放下电话时,对方才有了回声: “真对不起,请问你是柳琪小姐吗?” 轮到我沉默了。沉默之后就是火药爆炸:“这是搞的什么恶作剧?你看看手表, 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分。请你自重一点,别打搅夜班医生的工作。”饭店经理的助 手,是个奶油小生。从我到饭店第一天起,他就像影子般地追逐我,我认定这个电 话是他打来的,因而反弹回去的无异于一颗导弹。 真是个倒霉的漫漫冬夜,患者来就诊的没有几个,魔鬼般的电话却接连不断。 它撕碎了我的平静,搅乱了我的安宁。挑开窗帘,我漫无目的地向街道眺望,夜安 静而深沉,只有立交桥的周围,闪烁着一辆辆汽车南来北往、东去西行的红色尾灯 的弧光。 我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那些移动着的闪亮的弧光,第一次感到我所在的饭店像 座水不流动的囚笼。我喜欢喧闹奔腾的江河。昔日我们军区疗养院就耸立在森林之 畔的浑江江岸。我愿意穿被人称为“绿皮”的军装,愿意戴女兵的大壳帽,一句话, 我喜欢绿色。森林是深绿的,江水是淡绿的,女军医穿的是介乎于深绿和淡绿之间 的橄榄绿。我曾和女友们发誓,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只为生命中充满诗意的绿荫。 命运却像那座立体交叉桥般地曲里拐弯,我做梦也没梦见过我有朝一日会告别 浑江,告别森林,到这粉尘弥漫的大城市里来。两年前的某一天,我接到罗圈胡同 街道委员会拍来的一封加急电报,说父母双双病危,叫我见电速归。初读电文时, 我并不十分惊愕,认为这是父母要我回家探亲的一个借口;因为双亲刚刚迈进五十 岁的门坎,我春节回京省亲时,他们所在的工厂,刚刚为他们作过全面体检,二老 身上没发现一点毛病。记得爸爸还兴奋地对我说过:“小琪,看样儿,我和你妈可 以争取当寿星佬了。我双眼视力至今还是1.5,你妈的视力1.2,居全厂之冠!” 现在电文说父母双双病危,该不会是编造“天方夜谭”的新童话吧? 几读电文之后,我的额头,淌下冷汗,不容忽视的是:爸妈骗我回去,何必非 签署“街道委员会”的名称?何必拍来“加急”电报?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家中一 定出了什么意外事故,这事故没发生在工厂,而是发生在家宅。我哥远在南方的珠 海经商,父母住在只有六间平房的独门独院,如发生什么意外灾祸,街道委员会自 然责无旁贷,因而这一纸电文绝无虚假! 列车隆隆南下,在滚滚的车轮声中,我曾有无数个猜想:是煤气罐爆炸?还是 电缆线起火?或许是被汽车撞伤了?要不就是古宅欠修,房屋在暴雨中倒塌——从 电视中知道,北京今年是个淫雨连绵的夏季。 万万没料到,待我赶回北京的时候,父母尸体已经火化完毕,双双进了八宝山 的老山骨灰堂。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跟哥哥大吵一场,因为他从珠海飞回北京 的时间,比我早了两天,火化和骨灰安葬都是他主持的。我抱怨他为什么不等我回 来,让我跟双亲见上最后一面?街道干部会同工厂干部,为哥哥作了详细的解释: 他们发现我父母时,尸体已经糜烂。街邻嗅到小院溢出恶臭气息,叫门不开,便破 门而入。之后,街邻叫来了刑警。街道干部、法医和工厂领导。之所以如此兴师动 众。皆因父母死得十分溪跷:二老没死在床上,也没死在厨房,而是死在六○年战 备时期院内挖的防空洞里。经过刑事侦缉和法医检验,无谋害和他杀的痕迹,因而 判断为二老经过五米深的防空洞洞口时,盖口突然塌陷,致使二老碰撞跌摔而亡。 但街邻们对此判断提出异议。其一:在防空洞里发现一把铁锨和一只手电筒皆是新 的,没有一点锈斑,可见不是六○年全民挖防空洞时的遗物。其二:如果二老之死 是因途经洞口时洞盖突然塌陷所致,死者身躯应该在石上上边,但死亡现场却是那 水泥板混着坠落的土块,覆盖在亡者身上。街道干部无法将这些细节统统写在电文 纸上,其实他们给我发出“病危”的电报时,我父母早已双双命归阴曹地府。 谜! 完全是一个谜! 一个难以解释清楚的死亡之谜! 哥哥和我都认为父母之死,背后藏有人所不知的隐情。从那只手电和那把铁锨 判断,很可能是在夜间,老两口下到防空洞里去挖、埋什么东西,防空洞突然塌落 了。爸是个中型工厂的副厂长,妈是个内幼儿园的园长,一生清贫如洗,有什么宝 贝需要埋藏的呢?!他们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只能算亿万芸芸众生中的两个小小人物, 这个“谜”也就没有人去进一步破译,刑警们又去侦破京城不断发生的大案要案了。 他们唯一办妥了的事,就是要我复员回到北京,住进这座灰墙斑剥的古宅。 叽咕叽咕的电话铃,又在呼唤我了。我的魂魄从生死交叉的立交桥下游荡回来, 慢慢地走近电话。我估摸着,此时已是清晨四点,那奶油小生即使精力再盛,也只 能在经理值班室打盹,绝无继续对我纠缠的雅兴,便毫不犹豫地抓起听筒: “您好——” “您好——”对方礼貌的回答。 “您是患者?请告我您住的房间。” “我……我……不能叫患者。”对方是位男士。喘着气有些口吃地说:“不, 也可以称之为患者吧!我住在1208房间。如果您能来这儿,我等您。” 我通知了电话总机,再有患者求医,请接1208。然后背起药箱,走到电梯间的 门口。我希望有个患者求医,以摆脱我零乱而寂寞的思绪,现在这个时机来了。 二 我轻轻掩上了1208的房门,因为正是严冬的早晨。 这是个令人惊奇的患者。往常,那些海外和港台旅客,都穿着睡衣在床上静候 医生的光临。这位看上去约摸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竟西服革履地静坐在沙发上;我 叩门进屋以后,他神色恍惚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像我的叩门声,打碎了他的一个 富有色彩的梦。 他并不标致,但颇具男子汉的气度。直观的第一印象,让我想起常在电视台上 为一种胃药作广告的那位大演员。他曾到浑江疗养院演出过,不知为什么,当时我 们同屋的三个女军医,都不约而同地把这种类型的男人当作梦幻中寻找的×!男人 就该是男人,男人中的“女人”让女人看了恶心! “请坐!”他用手指指另只沙发。 我没有在客房里坐沙发的先例。饭店虽没有这方面条条框框的限制,但我有医 生的自我约束。我习惯站着给患者诊断,顶多坐在写字台前的小木凳上听患者述说 病情——无论是洋人还是土人,白皮肤还是黑皮肤——但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竟然 顺从他的旨意,坐到另一只单人沙发上。 “喝杯热咖啡吧?”他像是在询问,说话的同时,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已经 放在了圆桌的杯垫上,“要加点糖吗?” “您哪儿不舒服?”我清醒了——我是出诊的医生。 他难为情地笑笑,从西服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是一张英文名片,我 粗略地看看,他是洛杉矾一家华人诊所的老板兼医生。 “我们是同行?”我觉得蛮有趣。 “是的。” “您是不是出行时没有带常备药?”我又跳回到我的本职工作上来,“您对自 己的病,一定比我还清楚。” “中医有句古话,”他的笑容里展示着含蓄的幽默,“多高明的医生,也难治 自己的病。” “是不是李时珍说的?”说话时,我端起了那杯咖啡。 “这话出自《三国演义》中给关云长刮骨疗毒的神医华伦。”大概他怕我为无 知而难堪,便马上补充道:“李时珍也讲过类似的话,反正天下的名医中没有一个 百岁的人瑞。” 咖啡杯子已经挨近了我的嘴唇,我突然意识到这客房,坐在圆桌对面沙发上的 男士,是个陌生的海外华人,而这些谈吐,也超过了医生和患者工作范围,便缓缓 地把杯子放下:“您看您需要吃些什么药?” “我有点心慌。” “我为您听一下心脏。” “不必了,您药箱里如果有镇静神经的药,给我几片就可以了!”他自嘲地说, “您看,我昨天晚上就住进这个饭店,到现在还没解衣上床哩!” 我膘了一眼他的床,驼色毛毯整整齐齐地罩在床上,确实还保留着服务员整理 后的原样,怪诞!一个怪诞到令人难以理解的患者。心慌是心脏病的病发征兆,作 为一个医生,他该知道卧床休息的绝对必要,为什么反倒衣冠楚楚地坐在屋里?此 时已近黎明时分,难道他要这样呆到天亮吗? 我从药箱里拿出四片安神的胶囊药剂,放在沙发旁的圆桌上。在我取药的霎间, 第六感觉告诉我,这位先生在全神贯注地凝视我,从头到足又从足到头,那神情仿 佛是在打量一个刚刚出土的秦兵马涌,目光里充满了对古老往事的回忆和忧思。 我估计得八九不离十。当我合起药箱叮咛他要卧床休息时,我的目光和他的目 光对视在一起了。他那双深沉的眼睛中,一只仿佛是要爆发的火山,而另一只则像 冷峻的海水;哪一只闪烁的目光是真实的他呢?抑或他本身就是冷热交织的混合体, 将欢悦和悲凉凝聚于一身的“矛”和“盾”? “再坐一会儿吧!”他的声音低沉得让人想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轻狂 的海外浪子是不会有这种声音的。但我已经完成了医生的使命,还有什么必要再呆 在这儿?我一边叩问自己的心扉,一边却身不由己地又坐在属于我的那只沙发上。 我理智上审判着自己,感情上谅解着自己,就像他那两只眼睛一样,表现出明显的 性格分裂。这在我医生的生涯中(包括在绿色的浑江),还是头一次。 平素患者挽留医生聊天的情况时有发生。那些海外的单身旅客,自认为腰缠万 贯,常对漂亮女孩想入非非。女服务员中,卖身者有之,沉沦者有之。而我是一朵 秋野的冷菊,虽然面带微笑为患者看病。但从不流露半点轻浮。我鄙夷那些以“性 开放”为幌子的花蜂浪蝶,特别轻蔑年轻女性的自贱,因而我给患者巡诊之后,总 是谢绝挽留,这是我一贯的行为准则。但今天在我的“一贯”中出现了“惟一”。 为什么?感情深处的奇异色泽勾画不清。他在我面前,似乎有一种超凡的力量, 在短短的时间内,似乎摄取了我的精灵。他衣冠楚楚地等待医生就诊,本身就是超 凡之举。我就像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既想破译他彻夜不眠的缘由,又被这个 破译对象所吸引。因为在地球上生存着的人类,不论其信仰和肤色有多大差异,喜 欢新奇则具有共性,因而产生出许多探险家。他们探索宇宙,探索死海探索飞碟, 探索外星来客……探索各自生命之所爱,这种爱也正是自我生命之饥渴,自我生命 之所需。 “我早晨六点下班。”我有意地看看腕表,微笑中流露出某种期待,“接班的 医生快来了,您有话就说吧!” “该怎样对您说呢?”他为难地搓着双手。 他吞吐迟疑之间,我纠正了他用词的失准:“先生,‘您’这个字,在中国礼 仪中,是称呼长者使用的字眼;看您额头的皱纹,至少要比我年长十岁,使用‘你’ 字的称呼就可以了。只有‘旗人’中的老北京,才普遍地使用‘您’字!您不会是 满族的后代吧?” 他的窘态消失了,抬起头来反问我道:“您是旗人的后裔吗?” “双族血统。”我答。 “是呵!那您为什么接电话时,总要使用‘您好’中的您字呢?”他那只冷峻 如深海般的眼睛,变成了另只眼睛一样的活火山,“假如患者是个比您还小上十几 岁的玩意,‘您好’中的‘您’字,不也是使用不当吗?” 我笑了。不是笑他语言反弹的机敏,而是笑他两眼的眸光出现了统一的和谐, 当他两眼都闪烁出喜悦的火焰时,便没有了那种阴郁的色彩,顿时显出勃勃生机。 他眼里的火焰马上燃着了我,我失态地回敬他几句:“先生,我看您没有病,只是 出于某种心态的寂寥并为了摆脱这种心态失重,而寻找平衡,才呼唤医生来的!我 们都是同行,请原谅我的直率。” 他的甜笑中迅速掺进了黄连的苦汁,那只火焰般的眸光也随之冷却成了死海。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断然地否决了我的猜测,神情肃穆地说: “我有病!” 我敛起笑靥,费解地望着他。 “这病……这病……”他欲言又止。 “看您是个严肃的人,该不是‘艾滋病’吧!”我加强了音量,因为此时窗子 已经开始发白,我回诊室交班的时刻快要到了。 “我是个人,是个单身男人,不是原始动物。”他着急地解释说,“中国的道 德行为规范,并没因为我成为洛杉矶市民而解体消失。”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把药箱提在手上,表示时间已不容我们再谈下去。他身 子也离开沙发,彬彬有礼地送我出屋。当我走到屋门口时,他突然沉郁地呼唤了我 一声: “柳琪小姐——” 我惊愕地回过头来:“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姓名?” “我去过珠海了,是您哥哥告诉我的。”他一缕黑发披落下额头,像法官面前 的囚徒似的低垂着头颅缓缓地说,“他要我到北京找您,您能下班后和我一起去吃 早餐吗?” “你认识我哥哥?”我在诧异中又增加了几分惊异。 “小学同学,但不是同班。” 我心神不定地站在门口。不知是答应的好,还是谢绝的好。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了,我似乎需要静下心来咀嚼一下,于是便说:“您一夜未眠,我也一夜未眠。下 午,我来饭店看您吧!” “不,下午我去看您。”他说。 “好,我家住在——” 他打断了我的话:“您家住在罗圈胡同甲十七号。” “这也是我哥告诉您的?” 他没有回答,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我马上分辨出来,这是哥哥的身份职业印 记。我确信这个会见,是哥哥的有意安排,便热诚地向他伸出手来: “我等您。” “再见——” 握手之际,我感到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大概出于表示他对我的诚挚吧,我的手 在他灼热的掌心中停留了足有半分钟,他才松开手掌,送我到电梯门口。 回家途中,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涌起春潮。尽管此时是北京的隆冬时节,骑车时 竟忘了系上羽绒衣上的帽子。十字路口的红灯绿灯闪烁,使我总是联想起他那两只 眼睛,红的是火焰,绿的是冷海。交通民警举手向我致礼,让我下车,原来我闯了 红灯。罚款?罚吧!甭说罚三块,罚十块我也认命,谁叫我面前总浮现那双冷热交 织的眼睛呢?! 仔细回忆琢磨,心情又忐忑不安起来。那“冷海”闪出的光,不仅仅有暴君的 严酷,还有耶稣的悲悯。他可能是个基督教徒,冷眼中的一半看着大千世界,另一 半又在做着什么忏悔。这地球上分裂的阵营诞生分裂的群落,分裂的群落又分娩分 裂的男人和女人。先天的遗传基因,后天的外界影响,都割裂自然的人,这种割裂 就像滥砍滥伐森林的原始绿色一样。 我从绿色的襁褓中来,身上也留有这种刀斧痕迹。夜诊的那位先生,分明拨动 了我心上的那根琴弦,但自己居然以一副贞女模样,压抑了自己真实的心态,回京 以来我就在寻找成熟,但遇到的不是奶油小生般的歪瓜裂枣,就是和我年龄贴近却 又故作深沉的雏儿。深沉是玩出来的吗?深沉不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海星海带,是深 藏在海底的珍珠玳瑁,是气质和修养的结晶,是文化和品格的交融。而这一切,都 在那位奇特的患者身上闪现了,我却差一点让他从我身旁溜走。 农贸市场的个体摊贩,已经摆开了菜摊。我顺路买了些鲜嫩的蔬菜,准备迎接 即将光临我家的那位同行,那位友人,那位……他来得似乎太唐突了,就如同在这 严冬,突然有一抹春阳洒进我心灵的窗子,我需要这束阳光,温暖我这座独居的院 落。 塌陷下去的防空洞,成了垃圾的掩体。我每天将脏土、纸屑、果皮。炉灰,倒 进坑洞。街坊翻修房屋,我将那些碎砖乱瓦也掷进坑洞。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填 平我那悲楚的记忆…… 搬进这座狭窄的独院时,我才有四五岁的光景。那是在“最最”的疯狂年代, 我痴呆地睁大两只眼睛,看成千上万的红卫兵串联,真比过春节看花灯还热闹。爸 妈是根红苗正的城市贫民出身,胳膊上当然也系着红袖章,在我的一双童眸里,那 红袖章简直就像童话中闹海哪吁脚上套的风火轮,所到之处威风凛凛攻无不克。记 得有一次,爸妈和另外一些臂上佩戴神符风火轮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批斗一串用绳 子挂着的“牛鬼蛇神”,那些牛们鬼们蛇们神们,听我爸一声吆喝:“低头——” 便把头弯躬到地,屁股蹶向天空。其中,有一个解放前开茶庄的资本家,由于弯腰 时胃肠受到挤压,朝天放了个响屁。我忍不住笑了。爸、妈和那帮勇士们没有笑, 说这是反革命,用放屁向造反派发泄不满和仇恨。爸喊了声“整整这反动资本家的 态度”,链条、皮带就抽打下去,衬衫被抽打成乱布条,那中年男人后背被抽打出 条条血迹,就像一条蜷曲的蛇在尘埃中翻滚,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我吓得浑身哆嗦。从此再不敢尾随着看热闹的孩子,去看那些目不忍睹的场面。 不知是不是因为爸妈表现了革命彻底,反正我们挤在一间屋里睡觉的四口之家,在 那个岁月却搬到这个独院来了。小院有四间住房,另外还有两小间,一间是厨房, 一间作堆放弃物的储藏室。爸说:“这是胳膊上的红箍显圣。”妈说:“这是咱穷 人的彻底翻身!”我曾问起比我大几岁的哥哥:“这儿原来的住户呢?”哥答: “死了,这儿原是批斗会上被打死的茶庄老板的窝儿。那婆娘是地主出身,被扫地 出门带着孩子回农村老家去了。那孩子跟我是同学,年年在全班考第一,这小子吃 了父母出身不好的挂落儿了!” 也许由于这些“光彩”的记忆,在我高中毕业参军之后,我愿终身与绿色为伍, 并不愿意回到这红色门庭。在军医大学我刻苦攻读医书并选修了英、德两门外语。 越是了解当今世界,心境离那门庭的路越长。但命运总是背离心愿——我回来了。 门扇上残留的“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漆字,早已被岁月剥蚀得体无完肤, 光秃秃的门板上,被孩子们用粉笔勾画得乱七八糟。我用钥匙捅开门锁,心也像那 些横七竖八的粉笔道儿一样,乱成一团。 三 他来了。时间选择在午休之后。看样子,他倒是没有忘记中国人有午休的习惯。 其实,从我下夜班推着自行车一进家,就陷入到一团团纷乱的思绪之中。上午 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电催的一般起床翻看冰箱里的食物。我不想在这位海外华 人面前临时装饰我的卧室客厅。我眷恋绿色,因而沙发窗帘以及床罩台灯等,都是 以深绿。浅绿、淡绿为基调的。此时,我想打扮装饰一下自己。或许是我穿惯了 “橄榄绿”之故吧,我仍然不习惯像饭店女服务员那样,涂眼影粘睫毛,甚至戴上 “博士伦”眼罩之类。镜子里的我已然很美,刚入伍时那些女兵说我像年轻时的秦 恰。把脸贴近镜子看看,三十岁的我也留下岁月无情的痕迹,眼角若隐若现地出现 了细碎网纹。我鼻子鼓而直,镜子里那菱形的唇对我自己都构成某种诱惑;特别是 我那双杏核般的眼睛,荡漾着的还是一汪青春的粼波。难怪那位洒脱的先生在我面 前时而神情恍惚,时而两眼发痴,大概是被我的美丽惊呆了。 “请喝茶!”我温文尔雅地说。 “您这么喜欢绿色,我的诊所就包围在绿茵之中。”他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环 视着我的屋子。 这是爱的暗示还是爱的召唤?我装作一个绝缘体,漫不经心地说:“女孩中十 个有八个喜欢绿色,就连江青都把绿色视若生命!” “您怎么知道她对色彩的爱好?”他扭过头来好奇地问我。 “样板戏的年代,我看过描写她的文章。”我说。“她领导诞生的样板戏,常 以绿色为基调。对电影也强调‘出绿’”。 “当时您才多大?” “疯狂的法西斯年代,我只有四五岁,看八个样板戏的年代,我已经是小学生。” 我兴奋地提着暖壶,往他杯子里续着开水,“您看,这茶叶也是绿色的,绿色象征 着祥和与友谊。” “您有相册吗?” “有。 “可以给我看看吗?” “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 “您必须把‘您’字改称为‘你’字。” “好好,我们彼此都称呼你。”他幽默地眨眨眼睛,“那你我可都少了个‘心” 字,没心的人比埃及出生的木乃伊还不如。” 我笑了,脸上漾起了红晕。 看相册的时候,我和他坐在同一条长沙发上。我指点一张张身着戎装的照片, 等于向他回叙了我单纯而透明的三十年的脚印。他极有兴味地听着,时而插上两句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之类的诗句,表示对我女兵生涯的赞慕,当 我们头挨头地俯视照片时,我听到一种熟悉的喘息声。他始终。恰守礼仪,即使我 们的手指在相册上偶然相遇,他总是触电般地避开。我真希望他那骨节很长的手, 一下把我的手握到他的掌心,任他揉搓,但我心跳的期待落空了。 “上边怎么没有你爸爸妈妈的照片?” “他们不在相册上……”我含混其辞地遮挡过去,我不愿意在这个时刻讲述悲 怆。 “我想看看他们的遗像,”他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在人世了?”我的心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你哥哥告诉我的,在珠海。” “我哥哥?他来信,怎么没说起过这件事?” “他公司业务很忙,叫我一定来看望看望你!” “一定?” “一定!” “只为看望看望?”我灼热的目光在他脸上搜索着。 “……”他躲开我的目光,“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我以为可以切入主题了,便追问道:“别的什么?你直说吧!这是独院,没有 听窗根的。” 我等待着。 这是我的又一次等待。 他是个自控能力超凡的男人,分明看出我在希冀着赐予,竟然从沙发上冷漠地 站了起来,先是在屋子里踱步,后又走近窗子,向幽静的小院子眺望什么。那儿有 什么可看的?原有的一棵枣树,因防空洞塌陷而枯死,剩下的只有光秃秃的院子和 院子中间那个尚未填平的洞穴。 真是个十分费解的男人。下午他来家访,未走进屋子,在院子里已然巡看了老 半天。仿佛这座古老而零乱的小院,触发了他对亿万年前恐龙年代的蛮荒联想,一 层阴霾迅速蒙住了他的脸。我注意到他的目光里升腾起一团雾霭,那张着污嘴的垃 圾洞口,曾久久地吸引住他的眼神。我提醒他说:“先生,这儿是中国,不是美国。 你眼前这个土造的垃圾坑,原是一个防原子弹的防空掩体。不要再看这‘巴格达窃 贼’般飘渺的陈迹了,这里边深埋着中国老百姓的辛劳!” “噢!是的!”他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这才跟我走进了屋子。 此时此刻,他面对着小院想些什么?对了,他曾和哥哥同学,在分娩我的那个 年头,他可能跟着父母也干过不少“深挖洞,广积粮”的差事。如果他是一个没有 切肤之痛的纯种洋人,那个像死人张着嘴一样的洞口,只能博得他一笑而已,而此 时的他神色却是如此的冷峻,我想呼唤他坐四沙发上去的念头不由得咽了回去。 我默默无言地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你和我哥同学,想必你一定也 在罗因胡同附近住过!” 他骤然回过头来。很显然,我的提问出乎他的意料,他脸上出现了片刻的尴尬。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和自然,对我微微一笑说:“是的,这也许正是我要对你 说的。” 我觉察到他弦外有音,便追问道:“小时候,你住在哪儿?” “离这儿近在咫尺。”他回避了正面回答,指指墙上挂着的镜框问道,“里边 镶嵌的照片,是……是……” “家父家母。”我说。 他缓缓地走上去,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上的父母,都穿着灰 的卡中山装,胸前都别着硕大的毛主席像章,胳膊上都佩戴着红袖章。我本来不愿 意挂出这幅遗像,一则因为二老没有别的照片可镶进镜框,二则哥哥坚持把这幅照 片挂在墙上,他说后来人万万不能忘记那个疯狂而愚昧的时代。他看我父母的遗照, 看得那么认真。最初他的目光像两把火炬,后来那火焰渐渐熄灭了,冷却成了两座 冰山。我理解他目光变幻的渊源:那像章和红袖章实在大刺激了,只要是在那个历 史暗夜中爬行过的人,都会勾起对雨骤风狂对寒冬冷雪的记忆。 “为什么镜框上没有技戴黑绢?”他两眼滴露出悲天悯人的凄楚。 “只当双亲还活着。”我说。 “事实上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留一个幻觉中的安慰而已!” “我理解你和你哥的心情。”说着,他虔诚地对着遗像鞠了一躬,又从衣兜里 掏出一块黑绢,披挂在那镜框四周,“请原谅,我必须献上我的良知;如果你不愿 意保留这黑色的丝绢,我走了你可以再摘下来。” 我木呆地愣住了。我不知道这个突然闯进我心扉的男人为何作出这种意外之举。 是海外赤子对历史亡魂的祭悼?还是出于“爱屋及乌”,对我更深层次的感情表达? 那黑绢显然是他早已准备好了的,由此可以推断出祭悼我的双亲,是他来家访的目 的之一。我既敬重他的不失礼仪,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在短短 的霎间,我究竟丢失了什么呢,我自己也难以说得清楚…… 他分明窥见了我茫茫然的心态,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柳(他一改叫 ‘小姐’的称呼),你一切都会清楚的,只是这故事有点残酷。我怕会从身旁吓跑 了你。” “我不是布娃娃,我是给你治过病的医生。”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是 不知你的病究竟在哪里,该对我说个明白了。” “是到时候了。”他并无快意地笑了笑。 我们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他仿佛很饥渴,咕噜噜地喝了两口茶;我只有等待的 饥渴,也陪他喝了几口茶。凭着直觉,我感到他那残酷的故事仿佛和我有关,一个 远在洛杉矾的海外游子,会和我发生什么联系呢?! 无言。 沉默。 当墙上那口有失新潮的挂钟钟摆来来回回晃了十几秒钟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其实,我讲的前半截,可以称之为故事,后半截只能叫它游戏,这游戏导致了和 故事同样残酷的戏剧,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你的序言太长了!”我说。 他说:“这是必不可缺的序言,你终会理解这段序言的必要。其实,这故事太 蛮荒古老,可以说老掉牙了,或许你当时年龄太小,没有留下任何记忆。那是在一 九六七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还没听完故事,我已潸然泪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这位西服革履的中 年男人,也有过这样一段动人心魄的经历:那年夏天,他和他的母亲被从北京扫地 出门赶回老家。由于查抄他北京住宅时,连枕头都被造反派勇士用剪子剪开,搜查 里边是否藏有钞票、金条、银锭,因而这母子俩是赤手空拳被押送上开往青岛的火 车的。 他原籍是胶东某县的一个小村。下了火车没钱买通往老家的长途汽车票,在这 一百二十多华里的路途上,他当上了要饭花子。母亲原是名门因秀,怎么也张不开 乞讨的嘴,年仅十三岁的他,头一次承担起帮助母亲活下去的担子。当他头一次把 讨来的干粮一掰两半分给母亲时,母亲哭了: “都是老鸟喂养雏鸟,哪儿有小鸟喂养老乌的?” “妈妈,只要我能活,我一定叫妈妈活下去!” 母亲刚咬了一口干粮,马上吐在了地上:“馊了!” 他规劝着母亲:“馊的也得进肚,吃了才有劲儿走路。” 母亲死活不吃,他把馊干粮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让母亲等在路边的柳树下, 又返回村里乞讨:“大娘,您修善积德,赏碗粥喝吧!我和我妈是河南逃难寻亲, 路过这儿的!” 施善者端出一碗粥。 施恶者赏给一双白眼。 估摸着走了一半路程,他母亲怎么也走不动了,便躺在村边场院一蓬秸垛旁过 夜。母亲仰面朝天对着星星和月亮说: “回到村里,村里能收下咱们母子俩吗?” “我想能。” “你死爸是资本家,老家成分是地主啊!”母亲依然对着天说,“大庙不收, 小庙能留下咱母子俩?” “我想能。” “你想……你想……”母亲对着夜天长叹,“你还是个孩子,要是你现在是个 二十岁的小伙子,妈就放心地一闭眼走了!” “妈,您千万别这么想。人心都是肉长的,乡亲们怎么能不管咱们母子俩呢!” “万一要是不收呢?” “我讨饭养活您。” “讨饭?” “我不是已经当了一天小叫花了吗?!” 母亲哭了。 他也哭了。 第二天,天哭了。他和母亲眼踉跄跄地走在大雨滂沦的驿道上,手里没有一把 雨伞,胶泥又把母亲的鞋粘掉了。他夹着自己和母亲的泥鞋,搀扶着母产赤着脚板 寻找躲雨的地方,左看右看,竟然找不到任何遮挡。 路过老爷岭的土坡时,路旁有一座小小的老爷庙,他拉着母亲钻了进去。他想: 有庙的地方就离村镇不远了,便冒雨去村里为母亲讨食。当他从二里地远的一个荒 村里讨来两个高粱面饼子,匆匆赶回老爷庙时,母亲已经靠在老爷庙的墙角僵直不 动了——漫漫驿路上的饥寒劳累,致使母亲心脏病突发。母子俩没能说上一句诀别 的话,没能留下最后一瞥的目光,便永别了。 …… “你别再说下去了。”我把泪水涸湿的手绢,在手里用力拧绞着。变了形的手 绢像我那颗被扭曲了的心;手绢上挤下的是泪,心淌下来的是血。 他显得异常冷静:“我也不愿意重复这古老的故事,因为它带有原始人的血腥 气息。好,尊重你的意见,故事暂时讲到这儿。” 四 后半截故事,是在一家餐馆的餐桌上完成的。他不愿意我去做饭,耽误聊天和 叙旧的宝贵时间,我同意了,便和他踏着冬日的黄昏斜阳,步入了附近的一家餐馆。 这是一家个体户餐馆,布置得虽然十分俗气,但还不失幽静。我需要幽静,幽 静可以抑制我那颗狂乱的心。我没经历过他的苦难,但我崇拜那些没有倒下的受难 者。也许他面部冷峻而坚毅的男子汉线条,就是人世间过多的苦难浇铸成的。那只 火焰般的眼睛,代表着生命不可摧毁的顽强;那只冷海般的眼睛,储藏着超负荷的 悲楚记忆。 为了驱赶故事开头给我留下的悲凉,我寻觅欢悦的话题: “你是我夜诊中第一个穿着整齐地等待我去看病的患者。为什么你不躺在床上 呼唤医生?” “我没有病,一夜都在矛和盾的拼杀之中。” “哪个是矛,哪个又是盾?”我一笑,他座位后的墙镜里开出一朵初绽的芙蓉, “别说得那么神秘好不好,你心里又没有藏着古罗马的角斗场。” “是角斗场,”他还我沉郁的一笑,“自己跟自己斗!” “为什么?” “只为那故事后半截里的‘游戏’。”他两眼直视着我,“我几次拿起电话想 对你说些什么,又几次把电话放下。” 我内心陡然一惊:“夜里对着电话听筒,像牛一样喘息的是你?” “是我。” “请原谅,我误认为是纠缠我的洋鬼子和那个奶油小生,因而语言近乎粗野了。” “这反而赢得了我对你品格和医德的信任。”他说,“于是,我最后才下决心, 把你呼唤到我的房间!” “你是个果断的男人……” 他插断我的话:“只在呼唤你的问题上产生了犹豫。” “是这样的?”我费解地思考着。 餐厅服务员走了过来,盘子里托着各种饮料。我选择了“雪碧”,他一挥手说: “给我来一瓶‘五粮液’!” “你能喝白酒?” “今天我想喝!” “别了。”我阻拦着,“你喝葡萄酒吧!” “不。白酒会给我勇气!”他坚持着。 我不再阻拦,甚至感到某种惬意;也许那火辣辣的液体,能使他在我面前更加 透明——尽管觉得我已对他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但飘荡在我和他之间的那层迷 雾,使我不敢贸然表白自己的心声。酒魔也许能撕开横在我们中间的这块帷幕。 大约喝到第三杯白酒时,他那只沉郁的眼睛闪烁出了白焰。他伴随着目光的燃 烧,话像决堤之水滔滔而来:“关于我个人的事,不想多说什么了,母亲死后,我 没有回老家,而是当了流浪儿,济南、威海,最后浪迹青岛。一对无儿无女的离休 夫妇收养了我。你可以想见,少年的我,只能用谎言欺骗善良;在那个岁月,我要 是道出自己是个‘狗鬼子’,我的再生父母再善良,也要掂掂收养我的后果。他们 供我上了中学,在医学院毕业后,我当了几年医生,和第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敬 重孝顺二老,二老也把我看成亲生骨肉一般。直到一九八二年,我在美国的伯父通 过中国公安系统寻找我死去的爸爸,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并要我去美国深造。抚养 我成人的二老,理解我当年出于无奈,用谎言瞒哄二老的苦衷,一直将我送到上海 虹桥机场。伯父于八六年辞世,我在美国接替了伯父在洛杉矾开设的诊所,直到今 天。” 故事确实十分陈旧,像许多中国人经历过的那样,但是里边藏有血泪浸泡的中 国历史;有的在那段历史中沉冤而死,有的在历史发酵后赢得了萌生。我举杯祝贺 他这个不幸历史中的幸运儿,但在连连碰杯之际,我察觉到这故事中少了一个重要 人物,这就是他的爸爸。他好象有意回避提起他的爸爸。我便坦诚地问道: “你爸……” “也死于‘文革’。” “怎么死的?” “被链条皮带抽打而死。” 幼小时亲自目睹那个打人的场面,在我面前复现了。我又追问:“在哪儿?” “被打死在罗圈胡同巷口外的空场。” 地点和我目睹的场景吻合。我不觉心跳加快血往上涌:“是不是过去开……开…… 吴记茶庄的……” “……”他只是往嘴里灌酒,没有作答。我声音陡然高了:“你回答呀!” “那已是死去的历史,你不要追问了。”他含糊其辞地说。 我好像从万丈悬崖上坠落下来,顿时没了说话的力气。难怪他在我家的镜框前, 仔仔细细地打量我父母,并眷恋地望着小院的一切呢,我父母不但参与了那场骇人 的屠杀,后来又搬进吴家的私宅。 是醉了?不,我没有喝一口白酒。在这短促的一瞬间,我觉得我轻得如同一根 羽毛,在漫天的风沙里飘飞,找不到降落的一块黄土。我的身下是无边无际的海, 太阳的光环和星月的斑点,幻化成无数双眼睛,在直直地逼视着我。水连着波,波 连着浪,浪连着天,只是不见一只船,不见一只救生圈。我觉得我要飘落到大海中 去了,这时耳畔响起了呼唤我的声音: “小柳!” “小柳——”声音由远而近。 睁眼看看,自己没在空中,也不在海里,而是端坐在餐桌之上。我胳膊肘支撑 着餐桌,双手托着灼热的两腮,那碟子、菜盘、碗筷、酒杯,在我面前像杂技演员 手中的玩艺,旋转一阵过后,终于定位不动了。 一定是我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递过来他的手帕,低声对我说:“这不是你父 母的过失,更不是你的过失,历史的经纬就是这么编就织成的。小柳,我个人的质 地也不是一块剔透的水晶,而是一块含有杂质的矿石,出于人类共有的报复本能, 我在一场游戏中,也伤害了你的家庭。这次来北京,我是乞求你谅解的。” 又一个强大的冲击波,狂浪般涌来,我麻木昏然的脑子,又陷人另一个不可知 的深渊。报复?一个身在异国他乡的华人,对抄过他的家、残害过他的父母、占据 了他的宅院的仇家,能有什么报复的招数呢? “你这是为了安慰我。”我直视着他。 他把一杯酒灌入腹中:“不!” “我不相信。你是为了让我心理上取得平衡。”我再次表示疑惑,“你是心地 纯正而善良的人,你的一切行为——包括彻夜不眠,都是为了怕我承受不了这突发 的刺激,因而峰回路转地千方百计为我解除痛苦。” “有这种成分在内。”他用餐巾纸擦着嘴边的酒迹,“你要知道,大漠上的善 良的兔子,有时也用爪尖撕食老鹰的残骨。人性中的善恶两面经常打架,当苟子的 性恶说战胜孟子的‘性本善’的那一霎间,善良的人,也能干出恶者的行为。” 我默默地听着,因为我无以对答。他则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五粮液”。好像正 在有意麻醉自己的中枢神经。堂堂仪表的伟岸男子,此时像个贪杯的酒徒,酒滴顺 着下额坠落,一滴滴流淌在西服的领口和领带上。 我急了,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吴先生,你疯了?” “没有。” “可你已经失态了。” “我怕你不能原谅我。”他半醉半醒地说,“说句实话,我已经在你们饭店下 榻三次了,每次我都以病为由,找你来看病,只不过前两次是躺在床上。只有当我 确信自己真正了解了你,并爱上了你之后,我才悟到我那场‘游戏’,是横在我们 中间的珠穆朗玛峰!” 我以微笑宽慰着他的心:“我们中间只隔一个小小的餐桌。” 他失态地摸摸餐桌:“是吗?” “我送你回饭店吧!”我有点慌乱起来,“服务员!有出租车吗?” “不!不!”他一边从西服兜里掏出钱包,把钱包颤巍巍地递给我,一边连连 摆手说,“不回饭店,去罗圈胡同回我的……不,回你的家。” 餐厅食客的目光都投向这里,我窘得几乎不能自持。我把钱包塞回到他的兜里, 匆匆付了餐费后,恨不得一步迈出餐馆。好在我家近在咫尺,不到五分钟光景,我 已搀扶着他拐进了罗圈胡同。在巷口,他看根发短地指着脚下:“这儿……就在这 儿……” 我理解“这儿”含意,它曾是一块涂染了斑斑血迹的黄土。现在,柏油路面已 经覆盖了那历史的残痕;假如没有他的突然出现,我童年的那一点点恐怖记忆,怕 也会长醉不醒了。 但我醒着,而且比在餐厅时更为清醒。我理解他的醉酒,他是凭借酒力吐出难 以启齿的陈年往事。也许他真的干了一场报复的游戏?如果当真如此,我也希望把 它和他饮下去的‘五粮液’,一起呕吐出来;待酒的魔力飘然而去,他或许就会锁 在肚子里,给人世间又留下一个谁也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我搀扶着他进了家。待我推开屋门时,他把迈进门槛的脚,踉跄地撤了回来。 他身子靠在门框上,痴呆的目光盯住了那个四下去的垃圾洞: “我在这儿挖过防空洞,爸妈……爸妈……把土甩上来,我……用……用筐运 到……到门口……” “嗯。”我应着声,情不自禁想起我的父母。 “我一直没忘……没忘……挖防空洞……洞……洞。”他用手指指点点地说, “到美国……也没……忘记。” “嗯!”我再次应声,应声中忽然感到喉头发紧,我下意识地感到父母之死的 不解之谜,或许真的和他有某种联系。神经顿时绷得像根弦子,屏着气倾听他醉酒 后的自白。 “有一天……有一天,我看了一部……一部英国……对,是……是英国的故事 片,它叫《天堂……天堂的笑……声》,描写一个……一个以假死……死的伯爵, 戏弄……戏弄一群想……分割……他财产……财产的亲朋……亲朋和友人的故事。 我……我突然来了……来了……便想……便想摹仿一下……一下的邪念。我……我 想起了中国……罗圈胡同……发生的……的事,便……往这个……地址,寄……寄 了一封……封信。信中……说……说文革……抄家时,造反派……忘记了查抄…… 防……防空洞,那儿……藏有吴家……吴家十根金……金锭。希望……你们挖掘…… 出来……献……献……给给……国家……” 他还没有讲完这个“游戏”,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我初则感到愤懑,继 而烈火烧胸,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真想将这位吴先生推出门去。但是我的手颤 抖了,心也哆嗦开了。我觉得我没有这个权力,因为连我脚下的土,都不姓柳,是 父母参与的那场揪斗,才使吴姓家破人亡、凤去楼空的。出于报复,他只一不过想 戏弄一下曾经赐给他一家人苦难的古宅新户,并没想到防空洞会突然坍塌…… 我像被夏日蛛网缠咬住的一只飞虫,道道蛛丝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他仍然在醉 酒之中,不断吐出一句句令人断肠的话! “小柳……柳小姐,你能……能谅解我吗?” “我说……都是……实话……我不能……欺骗……良知……” “我不是伪……伪……君子……” 我打断他的话:“先生——” “吴先生——”我用力呼唤他。 “我上夜班的时间快要到了!”我抚开衣袖,示意他看一看我的手表。 他全然顾及不到这些,还在含混不清地抒发着心中的感伤。我百般无奈,只好 先把他搁放在屋门口,到厨房匆匆倒出一点酸醋,强行灌进他的嘴里。然后我扭头 跑到巷口的公用电话间,摇通饭店的电话,叫饭店火速派辆出租车来——我不是想 驱赶他,而是怕他一个人留在宅院,夜里万一出点毛病,没人照顾这个醉客。 回到家里,他正手扶窗台,哇哇地呕吐不止。吐完之后,他的理智渐渐复苏, 除连连向我表示歉意之外,还询问我他刚才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 答他。两家父母血迹斑斑的往事,使我吐不出一个字。我无言地递给他一条毛巾, 让他擦掉脸上和西装上的酒迹。他擦脸的时候,我沏好一杯浓茶放在茶几上——中 医学里如是说:醋能醒神,茶能醒心。 他完全清醒了,用十指梳理着披散下来的头发。我到内室去更衣换装,出租车 已经在门口按响喇叭了。 “小柳,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情。”他喝完热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希望你 能同意。” “请说。” “我想在这座小院重温一下童年的旧梦。”他说,“今天夜里,我不想去住宾 馆了。” “你肚子吐空了呀!” “有茶和饼干就行了。” 我犹豫了片刻,觉得没有理由回绝他的要求。这座小院以及这几间屋子,谁知 道曾留下他多少童年的足音呢?! “你要寻找赤子的回声?”“ “是的。我想寻梦!” 我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小院的几间住房。有我的卧室,有哥哥回京时的卧室, 他可以随便选择下榻。我又告诉他冰箱里不仅有饼干,还有各样小吃,任他自选。 是返朴归真?还是进入了梦境?这个中年男人,此时竟然雀跃得像个孩子,立 刻打开冰箱门,向里窥视着。 一丝微笑绽开在我的嘴角。这个微笑内涵太丰富了。酸甜苦辣咸,历史的凄风 苦而,都融进了我的每道笑纹之中。如果我眼前有面镜子,那笑容一定使自己大吃 一惊;不,那不是笑,笑的背后是一条流淌着的泪河。 他回过头来想对我说什么,我说上班的时间到了,便匆匆挎起背包,把背影留 给了他。不知为什么,在穿过小院的时候,我的泪水奔涌而出,笑中的泪泉,冲毁 了心灵上的堤闸,他追了出来,在背后喊着: “小柳!小柳!” 我没有停下脚步。待我拉开出租汽车车门时,他追到了汽车旁,往汽车座位上 扔了一个信袋。我以为那是车钱,便想扔出车外,但他制止了我的毛躁举动,意味 深长地对我说道:“里边装的是一封信。” 五 饭店司机不但有熟悉路标的本能,还有记客的惊人本领。他说:“柳大夫,刚 才那位先生不是住在咱们饭店里的吴先生么?” 我把信迅速塞进挎包,遮掩地说:“他是我的亲戚。” “您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了。”穿着一身标定饭店司机装束的小伙子道:“我 原来以为是您的……” “什么?” 小伙子先是微笑不语,当汽车驶过十字路口的红灯后,他的嘴也开了“绿灯”: “我拉他去过机场,来过这条胡同的居委会,还去过八宝山的老山骨灰堂,路上他 跟我打听过您的情况。” “是吗?”我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却希望小司机说下去。 “我说您当过兵,穿过‘橄榄绿’,戴过女兵的大亮帽,是个严以律己的医生。” 小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对我侃侃而谈,“吴先生只是微微笑着听我说,很少打断 我的话。只有那次他去八宝山老山骨灰堂的路上,我无意间说起您父母好像也不在 人世间了,他才追问我你父母病故的原因,我说我是司机,听饭店人聊天时说起您 孤零零一个人在北京,揣摸着您的双亲已经病故了。吴先生十分惊愕,他从老山骨 灰堂祭奠他的双亲回来,要我拉他去了您这条胡同的居委会。我不知道居委会对他 说了些什么,他在您家的门口徘徊一阵,重新上车之后,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吴先生 情绪十分灰暗,就不敢再和吴先生闲扯了!” “后来呢?” “两天后,我送他上飞机场,他说他去珠海。几天后我在饭店一楼大厅见到他, 知道他从珠海回来,仍然住在我们饭店里。那天,他给了我一条‘万宝路’香烟, 求我给医务室打个电话,问您是上白班还是上夜班。所以我有个错觉,觉得吴先生 在暗暗地了解您,追求您。” 我失神地听着,从司机的闲聊中,我影影绰绰地摸到了吴先生的行为依据:他 是以访故为名去居委会的,目的仅仅为了知道我父母的死因。他或许早已忘却了由 复仇心理支配的“游戏”,司机无意中泄露的天机,像夜空霹雳一般,把他沉睡的 记忆照亮了。在居委会,他当然不会吐露游戏的残酷结局是源于他的戏滤;而良知 咬噬着他的心,搅得他没有片刻安宁,于是他便匆匆飞往珠海,去见我的哥哥。 我加倍付了出车费,连连向司机表示了我的谢意。司机执意不收,说是因公按 医生回来是常有的事。我还是把钱塞给了他,并诙谐地说:“吴先生送你一条‘万 宝路’,只当我送你一条‘阿诗玛’吧!再见!” “柳大夫——”他从饭店门口追进大厅。我一路小跑进了电梯,咔嗒一声,司 机被关在了电梯外。在四面都是镜子的电梯里,我看见我自己在笑。笑什么?是笑 那小司机的窘相?还是笑我自己的命运? 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个逻辑思维十分严密的男人,这是他一系列理性行为在我心中结 论的总和。在这一点上,他可以比得上福尔摩斯了;我觉得我的智商也并不低,比 起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来也许并不逊色。 至此,我一切都明白了,只是还不明白挎包里的信。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白班 的医生把病诊记录交给我就下班走了,我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笺。我很失 望,信不是他写给我的而是哥哥托他转交给我的。 小妹: 信托吴尔川先生亲自交给你。希望他的“游戏”, 能得到你的谅解。我也是历经感情折磨而承认了这一残 酷事实的。是命运的善恶因果?还是天理的报应循环? 或许人类生活的悲欢都在这冥冥的法轮之中?! 从情和理的角度去审视这一令人心碎的事件,我们 两家人都是历史舞台上的悲剧演员。如果追求良心责 任,都是道义法庭的被告。正因如此,尔川的坦诚磊 落,显示出他人格力量的巍高,我们过去是同学,而今 成了莫逆之交。 小妹,人间太少了这种爱心,太多了太多了仇恨。 特别是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政治运动的风暴浪潮,淹 没了中国每一寸土地;几乎人人都挨过斗,人人又都斗 过人。人有时是人,人有时非人。斗斗斗斗究竟浪费了 多少黄金时光?我们在斗斗斗斗的年代,“阿波罗”号 宇宙飞船已从月球上取回了样土;七十年代中期世界正 向电子世纪冲锋的时候,我们正在大搞”批邓”的“唯 生产力论”呢!时间再不等待中国。小妹,我写这些似 乎把话题扯远了,其实斗斗斗斗正是我们两家人悲剧的 缘由。 为了永记这历史的悲剧,尔川提议把吴、柳两家老 人的骨灰,合葬于一块墓地。来珠海前他已在西郊万安 公墓买了地皮、两口水泥石棺和一块黑褐色石碑。尔川 说让四个老人在地下世界永远为邻,并永恒地相亲相 爱! 小妹,你一定会同意尔川的精心安排。至于你们之 间能否成为朋友,继而架设爱巢,我只有建议权。尔川 对你的溢美之词,表达得十分含蓄,你对尔川印象如 何,我就不得知了。 我觉得你们都是搞医的,相知之后,你会发现他正 是你寻找的成熟。 …… 有患者来看病了。我把信塞进抽屉。患者走了,我取出信来再看。我仔细咀嚼 着哥哥的每一句话,像是在大海中看见了岸,睨见了那并不太遥远的码头。 我难以揣测他此时此刻在干些什么。也许他正在几间屋子里夜游,拾起一个个 少年时代的梦;也许他睡在哥哥或我的那张床上,正编织着一个新世纪的梦想;不, 也许他已然成眠,那会是个无梦的酣睡,因为他太累了。为了弥合历史留在他心灵 上的巨大裂痕,为了擦干昔日的斑斑血迹,他付出了许多许多精力,他走了很远很 远的路…… 我已一天一夜未睡,也深感身心的疲惫;就像刚刚离开田径场的运动员,我跑 了不止千米万米,而是跑了几十年的风雨路程。 斗来斗去。 恩恩仇仇。 那弯弯曲曲的椭圆形跑道,不是挺像人生的圆周和预卜人生的八封图吗?!想 着想着,我伏在小木桌上睡了。这是一个有梦的夜,头顶上一轮太阳蒸烤着,我被 勒令弯身躬背,只是身上没有皮带和链条的抽打。 “低头——” “低头——” 我被批斗的口号声惊醒了。头上那轮太阳,是小桌上的台灯;弯腰弓背,是我 的睡姿。那批斗会场此起彼伏的口号,来自罗圈胡同巷口——我童眸留下的幻影。 下了夜班,走出饭店,我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原来天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 花,覆盖了北京的座座高楼,染白了条条街道。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和甘甜,我贪婪地呼吸着早晨的雪香,沿着落雪的街道,向 家里漫步而行。我不想搭乘公共汽车,过早地到家会惊搅他的睡梦。在落雪的路上, 我寻找着属于我的诗情。 在迷迷茫茫的雪片中,一道孩提时代学的算术题在头脑中升腾: 2-2=0 1+1=1(?)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阿拉伯数字?我不知道。我只是对这两道既充满童稚,又无 比残酷的极富幻想的算式,感到神往和快慰。 路过一个小百货店时,我走进店门,买了一把黑伞。它不属于我一个人,而属 于两个人,在银雪纷飞的世界,我们支撑开它,一块儿去往万安公墓……